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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王劝其学大韶 弯弓搭箭吓宫女
陈国的梧桐叶在暮春时节簌簌飘落,像极了宫墙上斑驳的漆皮。陈完握着青铜剑的手指突然收紧,剑穗上的玉坠磕在廊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望着宫墙外那片刚泛出绿意的原野,心中却没有丝毫春日的喜悦。 “公子,该去习乐了。” 乐官伶州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捧着的漆木盒里,编钟的金辉透过镂空的云纹隐约可见。那光芒刺得陈完有些睁不开眼,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迷茫。 陈完猛地转身,剑鞘在青砖上划出火星:“我宁愿去射圃练箭。” 他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仿佛这样就能抗拒命运的安排。 伶州鸠垂下眼睑,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动:“厉公在大晟殿候着。”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完望着老人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天前的黎明。那时他刚在射圃练完三百支箭,臂弯的酸痛还未散去,却被内侍匆匆叫到父王的寝殿。他至今记得那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父王咳在锦帕上的血痕,像极了去年祭祀时洒在太庙里的牲畜血。那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时时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 大晟殿的铜鹤香炉里飘着蘅芜香,陈完刚跨过门槛,就听见编钟的余韵在梁间回荡。厉公斜倚在铺着熊皮的凭几上,青色的朝服领口松着,露出锁骨处盘结的青筋。他的脸色苍白,却依旧带着君王的威严。 “《大韶》学到第几章了?” 厉公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的目光落在陈完身上,带着期许,也带着忧虑。 “第三章。” 陈完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那里还沾着射圃的尘土。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会让父王失望,却又不知如何掩饰内心的抵触。 厉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慌忙递上锦帕。陈完注意到父王指节处的老年斑,像落在雪地上的乌鸦粪。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责任的重量。 “当年舜作《大韶》,” 厉公喘息着说,指节叩着案上的竹简,“不是为了好听。”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远古的盛世,“你三叔总说,陈氏的血脉里流着太昊的火,要靠弓矢才能延续。” 陈完的指尖泛起凉意。他想起三叔陈林每次狩猎都会带回来滴血的猎物,想起他腰间那柄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更想起他看自己时,眼神里的轻蔑如同淬了毒的箭。 编钟突然发出一声闷响,伶州鸠正在调试音律。陈完望着那些悬挂的青铜钟,突然觉得它们像一排排被缚的猛兽,随时会挣脱束缚扑过来。 “明日起,卯时便来学乐。” 厉公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目光落在殿外那棵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柏树上,“我已让人把你的弓藏起来了。” 陈完猛地抬头,却撞见父王眼角新添的皱纹。那皱纹像一道沟壑,深不见底,里面似乎藏着无数的忧虑和期许。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回到住处,陈完翻遍了所有角落,也没找到他那张心爱的桑木弓。那是去年生辰时,三叔亲手为他制的,弓梢还刻着他的名字。他颓然坐在地上,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委屈。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嬉笑声。陈完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宫女正围着庭院里的那棵桃树,伸手去摘刚结出的青桃。她们的笑声清脆,却像针一样刺进陈完的心里。 “你们在干什么?” 陈完猛地站起身,冲了出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吓了宫女们一跳。 为首的宫女慌忙行礼:“公子恕罪,我们只是……” “谁让你们擅闯我的院子?” 陈完打断她的话,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们的脸。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此刻正好找到了宣泄口。 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倒在地。陈完看着她们惊恐的样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他转身回到屋里,从墙上摘下一把装饰用的铜弓 —— 那是父王赏赐的,虽然不能真的射箭,却足以吓人。 他拿着铜弓走出来,搭上空弦,对准了那群宫女。“下次再敢擅闯,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声音冰冷,眼神里充满了威胁。 宫女们吓得尖叫起来,纷纷四散奔逃。陈完看着她们狼狈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空虚。他放下弓,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伶州鸠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厉公请您过去。” 陈完心中一紧,不知道父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他跟着伶州鸠来到大晟殿,只见厉公正坐在编钟前,神情凝重。 “你刚才在院子里,用弓吓了宫女?” 厉公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陈完低下头,不敢直视父王的眼睛:“是。” 厉公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陈完面前。“你知道吗,当年舜作《大韶》,是为了教化百姓,让天下太平。”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武力可以征服人,却不能收服人心。你三叔只知道用弓箭,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陈完沉默不语,心中却泛起了涟漪。他想起刚才宫女们惊恐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我把你的弓藏起来,不是不让你习武,” 厉公继续说道,“而是希望你能明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光有武力是不够的,还要有仁德之心。” 陈完抬起头,看着父王苍白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儿臣知错了。” 他郑重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厉公欣慰地点点头:“明日起,你还是卯时来学乐。不过,午后可以去射圃练箭。” 他顿了顿,又说,“但记住,弓箭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欺负弱小的。” 陈完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父王让他学《大韶》,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掌握一门技艺,更是为了培养他的仁德之心。 从那以后,陈完每天卯时准时来到大晟殿,跟着伶州鸠学习《大韶》。起初,他还有些抵触,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沉浸在那悠扬的乐声中。编钟的清越,箫管的悠扬,舞蹈的曼妙,都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 午后,他会去射圃练箭。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追求力量和速度,而是更加注重精准和沉稳。他想起父王的话,明白了弓箭不仅是武器,更是一种修行。 几个月后,《大韶》学成之日,厉公在太庙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当陈完亲手敲响编钟,奏响《大韶》时,他看到父王眼中闪烁着泪光。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曲乐舞,更是一种传承,一种责任。 许多年后,当陈完辗转来到齐国,成为田氏始祖时,他常常会想起陈国的那棵梧桐树,想起大晟殿里的编钟,想起父王的教诲。他把《大韶》的精神带到了齐国,用仁德和智慧赢得了百姓的爱戴。 而那把曾经用来吓唬宫女的铜弓,被陈完珍藏了起来。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那个春日的午后,想起父王的话语,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一颗仁德之心。 韶乐悠扬,弓影沉沉。陈完知道,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于武器,而是来自于内心的仁与智。这便是《大韶》的真谛,也是他一生所追求的境界。
3、蔡姬计出红绳绊,郑忽辞婚守邦仪
厉公有位叫蔡姬的夫人,她是美女中的翘楚,长得是秋水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不仅人美,还很有才华,能歌善舞,博通古今,如此貌美的女子,当然很容易招男人稀罕。 暮春时节,蔡国王宫的绛桃树下积了厚厚的落英,像铺了层胭脂织就的绒毯。蔡姬正着白玉栏杆赏玩新折的芍药,腕间金镯随着拈花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她今日穿了件烟霞色的罗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走动时裙摆翻飞,恍若天边流霞落进了这深宫苑囿。 “公主快看,那不是上卿家的公子吗?” 贴身侍女绿萼突然压低声音,朝东边的花径努了努嘴。 蔡姬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端礼服的年轻男子正匆匆走过。那人约莫二十七岁年纪,束着玉冠的短发下是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鼻梁高挺如刀削,唇线分明似画成,最惹眼的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盛着颍水的秋波,望过来时竟让蔡姬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慌忙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带,耳尖却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便是当朝上卿之子公孙敖。他本是奉命来向蔡侯禀报边境防务,不想途经御苑时,眼角余光瞥见了栏杆边的丽人。那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垂眸时眼睫轻颤的模样,恰似雨后初绽的白芙蓉,带着三分羞怯七分娇憨。公孙敖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慢了半分,直到身后随从轻咳提醒,才猛然回过神来,匆匆离去时,袖中的玉佩都险些滑落在地。 自那日惊鸿一瞥,蔡姬的心思便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她每日清晨都借口巡视花圃,实则在公孙敖必经的路口徘徊;傍晚又托辞抄写经文,却总让侍女留意上卿府的方向。绿萼看在眼里,私下里与其他宫女打趣:“咱们公主怕是得了相思病,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连檐角的风铃都看得明白。” 这话传到蔡姬耳中,她非但不恼,反而长叹了口气。那日她正凭栏远眺,望着天边流云发呆,绿萼凑过来笑道:“公主莫不是在想,何时能与心上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蔡姬转过脸,指尖轻点着侍女的额头:“小蹄子越发没规矩了。” 话虽如此,唇边却漾起浅浅的笑意。 绿萼趁机献策:“奴婢倒有个主意。明日咱们在那条花径上系条红绳,再让姐妹们埋伏在两侧。等公孙公子经过时,咱们猛地扯动绳子,他定会向前扑倒 —— 到时候公主只需‘恰好’站在那里,不就能名正言顺地扶他一把了吗?” 这主意虽有些荒唐,却正中蔡姬下怀。她红着脸嗔怪道:“亏你想得出来,要是被父王知道了……” 话未说完,却已默许了这荒唐的计划。 次日巳时,阳光透过绛桃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蔡姬身着月白色襦裙,站在花径尽头的垂柳下,手里捻着片刚摘的柳叶,指尖微微发颤。绿萼带着三个宫女躲在灌木丛后,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染了胭脂的红绳,绳头系在两侧的桃树根上。 不多时,公孙敖的身影出现在花径那头。他今日换了身素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步履从容地走着,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待他走到红绳前,正弯腰想拂去落在衣摆上的花瓣,绿萼突然低喝一声:“拉!” 两侧的宫女猛地拽动红绳,公孙敖脚下一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他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却感觉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抬头望去,正对上蔡姬那双含着惊慌与羞怯的眸子,她的脸颊像熟透的蜜桃,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微微急促。 “公、公主?” 公孙敖慌忙站稳,拱手行礼时,声音都有些发颤,“小臣失礼了。” 蔡姬连忙扶起他,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背,只觉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强作镇定道:“无妨,不过是姐妹们的戏耍罢了。” “这般戏耍,倒让小臣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人设下埋伏。” 公孙敖说笑间,目光却始终胶着在蔡姬脸上,那眼神里的倾慕,连躲在树后的宫女们都看得真切。 “王宫之中,谁敢对公孙公子无礼?” 蔡姬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说不尽的风情,“再说了,你我本就该是…… 一家人。” “一家人?” 公孙敖愣住了。 “嗯,一家人。” 蔡姬说着,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低得像耳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暖阁,公孙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躲在树后的宫女们见状,都捂着嘴偷笑,悄悄散去了。 暖阁里熏着兰草香,案上摆着刚沏好的雀舌茶。蔡姬亲手为他斟了杯茶,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指腹。公孙敖接过茶盏时,只觉杯沿都带着她的体温。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却弥漫着暧昧的气息,窗外的鸟鸣、风吟,都成了这寂静的注脚。 “那日见公主,便觉惊为天人。” 公孙敖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只是小臣身份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 蔡姬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我倒觉得,真情无关身份。” 她说着,缓缓靠向公孙敖的肩头。 这一靠,便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公孙敖顺势揽住她的腰,只觉怀中温香软玉,令人心神荡漾。蔡姬仰起脸,吐露出殷红的舌尖,公孙敖低头吻了上去。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渐渐地便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触到细腻如瓷的肌肤,蔡姬轻颤着搂住他的脖颈,呼吸愈发急促。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暖阁里的兰香与喘息交织在一起。两人移步内室,锦帐低垂,遮住了里面的春光无限。直到暮色四合,公孙敖才匆匆离去,临走时,蔡姬将一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塞在他手中,眼底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此后,两人常借着各种由头私会。有时是蔡姬 “偶遇” 公孙敖在书房议事,有时是公孙敖 “恰巧” 路过蔡姬的琴房。他们在月下的回廊并肩漫步,在僻静的假山后喁喁私语,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知宫人们的眼睛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消息传到蔡侯耳中时,他正在批阅竹简。听闻女儿与臣子私通,蔡侯猛地将手中的玉圭砸在案上,脸色铁青:“孽障!简直是奇耻大辱!” 君后连忙上前劝慰:“大王息怒,事已至此,发怒也无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姬儿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蔡侯来回踱着步,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嫁?如今满宫都在传这桩丑事,哪家公子愿意娶她?” “不如嫁远些,” 君后沉吟道,“离了蔡国,谁还会追究这些往事?再说咱们是王公贵族,即便姬儿有错,也不能随便找户人家打发了。” 蔡侯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我倒想起一人—— 郑国太子忽。那小伙子文武双全,至今尚未婚配,若是能成,倒也是段佳话。” “郑国太子?” 君后抚掌道,“那可是人中龙凤!将来姬儿生了孩子,便是郑国的继承人,咱们蔡国也能沾光。” 正说着,内侍来报,郑国太子忽奉郑伯之命,前来蔡国商议联合抗楚之事。蔡侯顿时喜上眉梢:“真是天赐良机!” 次日,蔡侯在朝堂款待公子忽。宾主落座后,蔡侯屏退左右,笑着说:“太子殿下,寡人有一事相问 —— 贵国宫廷之中,还需不需要添个扫地的人?” 公子忽一愣,随即明白了蔡侯的用意。他放下手中的酒爵,从容答道:“敝国宫婢众多,不劳大王费心。” 蔡侯见他婉拒,索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寡人有一小女,年方十六,愿为殿下铺床叠被,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公子忽放下酒爵,拱手道:“大王美意,臣心领了。只是臣此次前来,是为商议两国抗楚大计,婚姻之事,暂未在考虑之列。” 蔡侯碰了个软钉子,却仍不死心。散席后,他拉住郑国使节低声问道:“你家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若嫌我家姬儿配不上他,不妨明说。” 使节回去禀报公子忽,只见他正凭栏眺望蔡国都城的轮廓。听闻蔡侯的问话,公子忽转过身,目光坚定:“蔡强郑弱,此非良配。大丈夫当自强,我郑国虽小,却也不能依附他国。再说,婚姻当以礼相待,岂能因美色而屈从?” 使节将这话传回蔡侯耳中,蔡侯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个狂妄的小子!真当我蔡国的公主嫁不出去?” 君后在一旁叹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听说陈国公子近日正在物色填房,不如……” 蔡侯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填房便填房吧,只要能把这孽障嫁出去,什么都好。” 三日后,蔡国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向陈国。蔡姬坐在装饰华丽的辎车里,掀起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蔡国王宫,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她想起那日在暖阁里公孙敖许下的诺言,想起那条绊倒他的红绳,只觉得恍如隔世。 而郑国太子忽在离开蔡国前,曾对随行的大夫说:“娶妻当娶贤,而非娶势。若为一时之利而屈从,将来必为国家之祸。” 这话后来传到诸侯耳中,众人都赞公子忽有君子之风。 只是没人知道,那个暮春午后,红绳绊倒的不仅是公孙敖的脚步,还有蔡姬一生的命运。而公子忽的婉拒,究竟是为了郑国的尊严,还是早已听闻了那段深宫秘事,或许只有颍水的流水才知道答案。
4、厉公充当接盘侠 风流招来命双归
周桓王十六年,陈国都城宛丘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护城河上,像极了未写完的信笺。 陈厉公妫跃站在宫墙上,望着蔡国方向扬起的烟尘,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 那是三个月前蔡国使者送来的聘礼,和田玉上雕刻的并蒂莲,此刻看来倒像是两柄交错的匕首。 “君上,蔡国送亲队伍已过颍水。” 内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谄媚,“听说蔡侯这位千金,容貌赛过洛水女神呢。” 厉公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他当然知道这位蔡姬的底细。三年前在蔡国的会盟上,他亲眼见过这个女子在桑林里与蔡国公子燮并肩而行,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满树麻雀。那时他还是陈国的公子,只能远远看着,如今却要娶她为妻。这桩婚事是大夫辕涛涂一力促成的,理由冠冕堂皇:“蔡陈联姻,可固南方屏障。” 谁都清楚,蔡姬早已不是完璧,他不过是在合适的时机,做了那个体面的接盘侠。 迎亲队伍入城时,百姓们沿街欢呼,没人注意到蔡姬掀起轿帘的瞬间,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她穿着繁复的嫁衣,凤冠上的珍珠随着步伐轻颤,像极了当年与公子燮在月下偷会时,他为她摘的露珠。陪嫁的侍女抱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着半支断裂的玉簪 —— 那是她与公子燮的信物,断口处被精心打磨过,却依然硌得掌心生疼。 新婚之夜,红烛摇曳。厉公看着坐在床沿的蔡姬,她低着头,纤长的手指绞着衣角,一副羞怯模样。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蔡国见到的情景:她爬上桑树去够鸟巢,裙摆被枝桠勾住也不恼,反而对树下的公子燮笑得灿烂。那时的阳光透过桑叶洒在她脸上,有细碎的金斑在她鼻尖跳跃。 “你可知陈国的规矩?” 厉公解开玉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蔡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去:“臣妾…… 愿听君上教诲。” “在陈国,妇人需守三从四德。” 厉公走到她面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尤其是不能随便回娘家,更不能与外男私相授受。” 蔡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滚落:“臣妾…… 臣妾记下了。” 厉公松开手,转身走向外间:“你歇着吧,孤今晚在偏殿就寝。”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蔡姬眼中的泪水骤然停住,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婚后半年,蔡姬倒也安分。她每日在宫中织布绣花,偶尔去给太后请安,言行举止挑不出半分错处。厉公渐渐放下戒心,有时会陪她在御花园散步,听她讲蔡国的趣事。她说起蔡国的桑林如何茂密,说起那里的桑葚比陈国的甜三分,眼睛里会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这天,蔡姬突然跪在厉公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君上,臣妾母亲病重,想回去探望几日。” 厉公皱起眉头:“刚嫁过来不久,此时回娘家不合规矩。” “可母亲她……” 蔡姬哽咽着说不出话,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家信,母亲怕是…… 怕是不行了。” 厉公接过书信,上面的字迹潦草,确实像是急信。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去吧,早去早回,带上卫队,不可耽搁。” 蔡姬磕头谢恩,转身离去时,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 那是公子燮最喜欢的兰花熏香。 蔡姬一走便是三个月。起初还有书信传来,说母亲病情好转,后来便断了音讯。厉公派人去蔡国询问,得到的回复是 “蔡姬小姐陪伴母亲,一切安好”。直到秋收时节,蔡姬才带着一身风尘回到陈国。 她清瘦了些,眼神却更加明亮。见到厉公时,她扑进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君上,臣妾好想你。母亲缠绵病榻,臣妾实在放心不下。” 厉公抚摸着她的长发,闻到一丝陌生的皮革气味 —— 那是蔡国贵族子弟常穿的猎装味道。他心中一动,却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更好。 然而,人的欲望就像藤蔓,一旦扎根便会疯狂生长。蔡姬尝到了甜头,隔三差五便以探望母亲为由回蔡国,每次都要住上三五个月。宫中渐渐有了流言,说蔡姬在蔡国并非侍疾,而是与旧情人私会。厉公并非不闻不问,只是每次想要深究,都被蔡姬的柔情蜜意挡了回去。 “君上,那些都是谣言,是有人嫉妒臣妾得宠。” 蔡姬依偎在厉公怀里,手指划过他的胸膛,“臣妾心里只有君上一人。” 厉公望着窗外飘零的落叶,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他舍不得处置蔡姬。这个女人像罂粟,明知有毒,却让人上瘾。 周桓王二十年,蔡姬再次回蔡国,这一去便是半年。期间,陈国大夫公子佗多次进谏:“君上,蔡姬久居蔡国,恐生变故。臣听闻,她与蔡国公子燮过从甚密,此事已在诸侯间传开,沦为笑柄啊。” 厉公将酒杯重重摔在案上,怒喝道:“放肆!竟敢污蔑寡人的王后!” 公子佗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君上,臣所言句句属实。前日卫侯派使者来,席间还隐晦提及此事,臣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厉公沉默了。他想起上次蔡姬回来时,他在她的梳妆盒里发现了一枚男子的玉佩,她解释说是母亲送的护身符。现在想来,那分明是蔡国公子的配饰。 “够了。” 厉公疲惫地挥挥手,“让她回来吧。” 蔡姬接到诏令时,正在蔡国的别馆里与公子燮对弈。听到要回陈国,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急什么,再玩几日。” 公子燮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不舍:“阿姬,你真要回去?” 蔡姬叹了口气:“终究是要回去的。不过你放心,过些时日我再找借口回来。” 她凑近公子燮耳边,轻声道,“下次我带你去陈国的云梦泽打猎,那里的麋鹿比蔡国的肥嫩多了。” 公子燮笑着点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一言为定。” 蔡姬回到陈国时,带了许多蔡国的特产,分发给宫中众人,试图堵住悠悠众口。然而,有些事一旦传开,就再也无法挽回。她与公子燮私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陈国的大街小巷。 有一次,蔡姬与公子燮私会后返回陈国,竟胆大包天地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上招摇过市。百姓们看到蔡国公子搂着陈国的王后,一个个义愤填膺。 “这成何体统!” 一个白发老者气得拐杖都掉在了地上,“王后如此不知廉耻,君上竟然不管不顾,我们陈国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就是,这样的君侯,不配做我们的君主!” 人群中有人高喊。 愤怒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陈国的宗室子弟们趁机煽动百姓,说厉公懦弱无能,连自己的王后都管不住,这样的君主只会让陈国沦为诸侯的笑柄。 “我们要反抗!” “杀死淫妇!” “罢免昏君!” 口号声此起彼伏,从街头传到巷尾,最终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朝着王宫的方向涌去。 这天,厉公正与大臣们商议秋收事宜,突然听到宫外传来震天的呐喊声。他皱起眉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君上,不好了,百姓们暴动了!他们说要…… 要杀了王后!” 厉公猛地站起来:“岂有此理!谁敢在王宫撒野?传寡人的命令,让禁卫军把这些人拿下!” 禁卫长领命而去,可没过多久就又回来了,脸色苍白:“君上,百姓们人多势众,而且…… 而且他们说的话很难听,士兵们都…… 都有些动摇。” “他们说什么了?” 厉公追问。 禁卫长支支吾吾地说:“他们说…… 说王后与蔡国公子私通,君上却视而不见,还说…… 说君上是个戴绿帽子的昏君……” 厉公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推开案几:“胡说八道!蔡姬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冲破卫兵的阻拦,闯了进来。他指着厉公,大声骂道:“你这个昏君!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我们陈国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厉公怒不可遏:“大胆狂徒!竟敢闯宫辱骂寡人,来人,拖出去斩了!” “你敢!” 汉子毫无惧色,“你要是杀了我,外面的百姓会把王宫踏平!你不信?你问问你的王后,她在蔡国做了什么好事!” 厉公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蔡姬,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厉公的心沉了下去,他一步步走到蔡姬面前,声音颤抖:“他说的是真的吗?” 蔡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直流:“君上,臣妾……臣妾对不起你……” 真相像一把利刃,刺穿了厉公最后的防线。他想起自己一次次的包容,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只觉得无比可笑。愤怒与羞辱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爆发,他猛地拔出墙上的宝剑,指着蔡姬:“你这个贱人!寡人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 蔡姬吓得连连磕头:“君上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 “晚了!” 厉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起剑落,鲜血溅红了华丽的宫毯。 杀死蔡姬后,厉公喘着粗气,对那个汉子说:“寡人已经杀了她,你们可以退了吧。” 汉子冷笑一声:“杀了她就完了?你身为君主,连自己的王后都管不住,让陈国蒙羞,你也不配做我们的君侯!” 话音刚落,宫外的百姓们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他们手持刀枪棍棒,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禁卫军根本抵挡不住,很快就溃散了。 厉公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群,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挺直了腰板,高声道:“寡人是周天子册封的诸侯,你们竟敢以下犯上,就不怕天谴吗?” “天谴?” 一个宗室子弟冷笑道,“你宠信淫妇,败坏国风,才该遭天谴!” 乱刀齐下,厉公倒在了血泊中。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娶了一个心爱的女人,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厉公死后,陈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由于他的儿子公子妫完年纪太小,无法执掌国政,大臣们经过商议,决定拥立厉公的弟弟妫林继位,也就是陈庄公。 庄公立位后,倒也勤勉政事,陈国渐渐恢复了秩序。只是每当人们提起厉公和蔡姬的故事,都会唏嘘不已。 公子完被封为大夫,居住在都城的一隅。他常常站在窗前,望着王宫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与王位已经渐行渐远,但他并不怨恨谁。或许,远离权力的中心,才能平安度过一生。 多年后,有人在陈国的故地发掘出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首诗:“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谁侜予美?心焉惕惕。” 据说,这是当年蔡姬与公子燮私会时,有人在桑林中听到的歌谣。 风吹过宛丘的城墙,仿佛还能听到当年百姓的呐喊,和那对苦命鸳鸯最后的叹息。 陈庄公妫林,王位是继承哥哥的,他死后也学着将王位传位给了弟弟宣公。 一连三任兄弟相承,继体而立,赞述先业,克靖厥家,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从此君位就没了公子完什么事,被贬为大夫,他只能孤独的在一边洞若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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