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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宋庆法

《偷天换日》正在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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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5:01: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9-6 14:19 编辑

4、有意陈完做卿士  鲍叔管仲不接受



临淄宫的铜壶滴漏刚过三更,齐桓公却毫无睡意。他推开雕花窗棂,望着庭院中被月光镀上银边的梧桐叶,手中摩挲着那枚陈国宗室特有的龙纹玉璧 —— 这是三日前陈完投奔时献上的信物。​
“君上还在思量陈侯之事?” 内侍轻声禀报,“庖厨新酿的桑落酒已温好。”​
桓公转身时,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案几上的《鹿鸣》竹简。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随父王赴洛邑朝觐,乐官奏这首诗时,周天子身边的卿士们个个冠缨整齐,而今自己称霸中原,却连个合意的卿士都难寻。​
次日的朝宴设在宣政殿,青铜鼎中烹煮的麋肉香气弥漫。舞姬们正旋身唱到 “鼓瑟吹笙”,桓公却突然抬手止住乐声。他将酒樽往案上一磕,琥珀色的酒液溅出几滴在玉璧上。​
“诸位可知陈国公子完?”​
阶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上卿高傒捋着花白胡须沉吟:“陈乃舜帝后裔,自陈胡公受封已有数百年,只是近年陈侯佗与公子完争位,才闹出这场风波。”​
“正是此人,” 桓公手指轻叩案几,“前日来投时,寡人见他虽身着布衣,却举止有度。问其治国之道,竟能对答如流。”
“那是那是,毕竟是王室族裔的人嘛。”
桓公又端起酒樽放在唇边,说:“我琢磨了许久,给他个啥差事干合适呢?”
“君上,打发这样的人还不容易?领兵打仗恐怕他干不了,兴许让他做督劳是个好的去处呢。”
转来绕去,众人都没有猜到桓公心里想说的话,他干脆直接了当地说:“寡人想将他留在身边做个卿士如何?”​
他这话一出口,差点把众人惊掉了下巴,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见众人没有回声,桓公将目光首先投向了鲍叔牙:“鲍大夫意下如何?”
鲍叔牙突然出列,青铜剑鞘在金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君上三思!卿士之位掌军政要务,自太公建国以来,皆是公室子弟世袭。陈完初来乍到,连齐国的亩制都未必清楚,如何能担此重任?”​
桓公眉头微蹙:“鲍大夫忘了?寡人已认他做义子。难道要让寡人的义子做个庶民?”​
“君上!” 鲍叔牙往前半步,甲胄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当年您要拜管仲为相,老臣虽有疑虑却终是信服,因他能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可陈完有何功绩?仅凭宗室身份便要居高位,恐难服众啊!”​
桓公本来就是想借此机会,看看鲍叔牙能否给他推荐第二个管仲,也是试探一下大臣们的反应,结果鲍叔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瞥了一眼管仲,大手一挥说:“召陵会盟时陈侯小动作不断,我对此事念念不忘。相信一个人就不要怀疑他的能力,说他行他就行,不行也行。没有什么妥不妥的。若是哪天晋国的重耳来了,我也一样对待他。”
然后悄悄对管仲道:“别国贵族逃难到我国,我们必须要将其好好招待,委以重任,只有这样,才能凸现出我国政治清明,发展繁荣。不知仲父意下如何。”
管仲说:“夫欲用天下之权者,必先布德诸侯。是故先王有所取,有所与,有所诎,有所信,然后能用天下之权。君上施德于天下,霸业永固。”
桓公拿起酒樽一饮而尽,说:“知我心者,仲父也。争霸中原,不但要灭掉一只只拦路虎,还要收拢那些温顺的羔羊,豢养起来为我所用。这些全仰仗仲父了。”
管仲:“是君上德布天下,臣不过是一管家而已,所起的作用微不足道。让陈完做卿士,恐怕大家一时接受不了。”
桓公:“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在咱们国家吃闲饭吧。”
鲍叔牙:“吃闲饭的人多了去了,可以给他安排个合适的位子,观察一下他的能力如何也不迟。”
管仲:“君上认妫完做义子,此事有点过于仓促,事已至此,君上的话已经说出口是收不回来了。有时间我安排一下,让君上再接触一下多多了解一下陈完,直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各位大臣们才会没有话说。”
“这倒也是,我听你们二位的。”
殿外忽然刮进一阵风,吹得梁柱上的龙凤幡猎猎作响。管仲从玉笏后抬眼,目光扫过群臣各异的神色 ——高傒面露忧色,国子欲言又止,唯有几个新晋大夫眼中闪着投机的光。​
“君上,” 管仲缓步出列,袍袖在地面拖出浅痕,“鲍大夫所言不无道理。只是陈国公子完在此,实是彰显我齐国容人之量的良机。”​
桓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仲父此言甚合我意。当年葵丘会盟,陈侯竟敢暗中勾结楚国,此番正好借重用陈完,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诸侯盟主。”​
“但卿士之位确实不妥,” 管仲话锋一转,“臣倒有一计:可先封陈完为工正,掌管百工营。既不算屈才,又能观其行事。待日后有功,再晋封也不迟。”​
鲍叔牙还想争辩,却被管仲以目示意。他猛然想起昨夜管仲密语:“陈完此人眉宇间有隐忍之色,绝非池中之物。若骤然高位,恐成众矢之的;若弃之不用,又失诸侯之心。不如徐徐图之。”​
管仲:“君上认妫完做义子,此事有点过于仓促,事已至此,君上的话已经说出口是收不回来了。有时间我安排一下,让君上再接触一下多多了解一下陈完,直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各位大臣们才会没有话说。”
“君上,陈侯那个家伙经常耍小聪明,会盟时的所作所为着实可恨,但征讨之事讲究师出有名,王上打算怎样教训陈侯呢?”
“这个还不好说?以寡人的名义,就说陈侯不尊王,只这一件就够他喝一壶的,再联络一下江国和黄国,一起出兵攻打陈国,看他如何应对。”
管仲:“远道伐陈,不可掉以轻心,别在小河沟里翻了船。为何不让中原诸侯联盟的国家一起出兵伐陈?”
“哎,中原诸侯联盟的国家劳师动众,跟随寡人征伐多时,刚从南方回国让他们先休整休整吧。”
“就这一个出兵的理由?”
“再找理由嘛,就是惩罚陈国暗藏私心,不敬寡人的自私行为。”
“需不需要让妫完一同跟随队伍出征?”
“人家刚来咱们齐国,跟随咱们一同出征,不是出卖了人家嘛,让陈国知道了会怎么想?一定会认为他是个里外呼应的内奸,更容易引起陈人和陈侯的憎恨。咱们做事光明正大,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
“君上,既然如此,请允许臣这次也不跟随出征了。”
“哎,国内的事还指望仲父掌控呢,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还有兵员等的诸多事物需要你运筹帷幄之中,我自己就能够把陈侯搞定。”
“如此,臣只有遵命了。”
宣政殿的烛火彻夜未熄。桓公将陈国地图铺在案上,手指沿着济水划到陈国边境:“江、黄两国已派使者来,愿随寡人出兵。仲父觉得何时进兵为宜?”​
管仲展开一卷竹简:“臣已查得,陈侯近年大兴土木,在宛丘修建新台,百姓怨声载道。此时出兵,正好以‘劳民伤财、不敬王室’为名。”​
“好!” 桓公击掌道,“明日便点三万甲士,由隰朋统领,直逼陈都!”​
“君上且慢,” 管仲按住他的手,“陈国虽弱,却有楚为后盾。不如先派使者责问,若陈侯识趣,献上贡品便可;若他顽抗,再出兵不迟。”​
鲍叔牙在旁补充:“可让使者带上当年召陵会盟时的盟书副本,当众宣读陈侯的誓词。看他还有何话可说!”​
三日后,齐国使者抵达陈都宛丘。陈宣公正在新台设宴,听闻齐使到来,手中的酒樽险些落地。太宰急奏:“君上,齐军已在边境集结,江、黄两国的战船也驶入淮河了!”​
“慌什么!” 陈宣公强作镇定,却将玉佩攥得咯咯作响,“当年会盟时,寡人不过是私下与楚使多说了几句话,齐桓公至于如此小题大做?”​
“可齐使带了盟书来,说要在太庙宣读,” 太宰声音发颤,“还说…… 还说要请出先君灵位作证。”​
陈宣公顿时面如死灰。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嘱咐:“陈国夹在齐楚之间,需如芦苇般随风而不折。” 如今看来,这风怕是要将芦苇连根拔起了。​
齐军大营的帅帐内,隰朋正核对陈国送来的贡品清单。青铜鼎、丝绸、良马…… 数量比预期多了三成。忽闻帐外喧哗,只见陈侯使者跪在地上,双手举着降书。​
“陈侯愿年年向齐国朝贡,” 使者声音嘶哑,“并将新台的铜柱拆下,熔铸成钟,献于齐宫。”​
隰朋望向临淄方向,仿佛看见管仲正在灯下批阅文书。他想起出发前相国的嘱咐:“伐陈易,服陈难。要让陈侯知道,臣服齐国比依附楚国更有利。”​
消息传回临淄时,鲍叔牙在旁捋须而笑。他想起昨夜与管仲对饮时,老友曾说:“治国如调弦,太紧则断,太松则走音。陈完之事,正是松紧相宜啊。”​
夕阳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交错的光影。


5、君王任命工正官  摇身一变改姓田



妫完临时下榻在召口馆驿。
妫完将身子往粗布被褥里缩了缩,馆驿的梁柱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陈国宫殿的飞檐剪影。案几上的铜灯忽明忽暗,灯花噼啪爆开时,他总会猛地坐起 —— 联军攻伐陈国的消息像根细刺,日夜扎在心头。​
窗外的柏树林又起了风,裹挟着山坳里的寒气扑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想起宣公杀了太子御寇,自己作为公子若不连夜出逃,恐怕早已成了宫墙下的一抔黄土。可每当想起联军的戈矛会刺穿故国的城门,那些在株林采桑的女子、在颍水浣纱的妇人,又让他辗转难眠。​
“公子还没歇下?” 驿卒的脚步声在廊下停住,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白汽,“方才前营传来消息,说齐侯已与陈侯在柯地会盟了。”​
妫完掀开被子的手顿在半空,烛火映着他骤然舒展的眉峰。这些日夜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腔子,连带着腹中的饥饿也清晰起来。他唤住正要退下的驿卒:“有什么热食?”​
“灶上温着黍米粥,还有今早采的山枣。”​
粥碗捧在手里时还烫得灼人,他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米粥的温热漫过喉头,忽然想起陈国的黍米熬粥,总要撒把紫苏叶。正怔忡间,窗外传来 “哩 —— 嘟罗 —— 嘟罗” 的啼叫,那声音像极了陈国巫祝招魂时的吟唱,寒号鸟不知在柏树梢头立了多久。​
这夜他终于沉入梦乡,却见自己站在陈国太庙的丹墀下,先祖的牌位在浓烟中噼啪作响。宣公手持青铜钺站在阶上,钺刃映着他狰狞的笑:“你跑不掉的。” 妫完转身要逃,脚下却生出无数藤蔓,越挣扎缠得越紧。忽然太庙的梁柱轰然倒塌,他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坐起时,天已微亮。​
晨光从窗棂渗进来,在西墙上画出歪斜的四边形。他摸过案上的石笔,颤抖着画了个圆,石笔划过墙皮的沙沙声里,他低声念诵:“夜梦不详,画在西墙,太阳一出,化为吉祥。” 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七遍念完,掌心的汗才渐渐收了。​
山路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履,东方的天际已洇出淡红,像宫苑里美人晕开的胭脂。太阳露头时带着金红的光晕,在地平线上轻轻跳跃,瞬间将云霞染成火海。几片云絮贴在日轮边缘,倒像是乐舞里护着君主的羽葆,寸步不离地跟随着。​
“好景致。” 妫完望着漫山的果木喃喃自语。枣树的枝桠被红绿相间的果实压得低垂,熟透的柿子像盏盏小灯笼挂在枝头,风过时坠下几颗,在青石路上砸出软绵的声响。他弯腰拾起枚完整的柿子,果皮上还沾着细密的绒毛,这在陈国是稀罕物,没想到齐国的山野竟随处可见。​
可这份欣喜没持续多久,就被心底的闷郁取代。来齐已三月,桓公虽礼遇有加,却只将他安置在这馆驿里,既不给差事,也不提及归期。那些过往的门客、故国的旧识,如今见了他都绕着走,倒像是怕沾染了什么晦气。他望着脚下滚落的烂柿子,忽然觉得自己就和这些果实一般,挂在枝头无人问津,终有一日会烂在泥里。​
“去你的!” 他抬脚将路边一块圆石踢得老远,石子撞在树干上弹回来,险些砸中身后的驿馆长。​
“公子息怒。” 老驿卒慌忙作揖,他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这天时转凉,莫要动了肝火。”​
妫完正想回话,腹中突然绞痛起来,像有无数细针在肠胃里搅动。他捂着肚子踉跄着往回走,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快…… 扶我一把。”​
蹲在茅厕里足有半个时辰,出来时双腿都麻了。他扶着土墙喘气,见驿馆长端着药碗候在门口,不由得苦笑:“老丈怎知我不适?”​
“听茅厕里的动静就晓得了。” 老驿卒将药碗递过来,“公子昨晚是不是吃了柿子?”​
“嗯,餐后吃了几枚,清甜爽口。”​
“坏了!” 老驿卒一拍大腿,“昨晚厨下做了清蒸河蟹,那蟹与柿子都是寒性,同吃必伤脾胃。”​
药汁带着苦涩滑入喉咙,妫完望着碗底的药渣出神。连吃食都要处处留意,这寄人篱下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正思忖间,山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骑快马卷着尘土奔来,为首的谒者翻身下马时,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陈公子,君上有请!”​
妫完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忙脚乱地跟着老驿卒回房整衣。玄端礼服的腰带系了三次才系紧,铜镜里的自己面色虽比初来时红润,眉宇间的郁结却怎么也掩不住。他抚着衣襟问:“老丈看这衣冠还周正?”​
“齐整得很。” 老驿卒帮他理了理褶皱的袖口,“公子是贵人,到了王庭只管从容应对。”​
通往临淄城的路上,马车轱辘碾过石子发出单调的声响。妫完撩开帷帘,见道旁的田埂上,农夫正赶着牛耕地,齐国的犁铧比陈国的宽大许多,翻起的泥土带着湿润的黑褐色。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太史占卜的卦象:“风凰于飞,其鸣锵锵,妫之后代,将育于姜。” 那时只当是宽慰之语,此刻却在心头泛起奇异的涟漪。​
王宫的朱漆大门在眼前展开时,守门卫士的甲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妫完深吸一口气,踩着白玉阶拾级而上,廊柱上雕刻的云纹让他想起陈国太庙的纹饰,只是齐国的雕刻更显雄浑。​
“陈公子到 ——” 谒者的唱喏声在大殿回荡。​
他沿着金砖铺就的通道碎步前行,靴底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桓公坐在殿上,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管仲站在左侧,腰间的玉璧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公子这些天来倒是养得不错。” 桓公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扫过他的面颊,“刚来那时面色焦黄,如今倒红光满面了。”​
“蒙君侯垂怜,完方能安居。” 妫完躬身行礼,衣袖拂过地面的声响清晰可闻,“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哦?” 桓公挑眉看向管仲,“听这意思,公子打算长住?”​
“正是。” 妫完的指尖微微颤抖,“完早已无家可归,愿在齐地了此残生。”​
“既如此,留在寡人身边做卿士如何?” 桓公身体前倾,青铜酒樽在案上发出轻响。​
妫完的心猛地一沉。卿士位列上大夫,在陈国时他都未曾企及,如今流亡之臣竟得此高位,其中必有蹊跷。他偷瞄管仲,见老相国正捻着胡须,目光里似有警示,当即伏在地上:“君侯厚爱,完感激涕零。只是臣乃寄居之身,能免于徭役已属天恩,怎敢奢望高位?便是做个太子冼马,也甘之如饴。”​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声音。桓公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半晌才转向管仲:“仲父以为?”​
管仲上前一步,袍角扫过地面的铜鹤灯台:“公子可知我国的洗耳河?”​
“未曾听闻。” 妫完暗自庆幸,幸好没贸然应下卿士之位。​
“那是许由洗耳之处。” 管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昔时尧欲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以为此言污了其耳,遂临河而洗。巢父牵牛至此,见河水污浊,便牵牛上游饮水,道是‘汝洗耳污我牛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妫完身上,“莫非公子也想做许由?”​
“不敢。” 妫完额角的汗滴落在金砖上,“完只是自知德薄,不堪重任。”​
“那公子有何所长?” 管仲追问,玉璧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妫完心念电转,想起幼时在大司乐学过的韶乐。那是舜帝所创的雅乐,在陈国只有祭祀时才能演奏,他曾偷偷记下减字谱。当下叩首道:“臣曾在大司乐研习,于韶乐古琴略通一二。”​
“韶乐?” 桓公皱眉,手指推开案上的青铜爵,“我齐国有乐师百余人,吹竽击筑无所不能,要这古乐何用?能退敌吗?能助我称霸吗?”​
“君上有所不知。” 管仲拱手道,“韶乐乃六代大乐之首,用于祭祀天地、朝会诸侯,其声合于律吕,其舞应于礼仪。周王室演奏时,乐师多达一千四百六十三人,非寻常靡靡之音可比。”​
桓公的神色稍缓:“你当真会奏?”​
“是的,只是我近来没时间演奏,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练,成了门外汉。虽比不上那些专门乐工,也能凑合着说得过去。”
管仲:“君上,公子是在谦虚,人说三略于胸安社稷,一技在手定江湖。何不请陈公子就此弹奏一曲,让各位卿大夫共赏?”
完:“演奏韶乐不能单打独斗,场面上最好是有金石之声相伴,那才美呢。”
桓公:“那不好说吗,宫廷之中唯独不缺的就是金石乐工。”
管仲:“我们那些乐工,金声玉振击鼓吹竽都是一把好手,可从来没有演奏过韶乐啊。”
完:“这好办,只要跟着我练习上几遍,他们就会触类旁通的。”
“不妨一试。” 管仲朝殿外示意,“传乐工。”​
片刻后,二十余名乐工捧着编钟、石磬鱼贯而入,将乐器在殿中摆开。青铜编钟泛着幽光,石磬的纹理间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妫完坐在琴前,指尖悬在琴弦上时,忽然想起在陈国太庙演奏的情形 —— 那时他还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如今却成了寄人篱下的流亡者。​
琴音响起时,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初时如清泉漱石,继而似凤凰和鸣,编钟与石磬适时加入,形成金玉交辉的和声。这乐声不似齐国流行的桑间濮上之音,带着一种肃穆庄严的气度,仿佛能看见帝尧在明堂上垂拱而治,百姓在田野里击壤而歌。​
可桓公的眼皮却渐渐耷拉下来,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他才慢悠悠地说:“曲是好曲,只是太高了,能听懂的人怕是不多。”​
妫完的心沉到了谷底,正待起身谢罪,却听管仲道:“公子祖上曾为大周陶正,掌管天下陶器制作,这可是济世之能。”​
“哦?” 桓公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既懂百工之事,便做我齐国的百工官如何?” 他转向管仲,“仲父选块好地,给公子做封地。”​
“君上圣明。” 管仲抚掌道,“城西有处田庄,车马便利,粟米丰饶,正合适用。”​
妫完的心又提了起来,忙问:“不知此地在何方?离王城远吗?” 他怕封地偏远,难免遭陈国刺客暗算。​
“公子放心。” 管仲的笑意里带着了然,“那田地就在大城西北角,距王宫不过三里地,在君上的眼皮底下做事,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差。”​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老相国捻着胡须解释,“西北属乾位,乃是王气所聚之处。东首贫瘠,西首富,南首富贵,北首亡 —— 那地方阴阳调和,最是安稳。”​
妫完这才放下心来,伏地叩首:“臣愿竭尽所能,报答君侯厚爱。”​
“好!” 桓公抚掌大笑,“你既封地在田,不如就改姓田吧。” 他看向殿内诸臣,“从今日起,陈完便是我齐国的田完了!”​
走出王宫时,阳光正好。田完摸着新赐的印绶,忽然想找人卜一卦。临淄的都城市井那里热闹,因曾为质子的缘故他还是知道的,占卜摊前围满了人,术士见他气度不凡,忙铺开龟甲:“贵人想问什么?”​
“问前程。”田完将三枚铜贝放在案上。​
龟甲灼烧的裂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术士眯着眼端详半晌,忽然起身作揖:“恭喜贵人!此卦乾居西北,正是王气汇聚之地,您的封地与之相应,日后必有大作为。”​
田完走出人群时,忍不住哼起了陈国的歌谣。秋风吹过街道两旁的梧桐,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他忽然觉得,这齐国的天地,或许真能容得下一个流亡的陈国公子。​
回到馆驿收拾行装,三日后,田完前往百工府任职。路过洗耳河时,见几个孩童正在岸边戏水,他驻足观望片刻,忽然想起管仲的话。或许真正的智慧,不是像许由那样洗耳避世,而是在浊世中找到安身立命的方寸之地。​
他紧了紧腰间的玉带,加快脚步向城西走去。那里有他的田庄,有他的未来,有一个从妫完变成田完的新生。​
一个出身于公室的贵族公子,放着眼前高官厚禄不去享受,反而甘心去做个小官,可见田完深谙进退之道,绝对是个颇具韬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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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来乍到实不易  处心积虑交宠臣


临淄城的风总带着股淄河的腥气,尤其到了腊月,凛冽的北风卷着碎雪,把河滩上的芦苇秆刮得呜呜作响。
田完拢了拢身上的锦袍,冰凉的丝线刺得皮肤发紧,在遍地粗麻短打的齐国街头,反倒成了扎眼的标记。
他蹲在淄河岸边的青石上,望着河心那叶飘摇的小舟。有个老汉佝偻着身子,手里的竹柄敲得水面“咚咚” 作响,惊起的水鸟扑棱棱掠过灰败天空。田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桩事:桓公长子无诡身边那三个红人 —— 易牙、竖刁、开方,若不能攀上这层关系,自己在齐国的立足之地怕是迟早要被风雪侵蚀。
“后生,看你不像本地人。” 老汉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过来,田完这才发觉小舟已划到近前。老汉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冻得通红的手里攥着支鱼叉,叉尖还挂着只乱蹬的甲鱼。
田完站起身,拱手道:“在下田完,自陈国而来,现已入齐籍。” 他刻意压轻了语调里的南方口音,却还是被老汉听出了端倪。
“陈国?” 老汉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莫不是来做赘婿的?俺们齐国人讲究长女留家,多少外乡人削尖了脑袋想攀这高枝呢。”
田完的脸腾地红了。他虽是避难而来,却也是陈国宗室之后,怎容得这般调侃?正要辩驳,却见老汉已将鱼叉探入水中,竹柄轻点间,又是一只甲鱼被挑了上来。那生灵青灰色的背甲上沾着水草,四只爪子徒劳地划动,脖颈却倔强地往壳里缩。
“老人家好手段。” 田完转了话头,目光落在竹筐里的几只甲鱼身上,“这寒冬腊月的,它们怎肯出来?”
老汉把鱼叉往船帮上一磕,得意地眯起眼:“这里头的门道可深了。鳖这东西看着憨,其实精着呢。天寒地冻时躲在深水里,可一有动静就慌了神,顺着河底乱爬。它们爪子扒过腐草,就冒起一串小水泡,跟着水泡走,一叉一个准。” 他用粗糙的拇指戳了戳甲鱼脑袋,“你看它缩着,等会儿下锅时,保准伸得比谁都长。”
田完的心猛地一跳。易牙那厮最擅烹调,若是把这稀罕物送过去…… 他凑近几步,盯着竹筐里最大的那只甲鱼:“老人家,这些甲鱼可否卖我两只?”
老汉头也不抬地收拾着渔具:“不卖,给老伴补身子的。她这几日总咳嗽,郎中说要吃些活物才好。”
“我出双倍价钱。” 田完急道,“不,三倍!” 他下意识地摸向袖袋,才想起今日出门匆忙,竟忘了带钱袋。窘迫间,忽见老汉已捡了两只最大的甲鱼,用草绳捆了递过来。
“拿去吧。” 老汉摆摆手,竹篙一点,小舟便又飘向河心,“在外闯荡都不容易,这点东西算啥。”
田完握着沉甸甸的草绳,看着那抹佝偻的身影渐渐缩成黑点,突然想起临行前太傅的话:“齐人虽粗豪,却重情义。” 他对着河心拱了拱手,转身快步往王宫方向走去。
宫墙下的卫兵认得田完的锦袍,只是例行公事地瞥了眼他手里的甲鱼,便放行了事。田完沿着青砖铺就的甬道往前走,两侧廊柱上雕刻着玄鸟纹样,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肃穆。转过角门时,正撞见几个内侍抱着食盒匆匆而过,为首的见了他,忙屈膝行礼:“田大人。”
田完点头示意,耳尖却捕捉到他们的低语:“易庖正等着呢,迟了怕要挨罚……” 他心中一喜,加快脚步往御膳房方向走去。
果然在院子里见到了易牙。这位桓公最宠信的庖正穿着件绛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正背着手看小厨子们杀鸡。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堆起的笑在看到田完手里的甲鱼时僵了一下。
“田大人怎的有空到我这后厨来?” 易牙的声音尖细,像被寒风刮过的芦苇,“莫不是百工营里缺了什么食材?”
田完把甲鱼往石桌上一放,笑道:“偶然得此佳品,想着易庖最擅烹调,特来献丑。” 他特意加重了 “佳品” 二字,看着易牙的目光从疑惑变成惊喜。
“这是…… 淄河甲鱼?” 易牙蹲下身,手指戳了戳甲鱼的背甲,“这时候能寻到这般肥美的,田大人好本事!”
“不过是巧遇一位老渔翁罢了。” 田完故作轻描淡写,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易牙偷偷给身边的小厨子使了个眼色 —— 那是要把这稀罕物往无诡公子府里送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竖刁摇着把折扇走了进来,明明是数九寒天,他却穿得单薄,领口露出白皙的脖颈。身后跟着的开方则一身戎装,腰间的佩剑撞得甲胄叮当作响。
“哟,这不是田大人吗?” 竖刁的声音比易牙更尖,目光在石桌上的甲鱼身上打了个转,“看来今天有口福了。”
开方拍了拍田完的肩膀,力道不轻:“田大人倒是会选时候,我们正说找易庖讨杯酒喝呢。”
田完拱手笑道:“三位大人说笑了,能与诸位同饮,是田完的荣幸。” 他特意落后半步,看着三人簇拥着往正厅走去,心里明镜似的 —— 这三只狐狸,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今日这顿甲鱼宴,怕是没那么容易吃。
后厨很快飘出浓郁的香气。易牙果然亲自掌勺,不多时便端上一瓮炖得酥烂的甲鱼。汤色乳白,浮着层亮晶晶的油花,撒在上面的葱花绿得喜人。田完看着易牙用银匙舀起汤汁,先给每人分了一小碗,最后才轮到自己。
“尝尝?” 易牙眯着眼看他,嘴角挂着莫测的笑,“这可是我独门手艺,寻常宴席上见不到的。”
田完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醇厚的鲜味瞬间铺满舌尖,却在喉头处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他不动声色地咽下,赞道:“果然名不虚传,这鲜味怕是连宫廷御膳也比不上。”
说话间,他们各自品尝着蒸煮的鳖肉,开方问田完:“百工官觉得这味道怎么样啊?”
“在别处吃过,特别腥气。”
竖刁:“别处没有得到易庖厨的真传,不腥才怪。”
田完:“易庖厨做鳖有什么绝招啊?”
易牙撸了撸袖子道:“呵呵,这做鳖啊,去皮不能用开水烫,感觉烫手的水就行,也不能烫的时间太长,点着灯的工夫即可,最为主要的是……”说到这儿他停顿下了。
田完:“怎么不往下说了,难道怕我们学了去不成?”
易牙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后才继续说:“最为主要的是,人们在做鳖时,留下鳖油,把鳖胆给扔了。”
“胆不是苦的嘛。”
“绝大多数的人认为鳖胆是苦的,其实,鳖胆是甜的。”
“哦哦哦。”
“鳖胆能去腥提鲜,所以做鳖时一定要保留鳖胆。”
“呵呵呵呵,原来如此。”
竖刁咯咯地笑起来,用银箸挑起一块裙边:“田大人有所不知,易庖最拿手的可不是这个。”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角瞟着田完,“当年他为了给主公尝鲜,可是把亲生儿子……”
“竖刁!” 易牙猛地拍了下桌子,酒爵里的酒溅出几滴,“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田完握着瓷碗的手指紧了紧。他早听说过易牙烹子的传闻,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被当众提起。偷眼去看开方,那人正低头饮酒,喉结滚动间,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 —— 传闻他为了留在齐国,连父亲的葬礼都未曾回去参加。
而竖刁,这位在后宫行走自如的宦官,据说当年为了能随意出入妃嫔居所,竟亲手阉割了自己。
田完忽然觉得嘴里的甲鱼汤有些发腥。他看着眼前这三个笑容各异的男人,忽然明白他们为何能深得桓公信任 —— 他们都用最极端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 “忠诚”,就像此刻碗里的甲鱼,为了活下去,连最坚硬的外壳都能屈从于沸汤。
“来,喝酒!” 易牙举起酒爵,打破了席间的沉默,“田大人初来乍到,咱们当尽地主之谊。”
田完连忙举杯相迎,酒液入喉时带着股甜腻的樱桃香,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寒意。他看着窗外渐渐爬上来的月亮,忽然想起淄河上那叶孤舟,想起老汉冻得通红的脸,想起那些在水底挣扎的甲鱼。
或许在这齐国的朝堂上,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有人敲着竹柄引鳖出洞,有人挥着刀俎烹煮忠奸,而他田完,不过是刚学会辨认水泡方向的新手罢了。
酒过三巡,田完借着如厕的由头溜出正厅。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远处传来内侍们的窃窃私语,隐约提到 “公子无诡”、“郊祭” 等字眼。田完屏住呼吸,待脚步声远了,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回到席间时,易牙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如何调配桓公最爱的醒酒汤。竖刁和开方听得入神,时不时插言附和。田完端起酒爵,不动声色地加入他们的谈话,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每个人的神色 —— 易牙的贪婪,竖刁的阴柔,开方的隐忍,都像画卷般在眼前铺展开来。
月上中天时,宴席才散。田完告辞离去,走在清冷的宫道上,手里还攥着易牙塞给他的一包蜜饯。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他却不觉得冷,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烧 —— 那是野心,是求生的欲望,是在这异国他乡站稳脚跟的决心。
他回头望了眼御膳房的方向,灯火依旧明亮。田完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淄河上的小舟早已靠岸,老汉或许正和老伴围坐在火炉旁,享用着剩下的甲鱼。而田完知道,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就像那水底的甲鱼,纵然前路遍布荆棘,也要凭着智慧和韧性,一步步爬出困境,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
7、易牙开方和竖刁   酒后女市乐逍遥   
早春的风带着渤海湾的咸腥,掠过解冻的河床时卷着细碎的冰碴。羊角沟的码头刚卸下新捕的鮻鱼,银白的鱼鳞在朝阳下闪着水光,鱼贩子老张头用粗麻布擦着手,扯开嗓子吆喝:“开凌梭哟 —— 刚出水的开凌梭 ——”
田完知道当地有‘淄鳖乌鳝海中鮻’的说法,便踩着泥泞的土路走近时,正听见两个妇人在讨价还价。穿靛蓝粗布的妇人捏着条鱼尾巴掂量:“老张头,这鱼眼都浑了,还当鲜货卖?” 另一个抱着竹篮的接口:“就是,昨日买的比这精神,还便宜两文。” 老张头急得直跺脚:“两位嫂子睁眼看看,这是后半夜刚靠岸的,船老大冒着冰碴子捞的,不信闻闻 ——” 他抓起条鱼往妇人鼻子前送,“这海腥气,能是存货?”
田完站在圈外围观片刻,见老张头转身称鱼时,后腰的盐袋漏了个小口,雪白的盐粒正簌簌往鱼堆里掉。他蹲下身假装挑鱼,指尖划过鱼筐边缘,果然触到层细密的盐霜。
“这些鮻鱼怎么有干有鲜?” 田完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人群静了静。
老张头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还堆着笑:“客官是外乡来的吧?干的是腌过的,耐放;鲜的得现吃,滋味绝了。” 他偷偷往田完脚下的阴影里瞄,见对方穿着锦缎内衬的外袍,腰间玉佩挂着成色极好的和田玉,顿时矮了三分气焰。
“用官盐腌的?” 田完捻起鱼筐角的盐粒,指尖搓出细白的粉末。
老张头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神瞟向街角的盐铁官署旗帜:“可不是嘛…… 如今官盐贵如金,腌这筐鱼,倒贴了半袋盐钱。” 他突然压低声音,袖口往田完那边凑了凑,“实不相瞒,天冷时不敢多放盐,省下的偷偷卖给腌菜铺,能回点本。” 说着眼珠飞快扫过四周,“客官要是嘴严,我算您便宜些。”
田完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不必便宜,这些鲜鱼我全要了。”
“你说啥?” 老张头以为听错了,手一抖差点把秤杆掉地上。旁边穿靛蓝布的妇人不乐意了:“凭啥你全要?我们也等着尝鲜呢!”
“给王室采买的。” 田完的语气平淡,却让喧闹瞬间噤声。妇人讪讪地缩回手,老张头却脸都白了,慌忙去盖鱼筐:“不卖了不卖了!这鱼…… 这鱼有土腥味,不配给贵人吃。”
“我若想揭发你,方才就不会蹲在这里挑鱼了。” 田完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去,“按市价算,送到宫门口,我让人加倍付脚力钱。”
老张头瞅着他眼里没半分恶意,终于松了手,招呼两个伙计抬着沉甸甸的鱼筐跟在后头。路过盐铁官署时,他特意绕了条窄巷,田完瞧着墙根下晒着的盐块,忽然问:“这些私盐,敢卖给官差吗?”
“借个胆子也不敢啊!” 老张头啐了一口,“那些爷鼻子比狗灵,上次李老三卖了半袋给伙夫,被追着抄了家。”
田完没再接话,到了宫门口递了块腰牌,内侍验过便引着鱼筐往里头去。他站在朱红宫墙下等了片刻,见易牙摇着肥硕的身子迎出来,身上的锦袍绣着银线鱼纹,倒比田完的衣饰更华贵些。
“工正官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说声?” 易牙的声音像浸了蜜,肥手往田完肩上搭,“开方和竖刁刚到,正念叨着没下酒菜呢。”
穿过抄手游廊时,田完瞥见廊下挂着的腊味,风干的鹿腿足有小孩胳膊粗,熏得油亮的猪肘串成排,不禁皱了皱眉。进了偏厅,见开方正用银签戳着乳猪皮,竖刁则把玩着只玉酒杯,杯沿还沾着酒渍。
“田兄来得巧!” 开方抬起头,他的鲁国口音带着软绵的尾音,“易牙刚说要露一手,你就送鲜鱼来了。”
田完刚坐下,内侍便端上菜肴。牛油煎小羊切得薄如蝉翼,乳猪皮烤得酥脆起皱,狗油煎野鸡旁边摆着蜜渍的果脯,最惹眼的是只银盘里堆着的小牛里脊,泛着猪油的光泽。他拿起竹筷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桌荤腥:“《礼记》有云,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
“哎呀田兄,” 竖刁翘着兰花指打断他,袖口滑下来露出皓白的手腕,“在齐国就别念那些酸文了。你看这乳猪,出生刚满三日,用桂花酒喂大的,寻常人想吃还吃不着呢。”
易牙亲自给田完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爵杯里晃出涟漪:“尝尝这个,临淄城里新出的桑葚酒,后劲足着呢。”
酒过三巡,田完见自己面前的鮻鱼只剩个头尾,忍不住笑:“这鱼倒是抢手,连鱼骨都没剩下。”
开方喷着酒气笑:“你是不知,在齐国吃鱼得看时辰。鮻鱼开春最肥,到了清明就瘦了,此刻的鱼头更是金贵。”
“哦?” 田完挑眉,“莫非吃鱼还有讲究?”
竖刁用银箸敲着空盘:“讲究大了去!有俗语说‘丢了车和牛,不丢鮻鱼头’,待会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咂鱼头汤。”
田完:“哈哈,咂鱼头汤?从没听说过,请易总管讲来听听。”
“咂鱼头汤嘛,就是在原有品尝过的鱼菜口香未尽之余,将鱼头鱼尾等残盘,交厨房进行二次加工制作,主要是加上鲜汤或高汤、辅料、调味品制成鱼汤,味道鲜美,酸甜醇厚,开胃爽口,下酒佐餐那才叫绝呢。”
正说着,内侍端来个白玉钵,揭开盖子时白雾腾起,混着酸香直冲鼻腔。易牙舀了勺汤送到田完面前:“这里头加了茱萸和梅子,酸中带辣,最能解腻。”
田完抿了一口,鲜美的滋味从舌尖漫到喉头,正要称赞,却见侍者端来盘翡翠色的菜,叶片上还挂着水珠。他捻起一片细看,叶缘带着细小的锯齿,茎秆上覆着层白霜:“这是……”
“哈哈,田兄不认识吧?” 易牙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这叫黄须菜,可是咱齐国的宝贝。”
开方用箸尖拨着菜叶:“当年太公就国,莱人占着营丘不放。两军对峙三个月,军粮见底时,士兵们就靠这菜活命。” 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有个小兵饿得晕过去,怀里还揣着把黄须菜,临死前说要留着当庆功宴的菜。”
“后来太公真把它摆上庆功宴了。” 易牙接话,肥手在空中比划,“满朝文武都笑这菜寒酸,太公却说‘没有这黄须菜,哪有齐国的今天’,当场赐名‘皇席菜’。” 他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咔嚓的脆响格外清晰,“现在开春,遍地都是,沸水焯过拌蒜泥,比肉还香。”
田完跟着尝了一口,清爽的滋味果然解了油腻。他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问:“改日请公子无诡聚聚如何?我听说他最爱鲜鱼。”
开方与易牙交换了个眼神。竖刁用丝帕擦着嘴角:“公子近来忙着跟太傅学礼,怕是没空。”
“我有办法让他来。” 田完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琥珀色的脂膏,“这是陈国的鱼胶,用淮河里的鲇鱼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用来炖鳝鱼,滋味能鲜掉舌头。”
易牙的眼睛亮了:“当真?那得用乌河的鳝鱼才配得上这胶。”
“我明日就去乌河采买。” 田完把鱼胶推过去,“只求二位帮我递个话。”
开方拍着胸脯应下:“包在我们身上!”
酒喝到日头偏西,易牙舌头都直了,搂着田完的肩膀说:“走…… 去女市乐乐…… 那里的胡姬,眼睛跟宝石似的……”
竖刁猛地摔了酒杯,脸色涨得通红:“易牙你浑蛋!”
开方:“呵呵呵,鲤鱼敲鼓鹰打锣,扁担开花驴骑人,你这不是难为他吗?”
易牙一拍大腿道:“忘了忘了,守着矬人不说矮,守着秃子不说光,抱歉抱歉。”
开方连忙打圆场:“他喝多了胡言乱语,田兄莫怪。”
田完这才想起竖刁的底细 —— 当年为了进宫伺候齐桓公,自阉其身,最忌讳旁人提男女之事。他连忙起身:“我也有些醉了,先回府歇息。”
“别啊……” 易牙拽着他不放,“竖刁回房歇着,咱哥俩去……”
田完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让竖刁先回去,跟着两人往宫外走。路过宫门时,卫兵见是易牙和开方,连问都没问就放行了。街上的行人见他们醉醺醺的样子,纷纷往路边躲,田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到了到了!” 易牙指着前面红灯笼高悬的巷子,吆喝声混着丝竹传出来,“这里的姑娘,有吴越的软,有胡人的野,保管你开眼!”
田完站在巷口踌躇,见那些倚着门框的女子,有的穿绫罗有的披轻纱,眼神却都带着钩子。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姬朝他抛了个媚眼,用生硬的齐语喊:“贵人来玩呀 ——”
“我…… 我还是回去吧。” 田完往后退了半步。
开方推了他一把:“既来之则安之,进去坐坐怕什么?”
“怎么了百工官,是不是尿裤子里了?”
“二位仁兄,我从未来过女市,别闹出笑话来。”
“这都是无师自通的事,还用教吗?” 易牙拍着他的肩膀说。
开方嘿嘿嘿笑着说:“不用你愁,女市里的哪一个保准能教会你呢。”
田完:“我辨别不出哪些人是女市的。”
易牙:“一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到时候你一眼就能认出来。”
刚迈过门槛,就有股脂粉混着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屋里摆着几张矮桌,几个汉子搂着女子喝酒,笑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掉。易牙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嘴里嚷嚷着:“叫阿蛮出来,就说我来了!”
田完被一个穿越罗的女子拉着坐下,那女子手腕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往他怀里凑时,发间的珠翠蹭得他脖子发痒。他浑身不自在,正想起身,却听见易牙在楼上喊:“田兄快上来,给你找了个懂诗书的!”
上了二楼才发现是间雅致的厢房,窗台上摆着盆兰草,墙上挂着幅《淄神图》。一个穿素色襦裙的女子正抚琴,见他们进来便停了手,敛衽行礼时露出半截皓腕,倒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这是苏姑娘,” 开方介绍道,“原是卫国大夫的女儿,家道中落才来这儿的。”
田完坐下喝了口茶,听苏姑娘弹了段《高山流水》,心里稍定。易牙却不耐烦了,挥手让她退下,凑到田完耳边:“实不相瞒,我们跟公子无诡称兄道弟,可不是因为他是公子。”
“哦?” 田完故作惊讶。
开方压低声音:“当今太子懦弱,公子昭又得管仲撑腰,咱们得早做打算。田兄在陈国是公子,到了齐国却只当个工正,心里就没点想法?”
田完端茶杯的手顿了顿,温热的茶水烫得指尖发麻:“我只求安稳度日。”
“安稳?” 易牙嗤笑,“管仲老了,等他一倒,朝堂上必定大乱。田兄若肯助公子无诡,将来他登上王位,你就是开国功臣!”
田完没接话,望着窗外晃动的红灯笼,忽然想起早上那个鱼贩。他起身告辞时,易牙塞给他个香囊:“这是苏姑娘的,她对你有意思呢。”
回到府中,田完把香囊扔在桌上,看着那方鱼胶发起呆。
鳝鱼的事定下来,田完来到愚公山下的乌河边,以查看水磨作坊的名义,顺便让村民捉些鳝鱼。
乌河两岸浅水湿地里如青纱帐一样的芦苇丛一片连一片,蒲草、红莲、白莲、水柳;水中苲草、水榆钱菜、绿藻随处可见,野鸭子、野鸡、斑鸠、麻雀、翠鸟、喳喳嘁子……
姑娘洗衣,孩子们在河边草地上打滚、挖野菜、采野花,尽情的享受乌河的赏赐。
有一年齐国遇上大旱,民不聊生,百姓扶老携幼,背井离乡。东海龙王的儿子乌龙见此惨状,施雨作法,雨过之后,旱情仍得不到缓解。于是乌龙舍身取义,腾跃人间化作一条长河,解除旱情,拯救了黎民百姓。人们为纪念乌龙,便将这条河叫乌龙河,叫着叫着,人们习惯了叫成乌河。
田完的心思不在这美丽风景上,也不在水磨上,他的目的是怎样弄到鳝鱼。
见到一老者问:“老先生,你捉到鳝鱼了没?”
“这几天阴雨连绵,上哪捉鳝鱼?”
“阴雨天捉不到鳝鱼吗?”
“晴天夜间有星星的时候,鳝鱼就在水面上漂着脑袋,一逮一个准。过些天吧,我逮到了给你留着。”
三更时忽听敲门声,开门见是老张头,手里提着个木桶,掀开盖子全是活蹦乱跳的鳝鱼。
“客官要的鳝鱼,我让儿子夜里摸的。” 老张头搓着手,“乌河的鳝鱼就是肥,熬汤最香。”
田完让管家付了钱,看着木桶里滑腻的鳝鱼,忽然问:“你可知私盐卖与官差是死罪?”
老张头的脸瞬间白了,“噗通” 跪在地上:“客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起来吧。” 田完扶起他,“明日送些鲜鱼到府里,别再做违法的事。”
老张头连滚带爬地走了,田完望着木桶里吐泡泡的鳝鱼,忽然觉得这宫墙里的事,比渤海湾的浪还要深。他让人把鳝鱼养在水缸里,自己则拿起那本翻旧的《周易》,指尖划过 “潜龙勿用” 四个字,久久没有言语。
次日清晨,田完带着鳝鱼和鱼胶去见易牙,却被内侍拦在宫门外。打听才知,齐桓公昨夜突发恶疾,管仲正带着太医在寝宫诊治,宫里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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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管相正色斥其昏  田完献计染鱼盐  



临淄城的晨雾还未散尽,相府内院的青石地砖已洇透了潮气。
管仲披着素色锦袍立在廊下,望着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银丝,身后传来仆役轻捷的脚步声:“相爷,田百工已在堂内候着了。”
他转过身时,袍角扫过廊柱上斑驳的漆皮。年过五旬的相国眼角堆着细纹,却半点不显老态,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盛着临淄城的烟火气,也藏着淄水般深不可测的心思。
正堂内,田完已搓着手站了半盏茶的功夫。这位刚袭了百工官职的公子哥穿着簇新的锦靴,靴底在青砖上蹭出细碎的声响,目光总不由自主瞟向案几 —— 三只玉盘盛着时鲜果子,绛红的桃子绒毛上还沾着晨露,杏儿黄得透亮,李子青中带紫,倒像是特意摆来考较人的物件。
“管相召我,不知有何吩咐?” 田完躬身时,腰间玉佩叮咚作响。他自接了百工差事,日日在工坊与市集中打转,原以为能讨得些实惠,却没想头一个找上来的竟是这位以严苛闻名的国相。
管仲缓步入座,指尖叩了叩案几:“认得这三样东西?”
田完赔笑:“自然认得,是桃、杏、李。”话虽出口,心里却打鼓。他自幼长在深宫,哪懂这些市井吃食的门道,难不成是自己近日在女市与那些商贩厮混的事被捅到相爷这儿了?
“寻常人只识其形,却不知其性。” 管仲拈起颗桃子,果皮在他掌心沁出淡淡甜香,“桃养人,补中益气,润肠生津;杏伤人,果酸蚀齿,多食败胃;至于李子 ——”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如刀,“老话说‘李子树下埋死人’,性温过食则脑涨虚热,若是发苦、入水不沉的,更是含毒之物。”
田完额角渗出细汗,垂首不敢接话。这番话明着说果子,暗地里却像在敲打他。那些日子他跟着易牙去女市看歌舞,听竖刁讲倒卖皮货的门道,可不就像贪食那些伤人的杏子、有毒的李子么?
“听说百工官近来很忙?” 管仲将桃子放回玉盘,瓷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田完心头一紧,忙躬身道:“下官初来乍到,正挨家工坊熟悉情况,只是…… 只是人地生疏,一时还没理出个头绪。”
“没头绪?” 管仲猛地一拍案几,玉盘里的李子晃了晃险些坠地,“女市的脂粉铺你倒熟门熟路,易牙新得的那匹汗血宝马,你前日还去骑过吧?竖刁家的酒肆推出新酿,你倒是第一个尝鲜的!”
每说一句,田完的腰便弯得更低些,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濡湿了里衣。他原以为这些事做得隐秘,没想全落在相爷眼里。百工官掌管全国工匠,是何等要紧的差事,自己却整日与那些谄媚小人混在一处,难怪相爷动怒。
“管相息怒!是下官糊涂!” 田完膝头一软,竟差点跪下去,“求相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君上念你先祖功勋,才破格授你此职。”管仲的声音沉得像坠了铅,“你若不想做,我这就奏请君上,换个能担事的来。”
“别!万万不可!” 田完慌得抓住案角,指节泛白,“相爷饶我这遭,下官必定拿出实绩来!” 他急得眼珠乱转,忽然想起昨日在鱼市查访的情形,忙道:“其实…… 其实下官近日流连市井,是在做市场调研。”
管仲眉峰微挑:“哦?倒说说看。”
田完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咱们齐国的官盐制度虽严,却有个疏漏。那些腌咸鱼的鱼盐,本是专供腌渍之用,不许挪作他用,可鱼商们……”
“他们怎么?”
“他们虚报鱼获数量,多领的鱼盐竟以低价卖给百姓!” 田完越说越急,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下官前日在东市亲眼见着,有商贩用陶罐装着鱼盐,偷偷在巷子里交易,比官价低了三成还多!”
管仲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着,沉吟片刻:“那你有何对策?”
“有两个法子!” 田完见相爷神色缓和,忙凑上前,“其一,让鱼商先将待腌的鱼运到官仓查验,按实数发盐。
“这也是个办法,但比较麻烦。”
“这样做的好处是,杜绝瞒天过海虚报数量。
“其二呢?”
“将鱼盐染成赤色,剩余的必须交还官府,这样私卖一眼就能辨认!”
“染成赤色?” 管仲抚着胡须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漾出几分赞许,“百工官这个法子,倒是绝了。”
田完这才松了口气,两腿发软得几乎站不住,告退时脚步都有些踉跄。回到百工官署,他瘫坐在案后,吩咐属下:“把匠籍名册取来。”
属下应声而去,不多时便领着两个役夫抬着木箱进来。打开箱盖,码得整整齐齐的竹简露出边角,竟真有满满一车。田完抽出最上面一卷,竹简上的漆字笔力遒劲,记载着临淄城内冶铁、制陶、织锦各色工匠的姓名、技艺、籍贯,翻到末尾,赫然写着 “凡三千七百二十六人”。
“竟有这么多工匠?” 田完喃喃自语。他自幼在深宫只知珍馐美服,何曾想过这繁华齐国的根基,竟藏在这些工匠的凿刀、熔炉与织机里。
“大人有所不知,” 属下在一旁回话,“最辛苦的要数冶铁工匠。去年商山盘龙岭的铁牛峰,就出了桩性命攸关的事。”
田完抬眼:“哦?说来听听。”
“那铁牛峰本是太平去处,谁知半年前忽然出了个怪物。” 属下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每到夜里就出来糟蹋庄稼,百姓们拿着棍棒去驱赶,追着追着,那活牛竟变成了铁牛,足有五间房子那么大,推不动打不走,天亮了又变回活牛,往复折腾,把方圆十里的田地都祸害光了。”
田完皱眉:“官府没管?”
“怎么没管?” 属下叹了口气,“君上震怒,下了死令,让当地工匠在四十九天内熔化铁牛,逾期者斩。”
田完倒吸一口凉气。他虽不通匠活,也知道熔化那般大的铁牛绝非易事。
“第一批工匠去了,围着铁牛搭起十二座熔炉,日夜不停地烧。” 属下的声音越发低沉,“炭火堆得比人还高,周围的石头都烤得开裂,可那铁牛愣是连层皮都没化掉。四十九天一到,领头的匠师带着十八个工匠,全被斩在峰下。”
田完握着竹简的手微微发颤:“第二批呢?”
“第二批工匠是上个月去的,眼看又要到期限了。” 属下说起这个,眼圈有些发红,“其中有个老冶工叫李老爹,他女儿李娥每日送饭到工地。那姑娘才十六岁,梳着双丫髻,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却生得眉目清亮,见人总是笑眯眯的。”
那日清晨,李娥提着瓦罐爬上铁牛峰,远远就见工地上死气沉沉。往常这个时辰该是风箱呼嗒、炉火熊熊的光景,今日却只有几个工匠蹲在地上,对着那尊黑沉沉的铁牛唉声叹气。
“爹,吃饭了。” 李娥把瓦罐放在地上,里面是掺了野菜的糙米饭,还有一小碟腌萝卜。
李老爹摆摆手,满是老茧的手在脸上抹了把,露出被烟火熏得发黑的皮肤:“吃不下。”
“怎么了?” 李娥这才发现父亲眼角的红血丝,还有他身后那些工匠们灰败的脸色。
“明日午时就是期限了。” 旁边一个年轻工匠哽咽道,“这铁牛邪门得很,炉火再旺也化不了它,我们…… 我们都得死在这儿了。”
李娥手里的瓦罐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糙米饭撒了一地。她望着那尊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的铁牛,忽然蹲下身哭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土里,又溅到铁牛的蹄子上。
“怪事就从这时开始了。” 属下的声音带着几分敬畏,“那泪珠儿落处,铁牛的蹄子竟冒出白气,慢慢软了下去!”
李娥也惊得止住哭声,看着自己的眼泪竟有这般奇效,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又故意让泪水滴在铁牛身上。果然,铁牛的腿肚子处渐渐融化,露出里面赤红的铁水。
“我知道了!” 李娥忽然站起来,从耳朵上摘下铜耳环扔进炉膛。只听 “滋啦” 一声,铁牛的一只耳朵竟缓缓化了。她忙把另一只耳环也扔进去,另一只耳朵也跟着消融。
“镯子!我的镯子!” 李娥扯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银器入炉的瞬间,铁牛的脖颈处开始熔化,铁水顺着牛身往下淌。
“不够!还是不够!” 李娥看着太阳渐渐升高,急得直跺脚。她忽然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父亲给她求的平安符。玉佩投入炉火,铁牛的脊背裂开一道缝,赤红的铁水汩汩流出。
“娥儿!那是你娘……” 李老爹惊呼着扑过来,却被女儿拦住。
“爹,时辰来不及了。” 李娥望着父亲,眼睛亮得惊人,“您说过,冶铁要用心火,心到了,铁自然就化了。”
话音未落,她纵身跳进最大的那座熔炉。烈焰 “轰” 地窜起丈高,映得整座山峰都红了。工匠们惊呼着想去拉,却见炉中铁水翻涌,那尊顽固的铁牛竟像冰雪遇火般迅速消融,化作一滩赤红的铁水。
“哞 ——” 两声凄厉的牛鸣从炉中传出,随即归于沉寂。
李老爹疯了似的扑到炉边,却只看到炉底凝结的铁水,像一面镜子映着他苍老的脸。慌乱中,他踢倒了女儿带来的瓦罐,里面剩下的菇楂汤洒在地上,竟瞬间凝结成白色的石头,晶莹剔透如玉石。
“娥儿 ——!” 老人的哭喊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却浇不灭那熊熊炉火。待雷声过后,乌云散去,一道彩虹横跨铁牛峰,众人隐约看见云端有个穿粗布裙的少女身影,正朝着下方挥手。
“是娥儿!” 李老爹指着云端,老泪纵横。
“后来呢?” 田完的声音有些发哑,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拳头。
“后来铁牛就化了,君上听说了这事,下旨封李娥为‘炉神姑’,还在铁牛峰建了炉姑庙。” 属下说着,从怀里掏出块晶莹的石头,“这就是当时菇楂汤变的亁菇石,百姓们说,是炉神姑留给父亲的念想。”
田完接过石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一曲悲歌。”
听罢手下人讲的故事,田完双目紧闭,眼角流出两行热泪。
片刻后,他起身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忽然想起管仲说的那句 “桃养人”,原来这世间最养人的,从来不是珍馐美果,而是那些藏在市井里的赤诚与担当。
案上的匠籍名册还在散发着竹简的清香,田完重新拿起一卷,这次他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能从那些漆字里,看见无数个像李娥这样的工匠,正举着工具,在烟火缭绕中,一凿一锤地筑造着齐国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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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田府高挂敶图腾   虞人之箴修自身


田地采邑的夯土声连日不绝,官府监造的新府邸正拔地而起。青砖黛瓦在日光下渐次铺展,木石匠人穿梭如织,夯歌与斧凿声交织成一片喧嚣,引得四邻百姓扶老携幼围在竹篱外张望。
“你们瞧这格局,东首淄水绕如玉带,南边运粮河直通济水,端的是藏风聚气的宝地!” 穿短褐的老者捻着胡须,目光扫过正在起脊的飞檐,“坐北朝南的正屋脊梁正对紫禁城方向,寻常卿大夫哪有这等规制?”
“听说了吗?是新来的工正官要搬进来。”挎着竹篮的妇人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从陈国来的那位,听说还是齐王新认的义子呢。”
“怪不得这般气派!” 卖柴的汉子将扁担往地上一顿,“去年冬月我往召口馆驿送柴,见他乘的马车镶着铜饰,随从不带刀剑却都揣着矩尺,当时就觉得不是凡人。”
议论声如风吹苇荡般此起彼伏,直到监工挥动木杖驱散围观者,人群才恋恋不舍地散去,只留下满地鞋印与孩童掉落的陶片。
三旬后,府邸竣工。田完踏着晨露从召口馆驿迁来,青布马车后跟着三两个拎着书箧的仆役。这座宅院虽无王室的雕栏玉砌,却处处透着规整:正门三间敞亮,朱漆门板上嵌着铜环,门楣悬着 “田府” 木匾,字迹朴拙有力。入门便是青砖铺就的庭院,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便是典籍中记载的 “塾”,西塾已摆上矮案与竹简,想来是将来教子弟读书的所在。
穿过庭院,正北是五间厅堂,梁柱皆用枣木,未施彩绘却更显沉厚。堂中陈设简素:正中悬着一幅图腾,帛布上以朱砂绘着 “敶” 字,左侧 “東” 字如扶桑扶日,右侧似人持械而立,笔触间透着古意。田完望着图腾出神,这是前陈国太史对他所说 的“敶者,正也,治事如日月经天,不可偏私”。堂下左右各置一案,左案摆着鱼籽石,石上孔洞如星斗密布;右案立着青铜缶,器身蟠虺纹虽有些斑驳,却仍能想见当年浇筑时的精工。转过堂后屏风,便是寝居之所,东侧耳房里,两架木架上吊着石罄与编钟,磬石泛着青白光泽,钟体青铜色中隐有翠绿铜锈,想来是前朝旧物。
此时节令刚过惊蛰,寒意尚未全消。田完推开东窗,见院中植着数株苏铁,羽状叶片上还凝着薄霜。墙外的竹林被晨风拂得簌簌作响,竹梢低垂如不胜寒;几株杨柳光秃秃的枝桠直指苍穹,倒有几分倔强;唯有那株老柏,虬枝盘曲如卧龙,深绿的针叶在料峭春寒中愈发精神。最惹眼的是墙角的辛夷树,紫褐色的枝干上顶着数十个花苞,形如倒扣的毛笔,在淡蓝天空下似要书写些什么。
“这户人家懂风水呢。” 墙外传来人声低语,“你看那竹林,左青右白,正合‘青龙白虎’之说。”
“听说原是陈国公子,见多识广。” 另一个声音接道,“百姓常说‘门前种竹,子孙享福’,这竹子虽现在看着干瘪,到了盛夏,定是满院清荫。”
田完听着这些议论,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叩击。他自幼长在陈国宫廷,见惯了钟鸣鼎食,却从未接触过百工技艺。如今领了这百工官的差事,管着齐国的营造、冶铸、纺织诸业,当真如履薄冰。前几日去市集巡查,见陶工拉坯时手腕翻转的弧度,铁匠淬火时判断火候的眼神,都让他暗自心惊 —— 这些技艺里藏着多少世代相传的门道,自己竟一无所知。
“外行管理内行,若不先摸清底细,怕是要闹出盲人摸象的笑话。” 他转身回到堂中,从书箧里取出一卷竹简,正是从齐国收藏室借来的《虞人之箴》。竹片泛着陈旧的黄色,墨迹却依旧清晰,是西周太史辛甲所著。记得在陈国时,太傅曾提及此人:辛甲原是殷纣王的臣属,见纣王暴虐,曾七十五次进谏无果,遂投周室。武王灭商后,他任太史,创导百官 “官箴王阙”,让各官署都写下箴文以针砭时弊。
田完铺开竹简,就着晨光细读。开篇便是 “虞人之官,掌山泽苑囿之政,戒君王畋猎无度也”,接着列举夏桀 “畋于有洛之表,十旬不返”、商纣 “猎于沙丘,以酒为池” 的旧事,字字如针砭。其中 “清、慎、勤” 三字尤为醒目,旁注小字解释:“清者,心不贪也;慎者,行不躁也;勤者,事不怠也。” 他取出刀笔,在空白竹片上细细抄录,不知不觉间,日影已从窗棂移到了堂中。
这般过了两年有余。田完的足迹遍布齐国工坊:在临淄的冶铸坊看工匠们用皮囊鼓风,听他们讲“六齐” 配比的诀窍;去东阿的制漆坊,闻那桐油与丹砂调和时的异香;甚至跟着陶工们去淄水畔选土,指尖捻着那些细腻如粉的河泥,听他们说 “此土能烧出碧玉色”。府邸里渐渐有了生气,时常有工匠来请教技艺,西塾的案上堆起了各种器物图谱,从耒耜到舟车,样样都有。
这日清晨,田完换上朝服,乘车往相府而去。管仲自去年起便常咳疾,却依旧每日处理政务到深夜。田完想着自己任上虽无大过,却也未有建树,心中总有些不安,此番正是来请教方略。
相府门庭朴素,门前只有两个老卒值守。通报后,田完被引至书房,见管仲正伏案批阅奏册,案上堆着高高的绢帛,砚台里的墨汁还冒着热气。
“管相,在下叨扰了。” 田完拱手行礼。
管仲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倦意,随即漾起笑意:“是百工官啊,快坐。” 他指了指案前的蒲团,又唤侍从添茶。
茶汤冒着热气,氤氲中管仲问道:“这两年在百工署,还习惯吗?”
“正因有惑,才来向管相请教。” 田完欠身道,“百工之事关乎国计民生,可我总觉得未能打开局面,不知该从何处着力。”
管仲放下笔,指节轻轻叩着案面:“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要烧得准,烧得稳。你可知该往何处烧?”
田完眉头微蹙:“我想着先整顿工坊制度,再推广新的技艺,可……”
“可朝中老臣多有非议?” 管仲接过话头,眼中带着了然的神色,“前日国氏大夫还对我说,你让陶工改用轮制法,坏了古法。”
田完脸上一热:“轮制法效率更高,为何……”
“你呀,” 管仲摆摆手,“忘了《虞人之箴》里‘慎’字的注解了?百姓安于故俗,匠人守着家法,不是一朝一夕能变的。你对上要让君王明白新政的益处,对下要让工匠尝到革新的甜头,左右还要与卿大夫们多沟通,如此方能事事顺遂。”
田完若有所思,忽然瞥见案上的绢帛,想起一事,又有些犹豫。
管仲见状笑道:“有话不妨直说,你我之间,何须顾忌?”
“那在下就斗胆一问了。” 田完定了定神,“此事纯属私语,与国事无关。管相本是姬姓龠氏,为何如今称管夷吾?”
这话一出,书房里静了片刻。管仲忽然朗声笑起来,笑声震得案上的竹简都轻轻晃动:“你这问题,倒与我年轻时问过的如出一辙。” 他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卷旧图,展开道:“你看,这是殷商的甲骨,上面刻着‘龠’字,像不像一排竹管编在一起?”
田完凑近细看,果然见那字形如并排的竹管,顶端还有吹口的形状。
“而‘管’字,金文里写作‘筦’,也是竹管之意。” 管仲指着另一处,“古时乐器中,龠与管本是同类,久而久之,读音便混在了一起。就像洼地四周的堤岸,本叫‘圩’,因与‘围’同义,后来都读作‘围’了。我先祖本姓龠,到了我父辈,便渐渐被人称为管氏,也就沿用至今了。”
田完恍然:“原来如此!我本名陈完,来到齐国后,因‘陈’与‘田’声近,便改称田完,竟与管相的情形相似。”
“正是。” 管仲点头,“世事变迁,名称也会流转,要紧的是本心不变。你在百工署推行新法,不也像这字形演变一般,需得顺势而为吗?”
田完心中豁然开朗,起身行礼:“管相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管仲摆摆手,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前日听闻你府中藏有韶乐古谱?”
“确有一卷,是我托人从陈国捎来的家传之物。” 田完答道。
“韶乐尽善尽美,可惜如今能演奏者寥寥。”管仲眼中闪过向往之色,“若有机会,倒想一听。”
“下官愿择吉日,在府中设乐,邀管相及诸位大夫同赏。” 田完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正合管相所言。”
管仲抚掌大笑:“好!好!就这么定了。”
辞别管仲,田完乘车回府。车窗外,淄水波光粼粼,岸边的杨柳已抽出新绿,随风轻摆。他望着那片熟悉的竹林,想起刚来时的生涩,想起工匠们起初的抵触,想起《虞人之箴》里 “勤则不匮” 的教诲,心中渐渐踏实起来。
回到府邸,田完径直走到堂中,望着那幅 “敶” 字图腾。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帛布上,“東”字如旭日初升,手持器械的字形仿佛在诉说着治事的勤勉。他伸手抚过案上的鱼籽石,触感温润,又看了看那尊青铜缶,器身的蟠虺纹似在流动。
“来人。” 田完扬声道。
仆役应声而入:“主公有何吩咐?”
“去请冶铸坊的老师傅们来,就说我有新的图样要与他们商议。” 田完的声音沉稳有力,“再备些酒食,今日我要与他们好好聊聊。”
仆役应声而去,庭院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田完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辛夷树,花苞已微微绽开,露出内里紫红的花瓣,像极了即将落笔的彩墨。他知道,自己的 “三把火”,该从这里烧起了。
10、宣公心头生纣影  嬖姬祭出狠毒计
陈国都城的宫墙在暮春的阳光下泛着陈旧赭红色,檐角铜铃被风拂动,荡出断断续续清音,却驱不散王宫深处那层若有若无的倦怠。宣公斜倚在青玉榻上,眼波随着殿中旋舞的伎女流转,案上青铜酒爵里的醴酒泛着琥珀色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几分。
“君上,尝尝这新贡的云梦橘。” 嬖姬玉手纤纤,剥去一枚蜜橘的薄皮,晶莹的果肉在她指间颤巍巍的,像团凝固的朝露。她鬓边斜插着支金步摇,随着身体的晃动,流苏上的珍珠叮咚轻响,与殿中丝竹声交叠成一片奢靡慵懒。
宣公含住橘瓣,酸甜汁水漫过舌尖,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自完去了齐国,这几年倒真是安稳。”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一个谒者跌跌撞撞闯进来,腰间的绶带歪斜着,冠缨都散了半截。他扑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急促喘息搅乱了殿中清雅香气:“君、君上!急报!”
宣公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眉头拧成个疙瘩:“慌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
“楚国…… 楚国要发大军伐我!” 谒者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哐当” 一声,宣公手中的酒爵坠在案上,琥珀色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绣着鸾鸟纹样锦垫。他猛地坐直身体,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花白胡须簌簌发抖:“楚国?他们凭什么?!”
“密报上说…… 说楚君欲扩疆土,已在边境集结甲士。” 谒者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能清晰地听见宣公粗重呼吸声,像风箱在耳边拉扯。
嬖姬慌忙敛了笑容,敛衽起身:“君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她悄悄踢了谒者一脚,示意他噤声。
宣公却像没听见,他重重一拍案几,青铜酒壶应声翻倒:“摁不下葫芦起来瓢!齐国刚安分些,这蛮夷又来作祟!我陈国何曾招惹过他们?” 他年轻时征战的旧伤在此时隐隐作痛,左手下意识地按住腰侧。
“密报未提缘由,只说…… 只说先锋已过冥厄之塞。” 谒者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钻进地砖缝里。
“宣文武百官!” 宣公的怒吼震得殿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立刻!马上!”
“诺!” 谒者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袍角扫过地上的酒渍,留下道蜿蜒痕迹。
不过半刻钟,朝堂上已站满了文武百官。青玉阶下,卿大夫们交头接耳,脸上都带着惊惶。掌管典籍的太史令悄悄翻开怀中简册,指尖在记录楚陈过往纠葛篇目上颤抖;大司马则紧攥着腰间佩剑,他麾下的甲士虽也算精锐,可比起楚国的虎狼之师,实在是螳臂当车。
宣公坐在雕龙王座上,目光像淬了冰的箭,扫过阶下众人:“楚国无端兴兵,诸位可有良策?”
右卿颤巍巍出列:“君上,楚国当真…… 当真要来伐我?” 他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陈国与楚虽非盟国,却也素无深仇,这突如其来的战事让他措手不及。
“密报在此,岂容有假?” 宣公将一卷竹简狠狠摔在地上,竹片散了一地,“寡人问你们怎么办!”
左司马上前一步,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君上,楚与我非接壤之国,若要伐我,必经黄、江二国。可遣使赴黄,许以重利,求其不借道于楚。” 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试图给慌乱众人注入一丝镇定。
“若黄国不肯呢?” 宣公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扶手。
“再遣使者赴江国,” 左司马顿了顿,继续道,“江国与楚素有嫌隙,或可应允。”
宣公冷笑一声:“若江国也借道呢?”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只有殿外的风卷着沙尘,呜咽着拍打窗棂。过了许久,大司马硬着头皮道:“那便只有一战了。” 他声音干涩,自己都觉得这话毫无底气。
宣公颓然靠在王座上,长长叹了口气:“楚国势大,我陈与之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他想起年轻时随先君征战的岁月,那时陈国虽不强盛,却也未曾如此狼狈。
“君上,” 下大夫出列献策,“可暂附于楚,屈身事之。楚伐他国,我则出兵相助,或可保全自身。”
宣公闭着眼沉吟片刻,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皆是权宜之计…… 罢了,便依诸位所言,先遣使者赴黄、江二国试探吧。”
大臣们领命散去,空旷朝堂上只剩下宣公和侍立一旁的嬖姬。夕阳透过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长长阴影,将宣公身影拉得格外孤寂。
“爱姬,” 宣公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此情此景,倒让寡人想起纣王了。”
嬖姬掩唇轻笑,金步摇再次叮咚作响:“君上说笑了。咱们既无肉林酒海,臣妾也绝非妲己。陈国更无厚赋锐以实鹿台之钱,盈钜桥之粟,君上何必作此忧思?” 她走到宣公身边,轻轻为他捶着肩膀,指腹带着微凉脂粉香。
宣公抓住她的手,眼神复杂:“话虽如此,可这风雨飘摇之感,总让寡人不安。”
正说着,殿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公子妫款身着锦袍,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面容酷似嬖姬,只是眉宇间尚带着几分青涩。“儿臣给父王、母亲请安。” 妫款跪地叩首,声音清朗。
宣公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招手让他近前:“款儿来了,快起来。”
嬖姬拉着妫款的手,目光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款儿,为了让你做太子,你父王和我可是操碎了心。将来你定要不负我们的厚望才是。” 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手背,指腹摩挲着他腕上的玉镯 —— 那是她特意请工匠打造的,据说能驱邪避祸。
妫款垂首道:“孩儿明白父王和母亲的良苦用心,愿一辈子做太子侍奉双亲。”
“傻孩子,” 宣公朗声大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父王已是花甲之年,这陈国的江山,将来终究是你的。”
“孩儿不敢妄想。” 妫款微微躬身,姿态谦逊。
嬖姬却收了笑容,语气郑重起来:“孩子,将来你若成了君侯,切记不可学你的父辈们,将君位在兄弟之间传来传去。这天下,只能是你一个人的。”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殿中梁柱,仿佛那里藏着觊觎王位的鬼魅。
宣公轻咳一声:“爱姬,说这些还太早。”
“早?” 嬖姬挑眉,声音陡然拔高,“君上忘了完还在齐国吗?”
宣公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哦,倒是把他忘了。一个无家可归之人,翻不起什么浪。” 话虽如此,他的手指却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扶手。
“翻不起浪?” 嬖姬冷笑,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君上可别忘了,完那小子绝非善茬。当年若不是他跑得快,早就和御寇一同伏法了。这种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君上致命一击。”
“他有国难回,寄人篱下,能有什么作为?”宣公嘴硬道,心里却忍不住泛起嘀咕。完少年时便显露的聪慧果决,他至今还记得。
嬖姬凑近宣公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君上,此事大意不得。阴沟里翻船的例子还少吗?当年商汤不过是夏朝的方伯,最终却灭了夏桀;周文王安于西岐,谁曾想能颠覆殷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宣公猛地站起身,腰间玉带发出清脆响声:“他能有多大能耐?在齐国苟活已是万幸,寡人不追究他当年罪过,已是仁至义尽!”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谒者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这次他学乖了,先在殿外整理好衣冠,才趋步上前:“禀报君上,齐国传来消息,完被齐君任命为百工之官了。”
“百工之官?” 宣公愣了愣,随即哼了一声,“倒也算世袭祖上之荫。齐君倒是知人善任。” 完的先祖本是掌管百工的官员,齐君此举,倒像是种讽刺。
谒者又道:“听说…… 他还改姓田氏了。”
“放肆!” 宣公猛地一拍案几,脸色涨得通红,花白的胡须气得直抖,“这个数典忘祖的逆子!当初若不是心慈手软,将他与御寇一同除了,何至于有今日之患!” 他想起完年少时在宫中读书的模样,那时的少年眉目清朗,对他恭敬有加,谁能想到如今竟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谒者吓得不敢作声,悄悄退了出去。
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宣公胸口剧烈起伏,嬖姬却眼中放光,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猛兽:“君上,完在齐国站稳脚跟,这可不是好兆头啊。”
“那又如何?” 宣公烦躁地踱步,“齐君精明,管仲更是足智多谋,岂是任人摆布之辈?我们能奈他何?”
嬖姬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君上,俗语云,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完在齐国,总不能生活在真空里。咱们可以……” 她凑近宣公,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派人暗中去齐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做掉!”
宣公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这……这倒是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可若是被齐君知晓,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我陈国如何抵挡?”
“君上怎的如此胆小?” 嬖姬故意激他,语气里满是不屑,“一口一个齐君,难道齐君是猛虎,君上便是待宰的羔羊不成?”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刺中了宣公自尊心。他本就性情急躁,被嬖姬一激,顿时怒火中烧。“啪” 的一声,他将案上酒爵狠狠摔在地上,青铜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寡人的公主乃是周王王后!” 宣公怒吼道,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荡,“老子怕他个球!” 他粗话脱口而出,额上青筋暴起,先前的犹豫早已被怒火吞噬。
嬖姬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光芒,随即又换上担忧的神色:“君上息怒,莫要伤了身子。只是这事儿需得周密安排,万万不能走漏风声。”
宣公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你说得对……此事要做得干净利落。” 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暮色,眼神变得阴鸷,“传寡人命令,寻几个死士,即刻奔赴齐国。”
“君上英明。” 嬖姬盈盈下拜,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在昏暗光线下,像朵开在暗夜的毒花。
殿外的风更紧了,铜铃响声变得急促而凄厉,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阴谋呜咽。宣公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心中既有除去心腹大患的快意,又隐隐掠过一丝不安。他不知道,这场由嬖姬挑起的毒计,将会给陈国带来怎样的命运。而远在齐国的完,对此还一无所知,依旧在百工营里,为齐国的兴盛默默操劳着。一场无声的杀机,正跨越千里,悄然向他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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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工正之官被儿戏 自讨没趣管闲事




天空像被烧熔的青铜镜面,倒扣在临淄城上空,连一丝云絮都未曾留下。热风卷着尘土掠过夯土城墙,路边的狗尾草蔫头耷脑地垂着,草叶上白霜般的细尘被风一吹,便簌簌落在行人鞋面上。
田完摇着柄竹骨蒲扇,扇面上用朱砂画的菱格纹已被汗水浸得发暗。他踩着青石板路缓步前行,喉间哼起了陈地的古老歌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曲调婉转间带着南国水乡的温润,与齐地歌谣的苍劲雄浑截然不同。唱到 "同我妇子,饁彼南亩" 时,脚下忽然被块翘起的砖角绊了个趔趄,蒲扇 "啪" 地掉在地上。
南墙根下卧着的老黄狗猛地支起耳朵,浑浊的眼珠瞪着这个外乡人,喉咙里滚出低沉咆哮。这狗毛色枯黄如败草,一条后腿不自然地蜷着,许是被车碾过的旧伤。它颈间套着的麻绳勒出深深红痕,此刻正随着粗重喘息微微颤动。
树荫下纳凉的人们慌忙呵斥:"黄儿!趴下!" 穿靛蓝短打的汉子抄起脚边木柴,作势要打,却被身旁梳双鬟的妇人按住手腕。
"狗叫本就是天性,"妇人用蒲扇遮着嘴轻笑,声音却恰好能让周遭人听见,"再说狗鼻子比人灵验百倍,许是闻着什么异味了呢。" 她鬓边斜插着朵半枯的栀子花,说话时花瓣簌簌抖落几片。
田完弯腰拾蒲扇时,听见这番议论并不动气。他拍掉扇面上的尘土,直起身来对着树荫拱手笑道:"今日这日头真是要把人烤化了,诸位在此纳凉倒自在得很。" 他的陈地口音里带着细软尾音,"凉" 字说得像 "良",惹得几个孩童偷偷抿嘴。
树下七八个人齐刷刷扭头看来。穿葛布长衫的老者眯着眼打量他腰间铜带钩 —— 那是工正官阶的象征,却故意把目光移向别处;两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交换着眼色,竹筐里的桑椹因主人动作滚出几颗,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汁水;梳双鬟的妇人用扇尖点着膝头,眼神在他浆洗得发白深衣下摆打转。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接话。直到田完走出丈许远,才有个豁牙的孩童怯生生问:"他方才是在跟谁说话?"
"瞧那衣饰气度,定是官家人,"货郎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许是主公新招的客卿。"
"何止客卿," 老者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连射过主公一箭的管仲都能当仲父,这来路不明的保不齐是他哪个远房亲戚。"
"管他哪国人," 妇人将掉落的栀子花瓣拈在指间把玩,"能让咱们临淄城的桑田多收几捆蚕茧才是正经。"
田完听着身后渐远的议论声,嘴角依旧挂着笑。他来齐国已三年,从陈国公子到齐国工正,早已习惯了这般打量的目光。热风卷着蝉鸣灌进耳道,他抬头望见老槐树上趴着成许多蝉,翡翠般翅鞘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这些生灵振翅时发出的声浪,竟比临淄西市的叫卖声还要喧闹三分。
树底下围着几个半大孩子,手里举着缠了面筋的竹竿,蹑手蹑脚地在树影里挪动。领头的男孩约莫十岁光景,赤着的脚丫沾满泥垢,脚趾缝里还嵌着片榆树叶。他见田完走近,狠狠剜了一眼:"走远些!把蠽蟟都惊飞了!"
田完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蹲下身。他袍角扫过地面,扬起的尘土让孩子们纷纷捂鼻。"你们粘这些蠽蟟做什么?" 他注意到孩子们竹筐里已有七八只被面筋粘住的蝉,透明翅膜还在徒劳扇动。
"油炸着吃!" 梳丫髻的小姑娘抢着回答,她手腕上戴着串酸枣核穿的镯子,说话时叮当作响,"俺娘说用紫苏叶裹着炸,香得能馋哭隔壁娃。"
"哦?" 田完挑眉,"我在陈国时,遍地都是这虫子,却从未有人想过吃它。倒是齐人懂得尝鲜。"他望着竹筐里挣扎的蝉,"可否带我去府上尝尝这般美味?"
"想得美!" 领头男孩把竹竿往肩上一扛,"俺们仨人粘了半晌才这点,还不够塞牙缝呢!"
田完被怼得一愣,随即失笑。他从路边捡起根被车轮碾裂的桑树枝,在湿润泥地上划出"蠽蟟" 二字。笔画间带着陈国书简的圆润笔法,与齐地刀刻般的铭文截然不同。"你们看,这便是它的名字。"
梳丫髻的小姑娘凑近看了半天,忽然拍手笑道:"像俺家茅厕边爬的屎壳郎!"
孩子们顿时爆发出哄笑,连树上的蝉鸣都似被这笑声惊得一滞。"你这写的啥玩意儿!" 男孩用竹竿敲着地面,"还不如俺爹画的符咒好看!"
"这虫还有个名字叫 ' 蠽蟧 '。" 田完耐心解释,指尖在泥地上又添了几笔。
"去你的蠽蟧!" 男孩用竹竿拨开他的手,"俺们不跟书呆子玩!" 说罢一挥手,孩子们便像受惊麻雀般四散跑开,竹筐里的蝉也随着他们跑动发出细碎碰撞声。
田完望着他们消失在槐荫深处的背影,摇着头站起身。桑树枝从指间滑落,在地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痕迹,像条挣扎小蛇。他顺着河岸缓步前行,脚下青石板渐渐被湿润泥土取代,空气中弥漫着水藻与淤泥腥气。
河面上波光粼粼,十几个光腚孩童正在水中嬉戏。正午的日头把河水晒得温热,孩子们的皮肤都被泡得发白起皱。有个胖小子仰躺在水面,肚子像面鼓似露在外面,四肢划动着像只翻壳乌龟;稍大些的男孩则扎着猛子,黝黑脊背在阳光下一闪便没入水中,再浮现时手里已攥着只河蚌。
岸边柳树上拴着件粗麻布短褂,被风吹得拍打树干,倒像是谁在不住招手。田完正看得入神,忽然见个浑身涂满泥浆的孩童爬上岸边土坡。那孩子约莫七八岁,泥浆从发间流到眼角,却丝毫不影响他睁圆眼睛打量水面。土坡有丈许高,坡底便是深绿色河水,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簇水葫芦。
"小心些!" 田完忍不住出声,"那处水深,莫要乱跳。"
孩子们闻声都停下动作,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这个不速之客。胖小子抹了把脸上的水,嘟囔道:"哪来的怪人。" 说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田完袍角。
涂满泥浆的孩童却没挪步。他转过身,用沾满泥的小手卷成喇叭状:"你几岁啦?"
田完被这稚拙问话逗笑:"该问我多大年纪才是。" 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须髯,"我已过而立之年。"
孩童眨巴着泥污下的眼睛,忽然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他踩着湿滑泥坡慢慢走下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个带五个脚趾印泥坑。"俺爷爷活到一百多岁呢。"
"哦?" 田完顿时来了兴致。春秋之际,能活过七十已是罕见,百岁高寿简直堪比传说中的彭祖。他正了正衣襟:"令祖真是福寿双全,堪比姜太公在世。"
"可他从来不管闲事!"孩童突然提高声调,趁田完愣神的功夫,猛地抱住他的小腿。冰凉泥浆瞬间浸透了田完深衣下摆,还带着河底水草腥气。
田完还没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松开手,像只泥鳅似的窜回土坡。"扑通" 一声巨响,水面绽开巨大水花,等涟漪散去,早已没了孩童的踪影。
岸边只剩下田完呆立着,深衣下摆的泥浆正顺着衣褶往下滴落,在地上积成小小泥洼。他望着水面上渐渐平复的波纹,忽然自嘲地笑出声来。自己这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 想他田完,本是陈国妫姓公子,因陈国内乱投奔齐国,被齐桓公封为工正,掌管百工营缮之事。今日休沐出来巡查陶窑,却在这河边被黄口小儿戏耍,说出去怕是要被同僚笑掉大牙。
他弯腰拍打衣摆上的泥浆,却越拍越脏,反倒把浅黄色丝绸内衬也染了。索性作罢,提着湿漉漉袍角继续前行。河岸渐渐开阔,远处传来 "叮叮当当" 的敲击声,夹杂着窑工们粗犷的号子 —— 那是西北郊的陶窑场到了。
走得近了,便能看见连绵的窑棚像蛰伏的巨兽,匍匐在临淄城外的黄土坡上。十几个赤膊窑工正扛着湿坯往窑里送,古铜色脊背在烈日下油光锃亮,汗珠顺着肌肉沟壑滚落,砸在地上洇出深色印记。
"田大人来了!" 有眼尖的窑工认出他,慌忙用搭在肩上的麻布擦着手。
田完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目光扫过晾坯场上整齐码放的陶坯。这些陶坯多是日常用的瓮罐,也有几件是准备进献给公室的礼器,上面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他伸手触摸其中一只陶罐的颈口,指尖能感受到细密的旋纹 —— 这是用齐地特有慢轮技法制成的,比陈国的快轮工艺更显古朴厚重。
"昨日送来的高岭土呢?"田完问管事的老窑工。那老者佝偻着背,手里总攥着根丈量用的竹尺,尺身上刻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
"在那边晾着呢。"老窑工往东边一指,"按大人吩咐,掺了三成本地黄土,试烧了三窑都成了废品。" 他说着从柴堆里抽出片陶片,边缘还带着炸裂的痕迹,"您瞧瞧,这胎子还是发灰。"
田完接过陶片在阳光下细看,果然见胎质里泛着青灰色。他皱起眉头 —— 齐桓公想要仿制南方青瓷,特意让他掌管此事,可试了三个月仍不得要领。陈国青瓷用的是龙窑,齐地却惯用馒头窑,火候控制本就不同,加上黏土成分差异,难怪屡屡失败。
"再试时把窑温往上提两成,"田完用指甲在陶片上划出细痕,"釉料里多加些草木灰,我明日再来查看。"
正说着,忽然听见晾坯场那头传来争执声。两个年轻窑工正揪着彼此的衣襟,唾沫星子溅得满脸都是。旁边堆着的陶坯被撞翻了好几摞,碎瓷片在地上闪着寒光。
"怎么回事?" 田完走过去沉声问道。他虽性情温和,但若在工坊里见了违规之事,自有工正的威严。
穿粗布短打的窑工立刻松开手,指着对方嚷道:"大人您评理!他往我做的瓮坯里塞草屑!"
另一个高个窑工涨红了脸:"胡说!是你自己没捏紧胎泥,干了才裂的!"
田完俯身捡起块碎坯,果然在断面看见夹杂草屑。他抬头看向高个窑工,对方眼神闪烁着低下头去。"按工坊规矩," 田完声音不高,却让周遭喧闹都静了下来,"以次充好者,罚三日口粮,另赔偿坯料损失。"
高个窑工扑通跪下,膝头砸在碎瓷片上也浑然不觉:"大人开恩!小人家中有卧病的老母,三日口粮断不得啊!"
田完望着他磨破的草鞋,又看了看旁边那堆被撞碎的陶坯,忽然想起河边那个满身泥浆的孩童。他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钱袋:"这里有五枚贝币,你拿去赔偿损失,再买些米粮。"
高个窑工捧着贝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旁边的窑工们也都愣住了 —— 谁不知这位陈地来的田大人素来节俭,连官服都打了补丁,今日却如此慷慨。
田完摆摆手让他起来,转身对老窑工说:"带他去领新坯料,今日必须把损毁的补上。" 说罢转身走向窑场深处的龙窑 —— 那是他仿照陈国样式督建的新窑,此刻正冒着袅袅青烟,像支蘸满墨汁的笔,在湛蓝天空上写着无人能懂的字句。
夕阳西斜时,田完才走出陶窑场。晚霞把临淄城城墙染成金红色,归巢的飞鸟掠过城头,翅膀上都像镀了层碎金。他忽然想起早晨哼唱的歌谣,便又随口哼了起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这一次,歌声里少了些南国的温婉,多了些齐地的苍茫。
路过中午纳凉的那棵老槐树时,他看见几个孩子还在粘蝉。领头男孩瞥见他,却没再驱赶,只是把竹竿往身后藏了藏。田完忍不住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块饴糖 —— 那是方才老窑工硬塞给他的。
"这个,比油炸蠽蟟甜。"他把饴糖递过去,指尖还沾着陶土的青灰色。
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去。糖块在夕阳下晶莹剔透,像块凝固的阳光。"俺们今日粘了好多," 他忽然小声说,"若是田大人不嫌弃,明日此时在此等俺,俺送您些。"
田完笑着点头,看那孩子把饴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的像只衔着果仁松鼠。他继续往前走,晚风掀起他依旧带着泥污的袍角,却吹不散嘴角笑意。或许这齐国土地,终究会像接纳那些南迁候鸟般,慢慢接纳他这个异乡人吧。
城门口卫兵见他走来,恭敬地拱手行礼。田完回礼时,忽然听见城墙上传来熟悉的蝉鸣。抬头望去,一只翠绿的蝉正趴在垛口上,翅膜在暮色中微微颤动。他忽然想起 "蠽蟟" 那两个字,便在心里默默写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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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万乘之国陶窑场 田完当众提要求




陶窑场的黄土路被夏日晒得冒起白烟,车轮碾过便扬起一阵黄雾。场院东头龙窑像条蛰伏的土龙,青砖砌的窑门还透着昨夜余温,几个赤膊匠人正用铁锨往窑膛里添炭,火星子混着汗珠子在阳光下炸成金粉。
匠工头蹲在老槐树下青石板上,脊梁上的汗珠顺着古铜色肌肉沟壑往下淌,汇成小溪流进粗麻短裤里。他左手攥着半块甜瓜,右手食指沾着汁水在膝头画圈,见有人影挡住日头,猛一抬头啐出嘴里的瓜子:“哪来的?没见那木桩子上刻着‘官窑禁地’?”
田完把竹编蒲扇往腰后一别,藏青色官袍下摆扫过沾着陶泥地面。他眯眼瞅着对方手里的甜瓜,瓜瓤红得发紫,汁水顺着指缝滴在石板上,引得三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在下田完,新领了百工之职,特来窑场瞧瞧。”
匠工头手里的甜瓜 “咚” 地掉在地上,他慌忙在裤腰上蹭了蹭手,膝盖骨在石板上磕出闷响:“小的王二愣,不知大人驾临,死罪死罪。” 槐树叶影在他油亮脊背上晃,倒像是层颤抖鱼鳞。
田完弯腰捡起那块甜瓜,瓜皮上沾着两粒黄土。“这瓜甜吗?” 他用蒲扇柄拨开苍蝇,“井水泡过的?”
王二愣挠着后脑勺直起身,脊梁骨还在打挺:“回大人,方才从井里捞的,冰得牙酸。窑上兄弟都这么吃,图个快当。” 他脚边瓜皮堆得像座小山,几只蚂蚁正扛着瓜子壳往树根爬。
田完把甜瓜扔回瓜皮堆,蒲扇 “呼” 地展开遮住脸:“苍蝇聚多了要生瘟疫。去年临淄西市就是吃了带虫瓜果,倒了三十多号人。” 他眼角余光瞥见王二愣喉结动了动,“你们这群匠人是国之根本,病一个就少双巧手。”
王二愣脚底板在石板上碾出沙沙声:“大人教训的是。我们粗人贱命,哪懂这些讲究。” 他忽然拍了下大腿,“看小的浑的,大人快到凉棚歇着,我这就去捞个最大的瓜来!”
“不必了。” 田完往场院走,官袍扫过晾坯架,惊飞了几只在陶坯上啄泥的麻雀。“带我看看你们的活计。”
场院里晾坯架像片矮树林,青灰色瓦坯码得整整齐齐。刚脱模筒瓦还泛着湿泥气,几个匠人正蹲在木案前用竹刀修坯,刀刃刮过陶胎的沙沙声此起彼伏。王二愣指着最西头架子:“大人您瞧,那是预备给临淄宫城用的筒瓦,刚出模的。”
田完停在堆着瓦当模具木台旁,伸手拿起个陶范。模具里纹饰是三棵歪脖子树,枝桠七扭八歪,像是被狂风揉过的麦秸。“这纹样用了多少年?” 他指尖划过那些模糊树纹,陶土细屑沾在指甲缝里。
“自打小的记事起就用这个。” 王二愣凑过来,鼻尖快碰到模具,“前朝传下来的老样子,说是能镇宅。” 东边传来 “哐当” 一声,一个学徒把瓦坯摔在地上,引得他回头骂了句,“狗崽子瞎了眼!”
田完把模具放回木台,声音沉了沉:“齐国已是万乘之国,临淄城墙比洛邑还高,瓦当上刻几棵枯树,像什么样子?” 他往高处走了两步,望着远处系水岸边的芦苇荡,“得让天下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霸主之国的气象。”
王二愣汗珠子滴在脚面上:“大人说咋改,小的们就咋做。只是这陶范得请专门的刻工来,窑上的人只会捏坯子。”
“改成树木双骑纹。” 田完转过身,蒲扇在掌心敲出轻响,“左边一棵苍松,右边两匹骏马,骑士要带剑披甲,得有冲锋陷阵的气势。” 他忽然笑了,眼角皱纹里盛着阳光,“你想想,宫墙上的瓦当转起来,就像千军万马在奔腾。”
王二愣咂摸着这话,喉咙里发出 “咕噜”声:“大人这主意绝了!小的这就去请刻工,三天之内保准出新范。”
田完往窑场深处走,龙窑烟囱正吐着淡青色烟,风一吹就散成纱巾似薄云。他停在取土河湾边,水面映着他的影子,官帽上铜环在波心里荡出细碎的光。“这窑场地势低,怕是怕水。”
“可不是嘛。” 王二愣跟在后头,脚陷进河边软泥里,“去年汛期淹了半拉场子,损失了三百多片瓦当。” 他忽然压低声音,“都说系水龙王脾气怪,高兴了给你好收成,恼了就灌你窑场。”
田完抬头看天,日头正烈,把云絮都晒成了金丝。“六月初六会下大雨,比去年的还猛。” 他用蒲扇指着太阳,“今日五月十三,龙王爷晒龙衣的日子。你看这日头毒得,六月六准保要还回来。”
王二愣眯眼瞅着太阳,慌忙用手挡着:“大人咋知道的?老人们说过这讲究,可从没应验过。”
田完往回走,官袍下摆扫过丛丛狗尾草,“五月十三日头越毒,六月六的雨就越猛。” 他忽然停住脚,“你们得把晾坯架垫高三尺,再在四周挖排水沟。瓦坯见了水,就成了烂泥。”
王二愣连连点头,指节在掌心掐出红印:“小的这就安排。挖沟的挖沟,垫架子的垫架子,绝不能让大人的嘱咐落了空。”
六月初六那天,田完卯时刚过就到了窑场。天边的启明星还没褪尽,西北方向已滚来墨色的云团,像被打翻的砚台浸黑了半块天。他站在龙窑顶上往下看,王二愣正指挥着匠人往晾坯架下垫青石,有人扛着铁锹往场院外跑,要去疏通去年淤塞的排水沟。
“大人您咋来得这么早?” 王二愣踩着窑砖爬上来,蓑衣上还沾着露水,“天刚蒙蒙亮呢。”
田完望着越来越近的乌云,云层里裹着隐隐的雷声:“雨要来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卷着沙砾刮过场院,晾坯架上的瓦坯发出 “哐哐” 的碰撞声,像是在互相提醒。
风势越来越猛,芦苇荡被压得贴在水面上,远处村庄升起的炊烟刚冒头就被撕成了碎片。王二愣突然喊了声 “赶快去盖好”,匠人们像被捅了马蜂似的扑向晾坯架,粗麻布在风里张成大鼓,几个人拽着边角才勉强盖住最上层瓦当。
豆大雨点砸下来,在布上敲出密集鼓点。田完往窑门退了退,看着雨珠在青石板上飞溅,转眼间就汇成了溪流。“这雨比去年的急。” 他声音被雷声吞没,只能看见王二愣在下面点头,嘴里不知喊着什么。
突然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田完看见场院东南角排水沟被枯枝堵了,黄水正往晾坯架那边漫。他刚要喊人,就见王二愣扛着铁锹冲过去,跪在泥水里用手往外掏枯枝,浊水顺着他的袖口往怀里灌。
雨里混着冰雹砸下来“噼啪” 作响。有个年轻匠人没抓稳布角,被狂风掀起的布面扫倒在地,刚脱模的瓦坯 “哗啦” 碎了一片。王二愣红着眼吼了句什么,几个匠人扑过去按住,有人把那学徒从泥里拽起来,后脑勺上已磕出了血。
就在这时,王二愣突然甩开众人,从墙角搬起两块青砖。他把一块竖着插进泥里,另一块横架在顶上,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抓了把草木灰撒在砖缝里。田完在窑顶上看得清楚,那草木灰里还掺着些碎米粒。
“你这是做什么?” 田完顺着窑壁的砖缝滑下来,官袍下摆沾满了黄泥。
王二愣跪在泥水里磕头,额头上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这是俺们老家的法子,能请龙王爷停雨。” 他指着天空,“大人您瞧!”
田完抬头时,冰雹真的停了。瓢泼大雨渐渐收了势头,墨色云层像被谁撕开道口子,露出后面青灰色天。风势也不再疯狂,匠人们瘫坐在泥里大口喘气,有人掏出干粮往嘴里塞,嚼着嚼着就哭了。
“还真管用?” 田完走到那两块青砖前,草木灰被雨水冲成了黑泥,在砖面上画出古怪的纹路。
王二愣抹了把脸,不知是在擦雨还是擦泪:“老辈传下来的规矩,百试百灵。” 他忽然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只要龙王爷收了怒,啥都好办。”
云散得极快,不过半个时辰,湛蓝天上就只剩几缕白云。阳光重新泼洒下来,在湿漉漉瓦坯上反射出青灰色光。田完踩着水洼往晾坯架走,盖住的瓦坯都还干爽,只有最边缘的几片沾了些泥水。
“损失不大。” 他拍了拍王二愣肩膀,“现在可以干活了。”
王二愣指挥着众人,晒瓦坯的场院很快又恢复了忙碌。有人用抹布擦拭沾泥的瓦坯,有人修补被风刮歪的晾坯架,那个磕破头的学徒裹着布条,正蹲在角落里重新和泥。
“记得我说的树木双骑纹吗?” 田完走到刻工房门口,新刻的陶范已经摆在案上,苍松纹路里还沾着刻刀削下的陶屑。
“早着呢,大人。” 王二愣跟过来,手里攥着块粗布擦手,“刻工说这纹样复杂,得再修三天才能用。”
田完拿起陶范对着太阳看,骑士的铠甲纹路清晰可见,马鬃的线条流畅有力。“很好。” 他放下陶范,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但有一样,出窑的瓦当若是有半点瑕疵,立刻砸掉。”
王二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人,有些小瑕疵不碍事的,比如边角有点歪 ——”
“不行。” 田完打断他,指着远处的临淄方向,“那是要盖在宫墙上的东西,天下诸侯都会看见。齐国的脸面,不能让块歪瓦当给丢了。” 他拿起块残次品,是片边缘变形的筒瓦,“这样的,必须砸。”
“是是是。” 王二愣点头如捣蒜,“小的们以前也是这么做的,不合格的都堆在窑后。”
田完往窑场门口走,看见几个匠人正往出窑陶器上盖印章,木戳在陶坯上按出模糊的印记。“那是什么?” 他停下脚步。
“窑场的记号。” 王二愣解释道,“出了问题就知道是哪个窑烧的。”
田完忽然站住脚,转身时官袍扫过堆在墙角的陶瓮:“从今日起,不光要盖窑场的印,还要刻上匠人的名字。”
王二愣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大人,这……这可难办。” 他搓着手,指缝里还嵌着陶泥,“窑上的兄弟都是穷苦人,有名有姓的没几个。像俺,王二愣就是个外号,爹娘生俺时嫌俺愣头愣脑,就这么叫开了。”
田完弯腰捡起块碎陶片,在地上划出 “二愣” 两个字:“没有正名,外号也行。” 他把陶片递给王二愣,“刻在瓦当背面,要刻得深些,烧出来也磨不掉。”
“这是为啥?” 王二愣捏着陶片,边缘割得手心发疼。
“为了追责。” 田完的声音像窑里炭块一样硬,“一看名字就知道是谁的责任。” 他往远处望,系水的水面在阳光下闪着碎银,“往后这陶窑出的每件东西,都要刻上制作人的名字。百年之后若是出了问题,哪怕他成了枯骨,也要记他一笔。”
王二愣的喉结上下滚动:“大人是说…… 要记一辈子?”
“不止一辈子。要让后世的匠人都知道,手里的活计,就是自己的脸面。砸了活计的名声,就是砸了自己的祖宗牌位。”
场院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风刮过晾坯架的 “呜呜” 声。匠人们手里的活计都停了,有人望着田完,有人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掌心老茧里还沾着昨夜的窑灰。
王二愣突然 “咚” 地跪在泥水里,声音带着哭腔:“小的明白了!这就吩咐下去,今日出的活计,都刻上名字!” 他朝着匠人们吼,“都听见了吗?往后谁的活谁签字,出了岔子,扒你们的皮!”
匠人们齐声应着,声音在窑场里撞出回声。田完看着他们重新忙碌起来,有人去找刻刀,有人在瓦坯上试刻自己的名字,那个磕破头的学徒正用手指在湿泥上写着 “狗剩”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很用力。
他转身往窑场外走,系水的芦苇荡在风中起伏,像无数双摇着的手。田完忽然想起方才王二愣用青砖求雨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或许,这万乘之国的根基,就藏在这些匠人掌心的老茧里,藏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里,藏在这陶窑场升腾的炊烟里。他回头望了眼龙窑,烟囱里的烟正笔直地往上蹿,像根撑天的柱子。



13骑士瓦当遂君意 匠工意外得奖赏




雨后,天空像被玉露洗过的青瓷,澄澈得能映出云絮纹理。一道彩虹正横跨天际,从都城西隅的稷门一直绵延到东郊淄水之畔,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交织,仿佛天地间架起了一座缀满宝石的长桥。那些柔和色彩在高空中凝固,随着云气流动微微漾动,将半个临淄城都染成了梦幻色调。
“快来看呀!” 长信宫的宫女绿萼正倚着朱红廊柱捶腰,抬眼望见彩虹时,手中丝帕都惊得落在了阶前。她提着裙摆往内殿跑,银铃般嗓音撞得廊下铜铃叮叮作响,“姐妹们,天上挂着彩桥呢!”
内殿里宫女们闻声涌到廊下,三十多双绣鞋踩得青石地面簌簌发响。穿碧色宫装的阿蛮伸手去够彩虹影子,指尖划过湿漉漉空气,惊得檐角雨珠坠落,在她手背上砸出细碎的凉:“真好看,像把所有绫罗绸缎都剪碎了拼在天上。”
梳双环髻少女托着泛红的腮,樱桃小嘴微微嘟起,望着彩虹尽头喃喃:“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鹊桥?牛郎织女刚过完节,桥还没拆呢。”
“哟,想你的情郎了?” 穿藕荷色衣裳宫女伸手捏她脸颊,引得众人一阵哄笑。银铃般笑声裹着雨后潮气漫开,连梧桐叶都似在轻轻摇晃。
笑声惊动了正临窗批阅竹简的齐桓公。他搁下笔,腰间玉珮随着起身动作轻响,玄色朝服上绣着的日月纹在晨光里流转:“外面何事喧哗?”
侍立一旁的内侍躬身回话,袖口扫过案上铜爵,带起细微声响:“回君上,雨后放晴,宫人们在看天上彩虹呢。”
“彩虹?” 齐桓公挑了挑眉,推开雕着饕餮纹窗扇。潮湿风裹挟着泥土气息涌进来,吹得他鬓边玉簪微微晃动,“寡人倒要瞧瞧。”
见君王亲自出来,廊下宫女们顿时敛了声息,齐刷刷地屈膝行礼,三十多个发髻上的珠花同时轻颤,像落了一地星子。齐桓公摆摆手示意免礼,目光掠过一张张怯生生脸庞,忽然朗声笑道:“天上彩虹哪比得上人间的彩虹?”
他抬手虚指众宫女,玄色衣袖在晨光里划出弧线:“你们穿得五颜六色,才是常驻人间的锦绣呢。”
“谢君上夸奖!” 宫女们齐声应答,声音里藏着难掩的雀跃,连垂着的眼帘都泛起笑意。
齐桓公仰头望着天际的彩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尽情看吧,这天工造化的景致,转眼就要散了。” 话音未落,就见彩虹边缘的紫色正渐渐淡去,像被清水晕开的墨痕。
“哎呀,颜色浅了!” 阿蛮惊呼出声,急得直跺脚,“定是我们吵着君上,彩虹要躲起来了。”
众人屏息凝视间,那道彩桥果然如退潮般渐渐隐去,最后化作一缕淡紫融入云间。宫女们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三十多双眼睛里都浮起怅然,连檐角滴落的雨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沉稳脚步声。田完身着青色朝服,腰悬青铜剑,正拾级而上,见众人神色怅然,不禁拱手问道:“君上,诸位为何在此驻足?”
“百工官来得巧,” 齐桓公转身时,朝服的下摆扫过阶前水洼,溅起细小水花,“我们刚看完彩虹消散,你便来了。有要事禀报?”
田完目光扫过天际,果然已无彩虹踪迹,只余下几片薄云。他指了指檐角还在滴答的雨珠,笑道:“臣来查看新换的瓦当是否经住了这场雨,倒是惊扰君上雅兴了。”
齐桓公目光顺着他指尖移到房檐,忽然眯起眼睛。那些青灰色瓦当原本刻着单调树木纹,此刻却赫然变成了双骑并辔的图案 —— 两名骑士手持长矛,胯下骏马四蹄腾跃,鬃毛飞扬间仿佛能听见嘶鸣,连马镫上的纹饰都清晰可辨。
“这瓦当何时换了纹样?先前不是些枯树吗?”
内侍凑上前回话,声音压得极低:“大约是田大人掌管百工之后,工匠们新烧制的。”
田完上前一步,朝服衣摆拂过阶前青苔:“都是工匠们的巧思,臣不过是提了些浅见。不知君上觉得如何?”
“好!很好!” 齐桓公连拍两下手掌,朝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烁,“比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好看多了,颇有我大齐气象。” 他忽然凑近瓦当细瞧,眉头微蹙,“这双骑纹样,有何讲究?”
田完拱手答道,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在场众人都听得分明:“君上,我大齐乃万乘之国,当以武备彰显霸业。这双骑纹既显我军威,又喻君臣同心,正合我齐国蒸蒸日上之态。”
“呵呵,说得好!” 齐桓公抚掌大笑,笑声震得檐角的铜铃又开始轻响,“该推广到全城宫殿,你要好好奖赏那些工匠。”
田完眼中闪过一丝亮色,顺势躬身道:“臣正有此意。说来君上或许不知,这些瓦当上都刻着工匠的名字呢。” 他指着瓦当右下角,那里果然有个极小的 “石” 字,“臣替工匠们谢过君上恩典。”
“哦?刻着名字?这是为何?”
“回君上,” 田完的声音里带着沉稳的底气,“如此一来,若瓦当有瑕疵,便能直接找到制作者问责。赏罚分明,方能督促他们精进技艺。”
齐桓公直起身,眼中闪过赞许:“这法子甚好,也就你能想得这般周全。” 他转身对身后的内侍吩咐,声音陡然洪亮,“从库府拨银千两,赏给制瓦的工匠!让他们知道,只要能造出彰显齐国威仪的物件,寡人从不吝赏赐!”
内侍刚应声退下,田完又补充道:“君上圣明。这些工匠拖家带口,每日在窑厂忍受烟熏火燎,能有此巧思实属不易。”
齐桓公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那里新换的瓦当在阳光下泛着青灰光泽:“百工是国之利器,当得重赏。往后有这般巧思,只管奏来。”
三日后,田完带着十名内侍,押着五辆马车直奔城西的陶窑厂。车轮碾过雨后土路,溅起混着青草气息泥点,车厢里堆满的木箱随着颠簸发出沉闷声响。窑厂外的空地上,十几个赤膊工匠正弯腰搬运陶坯,黧黑脊梁上汗珠滚落,砸在滚烫地面上瞬间蒸发。
“百工官来了!” 有人眼尖,丢下手中陶坯就往窑厂内跑。刹那间,拉坯的转盘停了,码坯的架子空了,三十多个工匠涌到门口,沾满陶泥的手在粗布衣裳上胡乱擦拭,个个面带惶恐。
田完跳下车,他示意内侍打开车厢,十只木箱同时被掀开,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工匠们纷纷眯起眼睛。
“诸位不必拘谨。” 田完的声音穿过窑厂的烟火气,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你们烧制的双骑瓦当,君上十分满意,特命我来奖赏大家。”
站在最前面的匠工头张老三愣住了,满是老茧的手僵在半空。他从事制陶四十余年,祖父曾为齐僖公烧过礼器,父亲为齐襄公造过瓦当,却从未听说过工匠能得君王赏赐。他眨了眨被烟火熏得发红的眼睛,又使劲掐了把大腿,确认不是在做梦。
“赏、赏赐我们?” 张老三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窑火烤过的陶土,“百工官,我们祖祖辈辈烧窑,只知做错了要受罚,从没见过奖赏啊。”
“以往没有,不代表往后没有。” 田完走到工匠们中间,靴底踩过散落陶片发出轻响,“这是我跟君上力争来的,你们当得起。”
一个年轻工匠忍不住探头去看木箱里的银子,被张老三瞪了一眼,慌忙低下头,耳尖却红得发亮。田完见状朗声笑道:“都过来看看,这些银子,人人有份。”
张老三仍是满腹疑虑,他上前一步,粗糙手指几乎要触到田完衣袍:“大人,那双骑瓦当明明是您设计的图样,怎么反倒赏我们?”
“没有你们的巧手,再好的图样也只是废物。” 田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沾了些陶泥灰,“你们日夜守着窑火,手背被烫伤了用草木灰敷,眼睛被烟熏红了用井水浇,这份辛苦,理应得赏。”
他转向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张师傅领双倍,毕竟是他带着大伙改良的窑温。其他人按工时分配,老人孩子都有份!”
张老三这才信了,他转身朝窑厂内大喊:“都过来领赏!君上赏银子了!” 声音里混着哽咽,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
工匠们排着队上前,每个人接过银子时都忍不住用牙咬一咬,确认那冰凉坚硬触感是真的。烧窑的老王头捧着银子,浑浊眼睛里滚下泪珠,砸在银子上晕开细小泥点:“我爹当年烧裂了祭祀的瓦甗,被打了三十棍。如今咱们竟能得君上赏赐……”
年轻的阿石捧着银子,手指都在发抖。他上个月刚讨了媳妇,正愁没钱置办彩礼,此刻掌心银子沉甸甸的,足够买两亩好地。他忽然朝着宫殿方向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谢君上恩典!”
众人纷纷效仿,三十多个沾满陶泥身影跪在尘土里,朝着东方叩拜。田完望着这场景,忽然觉得眼角发烫,他转身望向临淄城方向,那里宫殿顶上新换的瓦当,正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无数双注视着大地的眼睛。
夕阳西下时,田完离开窑厂,身后传来工匠们的欢笑声。他回头望去,只见张老三正指挥着大伙在窑厂前立石碑,碑上要刻 “君恩浩荡” 四个大字。炊烟从窑厂烟囱里升起,混着雨后云霞,在暮色里织成了另一道温暖彩虹。
而那些刻着工匠名字的双骑瓦当,后来真铺满了临淄城宫殿。多年后,有孩童指着瓦当上的 “石” 字问老者,老人便会讲起那个雨后的故事:“当年就是这个叫阿石的工匠,带着大伙把彩虹的颜色,烧进了青灰色陶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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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沉湎女闾穷欢乐  杀手酒醉泄天机




残阳如凝血,泼洒在齐鲁边境阡陌,晚风混着泥土腥味扑在行人脸上。官道旁的老榆树上,七八只乌鸦聒噪不休,黑黢黢身影在昏黄天幕下盘旋,像是谁撒出的一把破墨点。
“歇脚吧。” 走在前面的汉子勒住缰绳,他腰间悬着柄嵌碧玉的匕首,却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商袍,靴底泥渍里还沾着半片干枯芦苇叶。
后面那人拍了拍驮着绸缎的驴背,打了个哈欠:“离临淄还有两日路程,不差这半夜。” 他眼角的刀疤在夕阳下泛着红,说话时总爱用舌尖舔舔干裂嘴唇。
“白天踩点,夜里动手,这是规矩。” 前面汉子翻身下马,往道旁那座孤零零客栈瞥了眼,幌子上 “迎客来” 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哭嚎。
那时,国野道边每隔10里、30里、50里分别设置庐、宿、市,提供住处、饮食、马匹和粮草等。
两人牵着牲口刚到门口,檐角铜铃突然叮铃作响。一个脑袋锃亮的店家颠颠地跑出来,瓜皮帽下小眼睛眯成两条缝:“客官里边请!看这行头就是做大买卖的,小店虽偏,却有上好的客房 ——”
“最好的。” 刀疤脸打断他,往门槛上啐了口带血丝唾沫。
店家目光在两人腰间扫过,脸上的笑更堆了几分:“那得是上房了,原是给赵国使臣预备的,带个小耳房,清静。” 他伸手引路时,袖口滑落,露出腕上块青黑色胎记,像只蜷缩的蝎子。
穿过天井时,刀疤脸突然停在廊柱前。左边柱子上刻着 “未晚先投宿”,右边是 “鸡鸣早看天”,字迹苍劲,却在 “宿” 字最后一笔处多了个奇怪弯钩,像是有人用指甲抠出来的。
“这联子有些年头了?” 他伸手去摸。
“祖传的!” 店家慌忙挡开,指尖冰凉,“客官楼上请,楼梯刚修过,稳当。”
上房果然宽敞,窗棂糊着细纱,月光漏进来能映出墙上挂的《归雁图》。只是画轴边缘泛着黑,凑近了闻,竟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刀疤脸往床榻上一坐,木床发出 “吱呀” 呻吟,像是不堪重负。
“好酒好肉,赶紧的。” 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盘着的蛇形纹身。
店家应着退出去,刚到楼梯口就撞上店小二。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左眼总是半眯着,手里端的托盘稳如磐石:“掌柜的,西边厢房那几个客人又在摔碗。”
“不管他们。” 店家压低声音,往楼上瞥了眼,“看好那两位的动静,尤其是他们的包裹。”
不多时,四碟热菜一壶烈酒端了上来。酱肘子油光锃亮,醋溜藕片泛着琥珀色,最惹眼的是盘红烧野雉,翎毛竟还留着几根,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蓝。
“你们齐地的厨子,倒会耍花样。” 刀疤脸捏起根雉毛端详,突然 “嗤” 地笑了,“听说临淄城里,遍地都是女市?”
同伴呷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淌进脖颈:“别是你那点心思又活络了。”
“问问何妨。” 刀疤脸朝楼下喊,“店家!”
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店家推门时带进阵冷风,烛火猛地矮了半截:“客官还需要些什么?”
刀疤脸朝他勾手指,等店家凑近了,故意喷了口酒气:“听说…… 你们这儿有姑娘?”
店家的小眼睛转了转,突然往门外看了眼:“客官是说女闾?都城七家官办的,每市百号人,最出名的那条胡同,石板缝里都渗着脂粉香。” 他搓着手笑,“不过近来乡下也有了,都是些走江湖的,活儿好,嘴严。”
“哦?” 同伴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闷响,“那就叫两个来瞧瞧。”
“得嘞!” 店家应声要走,又被刀疤脸叫住。
“老的丑的不要。” 他摸出块碎银子,在指间抛了抛,“要是合心意,赏钱少不了。”
店家接了银子,眉开眼笑地去了。没过三炷香,楼梯就传来环佩叮当。两个女子推门而入,前一个穿水红罗裙,发间插着支金步摇,走路时腰肢扭得像条蛇;后一个着月白衫子,脸上蒙着层薄纱,只露出双水汪汪的杏眼。
“客官万福。” 水红裙女子娇笑着上前,指尖刚搭上刀疤脸的肩,就被他猛地攥住手腕。
“哟,客官好力气。” 女子眉眼含春,另只手却悄悄往腰间摸去,那里藏着柄三寸长的银簪。
“安分点。” 刀疤脸松开手,从怀里摸出锭银子拍在桌上,“陪爷喝酒。”
月白衫女子始终没说话,只是给同伴斟酒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皓腕,上面竟有串细小的针孔。刀疤脸的同伴眯起眼,突然抓住她的手:“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浑身一颤,纱巾下的嘴唇抿成条直线。店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干笑着打圆场:“乡下姑娘,干活不小心被针扎的,客官莫怪。”
“是吗?” 刀疤脸突然笑了,端起酒杯往女子嘴里灌,“那就多喝点,暖暖身子。”
酒过三巡,刀疤脸已经醉得满脸通红,搂着水红裙女子往床榻上倒,将要云雨一番,瞌睡虫袭来。同伴也被月白衫女子灌了不少,眼神发直,嘴里胡乱念叨着什么,就呼呼进入温柔乡。店家使了个眼色,两个女子悄悄退了出去,临走时,月白衫女子回头望了眼桌上的包裹,眼里闪过丝冷光。
“扶客官歇息。” 店家朝店小二挥挥手,自己却守在门口,听着屋里的鼾声渐起,才蹑手蹑脚地退到天井。
子夜后,酒劲慢慢退去,两人早把两女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躺在床上,隔着夜色,海阔天空胡侃。
“耶耶耶。”
“怎么了?”
“昨晚那两个女人呢?”
“是啊,还没捞着玩呢,怎么就不见人了?”
“欸,都怨这该死的酒!”
三更梆子响过,月色突然被乌云遮了个严实。一道黑影从后院柴房窜出,像只狸猫般攀上屋檐,顺着排水管滑到上房屋顶。他掀开片瓦,借着窗棂透的微光往下看 —— 两个杀手歪倒在榻上,包裹被随意扔在脚边。
黑影从怀里摸出根细如发丝的铜管,轻轻捅破窗纱,往屋里吹了点灰白色的粉末。过了顿饭功夫,他才撬开虚掩的后窗,悄无声息地落地。
包裹是用粗麻绳捆的,上面还沾着些褐色斑点。黑影刚解开绳结,就听榻上的刀疤脸突然嘟囔:“水…… 水……”
他慌忙缩到门后,只见刀疤脸翻了个身,露出压在身下的半张地图,上面用朱砂圈着临淄城的位置,旁边还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只展翅的鸟。
“陈完…… 田完……” 另个杀手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别弄错了……”
黑影屏住呼吸,握紧了腰间的短刀。他原是田完府上的护卫,奉命追查刺客踪迹,一路跟着这两人到了客栈,没想到竟在这里听到了关键。
“放心……” 刀疤脸打了个哈欠,“那老东西改了姓,照样认得…… 当年在陈国,他爹杀我兄长时,可没手软……”
“嘘 ——” 同伴突然捂住他的嘴,“小声点!忘了掌柜的嘱咐?”
黑影的心猛地一跳。掌柜?难道店家也牵涉其中?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闪过道红光。两个杀手像是被针扎了般跳起来,刀疤脸摸出匕首,低吼道:“谁?”
黑影迅速躲进耳房,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房门被推开,店家举着盏灯笼站在门口,身后跟着那两个女闾女子,水红裙的手里还捧着个黑木托盘,上面盖着块红布。
“客官醒了?” 店家的声音透着诡异,“给您送些醒酒汤。”
“不必了。” 刀疤脸握紧匕首,“我们要歇息。”
“喝了再歇也不迟。” 月白衫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汤里,加了些好东西。”
红布被掀开,托盘里哪是什么醒酒汤,分明是个青铜鼎,鼎里插着三炷香,香灰竟结成了锁链的形状。
“你们到底是谁?” 另个杀手后退半步,撞翻了桌边的酒壶。
“送你们上路的人。” 店家摘下瓜皮帽,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上面赫然刻着个与地图上相同的鸟形符号,“陈侯说了,既要杀田完,就得先祭我兄长的在天之灵。”
刀疤脸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你是……你是陈季的弟弟?”
“总算不笨。” 店家冷笑,“当年我兄长替你们背了黑锅,被陈完他爹砍了头,今日,该你们还债了!”
两个女子同时抽出银簪,朝杀手刺去。刀疤脸反应极快,侧身躲过,匕首直刺店家咽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耳房的门突然爆开,黑影挥刀砍断了店家的手臂。
“护…… 护卫?” 店家捂着流血的伤口,满脸难以置信。
月白衫女子趁机甩出枚毒针,黑影早有防备,用刀背挡开,毒针正中水红裙女子的肩头,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是‘牵机引’!” 另个杀手认出了这毒,“你们是西秦的人?”
月白衫女子没答话,转身就往外跑。黑影正要去追,却被刀疤脸拦住:“别追了,她们是陈侯的死士,跑不远的。”
店家突然狂笑起来,血沫从嘴角涌出:“你们以为逃得掉吗?”
话没说完,他突然瞪大眼睛倒了下去,后心插着支箭。黑影抬头望去,只见窗口站着个穿玄甲的将军,手里还握着弓。
“田将军!” 黑影又惊又喜。
被称为田将军的人跳进屋里,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奉大夫之命,前来接应。这两人……”
“是陈侯派来刺杀大夫的。” 黑影踢了踢刀疤脸的尸体,“不过看样子,他们内部也起了内讧。”
田将军皱眉看着那青铜鼎:“这是陈国的‘镇魂鼎’,看来陈侯为了杀田大夫,真是下了血本。”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临淄城里刚传来消息,大夫收留了个从陈国逃来的女子,说是什么…… 陈季的女儿。”
黑影浑身一震,看向那具水红裙女子的尸体,突然发现她脖颈上挂着块玉佩,玉佩背面刻着个 “季” 字。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客栈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田将军带着黑影和那个幸存的杀手,趁着晨雾往临淄方向赶去。官道旁的老榆树上,乌鸦依旧在叫,只是这次,它们的叫声里似乎多了几分释然。
那杀手在路上终于吐露实情:陈侯忌惮田完在齐国的势力,暗中派了三路人马 —— 他们负责刺杀,陈季的弟弟负责灭口,西秦死士则想坐收渔利。谁也没想到,田完早有防备,连女闾里的女子都安插了眼线。
“那月白衫女子……” 黑影忍不住问。
“她是大夫安插在西秦的人。” 田将军勒住马缰,远处的临淄城已隐约可见,“这次能揪出陈侯的阴谋,多亏了她。”
朝阳跃出地平线,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官道上的露水反射着金光,像是谁撒下的一把碎银。黑影回头望了眼那片被大火吞噬的客栈废墟,突然觉得,这齐鲁边境的风,似乎比往日更清爽了些。



  15、冥思苦想铸刀币  首尾相连一田字




临淄城晨雾刚散,青铜鼎里的黍米粥正冒着热气。
百工官田完站在宫墙下,望着内侍们捧着竹简匆匆走过,袖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铜贝币。这枚币边缘已被磨出细密齿痕,像极了他此刻焦灼心境。
昨夜宫宴上,桓公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铜贝币,眉头拧成了疙瘩。彼时鲁国使者正用一辆牛车装载贡品,清点时竟用了三个老吏数了整整半日。
“若遇大宗交易,岂非要耗尽举国算力?”
桓公的慨叹像根针,扎在田完心上。他清楚,这不仅是君主的随口之言,更是撬动命运的支点。
作为陈国公子,田完三年前避乱奔齐时,若非桓公念及陈齐旧好,认他做了义子,此刻他或许还在临淄市井靠抄书糊口。可义子的名分终究是镜花水月,那日管仲在朝堂上清点官吏俸禄,唯独将他的那份摆在最末,竹简上 “客卿田完” 四个字墨迹未干,却已透着三分疏离。
“百工官这是在数蚂蚁?” 一个戏谑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田完抬头,见是管仲的门客宁戚,正抱着一卷税法竹简朝他笑。宫墙下的铜贝币兑换处,几个商贩正用木秤称币,一枚枚海贝形状的铜币在竹筐里叮当作响,像串不成调的乐曲。
“宁先生有所不知,” 田完拱手道,“昨日西市绸缎商以车载贝币交易,过秤时竟滚失三十余枚,争执到深夜才了断。”
宁戚挑眉:“仲父正欲改革币制,只是苦于无万全之策。” 他压低声音,“听闻衡山之谋后,列国皆学我齐法,若能有新币问世,必能再振国威。”
这话像粒火星落在干柴上。田完望着兑换处那片晃动的铜光,忽然想起幼时在陈国太庙见过的青铜刀,祭祖时用作礼器,刀身刻着 “子子孙孙永宝用” 的铭文。他匆匆告辞,转身时袖中的铜贝币硌得腕骨生疼。
回到府邸时,日头已过中天。田完屏退仆役,将满箱铜贝币倒在案几上。这些币大者如拇指,小者似指甲,正面凸起的贝齿早已被磨平,背面的绳纹却因常年穿串而越发清晰。他试着将十枚币串成一串,沉甸甸的分量让竹绳立刻弯了腰。
“若遇千金交易,需车载马驮,何其不便。”田完喃喃自语,随手将一串币推到案边。铜币滚落的脆响里,他忽然注意到案几木纹 —— 那是工匠用刨子反复打磨出的同心圆,像极了某种环形器物。
暮色浸窗时,田完仍在摆弄那些铜贝。他将币摆成方阵,又堆作小山,忽然烦躁地一挥手,铜币哗啦啦落了满地。其中三枚滚到墙角,恰巧排成个锐角三角形,倒像把折断的刀头。
这夜田完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他站在陈国太庙,先祖牌位前的青铜刀突然断裂,断头处竟渗出暗红的血珠。他伸手去接,那血却化作无数铜贝币,顺着指缝漏成了条河。河对岸,一口黑漆棺材正被人抬着,棺盖突然裂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刀形器物……
“啊!” 田完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窗外的打更人刚敲过三更,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竹帘的影子,像把摊开的刀。他摸出枕下的《周公解梦》,借着残灯细读,指尖在 “棺断得币,主大兴” 七个字上反复摩挲。
“刀…… 币……” 田完忽然击掌。他翻身下床,扯过案上的丝帛,用朱砂笔勾勒起来。先画个锐角三角形作刀首,接着是长方形刀身,再添段短矩形为柄,最后在末端画个圆环。画到第七遍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
晨光里,丝帛上的图案渐渐清晰。田完忽然想起幼年随父亲狩猎,见过胡人腰间的弯刀,刃口向内弯曲,既省力又不易脱落。他赶紧修改刀身弧度,让刃线向内凹陷,这样既保留刀形,又不会让人误作兵器。
“百工官这是画的什么?” 侍者端着盥洗水进来,好奇地探头。田完慌忙将丝帛折起,塞进袖中。他望着铜镜里自己发红的眼,忽然觉得腹中饥饿,这才想起竟一夜未眠。
早朝后,田完在宫门口拦住了桓公。彼时桓公正准备去苑囿射猎,一身戎装衬得面色格外红润。“君上,臣有家务事禀奏。” 田完故意提高声音,让周围的内侍都听见。
桓公果然驻足:“哦?我儿有何心事?”
“臣见市井交易,铜贝币实多不便。” 田完压低声音,“愿设计新币,以利流通。”
桓公捻着胡须笑了:“前日仲父也提过此事。你既有想法,便放手去做。” 他忽然凑近,“只是要记住,齐国的币,得有齐国的样子。”
这句话让田完心头一震。他望着桓公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那 “齐国的样子” 是什么,是衡山之谋里的智慧,是阴里之谋中的隐秘,更是要让天下人一见到这币,便想起临淄城的繁华。
三日后,田完带着丝帛图样来到城西的铸币作坊。熔炉前的皮橐正被四个壮汉交替按压,风箱声呜呜作响,像头喘气的巨兽。匠工头老冶光着膀子,正用长钳夹着铜块往炉里送,火星溅在他黝黑的脊背上,烫出一个个白点儿。
“百工官大驾光临,是查问新铸的贝币?”老冶直起身,用麻布擦着汗。作坊角落里,新铸的铜贝币堆成小山,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
田完没接话,只拉着他往僻静处走。“老冶,给你看样东西。” 他展开丝帛,老冶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这是…… 刀?” 老冶眯着眼,“可这刃怎么往里弯?莫说砍人,连柴薪都劈不开。”
“此非兵器,是币。” 田完加重语气,“要按这个样子铸,今日就得见样品。”
老冶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百工官是急糊涂了?铸币得先做范,范要阴干三日,哪能说造就造?” 他忽然压低声音,“前日管仲大人的门客来查过铜料,说近来铜矿紧张……”
“铜料我来想办法。” 田完从袖中摸出块金饼,“这是预付的工钱。你找最好的铸工,用失蜡法做范,我就在这儿等着。”
老冶掂了掂金饼的分量,忽然眉开眼笑:“罢了,谁让百工官信得过我。” 他转身吆喝起来,“都停下手里的活!取蜂蜡、精铜来!”
作坊里顿时忙乱起来。两个老铸工将蜂蜡加热成糊状,田完亲自用竹刀塑形,把刀首雕成山形,刀身刻上 “齐” 字,刀柄处添了三道横纹,刀环则做成规整的圆形。老冶在一旁看得直咋舌:“这字刻得比太庙的礼器还讲究。”
正午时分,蜡模终于做好。田完捧着那枚三寸长的蜡质刀币,忽然发现刀环的位置有些偏。“不行,得重做。” 他坚持道。老冶急得直跺脚:“百工官,铜汁都快好了!”
“币者,国之重器。” 田完盯着蜡模,“刀环不正,如何流通天下?”
重新制作的蜡模送进泥范时,日头已过西斜。熔炉里的铜汁泛着橘红色的光,像熔化的太阳。老冶用长钳夹着陶范,小心翼翼地将铜汁注入,作坊里顿时弥漫开刺鼻的铜腥味。
“这得等一个时辰才能脱模。” 老冶擦着汗,“百工官不如先去偏厅歇息。”
田完却不肯走。他坐在炉边的青石上,看着火苗舔舐炉壁,忽然想起桓公那句话 ——“齐国的币,得有齐国的样子”。临淄城的街道是方的,城墙是方的,连宫殿的柱子都是方的,可这刀币…… 他忽然有了个念头。
暮色四合时,老冶终于捧着通红的铸件出来。浸入冷水的瞬间,“滋啦” 一声腾起白雾。待水汽散去,一枚黄澄澄的刀币躺在铜盘里,刀首锐利,刀身平整,刀柄处的三道横纹清晰可辨,刀环光滑如镜。
“成了!” 老冶喜不自胜。田完却没说话,他让铸工再铸五枚,然后将六枚刀币在案上一字排开。
“百工官这是要做什么?” 老冶好奇地凑过来。只见田完将第一枚刀首与第二枚刀环相接,第二枚刀首与第三枚刀环相扣,如此首尾相连,竟排成了个整整齐齐的方形。
“这是……” 老冶眯着眼,忽然张大了嘴,“田字!”
六枚刀币组成的方形,恰好是田氏的族徽。田完抚摸着冰凉的铜面,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陈氏子孙,纵在异国,亦要让先祖荣光不灭。” 他抬头时,正见老冶惶恐地低下头,便笑道:“老冶可知这币的妙处?”
老冶讷讷道:“好看是好看,只是……”
“刀首像泰山,刀身如淄水,刀环似车轮。”田完指着币面,“这是咱齐国的山河!” 他忽然提高声音,“而且百枚贝币换一枚刀币,交易时岂不省事?”
老冶这才点头:“还是百工官想得深远。”
七日后,田完捧着新铸的刀币觐见桓公。管仲也在场,正拿着一枚刀币反复端详。“此币形制精巧,携带方便。” 管仲捻着胡须,“只是这刀环为何要铸成圆形?”
“回仲父,” 田完躬身道,“天圆地方,刀环取天道循环之意,刀身法地之方正,合于阴阳之道。”
桓公忽然笑了:“我儿竟有这般见识。” 他将六枚刀币在案上排开,目光在组成的 “田” 字上停留片刻,忽然道:“就叫‘齐刀’吧。明日起,临淄城先行流通。”
走出宫殿时,田完望着正午的太阳,忽然觉得袖中的齐刀在发烫。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枚币,更是一条路 —— 从陈国太庙到齐国宫阙,从寄人篱下到跻身朝堂,这条路,才刚刚开始。
三个月后,临淄西市。一个郑国商人用三枚齐刀币买了五匹齐纨,他掂量着手中的刀币,对身旁的伙计笑道:“你看这币,像刀又不是刀,倒比咱们的布币好用多了。”
伙计接过刀币,忽然惊呼:“掌柜你看,六枚拼起来是个‘田’字!”
商人抬头望向齐国的方向,若有所思:“这铸币的田完,怕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彼时的田完正在作坊里监督新币铸造,炉火映着他年轻的脸。老冶拿着新铸的刀币来报:“百工官,已铸出三万枚,各地商贾都来兑换呢。”
田完接过一枚,在指间转了转。刀环碰撞的脆响里,他仿佛听见了临淄城的车水马龙,听见了各国商队的驼铃声,更听见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
窗外,齐国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把展开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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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齐之法化有寓意  惹得众卿生怨气  
夜漏已过三更,临淄城的暑气仍未散去,田完府邸的卧房里,细密的汗珠顺着他鬓角往下淌,浸湿了素色绢枕。
他翻了个身,身下的竹席发出 “吱呀” 轻响,像极了白日里铸币工坊里铜汁冷却时的细微炸裂声。索性披衣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步子轻得怕惊了院中的竹影 —— 那片他亲手栽种的竹林,此刻在月光下晃着细碎的叶尖,倒让他想起新铸刀币上的横纹。
客厅的案几上早已备好陶壶与漆杯,田完拎起陶壶往杯中斟酒,琥珀色的酒液撞在杯壁上,溅起的酒星子落在案几的竹简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竹简上是他画了七遍的刀币图样,“齐之法化” 四个字的篆体被他描得墨色发亮,刀身的三条横纹旁还标注着 “像天地人三才” 的小字。他指尖摩挲着竹简上的刀形轮廓,忽然觉得眼皮发沉,便将酒壶往案几上一放,和衣斜倚在矮榻上,不多时便入了梦乡。
梦里的临淄王宫比白日里更显辉煌,桓公穿着缀满玉珏的朝服,从青铜鼎旁踱步而来,身后跟着的内侍们推着十辆漆木车,车上堆着的金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子完啊,” 桓公的声音带着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这刀币设计得好!往后齐国的商路能通到东海去,这些金子,都是赏你的!” 田完忙要躬身谢恩,却见那些金子忽然化作了成串的刀币,“哗啦啦” 落在他掌心,每一枚都刻着 “齐之法化”,刀背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大人!大人!天已亮了!” 侍童的声音将他从梦中唤醒,田完猛地坐起身,掌心还残留着梦里握币的触感。他摸了摸案几,竹简上的图样还在,陶壶里的酒却已凉透。“备车!去王宫!” 他一边吩咐侍童,一边抓起案几上的刀币样品,那是用青铜铸的成品,刀身泛着冷光,三条横纹刻得整整齐齐,十字星纹在刀首处格外醒目。
王宫朝殿里,晨雾还没散尽,桓公已坐在主位上,高傒和国惠子分坐两侧。田完捧着漆盒走进殿时,高傒正捻着胡须打量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国惠子则端着茶盏,眼皮都没抬一下。
“臣田完,叩见君上!” 田完跪地行礼。
国上卿国惠子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慢:“田大夫,你设计的刀币是要让将士们拿着这玩意儿去作战吗?” 他指着刀身的纹路,又掂了掂,“砍砍杀杀用不上,当挖耳勺又太大,田大夫这是拿国事当儿戏!”
高傒接过刀币,眯着眼看了半晌,嘴角撇了撇:“各国通用的货币,要么是贝币,要么是圆钱,楚有‘蚁鼻贝’,秦有‘半两’,晋有‘镈’,哪有把钱铸造成刀形的?孤活了五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田大夫,你倒说说,这刀币到底有什么讲究?”
田完站起身,拱手道:“二位上卿息怒。齐国乃太公所建,当有别于他国的气象。这刀币设计成刀形,一来是让诸侯见了便知我齐国尚武,不敢轻易来犯;二来是象征我齐国要牢牢握住‘刀把子’,无论是治军还是治国,都要有决断之力。” 他上前一步,指着刀币上的文字,“您看,刀身上铸‘齐之法化’,‘齐’是国号,‘法化’是‘法定货币’之意,往后这币只有王室能铸,再无私铸铜币扰乱市场之患。刀背的文字,或为‘土’‘日’‘吉’,或为‘公’‘化’‘人’,各有寓意,‘土’象征齐国的膏腴之地,‘日’象征太公的庇佑,‘吉’则是祝祷国运昌隆。刀身的三条横纹,代表天地人三才,十字星纹则对应四方,合起来便是‘四海归一’的愿景。”
国惠子 “哼” 了一声,将刀币扔回漆盒,发出 “当啷” 一声脆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一枚钱币罢了,还扯什么天地人、四海归一,田大夫是想当方士吗?”
“国上卿此言差矣。” 田完往前走了半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这刀币还有一层深意,五行合一。刀身以铜铸,属金;铸造需用火,属火;币形仿刀,刀生于铁,铁生于土,属土;流通于水旱两路,属水;而钱币为万民所用,人属木,金木水火土齐聚,正合宇宙万物相生之道。有此吉兆,齐国必能蒸蒸日上。”
“玄乎!太玄乎了!” 高傒拍了下案几,案上青铜爵晃了晃,“田大夫,你一个百工官,管的是工坊铸造之事,如今却插手国家经济,是不是越权了?”
桓公原本听得饶有兴致,见二人吵了起来,忙抬手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为了齐国,吵什么?子完,你不是说发行刀币还需配套措施,是什么措施?”
田完松了口气,忙回道:“回君上,铸造刀币需耗费大量铜料,而铜料也是铸造兵器的关键。臣担心有人用刀币殉葬,浪费铜资源,故而建议出台‘齐刀不殉’的禁令。齐人素有崇鸟习俗,以凤鸟为图腾,我们可传下流言,说刀币若入墓穴,会惊走守护先人的凤鸟,殉刀不吉利。如此一来,百姓自然不会用刀币殉葬。”
“嗨,这事儿容易!” 桓公咧着嘴笑起来,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就按你说的办,明日便让内侍省传旨下去。”
田完刚要谢恩,却瞥见高傒和国惠子的脸色沉得像雷雨前的天空。高傒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眼神里满是不满;国惠子则端着茶盏,却一口也没喝,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田完心里清楚,这二位上卿是没消气。
高氏和国氏是齐国的公族,从太公封齐时起,便是周天子钦命的 “天子二守”,世代在齐国执政,连齐国的政务都要与吕氏共同裁决,如今田完一个百工官设计新币,桓公连跟他们商量都没商量,甚至连管仲都不知情,他们自然觉得失了颜面。
果然,等高傒和国惠子跟着桓公进了偏殿,便听到高傒压低了声音说:“君上也太糊涂了!另铸新币是何等大事,关乎齐国的赋税、商路,他居然听一个百工官的花言巧语就定了,连咱们和管相都没知会一声!”
“那田完不过是个管工坊的,居然也敢干预国家的经济政策,” 国惠子的声音里满是轻蔑,“你没注意到吗?他府邸前种了一片竹林,民间都说‘门前种竹,做人狠毒’,我看他就是野心不小,想借着新币讨好君上,往上爬!”
“何止是往上爬,” 高傒冷笑一声,“新币只有王室能铸,往后齐国的铜料都要归王室管,咱们高氏和国氏手里的铜矿,怕是要被他盯上了!”
二人正低声议论,田完却端着刚沏好的茶走了进来。他怕二位上卿还在生气,特意让侍童泡了他们最爱的蒙山茶,想缓和缓和气氛。“二位上卿,” 田完将茶盏放在二人面前,躬身道,“方才在朝殿上,完或许有言辞不当之处,若有得罪,还望二位上卿指正。”
高傒正说到兴头上,被田完打断,顿时没了好气,抬头看着田完,语气带着几分训斥:“田大夫,你一个小小的百工官,管好你的工坊便是,何必掺和国家的大事?新币之事,君上没跟我们商量,没跟管相商量,偏偏听了你的,你就没觉得自己越权了?”
“高上卿此言差矣,” 田完忙解释道,“完并非有意越权,只是觉得新币之事关乎齐国的国运,作为百工官,理应为君上分忧。完设计刀币,全是为了齐国,绝无半分私心。”
“私心?” 国惠子放下茶盏,斜睨着田完,“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图三分利,不起早五更’,你若不是想借着新币邀功请赏,何苦费这么大劲?”
田完急得脸都红了,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国上卿!完若是为了私利,何必建议‘齐刀不殉’?何必想着节省铜料铸造兵器?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齐国能强盛起来!如今倒好,我好心献计,却落得个‘私心熏心’的名声,这不是大姑娘生孩子—— 受累不讨好吗?古人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完所求的,不过是齐国能国泰民安,哪里敢有半分私念?”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刚从内室出来的桓公,眼里满是委屈。桓公见状,忙走过来拍了拍田完的肩,对高傒和国惠子说:“二位监国,你们也太疑心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完是百工官,为新币出谋划策本就是他的份内事。再说,新币设计得确实好,既彰显了齐国的特色,又能稳定市场,何乐而不为?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就别再妄议了。”
高傒和国惠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满, 他们是周天子钦命的上卿,如今却被一个百工官压了一头,还被桓公当众驳回,心里自然不是滋味。高傒捏了捏手指,沉声道:“君上,并非臣等妄议,只是新币之事太过重大,若贸然推行,恐会引起商民不满,甚至影响与诸侯的贸易。”
“管相近日在忙着整顿盐铁,此事我已经跟他提过一嘴,他也觉得可行,” 桓公摆了摆手,“你们就别多心了,子完是个忠臣,不会出错的。”
国惠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高傒用眼神制止了。高傒站起身,拱手道:“既然君上心意已决,臣等不敢再劝。只是还望君上留意,那田完毕竟是陈国的后裔,虽在齐国任职,却未必真心为齐国着想。他府邸的竹林,臣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田完听了这话,心里顿时冒起一股火气。他先祖是陈国公子,因陈国内乱才逃到齐国,这些年他兢兢业业,就是想证明自己对齐国的忠心,如今高傒却拿他的出身说事,简直是诛心!他刚要开口反驳,却被桓公拦住了。
“高监国,这话就不对了,” 桓公的脸色沉了下来,“子完在齐国做百工官,做事勤勉,为人正直,朕信得过他。你若再拿他的出身说事,便是对朕的不敬了。”
高傒见桓公动了怒,忙躬身谢罪:“臣失言,请君上恕罪。”
国惠子也跟着躬身:“臣等不敢再妄议,愿遵君上之命。”
桓公这才缓和了脸色,对田完说:“子完,你也别往心里去,二位监国只是太过关心齐国,没有恶意。”
田完心里清楚,高傒和国惠子这口气绝不会就这么咽下去。他抬头看向高傒和国惠子,见二人虽躬身谢罪,眼神里却满是冷意,像极了冬日里的寒冰。
走出王宫时,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洒在临淄的街道上,映得路边的青铜灯柱泛着光。田完回头看了一眼王宫的宫门,又想起高傒和国惠子的眼神,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知道,高氏和国氏是齐国的老牌贵族,势力盘根错节,往后他们肯定会找机会为难自己,这场因刀币引发的矛盾,才刚刚开始。
17、马踏湖中白莲藕  高国二子逐野荷
临淄城的晨色刚映到雍门飞檐,青铜编钟余响还在宫城阙楼上绕着梁木打转,上卿高傒的玉带就已重重磕在马车铜钩上。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夯土城墙,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珏,那是先君僖公亲赐的物件,如今却总觉坠得慌。
“管相这几日在朝堂上,眼睛怕是真的蒙了尘。” 国惠子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锦缎朝服上玄鸟纹随着车身颠簸轻轻晃动,“田完不过是桓公认下的义子,凭什么敢在刀币改型的事上独断专行?咱们这些侍奉了齐国三代君主的老臣,倒成了他眼里的摆设。”
高傒闭了闭眼,眼前又浮现出三日前朝堂的景象:田完站在殿中,玄端礼服衬得他身姿挺拔,手中捧着新铸的刀币,币面上 “齐法化” 三个字刻得刚劲有力。他说“旧币形制混乱,不利于商旅通行”,语气里的笃定让满朝文武都噤了声。管仲站在一旁,捻着胡须只说了句 “田大夫所言有理”,便默认了这桩本该由三公九卿共同商议的大事。
“罢了,跟宫里那些人掰扯不出道理。” 高傒掀开马车窗帘,溡水的水汽混着青草味扑面而来,“出城走走吧,演马场那边的马踏湖,这个时节该有新藕了。”
国惠子眼睛亮了亮,忙吩咐车夫:“换四匹良驹,走最快的道去演马场。”
马车驶离雍门,沿着溡水西岸的官道疾驰。道旁的黍田刚抽穗,青黄相间的禾苗被风掀起层层浪。远处的演马场隐约可见,黑色的栅栏顺着地势蜿蜒,偶尔有受惊的军马扬起前蹄,嘶鸣声顺着风飘过来。
守场的军士见马车停下,忙握着长戟迎上来。领头的伍长认出车辕上悬挂的 “高”“国” 二字的旌旗,顿时躬身行礼:“末将不知二位监国大人驾临,可是要调阅军马名册?”
高傒从马车上下来,靴底踩在松软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他摆了摆手:“今日不是为公事来,只是想看看湖上的景致。”
伍长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指着不远处的码头:“大人若要游湖,码头那边有小舟。只是这几日溡水涨潮,近岸水浅,需往湖心去才能见着好风光。”
国惠子跟着下车,目光扫过码头边系着的几条小船,笑道:“不用麻烦,就我们两人,一条小舟足够了。”
伍长不敢怠慢,立刻叫过两个船夫,吩咐他们小心伺候。船夫解开缆绳,将小舟划到岸边。高傒和国惠子依次上船,小舟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后平稳地驶向湖心。
船夫摇着橹,木桨划开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船板上,留下点点湿痕。河沟两岸菖蒲长得正盛,翠绿叶片高过人头,风一吹,便发出 “簌簌” 声响。芦苇丛里藏着不少凫鸟,偶尔有几只被小舟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留下一串清脆鸣叫。
不远处水面上,几个渔翁正驾着渔船捕鱼。他们肩上站着鱼鹰,黑色羽毛被阳光晒得发亮。“嘎嗨嗨,嘎嗨嗨” 的号子声顺着风飘过来,渔翁一挥手,鱼鹰便 “扑通” 一声扎进水里,不多时便衔着一条银光闪闪小鱼浮出水面。渔翁拿起长长竹竿,在水面上轻轻敲打,赶着鱼鹰往渔船这边来。
高傒靠在船舷上,看着眼前的景象,紧绷的眉头稍稍舒展。他转头看向国惠子:“自开春忙完春耕籍田,倒许久没这样清闲过了。”
国惠子笑着点头,伍长早已为二位准备好了一个精致漆盘食盒,里面放着缠丝鸭蛋和切好的白莲藕。
船夫将小舟划到一处湖心岛旁,岛上建有一座亭廊,青瓦朱柱,在绿树掩映下格外雅致。高傒和国惠子下了船,走进亭廊里坐下。亭廊中心有一张石桌,上面还留着些许青苔痕迹。
高傒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白莲藕放进嘴里。脆嫩藕片带着清甜汁水,在舌尖散开,让人胃口大开。他忍不住赞叹:“这马踏湖的白莲藕,果然名不虚传。”
国惠子哈哈一笑,指着漆盘里的藕片:“高大人,你数数这藕有几个孔。”
高傒放下筷子,仔细数了数,说道:“九个孔。”
“那你平常在家吃的藕,是几个孔?” 国惠子追问道。
高傒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只顾着吃,倒没留意过这个。”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国惠子拿起一片藕,凑到眼前仔细看着,“七孔藕是野生的,外皮多是褐黄色,藕身又短又粗,里面淀粉多,水分少,吃起来软糯,最适合用来煲汤。而这九孔藕,外皮是银白色,所以也叫白莲藕,藕身细长光滑,水分足,口感脆嫩,用来凉拌或者直接生吃最好。”
高傒闻言,又夹起一片藕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了一番:“听国大夫这么一说,倒真觉得这白莲藕比家里吃的藕更脆嫩些。没想到国大夫不仅精通朝政,对膳食也这般有研究。”
“我也是听湖区百姓说的。” 国惠子放下筷子,端起桌上的酒樽抿了一口,“这白莲藕是春暖时候种秧,六七月开始长藕,到了秋天就能收获了,当地人都叫它新藕。”
“原来如此。” 高傒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荷塘。荷叶挨挨挤挤,像一把把碧绿大伞,粉色荷花从荷叶间探出头来,散发着淡淡清香。
“高大人,你可知道这马踏湖的白莲藕有什么来历?” 国惠子忽然问道。
高傒转头看他,摇了摇头:“难不成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说法?我还以为是土生土长的呢。”
“你还真别不信。” 国惠子放下酒樽,身子微微前倾,“我上次来演马场,听当地老渔翁说,这白莲藕来历可不小。相传很多年前,济水在金盆口决了堤,那决口有百余米宽,河水像脱了缰野马一样,朝着大堤南侧冲去。一片背河的洼地被河水淹没,形成了一条河,当地人叫它金潭。后来济水又往上抬,在金潭前面打了个回旋,搅出一个深潭,就是现在的银潭。”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时泛滥的河水从上游带来了几株野荷,落在了银潭里。没想到这野荷生命力极强,没过几年就在银潭里扎下了根,繁衍出大片荷塘。每年春天,荷叶冒出水面,夏天荷花盛开,秋天莲藕成熟,成了马踏湖一道独特风景。后来,有几户人家搬到了银潭南岸,靠着这片荷塘过活,夏秋季节采莲,冬春季节挖藕,日子过得十分富裕。”
高傒端着酒樽,原本准备送进嘴里,听到这里却停住了。他看着国惠子,眼神里带着一丝思索:“国大夫讲的这个故事,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国惠子挑了挑眉,笑道:“哦?高大人想到了谁?”
“我不说,你也一定能猜到。” 高傒放下酒樽,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
国惠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说…… 田完?”
高傒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意:“田完不就像那株从上游漂来的野荷吗?在齐国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还越长越旺盛。”
国惠子凑近高傒,声音压得更低了:“高大夫,你是不是有什么计策?”
高傒站起身,走到亭廊边,目光投向远处的荷塘。他看到一片荷叶被风吹得翻了过来,露出下面的藕节。地上掉着一片刚才不小心碰落的藕片,他抬起脚,轻轻一踢,将藕片踢进了湖里。藕片在水面上打了几个转,慢慢沉了下去。
国惠子看着他的动作,立刻明白了意思:“你是想把田完驱逐出齐国?”
高傒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这得有个正当理由啊。” 国惠子皱起眉头,“田完现在深得桓公信任,又有管相护着,若是没有合适理由,恐怕很难将他驱逐。”
高傒转头看向河岸边的菖蒲。大片菖蒲长得郁郁葱葱,形成了一道绿色长廊,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缓缓开口:“菖蒲在寒冬刚过的时候就会发芽,不需要依靠阳光,也不需要太多土壤,能忍受严寒,也能安于淡泊。长在野外的时候,生机勃勃;种在厅堂里,也亭亭玉立,十分俊秀。”
国惠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附和道:“确实是一道好风景。”
“可你知道吗?” 高傒语气突然变得冰冷,“鹅在百水间游动,却唯独怕菖蒲;青蛙在各个水潭里跳跃,却害怕碱洼。想要找一个驱逐田完的理由,又有什么难的?”
国惠子眼睛一亮,连忙说道:“高大夫的意思是,咱们联合朝中的大臣,一起上奏君上,列举田完的过错,把他驱逐出齐国?”
高傒点了点头,目光变得坚定:“只要咱们能联合足够多的人,再找到合适的时机,一定能成功。田完在齐国根基未稳,只要把他赶出齐国,他就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是……”
“陈国公室…”
二人会意大笑。
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阵狂风刮过,湖面顿时掀起了层层浪花,荷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发出 “哗哗” 的声响。亭廊上的瓦片被风吹得“啪啪” 作响,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高傒和国惠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坚定。这场针对田完的谋划,就像这马踏湖上突如其来的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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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梁上君子透真情  替身家臣双毙命




齐都临淄的秋夜,总带着几分沁骨的凉意。田完府中,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过,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像是在为这寂静的夜晚添了丝微澜。
作为齐国的百工官,田完白日里刚处理完临淄城工匠营的器物修缮事宜,还驳回了几个贵族想私调工匠打造奢华饰品的请求,此刻刚用过晚膳,一碟酱渍鲈鱼、一碗粟米羹,配上两碟时蔬,简单却精致。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吩咐侍者收拾碗筷,准备回内院歇息,忽听得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落叶坠地,却又带着几分刻意掩饰。
田完心中一动。他本是陈国公子,因陈国内乱才避祸投奔齐国,虽得齐桓公赏识任了百工官,却也深知自己身处异国,难免遭人忌惮,平日里素来谨慎。他挥手屏退侍者,指尖悄悄按在腰间青铜短匕上,目光锐利地扫向院中阴影处。
不多时,一道黑影如狸猫般从墙角老槐树上滑下,落地时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人裹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裤脚沾着泥点,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转动不停的眼睛,透着几分紧张与急切。他见田完站在廊下,先是一愣,随即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百工官何在?我有大事密报!”
“你是何人?深夜闯我府邸,安的什么心?”田完沉声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威严,目光紧紧锁住对方,想从他神态中看出些端倪。
黑影人咽了口唾沫,往后缩了缩肩膀,却又强撑着说道:“不瞒大人,小人是个梁上君子,靠夜里摸点东西糊口。前几日在城南‘悦来客栈’歇脚,邻房住了两个南方商人,夜里喝酒时说的话,听得小人心里发慌,他们说要找百工官您的麻烦,小人想着他是齐国的好官,便冒险来报信。”
田完眉头微蹙。他在齐国素来行事低调,除了处理公务,极少与人结怨,会是谁要找他麻烦?他盯着黑影人,缓缓道:“我便是田完。你且细说,那两个商人说了些什么?”
黑影人见他承认身份,眼睛亮了亮,也顾不得紧张,语速极快地说道:“那日夜里,小人本想趁他们睡熟了摸点银子,谁知他们喝到半夜还没睡,一个说‘陈国国君说了,田完那厮在齐国站稳了脚跟,留着必是祸患,咱们得尽快动手,别让他察觉’,另一个还说‘放心,咱们扮成商人,摸清他的作息,等他夜里在书房读书时,直接动手,事后就说是经商失利,没人会怀疑’。他们还说,动手前会拍掌为号,一个堵嘴,一个用匕首……”
黑影人越说越详细,连两个商人说话时带着的南方口音、提到 “陈国” 时的狠厉语气都模仿得有模有样。田完听完,心沉了下去,他早知道陈宣公对自己避走齐国心存不满,却没想到对方竟会派刺客来齐国暗杀!若今日不是这梁上君子报信,自己恐怕真要遭了毒手。
他定了定神,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黑影人说:“此事干系重大,你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不仅你性命难保,还会连累家人。我这里有些金子,你拿去找个正经营生,别再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了。” 说罢,田完转身进了内室,从樟木柜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五锭沉甸甸的黄金,递到黑影人手中。
黑影人接过锦盒,掂量着分量,脸上满是狂喜,连连磕头:“谢大人赏赐!小人绝不敢再提半个字,这就远走他乡!” 说罢,揣着锦盒,又从墙角翻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田完站在廊下,望着黑影人离去的方向,脸色渐渐凝重。陈国刺客扮成商人,还摸清了自己夜里读书的习惯,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必须尽快想出应对之策,不仅要躲过这一劫,还要让刺客有来无回,免得日后再有人敢打他的主意。
接下来的几日,田完表面上依旧如常处理公务,暗地里却加派了人手,密切关注府外动静。果然,没过两天,两个穿着锦缎长衫、带着南方口音的商人便出现在田府附近,每日要么在府外茶馆喝茶,要么在街角徘徊,眼睛不住地往田府里瞟,显然是在观察他的行踪。田完通过眼线得知,这两人自称是从陈国来贩卖丝绸的,却从未在临淄市集上摆过摊位,行踪十分可疑,他俩正是黑影人所说的刺客。
田完心中已有了计策。他叫来府中一个名叫阿福的侍者,阿福与他年纪相仿,身高体型也颇为相似,只是脸上多了几颗麻子,平日里做事沉稳,对他也十分忠心。田完屏退左右,对阿福说:“今夜我身子有些不适,想早些歇息。但府中上下都知道我夜里要在书房读书,若是突然改变作息,恐会引起外人怀疑。我想让你穿上我的衣服,在书房替我坐一会儿,只需等到三更天便可,事后我必有重赏。”
阿福闻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搓着手道:“大人,这…… 这怕是不妥吧?若是被人发现,小人倒是无妨,怕连累了大人啊!”
田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此事关系重大,除了你,我再信不过旁人。你放心,只需坐一会儿,不必做别的,不会有危险。事后我会给你五十两银子,让你回家盖房娶媳妇,如何?”
阿福见田完说得恳切,又想到自己家境贫寒,五十两银子对他来说已是天文数字,便咬了咬牙,点头道:“小人听大人的!只求大人平安无事。”
田完又叫来一个名叫公孙甲的家臣。公孙甲身手矫健,心思缜密,这些年一直跟着他,替他处理些棘手的事。田完附在公孙甲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公孙甲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躬身道:“大人放心,小人定不辱使命!”
夜幕再次降临,田府的书房里点起了两支蜡烛,烛光摇曳,将“田完”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阿福穿着田完常穿的那件深蓝色锦缎长袍,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周礼》,虽心中紧张,却也强装镇定,偶尔还会翻动几页书,模仿田完读书的模样。
三更天刚过,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田府,正是那两个陈国刺客。他们看到书房里的烛光和窗纸上的身影,又确认了长袍样式,相互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两人轻轻拍了拍手,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一个猛地推开书房门,扑向书桌后的“田完”,伸手就要去堵他的嘴;另一个则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朝着“田完”胸口刺去。
阿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浑身发抖,刚要叫喊,嘴就被刺客捂住,匕首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口。他瞪大了眼睛,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很快染红了锦缎长袍。两个刺客确认阿福没了气息,不敢久留,迅速转身,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们刚出田府后门,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巷口,正是公孙甲。公孙甲脸上带着温和笑容,拦住两人道:“两位兄台,这么晚了,怎么急匆匆的?看你们穿着讲究,像是做买卖的,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两个刺客刚杀了人,心里正慌,被公孙甲突然拦住,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匕首。但见公孙甲衣着朴素,说话温和,不像是官府的人,又想起自己的商人身份,便强压下慌乱,其中一个瘦高个笑道:“这位兄台客气了。我们是从陈国来的,本想在临淄做点丝绸生意,谁知这里的丝绸价低,没赚到钱,正准备回去呢。”
公孙甲故作惊讶:“哦?两位是从陈国来的?那可真是巧了!我在齐国做了几年生意,对这里的行情还算熟悉。你们怎么不做海盐生意呢?齐国盛产海盐,南方稀缺,运回去能赚好几倍的利呢!”
两个刺客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他们本是刺客,任务完成后正想尽快离开齐国,但若能顺便赚一笔,自然是再好不过。那矮胖的刺客搓着手道:“兄台说的是!我们也知道海盐值钱,可我们刚到齐国,不知道哪里有好盐,手里的本钱也不多,怕做不来啊!”
公孙甲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这有何难!我认识一处盐场,那里的盐成色好,价格也公道。本钱的事你们也别担心,咱们既然有缘,我先替你们垫付,等你们把盐运到南方卖了钱,再还我便是!”
“真的?那可太感谢兄台了!” 两个刺客喜出望外,完全放下了戒心,只想着能赚一笔横财。
公孙甲领着两人,一路往城东盐场走去。临淄城东靠海,有大片盐场,夜里的盐场一片白茫茫,堆积如山的海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风里带着咸涩气息,让两个常年生活在南方的刺客有些不适应。
到了盐场门口,公孙甲指着一座高高的盐山,对两人说:“你们看,这就是我常合作的盐场,这盐山的盐,成色都是最好的。你们先验验,看看合不合心意。”
两个刺客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盐山,矮胖的那个走上前,伸手抓了一把盐粒,放在舌尖舔了舔,皱着眉头吐了口唾沫:“真咸!这盐倒是正宗。”
公孙甲笑道:“盐自然是咸的,若是甜的,那不成糖了?” 说着,他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打开袋口,倒了几粒盐在两人手中,“你们再尝尝这个,这是盐场里最好的‘雪盐’,比普通盐更晶亮,味道也更纯,运到南方,能卖更高的价。”
两人低头一看,手中的盐粒果然比普通盐更白更亮,与盐场里的盐并无二致。瘦高个先尝了一粒,刚碰到舌尖,突然觉得一阵剧痛传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舌头,紧接着,喉咙发紧,呼吸困难,他瞪大眼睛,指着公孙甲,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一软,倒在了盐山旁。
矮胖的刺客见状,大惊失色,转身就要跑,却被公孙甲一把抓住胳膊。公孙甲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眼神冰冷:“既然来了齐国,就别想着回去了!” 说着,他强行将几粒 “雪盐” 塞进矮胖刺客嘴里。那刺客挣扎了几下,很快也倒了下去,嘴角渗出黑血。原来那 “雪盐” 里掺了剧毒,是田完让人从西域买来的 “鹤顶红”,只需一点点,便能置人于死地。
这时,几个手持木棍的盐场看护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田完安排在盐场的亲信,他高声问道:“公孙大人,出什么事了?”
公孙甲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淡淡道:“这两人是外地来的商人,非要尝这‘雪盐’,谁知他们不识货,一下子吃多了,被盐齁死了。”
看护故作惊讶:“齁死的?这两人也太不经事了!要不要报官?”
“自然要报官。” 公孙甲道,“你去官府说一声,就说有两个南方商人来盐场看货,贪嘴多尝了盐,意外身亡。”
很快,临淄府的衙役便赶了过来。他们看了看两具尸体,又问了公孙甲和盐场看护几句,见两人说辞一致,尸体身上也没有明显外伤,又听说两人是被盐齁死的,只当是场意外,便草草结了案,让人把尸体拖走埋了。
公孙甲处理完后事,便赶回了田府。此时田完正在内室等候,见他回来,连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公孙甲躬身禀报:“回大人,两个刺客已被属下处理掉了,官府那边也按‘盐齁死’结了案,不会有问题。阿福…… 阿福的尸体也已让人悄悄埋了。”
田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又带着几分释然:“你办事,我放心。这次多亏了你,还有阿福,他的家人,我会好好安顿。” 说着,他拍了拍手,侍者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坛酒和一个锦盒。田完指着托盘道:“这坛‘临淄春’是我珍藏的好酒,赏给你。锦盒里有一百两银子,你拿回去,给家里添些产业。”
公孙甲心中大喜,连忙跪下磕头:“谢大人赏赐!小人能为大人办事,是小人的福气,不敢要这么多赏赐!”
田完扶起他,笑道:“你应得的。快拿着吧,早点回去休息。”
公孙甲谢过田完,抱着酒坛,揣着锦盒,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田府。他回到家中,妻子早已睡下,他却毫无睡意,想着田完的赏赐,又想着自己立了大功,日后定能得到更多重用,便打开酒坛,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这酒入口醇厚,带着几分甘甜,公孙甲越喝越高兴,一碗接一碗,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坛。可没过多久,他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像是有烈火在烧,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很快就没了气息。
第二天一早,公孙甲的儿子哭哭啼啼地跑到田府,跪在田完面前,哽咽道:“大人,求您做主!我父亲昨天晚上喝了您赏的酒,不知怎么就醉死了,今天一早才被发现……”
田完闻言,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叹了口气道:“唉,都怪他贪杯!我早就说过,饮酒要适量,没想到他竟因此丢了性命。你也别太伤心,以后可不能像你父亲一样贪杯。你回去后,把家中所有的酒都倒进沟里,免得再出意外。”
公孙甲的儿子抹着眼泪,点头道:“小人听大人的,这辈子都不喝酒了!”
田完又让人取来五十两银子,递给公孙甲的儿子:“这银子你拿回去,好好安葬你父亲,再给你母亲买点补品。以后若是有困难,随时来府里找我。”
公孙甲的儿子接过银子,连连磕头道谢,哭着离开了田府。
田完站在廊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惋惜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他知道,公孙甲知道的太多了,刺客的来历、替身的计划、盐场的毒杀…… 留着他,始终是个隐患。只有让他永远闭嘴,这件事才能真正了结,他才能在齐国安心立足。
晚风再次吹过,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田完深吸一口气,紧绷了几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抬头望向天空,月光皎洁,繁星点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心里清楚,这场风波过后,他在齐国的处境会更加稳固,而陈国那边,也该知道他田完不是好惹的了。




19、混迹官场实不易  化解矛盾改衡器




齐宫大殿的青铜鼎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桓公指尖摩挲着案上的鱼盐贡册,忽闻殿外靴声急促,原来是高傒与国惠子领着三位大夫,腰佩青铜剑,手捧竹简,躬身步入殿中。竹片相撞的脆响,在空旷殿宇里格外刺耳。
“臣高傒,有本启奏!” 高傒须发皆白,声如洪钟,双手将竹简高举过顶,“自太公封齐,通商工、便鱼盐,方有今日‘带甲数十万,粟支十年’之盛。然今有陈人田完,凭弹唱韶乐混入朝堂,居百工官之位,此乃我齐地百年未有之异事!”
国惠子紧随其后,袖袍一甩,语气更急:“君上明鉴!田完乃陈国亡嗣,投齐不过三载,便觊觎朝堂权柄。其掌百工后,改铸刀币,弃我齐地旧制,如今竟让市井商贾皆言‘田币便,齐制迂’,此等投机之徒,若不驱逐,恐生祸乱!”
殿内大夫们窃窃私语,桓公放下贡册,眉头微蹙。他抬眼看向阶下二人,指节轻叩案几:“诸侯争霸,人才流动本是常事。昔年管仲亦非齐人,却助我称霸诸侯。田完来齐后,督造农具、改良陶器,百工之事井井有条,何来‘三心二意’之说?”
“君上此言差矣!” 高傒上前一步,青铜剑鞘磕在金砖上,“管仲有经天纬地之才,可田完呢?除了奏那靡靡之音,让公子们沉迷歌舞,还会何为?齐风尚武,今却因他多了几分南地柔靡,此乃乱俗之兆!”
国惠子忙接话:“高大夫所言极是!臣听闻田完近日频繁与宁戚往来,百工官与大司田私交过密,恐有串通之嫌!”
桓公猛地起身,玄色龙纹朝服扫过案上竹简。他走到殿中,目光扫过高国二卿:“寡人治齐,以‘举贤而尚功’为本。田完虽为陈人,却心怀齐国, 他改良的农具,让齐西农户亩产增半;他督造的兵甲,比旧制坚韧三成。如此人才,寡人为何要逐?”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齐国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若连一个田完都容不下,诸侯会如何看寡人?会如何看我大齐?”
高傒与国惠子对视一眼,见桓公意已决,身后的大夫们也纷纷低头,只得躬身道:“臣等愚钝,谨听君上之命。”
这场朝堂风波,不过半日便传到了百工作坊。田完正蹲在炉边,看着工匠们锻打新制的铁犁,听闻消息时,手中的铜锤“当”地落在铁砧上,火星溅了满衣。他起身拍了拍尘土,望着作坊外飘飞的杨絮,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高国两家是齐国老牌贵族,掌着地权与兵权,自己改刀币、造农具,早已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今日驱逐之奏,不过是先声夺人。
“百工官,您没事吧?” 身旁的工匠头子孙乙凑过来,小声道,“高国二卿势大,您可得多当心。”
田完笑了笑,捡起铜锤:“君上信我,我便在齐国好好做活。只是…… 要让高国两家认可,怕是得等个机会。”
这机会,竟在半月后悄然而至。
那日清晨,田完刚到作坊,就见两个壮汉在门口争执,一个穿青色布衣,腰间系着高氏家徽;一个穿褐色短打,胸口绣着国氏纹样。两人手里都攥着一张羊皮契约,唾沫星子横飞,眼看就要动手。
“住手!” 田完喝了一声,上前拦住二人。穿青衣的壮汉瞪着他:“我高家与国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乡人管?”
田完不恼,接过契约细看, 原来是高家将城郊十亩地卖给国家,约定价银五千两,可国家说已付清,高家却称只收到四千两不到。“此事若闹到官府,怕是要拖上数月,还伤了两家和气。” 田完合起契约,眼珠一转,“不如我请大司田宁戚大人来评评理,如何?”
他转身就往宁戚府上去。宁戚正坐在庭院里晒粟种,见田完来了,放下手中的木耙:“田大夫今日怎有空来我这农官府?”
“有桩闲事,非得大司田出面不可。” 田完把土地纠纷说了一遍,又道,“高国两家都是齐国望族,若因这点小事结仇,恐对农事不利。您是大司田,管着齐国土地,他们定能听您的劝。”
宁戚捋着胡须笑了:“你这小子,倒会给我找事。也罢,看在你改良农具的份上,我便去一趟。”
两人来到高家府邸,国家人也已被请来。客厅里,高家族长高虎坐在上首,脸色铁青;国家族长国豹坐在对面,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宁戚刚开口劝了两句,高虎就拍了桌子:“宁大人!不是我高家不讲理,五千两银子,他们只给了四千两不到,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吗?”
“放屁!” 国豹跳起来,“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五千两银子,我亲自让人上秤称的,怎么就少了?定是你们高家想赖账!”
“我赖账?” 高虎也站了起来,“我高家在齐国立足三百年,还缺你那一千两银子?是你们用的秤有问题!”
“我家的秤是十两秤,称出来的银子绝不会错!” 国豹梗着脖子。
“我家的是十三两秤,称的时候街坊都看着呢!” 高虎反驳道。
田完突然开口:“二位族长,既然都说是用秤称的,那为何重量不一样?不如咱们再称一次,就用我作坊里的新秤。”
众人来到庭院,田完让人抬来一杆新铸的铜秤,又取来五十两银子做砝码。先按十两秤算,五十两银子在秤上正好平衡;再按十三两秤算,同样的银子,秤杆却沉了下去。
“二位请看。” 田完指着秤杆,“十两秤以‘两’为单位,十三两秤却把‘两’的分量加重了。国家用十两秤称五千两,实际分量是五千两;高家用水银秤称,把‘两’的重量提了三成,五千两银子到了高家的秤上,自然就成了四千两不到。”
高虎与国豹盯着秤杆,半天说不出话来。宁戚抚掌大笑:“原来如此!田大夫这一指点,可解了两家的仇怨啊!”
高虎脸上泛红,抱拳道:“是我糊涂,错怪了国兄。” 国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怪我没说清用的是哪种秤,险些伤了和气。”
这场纠纷化解后,田完却没闲着。他回到百工作坊,召集所有工匠,指着堆在角落里的各式秤:“这些秤,今日全部毁掉。”
孙乙吓了一跳:“百工官,这是为何?市面上的秤虽不统一,可也能用啊!”
“能用?” 田完拿起一杆十两秤,又拿起一杆十三两秤,“今日高国两家的纠纷,就是因秤而起。若不统一衡器,日后还会有更多争执,商贾用小秤坑百姓,百姓用大秤骗官府,长此以往,齐国的秩序岂不乱了?”
他走到炉边,拿起一根铜条,在火里烧得通红,然后用锤子敲打起来:“我想好了,咱们造十六两秤。十三两秤不是有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吗?咱们再加上福、禄、寿三星,一共十六星,正好一司马斤。”
工匠们围过来,看着田完敲打铜条。“这十六星有什么说法?” 孙乙好奇地问。
“说法大着呢!” 田完擦了擦额头的汗,“给人称东西时,少一两,就折去自己的福;少二两,折福又折禄;少三两,福、禄、寿全折!谁还敢缺斤少两?”
工匠们都笑了:“百工官想得真周到!有了这秤,再也不会有掐架的事了!”
孙乙泡了壶热茶,递给田完。两人坐在作坊门口,看着工匠们销毁旧秤,打造新秤。“百工官,您是南方人吧?” 孙乙忽然问。
田完喝了口茶,眼底闪过一丝怅然:“是啊,我是陈国人。陈国动乱时,我逃到齐国,如今已是孤家寡人。”
孙乙眼珠一转,刚要说话,就见一个女子提着竹篮从门前经过。那女子穿着粗布衣裙,梳着双丫髻,手里挎着装满草药的篮子,虽打扮朴素,却生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像秋水般明亮。田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直到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回过神来。
孙乙见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那是我妹妹春妮,也在作坊里帮忙晒草药,如今还没嫁人呢。”
田完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喝了口茶:“孙大哥说笑了,我一个外乡人,哪配得上令妹。”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 孙乙坐直身子,“您是陈国王室之后,如今又是齐君器重的百工官,人才相貌都没得说。我这就去跟春妮说说,成不成另说,总得让她知道有您这么个人。”
田完忙拱手:“那就有劳孙大哥了。”
当天傍晚,孙乙收工回家,一进门就喊:“春妮,哥有好事跟你说!” 春妮正坐在炕边缝衣服,闻言抬起头:“哥,什么好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嫁人了。” 孙乙坐在炕边,拿起旱烟袋,“哥给你看上个人,就是管理咱们作坊的百工官田完。”
春妮的手猛地一顿,针线戳到了手指。她皱着眉,把手指含在嘴里:“我不嫁。”
“你这丫头,怎么不知好歹?” 孙乙放下旱烟袋,“田完是陈国王室之后,现在是百工官,长得一表人才,多少人想嫁都嫁不上呢!”
“王室之后又怎样?”春妮把针线扔在炕上,“我听说那些贵族子弟,个个花心,见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再说,他是陈国人,万一哪天在齐国待不下去了,跑回陈国,我怎么办?”
“你这丫头,想什么呢!” 孙乙急了,从炕上拿起笤帚,作势要打,“咱们爹娘死得早,是我和你嫂子把你拉扯大。如今给你找个好人家,你还不乐意?田完是齐君器重的人,怎么会待不下去?”
春妮吓得往后躲,眼圈红了:“哥,我不是不乐意,我就是怕……”
“怕什么?” 孙乙放下笤帚,叹了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田完要是真回陈国,你就跟他去。再说,他现在是百工官,日后说不定还能当大官,你跟着他,有享不完的福。”
春妮低下头,半天没说话。她想起前几日在作坊门口,看到田完蹲在炉边,手把手教工匠锻打铁犁,额头上全是汗,却一点架子都没有。那样的人,应该不是坏人吧?
“哥,我听你的。” 春妮小声说。
孙乙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她的肩:“这才对嘛!过几日,我就找个媒人,跟田完说说彩礼的事。”
几天后,田完得知春妮同意了婚事,心里又喜又愧。他亲自登门,给孙乙送了一匹丝绸、两坛好酒,又对春妮行了礼:“春妮姑娘,我田完虽为外乡人,但定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春妮低着头,小声说了句 “知道了”,脸颊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这段时间,田完改良的十六两秤在齐国推广开来,百姓们都赞不绝口。高虎和国豹亲自上门道谢,还送了田完十亩良田。桓公听说后,更是召田完入宫,赏了他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还夸他:“田卿不仅懂百工,还懂治国之道。有你在,齐国的衡器再也不会乱了。”
秋收那天,百工作坊放假。田完陪着春妮去城郊看庄稼,金黄的稻穗在风里摇曳,像一片金色的海洋。春妮指着远处的村庄,笑着说:“我小时候,常跟爹娘去田里拾稻穗。那时候,要是有你改良的农具,爹娘就不用那么累了。”
田完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以后,我会让齐国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春妮的脸更红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远处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秋收过后,田完对春妮轻声说:“春妮,我现在虽有官职,但高国两家对我仍有敌意,日后说不定还会有风波。”
春妮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怕。你去哪,我就去哪。”
田完握住她的手,心里暖暖的。
田完更加用心地打理百工之事,他又改良了织机,让齐国的丝绸比以前更光滑、更鲜艳,卖到其他诸侯国,赚了不少银子。高国两家见田完越来越受器重,也不敢再为难他,反而主动与他交好。
田完站在齐宫的城楼上,看着下方繁华的市井,身边站着春妮。“你看,” 田完指着远处的集市,“那里有咱们造的秤,有咱们织的丝绸,还有咱们改良的农具。”
春妮笑着点头:“是啊,都是你做的好事。”
田完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你,是工匠们,还有君上的信任。没有你们,我田完在齐国,什么都不是。”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齐国的土地上。田完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有齐国百姓的支持,他就能一直走下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传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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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5:05: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9-6 14:37 编辑

20、决意田完不上当  且认他乡作故乡  
陈国宫殿深处,铜灯火苗被穿堂风撩得忽明忽暗,映着陈宣公铁青的脸。他把手中玉圭重重拍在案上,碎裂纹路由指尖蔓延开,像极了他此刻烦躁心思。
“废物!一群废物!” 宣公的怒吼声音撞在殿柱上,又弹回来砸在阶下跪着的卫士身上。那卫士头埋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前些日子,宣公派去齐国暗杀田完的刺客,不仅没伤到田完分毫,如今怕是早已把他的诡计供了出来。
“君上息怒。” 珠帘后传来柔媚的声音,嬖姬踩着锦履走出来,手里还把玩着一串蜜蜡珠子。她走到宣公身边,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派去的刺客本就鲁莽,成不了大事。田完在齐国得了齐桓公的重用,又改了姓,咱们硬来,反倒会惹得齐国不快。”
宣公闭着眼,语气里满是不甘:“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小子在齐国逍遥?留着他,始终是个祸患!”
嬖姬眼珠一转,蜜蜡珠子停在指尖:“君上别急,硬的不行,咱们来软的。田完虽在齐国,但他毕竟是陈国王室之后,骨子里总该念着陈国的。”
“软的?怎么个软法?” 宣公睁开眼,看向嬖姬。
“咱们先造个声势。” 嬖姬俯在宣公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您派个人去齐国,在临淄的市井、酒肆里散布消息,就说现太子御寇耽于酒色,不恤百姓,您早已不满,想召田完回陈国,立他为储君。等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您再亲笔写封信给田完,说念及宗亲之情,既往不咎,还请他回来主持祖祠祭祀。您想啊,田完在齐国不过是个百工官,回到陈国就是未来的君主,他能不动心吗?”
宣公听完,猛地拍了下大腿,先前的怒气一扫而空:“爱姬这主意好!一旦他回了陈国,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 他当即传旨,让嬖姬的弟弟姚壬乔装成商人,即刻动身前往齐国。
姚壬到了临淄,没敢直接去找田完,倒是先在城西的 “醉仙楼” 扎了根。每日里,他都带着几坛陈国好酒,邀些贩夫走卒、小吏闲汉喝酒。酒过三巡,他就故作惋惜地叹气:“唉,陈国的太子真是不争气,听说宣公都想废了他,要召田完公子回去继位呢。田完公子可是厉公的嫡子,论品行、论才干,哪点比不上太子?”
这话像投进水里的石子,没几日就在临淄传开了。先是醉仙楼的酒客们议论,后来连田完手下的百工们都听到了风声。
这日午后,田完正在淄水边上督查水车修缮。他穿着一身粗布深衣,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结实小腿,脸上还沾了些泥点。自从被齐桓公任命为百工官,他就没闲着。
“田大人,歇会儿吧。”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田完抬头,就见春妮提着一个竹篮,快步走了过来。她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辫梢用红头绳系着,上身穿一件靛蓝的花格布衫,下身穿藕色长裤,裤脚塞进粗布袜里,走起路来轻快得像只小鹿。
“怎么又送吃的来了?” 田完直起身,接过竹篮,里面是热乎乎的黍米糕,还有一小罐酸梅汤。他拿起一块黍米糕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你这手艺,比临淄城里最好的点心铺还强。”
春妮被他夸得脸一红,低下头绞着衣角:“大人不嫌弃就好。对了,村里的张大叔说,最近城里都在传,说陈国的宣公要召您回去当太子,是真的吗?”
田完咬糕的动作一顿,眉头微微皱起。这几日,他已经从好几个百工嘴里听到过类似的传言,只是没当回事。如今春妮也问起,可见这消息传得有多广了。
“都是谣言。” 田完笑了笑,把一块黍米糕递给春妮,“陈宣公要是真有这心思,当初就不会派人追杀我了。”
春妮接过黍米糕,小声说:“可我听村里的李伯说,他在临淄城里的驿站看到过陈国来的人,好像还带了书信,说是给您的。”
田完心里 “咯噔” 一下。他知道,陈宣公怕是真的要动手了。
果然,没过两日,齐国的太宰隰朋就派人来请田完,说陈国派了使者来,带了陈宣公的亲笔信,要当面交给田完。
田完跟着使者去了太宰府,陈国使者是个面生的大夫,见了田完,满脸堆笑地递上书信:“田公子,宣公念及您是王室宗亲,又念您在齐国颇有才干,特召您回陈国主持祖祠祭祀,还说要与您共商国事。”
田完接过书信,信上盖着陈宣公的印玺,字迹是陈宣公的亲笔。他打开信,里面内容和使者说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些动情的话 ——“念你父厉公一生忠勇,朕不忍你流落他乡”“太子御寇无德,朕欲立你为储,以承大统”。
田完看着信,手指微微发抖。他想起自己逃离陈国时,一路上被追兵追杀,若不是齐桓公收留,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陈宣公现在说要立他为储,不过是想把他骗回陈国,好斩草除根罢了。
“多谢宣公美意。” 田完把信折叠好,语气平静,“只是我在齐国已住惯了,又蒙齐桓公看重,实在不愿离开。还请大夫回禀宣公,就说我田完无德无能,不堪大任,还望宣公另择贤能。”
陈国使者没想到田完会拒绝得这么干脆,愣了愣,又劝道:“田公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回到陈国,您就是未来的君主,何必在齐国做个小小百工官呢?”
“君主之位虽好,却不如在齐国自在。” 田完站起身,“大夫一路辛苦,我已让人备好了酒菜,还请大夫好生歇息。明日我会派人送大夫回陈国。”
使者见田完态度坚决,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悻悻地住了下来。
田完回到自己的住处,已是黄昏。他把陈宣公的信拿出来,放在桌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想起了在陈国的日子。
“父亲,孩儿不孝。” 田完对着陈国的方向拜了拜,“但陈国已不是孩儿的家了,齐国才是。您在天有灵,想必也会理解孩儿的选择。”
说完,他找来火种,把书信点燃。火苗舔舐着信纸,很快就把陈宣公的字迹烧成了灰烬。一股青烟从火堆里升起,被窗外的风吹散,飘向远方,像是田完与陈国彻底告别的信号。
烧掉书信的第二日,田完就把陈国使者送走了。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没过几日,春妮就来找他,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怎么了?” 田完见她这样,心里急了,连忙拉着她的手问。
春妮低下头,抽噎着说:“村里的人都在说……说我攀高枝,想嫁给您当夫人。李婶还说,您是公子,我是村姑,门不当户不对,就算您现在喜欢我,将来也会抛弃我……”
田完听了,心里又气又疼。他知道,春妮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最在意别人的眼光。那些闲话,肯定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别听他们胡说。” 田完把春妮搂进怀里,声音温柔,“我田完虽曾是陈国公子,但现在就是个齐国的百工官,和村里的农夫没什么不一样。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再说,你勤劳、善良、能干,比那些娇生惯养的公主强多了。”
春妮靠在田完怀里,眼泪慢慢止住了。她抬起头,看着田完的眼睛,小声问:“真的吗?你真的不会嫌弃我是村姑?”
“当然是真的。” 田完捧着春妮的脸,认真地说,“你是你的骇俗奇观,无需因他人哗然。春妮我田完是真心想娶你。”
春妮听了,脸一下子红了,把头埋进田完怀里,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腊月。临淄城里渐渐有了年味,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腊祭的物品。田完也忙了起来,不仅要督查工坊的活计,还要帮着农夫们准备过冬的粮食。
这日,田完难得有空,就约了春妮去临淄城里的集市。集市上很热闹,卖年货的小贩们吆喝着,孩子们在人群里跑来跑去,手里拿着糖画。
田完拉着春妮的手,在集市上逛着。他给春妮买了一支银簪,簪子上刻着小小的梅花,戴在春妮辫子上,衬得她的眼睛更亮了。春妮则给田完买了一双布靴,手纳的鞋底,针脚细密,穿着很舒服。
两人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春妮看着红彤彤的糖葫芦,咽了咽口水。田完笑着买了两串,递给春妮一串:“吃吧,我小时候在陈国,最喜欢吃这个了。”
春妮接过糖葫芦,咬了一颗,酸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真好吃。对了,腊祭那天,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饭?我要做你爱吃的黍米糕和炖鸡。”
“好啊。” 田完高兴地答应了,“到时候我带些好酒过去,陪你喝两杯。”
转眼就到了腊祭那天。田完提着好酒和点心,去了春妮家。春妮做了一桌子菜,黍米糕、炖鸡、腊肉、炒青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腊祭过后,天气越来越冷,临淄下起了大雪。一夜之间,整个临淄都变成了白色,远处的愚公山也被雪覆盖了,像是一幅水墨画。
这日清晨,田完还在睡梦中,就被春妮推醒了。春妮穿着厚厚的棉袄,头发上还沾着雪粒:“快起来吧,你看外面下雪了,愚岭上的雪景可好看了。”
田完揉了揉眼睛,坐起身,透过窗户,看到外面一片雪白。他笑着说:“急什么,再睡一会儿。常言道,开江鱼、下蛋鸡,回笼觉、二房妻,这四大香谁人能忍得住。”
春妮听了,脸一下子红了,伸手拧了田完一下:“什么二房妻?你是不是还想着陈国的那些公主?”
田完连忙告饶:“我错了,我错了,就是打个比方。” 他一边说,一边掀开被子,“走,咱们去愚岭看雪。”
两人穿戴整齐,手牵手走出家门。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膀上。田完看着春妮,她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像个苹果,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雪还亮。
“你看那愚岭。” 春妮指着远处的愚公山,兴奋地说,“雪覆盖在山上,连树上都挂满了雪,像不像画里的样子?”
田完点点头:“像。只是这愚岭冬雪,看着容易,要画出来可难了。得画出雪的柔软,山的挺拔,还有这天地间的辽阔。”
春妮松开田完的手,蹲下身,团了一个雪球,朝田完扔了过去:“谁要跟你说画画,咱们来打雪仗!”
田完笑着躲开,也团了一个雪球,朝春妮扔去。两人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笑声传遍了整个田野。春妮跑累了,停下来喘气,田完趁机走过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春妮吓得尖叫起来,随即又笑了起来,双手紧紧搂着田完的脖子。
转了几圈,田完有些站不稳,两人一起摔倒在雪地里,雪溅了他们一身。田完看着春妮,春妮也看着田完,两人都笑了起来。田完伸出手,帮春妮拂去脸上的雪,然后将她的双手夹在咯吱窝里取暖。
“冷不冷?” 田完问。
春妮摇摇头:“不冷。有你在,我就不冷了。”
田完看着春妮,心里满是温暖。他知道,自己当初选择留在齐国是对的。陈国虽好,却充满了危险;齐国虽不是故乡,却有他爱的人,有他想守护的生活。
“春妮。” 田完认真地说,“以后,齐国就是咱们的家了。我会在这里好好做事,咱们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分开。”
春妮靠在田完怀里,用力点头:“嗯,再也不分开。”
雪还在下,覆盖了大地,也覆盖了田完过去的伤痛。他看着远处的愚岭,看着身边的春妮,知道自己的未来,就在这片土地上,就在这个他选择的 “故乡”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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