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喜得贵子田孟夷 曹刿扮作不速客
① 懿姜孕容忧御医献良方
齐国都城临淄的田府里,少夫人懿姜正对着一面打磨光亮的青铜镜蹙眉。镜中女子本是容貌清丽的世家女,自打怀了身孕,原本细腻如瓷的面颊竟渐渐变得粗涩起来,像是蒙了一层洗不净的尘垢。往日里顾盼生辉的眉眼旁,悄然爬满了淡褐色的雀斑,密密麻麻的,像是春日里田埂上蔓延的草籽;原本莹白的肤色也失了光泽,透着几分晦暗,连脖颈间的肌肤都显得干燥起屑。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面颊上的雀斑,指尖触到粗糙触感,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将铜镜往案上一推,声音里满是委屈:“这般模样,日后如何见人?便是府里的侍女,瞧着都比我清爽几分。”
田完刚从百工署回来,身上还带着些许木屑与铜锈气息。他见妻子眼圈泛红,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心薄茧蹭过她手背,温声劝道:“夫人莫要伤怀。我曾听老嬷嬷说,妇人怀子之时,气血都聚于腹中养胎,容貌难免有变化,这是寻常事。待孩儿平安降生,你调养些时日,定能恢复往日模样。”
“哪个女子不爱惜容颜?” 懿姜垂眸,指尖绞着衣襟上的绣纹,“前日去见君夫人,她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诧异,想来是我这模样让她见笑了。”
田完沉吟片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与宫中御医素有往来,去年为宫室打造青铜礼器时,李御医的母亲得了块上好暖玉,还是我亲手打磨成佩的。我这便去请他来给你瞧瞧,或许有法子缓解。”
懿姜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御医愿为我这妇人诊视?毕竟不是急症。”
“百工虽属末职,却也掌着宫室器物营造,李御医不是那等势利人。” 田完说着,便唤来仆从备车,亲自往御医署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便停在田府门前。
李御医身着素色深衣,头戴小冠,手持药箱,步态稳健地跟着田完进了内院。他见懿姜端坐于席上,虽面色略逊,却无病态,又细细询问了饮食、作息,得知她除了容貌变化,并无头晕、腹痛等不适,便松了口气。
“夫人这是孕期血燥所致,并非顽疾。” 李御医抚着山羊须,从药箱里取出一张竹简,用刀刻下药方,“白芷、滑石、白附子各六克,绿豆粉一百二十克,将这些药材研成极细的粉末。每日晨起取少量,用温水调和洗面;若想效果更甚,可兑入新鲜人乳,坚持旬日,定能让肌肤重焕光洁。”
田完接过竹简,再三致谢。待御医走后,他立刻吩咐仆从按方抓药,又让人去乳母那里取来新鲜人乳。懿姜每日依方洗面,不过七八日,铜镜里的女子便渐渐恢复了往日模样,面颊莹白如玉,雀斑消弭无踪,连眼角的细纹都淡了许多。她对着镜子浅浅一笑,眉眼间的愁绪终于散去,田完见了,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② 惊雷迎麟儿孟夷初得名
这年春分刚过,临淄城里的柳枝抽出了新芽,桃花也开得如火如荼。田府里却是一派忙碌景象,仆从们端着热水、捧着襁褓,往来于内院与厨房之间,脚步匆匆却不敢有半分喧哗。田完身着玄色锦袍,在产房外廊下踱来踱去,双手不自觉地搓着,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忽然,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原本晴朗的春日竟涌起了墨色乌云,风也变得急促起来,卷起院中的花瓣与落叶,打着旋儿飘飞。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炸响,仿佛就在屋顶之上;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将整个庭院照得如同白昼,连产房的窗棂都泛着炫目的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春日里怎会有这般惊雷?” 廊下的仆从们纷纷瑟缩了一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语气里满是诧异。
田完却顾不上惊雷,只死死盯着产房的门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产房里传来一声清亮婴儿啼哭,那哭声响亮而有力,瞬间盖过了窗外风声与雷声。田完猛地停下脚步,眼中迸发出狂喜光芒,刚要抬脚往里走,门帘便被掀开,通房丫头捧着一个裹在锦缎襁褓里的婴儿,喜滋滋地跑出来:“大人!恭喜大人!夫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娃!”
“男娃?” 田完声音都有些发颤,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丫头手里接过婴儿。襁褓里的小家伙闭着眼睛,一张胖乎乎脸蛋泛着粉嫩嫩光泽,像是刚剥壳的鸡蛋;两串弯弯眉毛贴在额间,像极了懿姜眉目模样;虽闭着眼,却能看出眼裂修长,想来睁开眼定是炯炯有神;小巧鼻子下,是一个肉嘟嘟小嘴巴,正无意识地咂着,下巴处还叠着一圈圆鼓鼓软肉,瞧着格外惹人怜爱。
“好,好!” 田完抱着孩子,手指轻轻拂过他柔软的胎发,眼眶竟有些发热,“我田氏终于有后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乳母,转身吩咐管家:“即刻备下百坛好酒、百斤肉食,再请城中有名的乐师来府中奏乐,我要大摆三日宴席,庆贺我儿降生!”
管家躬身应下,又想起一事,问道:“大人,宴席之上,宾客们定会问及公子的名讳。您看,何时为公子取个名字才好?”
“名字……” 田完停下脚步,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他来回踱了几步,目光落在院中春草与远处淄水之上,缓缓说道:“俗语有云,‘男不带天,女不带仙’,我儿既是开春第一个月出生,又是我的长子,当取‘孟’字为字,表其长序。至于名,我倒想起‘夷’字,东夷之地,从‘大’从‘弓’,‘大’者,人也,夷俗尚仁,仁者多寿,古有‘君子不死之国’的说法。再者,‘夷’也有‘化险为夷’之意,愿我儿此生能平安顺遂,逢凶化吉。不如就叫‘田穉’,字‘孟夷’?”
管家闻言,连忙击掌赞叹:“姓田,名穉,字孟夷!大人取的这名字好啊!‘从大从弓,东方之人’,将来公子定能有勇有谋,纵横齐鲁大地!”
田完脸上笑容却骤然收敛,他按住管家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凝重:“不可这般妄言!如今齐国朝政复杂,我田氏本是陈国迁来的客卿,根基未稳。若这话传出去,被有心人听了去,说我田氏有觊觎权位之心,轻则丢官罢爵,重则满门抄斩!你要记着,人言可畏,此事到此为止,绝不可再对外人提及半个字。”
管家见田完神色严肃,忙收了笑容,躬身道:“小人知错了,定当守口如瓶,绝不再乱说话。” 田完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往产房走去,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既有了儿子,更要为妻儿守住这份安稳。
③ 庄公欲观社曹刿力劝谏
时光荏苒,这年夏天格外燥热,临淄与曲阜的太阳像是着了火,晒得地面滚烫,连路边野草都蔫头耷脑。曲阜鲁国王宫里,早朝时文武百官个个汗流浃背,衣襟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连平日里端端正正的冠冕,都有些歪斜。
鲁庄公姬同端坐在高高宝座上,他虽只有二十余岁,却已在位十余年。此时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慵懒。他抬手擦了擦额角汗珠,目光扫过殿下百官,开口说道:“今日朝会,有一事与诸位商议。听闻齐国近日要举行祭祀社神大典,规模盛大,寡人想去临淄观看一番,不知哪位卿家愿陪同前往?”
话音刚落,殿下便走出一人。此人约莫三十多岁,一头乌黑茂密头发用玉簪束在脑后,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狐狸眼,透着几分锐利;高挺鼻梁下,是一张刀刻般厚嘴唇,显得格外坚毅。他身着一袭深褐色皮甲,腰间挂着一柄青铜剑,正是鲁国的大夫曹刿,当年长勺之战,便是他辅佐庄公击败齐军,保住了鲁国的疆土。
“君上不可!” 曹刿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前往齐国观看社祭,此举不合礼法,臣请君上收回成命!”
鲁庄公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哦?没想到一向舞枪弄棒、只知沙场拼杀的曹大将军,今日竟也讲究起礼法来了?”
“礼法乃治国之本,鲁国素来以礼闻名诸侯,臣虽是粗人,却也知晓‘无礼则乱’的道理。” 曹刿神色不变,依旧严肃地说道,“礼,是用来整饬百姓、规范君臣的准则。诸侯之间,会见是为了训示上下法则、制定节用财赋的标准;朝觐是为了排列爵位次序、遵循老少尊卑;征伐是为了讨伐对上不恭之人。君上您身为鲁国君主,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鲁国的颜面,岂能随意行事?”
“齐鲁两国本是邻邦,世代有联姻之好。寡人去观看社祭,不过是寻常邦交往来,想来齐君定会隆重接待,何来不合礼法之说?” 鲁庄公微微皱眉,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况且,当年你虽助先王击败过一次齐军,可后来几次交战,鲁国却是屡战屡败。你这般阻拦,莫不是被齐人打怕了,不敢去临淄?”
“臣并非畏惧齐人!” 曹刿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君上可知,诸侯唯有朝聘天子、天子视察四方时,才会有大规模出行,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若非如此,国君不可轻易离境。更何况,国君每一个举动,都会被史官记录在简册之上,流传后世。若是记录举动不合礼法,后代子孙见了,会如何看待您这位君主?去齐国观看社祭,本就不在礼法允许范围内,君上怎能执意为之?”
鲁庄公被曹刿说得有些难堪,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齐人继承了殷商占卜遗风,东夷人常用牛骨占卜吉凶,社祭之时定有不少新奇仪式,寡人不过是想去开开眼界罢了。”
“殷商遗风虽有特色,却并非值得推崇的礼法。” 曹刿寸步不让,“更何况,齐国社祭混杂了东夷习俗与周礼,本就有些不伦不类。君上若是为了学习礼法而去,大可不必;若是为了其他缘由,更不该贸然出行。”
鲁庄公被曹刿戳中了心事,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他原本听说,齐国社祭之时,会允许青年男女聚集在社庙周围,唱歌跳舞,甚至可以自由交往,便动了心思,想去瞧瞧热闹。如今被曹刿点破,心中越发执拗起来,他盯着曹刿,沉声道:“寡人意已决,定要去齐国观社。既然你这般反对,寡人倒要你陪同前往,你可愿意?”
曹刿看着庄公固执的神色,知道再劝谏也无济于事。他心中暗叹一声,只得躬身道:“君上心意已决,臣虽不赞同,却也不敢违抗君命。臣愿陪同前往,只是还望君上三思,莫要因一时兴起,坏了鲁国的礼法名声。”
鲁庄公见曹刿松了口,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挥了挥手:“此事便这么定了,三日后启程前往临淄。” 说罢,便宣布退朝,留下满朝百官面面相觑,曹刿则站在原地,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知道,庄公此去,怕是要惹出麻烦。
④ 曹刿夜难寐途设祝丘计
是夜,曲阜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几声乌鸦啼叫,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曹刿躺在府邸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乌鸦“嘎、嘎、嘎”地叫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祥之事,听得他心烦意乱。
他猛地坐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夜空学着乌鸦叫声“嘎、嘎”喊了几声。树上的乌鸦被这突如其来声音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叫声也戛然而止。曹刿关上窗户,重新躺回床上,可刚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白天朝堂上的情景,庄公那副执拗模样,百官们沉默态度,还有齐国社祭背后可能隐藏的阴谋。
他越想越不安:庄公年轻气盛,又素来好美色,此次去齐国观社,若是被齐人引诱,做出不合礼法之事,不仅会损害鲁国声誉,还可能被齐国抓住把柄,趁机要挟鲁国。更何况,鲁国与齐国素有争端,汶阳之田被齐国强占多年,至今未能收回,若是庄公在临淄出了差错,鲁国更是雪上加霜。
“不行,绝不能让君上这般胡闹下去。” 曹刿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从床上坐起,点亮桌上的油灯,看着跳动的火苗,一个计划渐渐在心中成型,他或许无法阻止庄公去临淄,但可以想办法让庄公醒悟,甚至利用这次机会,为鲁国争取利益。
三日后,前往齐国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曲阜出发。庄公坐在装饰华丽马车里,看着路边风景,心情格外舒畅。行了半日,他掀开车帘,问身旁随侍:“前面快到何处了?我们走哪条路进入齐国境内比较好?”
随侍躬身答道:“回君上,再往前便是菟裘,从菟裘走,是往日去齐国老路,路途较近。”
“不可走菟裘。” 曹刿的声音从旁边马车传来,他催马来到庄公车旁,说道,“菟裘之地,去年曾有兵灾,如今草木凋零,阴气过重,走那里不吉利。臣以为,不如改走祝丘,祝丘有国君行宫,若是路途劳累,还能在行宫歇息,更为妥当。”
庄公本想反驳,可转念一想,祝丘行宫是当年为鲁桓公夫人文姜所建,文姜是他的母亲,也时常回祝丘小住。去祝丘歇息,倒也能顺便看看母亲留下的遗迹,便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走祝丘吧。”
庄公不知,曹刿劝他走祝丘,实则是费了一番心思。文姜与齐襄公的私情,在诸侯间早已不是秘密,当年鲁桓公带着文姜去齐国,发现文姜与齐襄公私通,愤怒之下质问文姜,却被齐襄公派人害死在临淄。此事不仅是鲁国的耻辱,更是庄公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曹刿便是想借着祝丘的行宫,让庄公回忆起往事,打消去齐国观社念头。
队伍改道前往祝丘,一路上要经过沂沭两河。河水清澈,岸边芦苇长得正盛,风一吹,便发出 “沙沙” 声响。庄公坐在车里,每当队伍经过河边,便会让车马停下,自己下车走到河边,望着滔滔河水出神,一句话也不说。曹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落寞背影,心中暗忖:君上果然还记得往事。
到了祝丘行宫,庄公走进宫内,看着熟悉的陈设 —— 文姜当年用过的铜镜还摆在梳妆台上,上面刻着精致凤纹;窗边竹席上,还留着淡淡香气;墙上挂着一幅《淄水春意图》,是文姜亲手所画。看着这些,庄公眼眶渐渐红了,他想起父亲惨死齐国的场景,想起母亲与舅舅的私情,想起自己年少时在齐国受的屈辱,不由得泪流满面。
“君上,天色已晚,不如就在行宫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曹刿适时上前,轻声说道。
庄公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也好,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只是…… 莫要耽误了去齐国观社的日子。”
“臣保证,绝不会耽误君上行程。” 曹刿躬身道,“若是君上觉得疲惫,多住几日也无妨,齐国社祭还有好几日才开始呢。”
庄公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内室。入夜后,他辗转反侧,许久才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父亲鲁桓公准备带着母亲文姜和他去齐国,参加齐襄公迎娶周王之女典礼。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等待父亲的是一场阴谋;不知道母亲与舅舅早已暗通款曲;更不知道,这场婚礼之后,父亲亡魂会永远留在齐国土地上,而他会在一片混乱中继承王位。
第二天清晨,庄公醒来时,眼角还带着泪痕。他走出内室,看到曹刿正在庭院里练剑,青铜剑在晨光中闪着冷冽光芒。曹刿见他醒来,收了剑,上前问道:“君上昨夜睡得可好?”
庄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淄水方向,缓缓吟诵起《齐风》中的诗句:“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道道,垂辔沵沵。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敝笱子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这几句诗,讲的正是文姜往返齐鲁之间情景,语气中满是讽刺与无奈。曹刿听着,知道庄公心中已有触动,只是碍于君主颜面,不愿承认自己过错。他没有多言,只是躬身道:“君上,车马已备好,若是准备好了,我们便启程前往临淄吧。”
庄公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走吧。” 只是他的语气,已没有了往日的得意,多了几分沉重。
⑤ 夜访田府秘谋柯地
队伍一路前行,终于在三日后抵达齐国都城临淄。齐桓公早已派人在城外迎接,一番礼节性的寒暄与宴请后,庄公被安排在驿馆休息,只等来日观看社祭。
这夜,临淄城的西北天空突然乌云滚滚,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像是要把整个都城吞没。驿馆里的庄公早已睡熟,而田府中,田完正坐在灯下秉烛夜读,手中捧着一卷《周易》,竹简上的文字在灯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窗户被吹得 “咣当” 作响,桌上油灯被风吹灭,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田完皱了皱眉,起身准备去关门,刚走到门口,便感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衣领,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出声,否则我便杀了你。”
田完心中一紧,借着窗外闪电的光芒,看到眼前之人蒙着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眼睛,身上穿着夜行衣,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他强压下心中恐惧,缓缓说道:“壮士深夜造访,不知有何用意?我田完不过是齐国一个百工之官,家中并无金银财宝,若是壮士为钱财而来,怕是要失望了。”
“我不要你金银财宝。” 蒙面人松开了田完的衣领,声音依旧低沉,“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忙,带我进入王宫。”
“进王宫?” 田完心中更是诧异,“王宫之中戒备森严,昼夜都有卫兵巡逻,更何况如今已是深夜,若是贸然闯入,定会被卫兵发现,到时候不仅我性命难保,壮士也难逃法网。壮士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你只需告诉王宫卫兵,说你有要事向齐君禀报,他们定会放你进去。” 蒙面人上前一步,逼近田完,“到时候,你只需将我带到齐君寝宫附近,剩下的事与你无关。”
田完看着蒙面人眼中的决绝,知道他并非说笑。他定了定神,问道:“壮士能否告知,你进入王宫,究竟是为了何事?若是之事关乎齐国安危,我或许能帮你想别的办法。”
蒙面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既然你问了,我便实话告诉你。我乃鲁国大夫曹刿,此次随鲁君来齐观看社祭,实则是为了刺杀齐君,我要为鲁国夺回被齐国强占的汶阳之田!”
“曹刿?” 田完心中一惊,他早听说过曹刿名声,知道他是鲁国能臣,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胆量,敢孤身一人在齐国刺杀君主。他定了定神,拉着曹刿走到桌边,轻声说道:“曹壮士,你先坐下,听我一言。你想想,若是你今夜刺杀了齐君,真的能夺回汶阳之田吗?”
曹刿皱眉:“君一死,齐国必定大乱,到时候鲁国便可趁机出兵,收回汶阳之田。”
“不然。” 田完摇了摇头,“齐君虽死,齐国还有诸多公子,他们定会争夺王位,到时候齐国虽乱,却也会将怒火发泄到鲁国身上,毕竟齐君是在鲁君来访期间被刺杀,齐国定会认为是鲁国所为,到时候两国交战,鲁国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可能损兵折将,汶阳之田更是无从谈起。”
曹刿沉默了,他知道田完说得有道理,只是心中怒火与执念,让他不愿放弃。
田完见曹刿有所动摇,继续说道:“我听闻,过些时日,齐君要在柯地与诸侯会盟,商议诸侯间的盟约。到时候,各国诸侯都会前往柯地,场面盛大,且有史官记录。你若是在柯地会盟之时,当着众诸侯面挟持齐君,要求他归还汶阳之田,齐君为了顾及颜面,定会答应你的要求。而且,此事被众诸侯与史官见证,齐君日后即便想反悔,也不敢违背盟约,毕竟他若是反悔,便是失信于诸侯,会被天下人耻笑。”
曹刿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站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喃喃道:“柯地会盟…… 当着众诸侯的面挟持齐君……此法确实比刺杀稳妥,且能确保汶阳之田归还鲁国。” 他转过身,看着田完,语气缓和了许多:“田大人所言极是,是我太过鲁莽了。”
“壮士也是为了鲁国,情有可原。” 田完笑了笑,“只是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曹刿点了点头,又上前一步,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田大人,今日之事,你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若是此事被齐君知晓,不仅我性命难保,你也会受到牵连。”
“壮士放心。” 田完拍了拍胸口,“此事若是泄露,我田府上下都会遭殃,我怎会拿自己家人的性命冒险?”
曹刿见田完神色诚恳,便放下心来。他对着田完一拱手:“多谢田大人指点,此番恩情,曹刿记下了。齐君的性命,便暂且留着,待柯地会盟之时,我再与他清算!” 说罢,他转身走到窗边,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田完站在室内,望着窗外的风雨,心中暗忖:柯地会盟,怕是要有一场大变故了。
31、懿姜物色求联姻 虎女安能配犬子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田府寝榻上,田完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前冷汗瞬间浸透了枕巾。
他坐起身,手还在不住地颤抖,眼前又浮现出那日曹刿挟持齐君索要汶阳田的场景:刀刃寒光闪闪,齐君的呵斥声、大臣们的骚动声,还有自己躲在帷幕后攥紧衣角的慌张,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还好…… 还好曹刿没把我供出去。” 田完喃喃自语,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指腹触到一片冰凉。他想起自己从陈国流亡到齐国,好不容易才谋得一官半职,若真因汶阳田之事被牵连,别说官职保不住,整个田家怕是都要万劫不复。
窗外的虫鸣声断断续续,可他却觉得这夜里静得可怕,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许久都没法平复。
直到天快亮时,田完才迷迷糊糊睡去。清晨的阳光刚洒进院子,就传来孩童清脆笑声。他披衣走出屋,正看见儿子田孟夷蹲在院子里玩陀螺。那陀螺是桃木做的,被孟夷用红绳缠了几圈,他手里攥着小皮鞭,眼神专注地盯着陀螺。只见陀螺摇摇晃晃转得慢了,孟夷立刻扬起鞭子,“啪啪” 两声,力道不大不小,陀螺瞬间又欢快地转了起来,还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圆圈。
“这孩子,倒有股子韧劲。” 懿姜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田完身边,她穿着淡紫色襦裙,鬓边插着一支珍珠钗,眼神温柔地落在孟夷身上,嘴角带着笑意。田完侧头看她,见她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落寞,心里忽然一软,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夫君,” 懿姜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我想去陈国的婆家看看。”
田完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松开懿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胡说什么?陈国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懿姜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那是她出嫁时母亲亲手绣的牡丹,如今边角都有些磨损了。“我清楚,可孩子都七岁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连婆家的院子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委屈,“前日我去集市,见隔壁鲁大夫家的媳妇从婆家回来,带了一篮子婆婆做的枣糕,还说姑子陪她逛了城郊的梅园…… 我就想着,若是我也能回婆家看看,该多好。”
田完叹了口气,他知道懿姜的心思。这些年,懿姜从不说苦,可田完知道,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娘家和婆家。
“不是我不让你去,” 田完的声音软了下来,“陈国如今内乱不断,咱们这些流亡在外贵族,回去了就是待宰羔羊。我当年若不是跑得快,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你若回去,能有好下场吗?”
“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懿姜眼圈红了,“谁家媳妇不是围着公婆、姑子、小叔子打转?我在齐国,除了你们父子,连个能说贴心话的亲人都没有。我想做个完整的女人,就这么难吗?”
田完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他伸手擦去懿姜眼角的泪,拉着她手往内室走:“好了,别哭了,咱不说这些了。以后不许再提回陈国的事,我会好好待你,孟夷也会孝顺你,咱们在齐国,也能过好日子。”
懿姜靠在田完肩上,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她知道田完说得对,可心里的遗憾,却怎么也抹不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来暑往,院子里的桃树枯了又绿,田孟夷也从那个玩陀螺的孩童,长成了十七八岁少年郎。他继承了田完的沉稳,又有懿姜的清秀,不仅读书好,骑马射箭也是一把好手,在齐国的贵族子弟里,也算小有名气。
这夜,田完和懿姜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亮圆得像个银盘,清辉洒满了整个院子。懿姜侧头看着田完,见他眉头紧锁,便轻轻推了推他:“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田完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懿姜:“孟夷都十七八了,该给他订门亲事了。我这心里,总惦记着这事,怎么睡得着?”
懿姜一听,眼睛亮了:“是啊,我也早想着这事了。你可有合适的人家?”
“咱们田家在齐国虽说也算安稳,但终究是流亡过来的,婚事得仔细斟酌。” 田完皱着眉,“只能从卿大夫家里选,这样既能让孟夷有个依靠,也能让田家在齐国更稳固些。”
“那是自然,” 懿姜坐起身,语气里满是骄傲,“咱孟夷一表人才,读书射箭样样强,肯定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我看啊,最好能从君上的女儿里挑一个,这样咱们田家的地位,就更稳了。”
田完却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不行不行,君上的女儿哪能随便娶?咱们田家本就因为我在齐国为官,遭了不少闲话,若是再娶君上的女儿,别人肯定会说咱们巴结君上,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懿姜想了想,觉得田完说得也有道理,便又说:“那高家呢?高家是齐国的大族,女儿多,家底也厚。你让国上卿做媒,去高家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女儿?”
田完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我出面不合适,国上卿和我虽有交情,但我若是直接去求他,难免让人觉得咱们急着攀高枝。还是你出面吧,你去和国上卿夫人说说,让她帮忙撮合撮合,这样也显得自然些。”
懿姜点头:“好,明日我就去和国上卿夫人说。咱们孟夷这么好,高家肯定会愿意的。”
夫妻俩又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直到窗外的月亮西斜,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懿姜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一盒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去了国上卿府。国夫人见懿姜来了,热情地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进了内室。
“妹妹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国夫人笑着给懿姜倒了杯茶,“是不是孟夷那孩子又惹你生气了?”
懿姜笑着摇头:“不是,孟夷如今懂事得很。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求姐姐帮忙。” 她顿了顿,把桂花糕推到国夫人面前,“孟夷都十七八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和夫君想着,姐姐见多识广,能不能帮忙留意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我们想着,高家是大族,若是能和高家联姻,也是孟夷的福气。”
国夫人一听,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了,我回头和我家夫君说说,让他去高家问问。不过妹妹也别抱太大希望,高家眼高,不一定能看得上咱们田家。”
懿姜心里一紧,但还是笑着说:“不管成不成,都多谢姐姐帮忙。”
国夫人送走懿姜后,就去找了国子。国子正在书房看书,见国夫人进来,便放下书问:“怎么了?谁来了?”
“田完的夫人来了,” 国夫人坐在国子身边,把懿姜的来意说了一遍,“她说想让孟夷娶高家的女儿,让你去做媒。”
国子一听,脸色沉了下来,把书往桌上一扔:“田家这是想借联姻往上爬?真是做美梦!田完本就是从陈国流亡来的,在齐国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君上恩典,现在倒想攀高家的高枝,高家人怎么可能同意?”
“你别这么说,” 国夫人拉了拉国子的衣袖,“孟夷那孩子我见过,长得精神,读书射箭都好,也算是个好后生。咱们就去试试,若是能促成这桩婚事,也是积德行善。就算不成,也算是给田家一个交代。”
国子皱着眉想了想,觉得国夫人说得也有道理,便叹了口气:“行吧,我就去试试,但愿别碰一鼻子灰。”
第二天,国子换上朝服,去了高府。高子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国子来了,便收了剑,笑着迎了上去:“国上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国子跟着高子进了书房,仆人端上茶后,便退了出去。高子看着国子,笑着问:“国上卿今日来,想必是有什么事吧?咱们都是世交,有话不妨直说。”
国子喝了口茶,定了定神,说:“不瞒你说,我今日来,是受田家之托,来向你求婚的。田完的儿子孟夷,今年十七八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看你家女儿不少,便想问问,有没有合适的,能和孟夷结成连理。”
高子一听,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声音冷了下来:“田家?你说的是那个从陈国流亡来的田完?”
国子点头:“正是。孟夷那孩子不错,配你家女儿,也不算委屈。”
“哼!” 高子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花草,“我高家女儿,就算嫁个平民百姓,也不会嫁给他田完儿子!田完当年在陈国犯了错,逃到齐国来避难,君上好心收留他,给了他官职,他倒好,还想攀我高家的高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国子没想到高子反应这么激烈,连忙打圆场:“高兄,你别生气。我也就是替田家问问,你若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咱们别因为这事伤了和气。”
“和气?” 高子转过身,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田完祸害了陈国,现在还想祸害我高家?我告诉你,虎女安能配犬子!你回去告诉田完,想让他儿子娶我高家的女儿,门都没有!”
国子见高子动了怒,也不敢再多说,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好,好,我知道了。我回去就跟田完说,就说你家女儿已经有主了,省得他再惦记。”
高子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国子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走出高府大门,国子叹了口气,觉得这事真是棘手,田完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国子回到家后,就派人把田完请了过来。田完听说国子回来了,心里又期待又紧张,连忙跟着仆人去了国上卿府。
进了书房,田完见国子脸色不好,心里就咯噔一下,连忙问:“国上卿,高家那边怎么样了?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国子叹了口气,给田完倒了杯茶:“田兄,你也别太难过。高家那边,不愿意和咱们田家联姻。高子说,他家女儿已经有主了,让你别再惦记了。”
田完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国子肯定是隐瞒了什么,高子若是真的只是说女儿有主,国子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强装镇定地说:“多谢国上卿帮忙,是我田家没这个福气,不怪高家。”
国子看着田完落寞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安慰道:“田兄,你也别灰心。孟夷是个好后生,以后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家。高家不愿意,是他们没眼光。”
田完勉强笑了笑,又和国子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走出国上卿府,田完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沿着街边慢慢走,脑子里全是高子可能说的话。他知道,高家肯定是看不起他这个从陈国流亡来的人,所以才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孟夷。
回到家后,田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久久都没出来。懿姜见他脸色不好,心里也猜到了几分,便端着一碗汤,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夫君,你回来了。” 懿姜把汤放在桌上,看着田完,“高家那边,是不是没成?”
田完抬起头,看着懿姜,点了点头:“嗯,高家不愿意。国子说,高家的女儿已经有主了。”
懿姜一听,顿时气炸了,她把汤碗往桌上一放,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有主了?我看他们就是看不起咱们田家!高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齐国根基深吗?咱们孟夷一表人才,读书射箭样样强,哪里配不上他们高家的女儿?他们不愿意,咱们还不愿意呢!”
“你小声点,” 田完连忙拉住懿姜,“别让孟夷听见了。这事若是传出去,对咱们田家和高家都不好。”
“我凭什么小声?” 懿姜甩开田完的手,眼圈红了,“咱们孟夷这么好,他们高家还挑三拣四的。我就不信了,咱们孟夷找不到比高家更好的人家!我一定要给孟夷找个比高家女儿更好的,气死他们!”
田完叹了口气:“你别冲动。高家在齐国是大族,势力大,咱们田家惹不起。比高家更好的人家,更是难找。咱们还是算了,再慢慢找别的人家吧。”
“我不依!” 懿姜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田孟夷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卷书,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田孟夷见父母都看着自己,便想转身退出去。田完连忙叫住他:“孟夷,你进来。”
孟夷低着头,慢慢走进书房,小声问:“爹爹,妈妈,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高家不愿意和咱们联姻,是吗?”
田完看着孟夷,心里满是愧疚,他走过去,拍了拍孟夷的肩膀:“孟夷,是爹爹没用,没能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别往心里去,以后爹爹再给你找更好的。”
懿姜也走过来,拉着孟夷的手,眼眶红红的:“孩子,你别难过。高家不愿意,是他们的损失。妈妈一定给你找个比高家女儿更好的姑娘。”
孟夷抬起头,看着父母,笑了笑:“爹爹,妈妈,你们别担心。我不难过,也不急着娶亲。我还小,想再多读几年书,练好射箭,等以后有了本事,自然能找到好人家。”
田完看着孟夷懂事的样子,心里更愧疚了。他叹了口气,说:“孟夷,爹爹知道你懂事。可是,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的时候,十成里只有一成能成;丢的时候,十成里有九成会丢。大丈夫做事,不能有侥幸心理,一定要脚踏实地,刻苦努力,只有这样,才能一鸣惊人。你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记住这句话。”
孟夷点了点头:“爹爹,这些话你都说过好多遍了,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田完欣慰地笑了笑,又说:“还有,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了,咱们是陈国人。咱们的根在陈国,就算在齐国待再久,也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宗。”
懿姜一听,顿时不乐意了,她瞪了田完一眼:“陈国人,陈国人,你就知道咱们是陈国人!你在齐国娶妻生子,都快二十年了,陈国早就把你忘了,你还张口闭口陈国人,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 田完也来了气,“祖宗不能忘,根不能丢!若是连自己是哪里人都忘了,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孟夷,你说是不是?”
“那我想回陈国看看,你为啥不同意?”
孟夷看着父母争吵,心里也有些为难。他想了想,说:“爹爹,妈妈,我觉得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咱们确实是陈国人,不能忘了祖宗;但咱们现在在齐国生活,也要好好在齐国立足。所以,咱们可以说,是在齐国的陈国人。”
田完一听,眼睛亮了,他拍了拍孟夷的肩膀:“还是孟夷说得对!有你这句话,爹爹就放心了。只要咱们不忘本,不管在哪个国家,都能好好生活。”
懿姜看着父子俩,心里的气也消了些。她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去吃饭吧。孟夷,妈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孟夷笑着点头:“好啊,我早就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了。”
一家三口走出书房,院子里的月光依旧明亮。田完看着孟夷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孟夷有个好前程,让田家在齐国真正站稳脚跟,不辜负懿姜的付出,也不辜负自己对陈国祖宗的承诺。而懿姜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心里也默默想着,不管多难,都要给孟夷找个好媳妇,让孟夷能幸福安稳地生活,这才是她这个做母亲最大的心愿。
32、桓公管仲相认可 百工秘辛得传承
秋日的临淄城郊,晨露还凝在工坊木梁上,田完已披着素色襜褕,站在轮人季仲作坊外。
他任齐地工正已逾八载,每逢旬日便要巡访百工,今日见季仲正蹲在青石上打磨车轮毂,案头却压着一卷用帛布裹得严实的竹简,那是他前三次来都没能见着的《轮人要术》。
“季工正,” 田完迈过门槛,木屐踏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发出轻微簌簌声,“前日见你做的輗轴,榫卯合缝竟无半分松动,想来这《轮人要术》里定有诀窍。”
季仲手一顿,握着的青铜凿子在木头上划出一道歪痕。他慌忙将竹简往案下塞了塞,起身作揖:“田大人说笑了,不过是祖上传下的粗浅手艺,哪值得写成竹简?再说这轮人技艺,全靠手上功夫悟,写在竹简上反倒误了后人。”
田完俯身,瞥见竹简边缘露出的 “规距之法” 四字,眉头微蹙:“季工正,去年淄水泛滥,城外桥梁冲毁,轮人们赶制车架运粮,却因尺寸不一,十辆车里倒有三辆行至半途便散了架。若有统一规范,何至于此?”
季仲垂着头,手指绞着腰间的麻布带:“大人有所不知,这手艺是我们季家立足的根本。当年先父从卫国来齐,靠的就是这手轮活计,若是传了出去,往后我们季家子弟……” 话未说完,声音已带了些哽咽。
田完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难处。可百工非一家之业,是齐国之业。你且放心,若有朝一日能将百工技艺规整成册,定不会亏了各位。” 说罢,他又看了眼案下的竹简,转身走出了作坊。
这样的场景,多少年来田完见了无数次。皮工藏着鞣制硝石的配比,金工捂着冶炼青铜的火候,就连画工调颜料的秘方,也只在父子间口耳相传。每次翻阅工头们藏着的零星资料,他都如见珍宝,可望着那些残缺的竹简、模糊的刻痕,一个念头总在他心头翻涌:若能将这些技艺汇集成书,既让百工有章可循,又能传之后世,岂不是齐国之幸?
这日朝会,桓公与管仲议完北击山戎的粮草事宜,殿内臣子渐次退去,田完却仍立在阶下。桓公见他神色凝重,便笑道:“田工正今日怎的这般拘谨?莫非百工之事有难处?”
田完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君上,臣蒙君上恩宠任工正,见我国官营手工业日盛,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各工种技艺日精,忧的是这些技艺多藏于私室,或因工正故去而失传,或因各守其秘而参差不一。臣思虑良久,想将百工之技编撰成一部书,一则定规范,二则传后人,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刚要退殿的上大夫高傒忽然转身,花白胡须微微颤动:“君上不可!田工正此议看似有益,实则弊端甚多。其一,百工技艺繁杂,仅攻木之工便有七类,要将这些技艺尽数编撰,需调集各工正耗时耗力,眼下正值备战山戎之际,恐难兼顾;其二,各工正技艺多是祖上传下的秘辛,强行编撰,恐惹得百工不满,反倒乱了人心;其三,若此书流传出去,被他国学了去,齐国的手工业优势何在?”
高傒是齐国老臣,素来以稳重自居,他这番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田完额头渗出细汗,却仍挺直脊背:“高大夫所言,臣亦想过。可正是因为技艺繁杂,才需编撰成册,免得日后失传;至于百工不满,臣以为,只要以君命行事,再许以工正们世袭其职、免除徭役的恩惠,他们必能理解;而此书既是齐国官修,自会严加保管,怎会轻易流传他国?再者,若我国百工皆按规范行事,造出的器物既精且快,备战山戎不也多了一份助力?”
管仲站在一旁,捻着胡须轻笑:“高大夫忧心国事,固然可敬,可田工正这番话,倒说到了老夫心坎里。当年周室衰微,许多古传技艺都没了踪迹,若齐国能将百工之技留存下来,便是对天下的功绩。况且,百工规范了,不仅能强手工业,还能让农夫有好农具、士兵有好兵器,这是一举多得的事。”
桓公闻言,拍了拍案几:“仲父说得是!田工正有此远见,寡人怎会不支持?此事便由田工正总领,各工正须全力配合,若有推诿者,以抗君命论!”
田完心中一热,刚要谢恩,管仲却又开口:“田工正,老夫倒要问你,这书打算如何编撰?总不能东拼西凑,乱了章法。”
“管相放心,” 田完早有腹稿,“臣打算分两部分编撰。第一部分述百工之含义、社会地位,以及造良器所需的天时、地利、技艺条件;第二部分则分述各工种的职能与工艺规范。眼下已列出百工六类三十种,攻木之工有轮人、舆人等七类,攻金之工有筑氏、冶氏等六类……”
“好,好!” 管仲连连点头,“待你初稿完成,先送老夫过目,书名也需仔细斟酌,要配得上这部百工大典。”
田完躬身应下,退出大殿时,见高傒正站在殿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田工正,莫要以为有君上和管相支持,此事便能一帆风顺。百工之心,可比你想的难测多了。”
田完拱了拱手,没再多言,只快步回了府中。他坐在案前,将早已写好的提纲铺开在竹简上,每一个工种、每一项规范,都凝聚着他的心血。正看得入神,儿子田孟夷端着一碗粟粥走了进来。
“父亲,” 孟夷将粥碗放在案上,目光扫过竹简,“这便是您要编撰的百工之书?单看这提纲,便知是浩大工程,父亲一人怕是难以完成。”
田完端起粥碗,却没喝,只望着竹简道:“我已想好了,各行业都有工正,让他们将所管的规范各自整理出来,我来总纂校对便是。有君上和管相的支持,这是国家之事,他们不敢不从。”
孟夷却皱起眉头:“父亲,昨日我去皮工坊送东西,听见鲍人工正跟人说,‘技艺传了出去,我们鲍家往后靠什么吃饭?’那些工正视技艺为身家性命,就算有君命,怕是也会阳奉阴违。”
田完放下粥碗,手指在竹简上轻轻敲击:“我知道他们的顾虑。明日我便召集各工正议事,许他们编撰完成后,将其姓名刻于书后,让后世知晓他们的功绩;再奏请君上,给各工正家减免三年赋税,他们总该动心了。”
次日清晨,二十余位工正齐聚工正府的议事堂。田完刚说完编撰之事,冶氏工正姜戊便拍案而起:“田大人,这冶氏技艺可不是儿戏!当年我姜家先祖为周天子铸鼎,摸索出‘六分其金而锡居一’的配比,若写进书中,被楚国、晋国学了去,他们也能铸出锋利的兵器,到时齐国的军器优势何在?”
“姜工正此言差矣!” 田完沉声道,“齐国的军器优势,不仅在配比,更在工匠的手艺。再说,此书只藏于国府,除了工正和王室子弟,何人能看?若因怕外传而将技艺藏着,日后你我故去,这些技艺没了传承,才是真的可惜!”
“可……” 姜戊还想争辩,皮工正鲍乙却开口了:“田大人,姜工正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们鲍家鞣制皮革,靠的是‘春鞣皮、夏晒硝’的时令之法,若是写进书中,万一被人学了去,皮工坊的生意便难做了。”
一时间,议事堂内吵作一团,有的工正担心技艺外传,有的担心耗时耗力,还有的觉得规范定死了,反倒限制了手艺发挥。田完看着眼前的乱象,心中有些发沉,他没想到,即便有君命,阻力还是这么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管仲派来的宁戚走了进来,手持一卷竹简:“田工正,管相知道各位工正会有顾虑,特让在下送来此信。”
田完接过竹简,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百工技艺,非一家之私,乃齐国之脉。今编撰成书,一则为保技艺不失,二则为使百工有序。管某已奏请君上,凡参与编撰者,其家族可世袭工正之职,且免五年徭役;书中每记一技,必刻其工正之名,传之后世。若有推诿不合作者,罢其工正之职,另择贤能。”
田完将竹简内容念给众工正听,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姜戊摸了摸胡须,低声道:“若能世袭其职,又能留名后世,倒也值得。” 鲍乙也点头:“免五年徭役,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见众工正松了口,田完趁热打铁道:“各位工正可先回府,将所管技艺逐条记录,下月初一再送至府中,我们一同校对。若有遗漏之处,可随时增补。” 众工正纷纷应下,躬身退去。
待众人走后,孟夷端着一壶热茶走进来:“父亲,没想到管相早有准备,这下事情便顺利多了。”
田完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却轻轻叹了口气:“事情未必会那般顺利。高大夫素来反对此事,怕是会从中作梗;再者,各工正虽答应了,可他们记录时会不会有所隐瞒,还未可知。”
孟夷在田完身边坐下,忽然压低声音:“父亲,昨日我整理先祖遗物时,看到了当年周王史官给您卜的卦辞,上面写着‘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您说,这编撰百工之书,会不会是我们田家崛起的机会?”
田完脸色骤变,猛地捂住孟夷的嘴,眼神锐利如刀:“休得胡言!这卦辞是家族秘事,万万不可对外人提及,哪怕是府中仆役也不行!你可知,若此事被桓公或管相知晓,我们田家恐有灭族之祸!”
孟夷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点头。
田完松开手,喘了口气,声音也软了些:“我们田家本是陈国宫室,因避乱才来齐国,能得君上信任任工正,已是天大的恩宠。如今只需好好编撰百工之书,莫要想那些不该想的。至于家族未来,自有天意安排。”
孟夷低下头,小声道:“孩儿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提此事。”
田完揉了揉眉心,重新看向案上的提纲。他知道,编撰之路还长,不仅要应对工正们的顾虑、高大夫的反对,还要守住家族的秘密。可一想到百年之后,齐国的百工技艺能因这部书而流传,他便觉得,再多困难也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田完每日都在府中忙碌。各工正送来的记录参差不齐,有的详略得当,有的却只写了些皮毛。他便亲自去各工坊走访,看着工匠们操作,一一核对技艺细节。去轮人工坊时,季仲见他亲自前来,终于拿出了藏在箱底的《轮人要术》,指着竹简上的 “轮辐必直,轮牙必固”,细细讲解如何选材、如何打磨。去冶氏工坊时,姜戊也不再隐瞒,带着他去看冶炼青铜的熔炉,演示如何根据火候调整锡的比例。
高大夫虽仍有不满,却也因桓公和管仲的支持,不敢过多阻挠,只偶尔在朝堂上提及编撰之事耗时太久,希望能暂缓。每次管仲都出面反驳:“百工之书,是流传千古的大事,岂能急于一时?若因求快而漏了技艺,反倒误了后人。” 桓公也次次站在管仲和田完这边,高大夫只得作罢。
转眼几年过去,田完已将攻木、攻金、攻皮三部分的初稿整理完毕。他拿着竹简去见管仲,管仲仔细翻阅,不时点头:“好!轮人的规距之法、冶氏的青铜配比、皮工的鞣制之术,都写得详尽。只是这设色之工,我听说画工和缋工的颜料配方还没送来,是何缘故?”
田完叹了口气:“画工正尹氏说,颜料配方是他先祖从周王室学来的,需得请示周王才能外传。臣已派人去洛邑送信,怕是还要等些时日。”
管仲捻着胡须笑道:“周王室如今早已衰微,哪还管得了齐国的事?尹氏不过是怕配方外传,你可告诉他,若他能将配方献出,我便奏请君上,封他为‘设色大夫’,让他统领天下设色之工。”
田完眼睛一亮:“多谢管相指点,臣这就去办。”
离开相府,田完望着临淄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充满了期待。他知道,编撰百工之书的路还很长,或许他有生之年都未必能完全完成,但只要能为后世打下基础,便也算不负桓公和管仲的信任,不负齐国的百工。
回到府中,孟夷正忙着整理刮摩之工的资料,见田完回来,连忙迎上去:“父亲,雕人工正送来的《雕法》竹简,里面记载了如何在玉上雕刻龙凤,极为详尽。”
田完接过竹简,看着上面细密的刻痕,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仿佛看到,百年之后,齐国的工匠们捧着这部百工之书,按照上面规范造出精美的器物;看到这部书流传到各国,让天下的百工技艺都得以传承。
夜色渐深,田完仍在案前忙碌,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也承载着齐国百工的未来。他知道,只要有桓公和管仲的支持,有众工正的配合,这部百工大典,终有完成的那一天。
33、田完献计惹鄙视 回府路途遭狗欺
临淄城外十里长亭,旌旗如林,甲士列阵。
周天子遣上卿宰孔为使,携 “赐胙” 之礼赴齐,那方青铜豆中盛着的,并非寻常牛肉干,而是周天子太庙祭祀后颁赐的 “胙肉”,非有 “尊王攘夷” 大功者不得受;随行的 “彤弓矢” 是赤漆饰柄的弓箭,持之可代天子征讨不臣诸侯;“大辂” 则是绘着日月龙纹的天子副车,乘之如天子亲临。
齐桓公姜小白身着玄纁朝服,率管仲、隰朋、鲍叔牙等重臣迎于亭外。宰孔展开丝帛策书,声如洪钟:“天子曰:小白定宋乱、攘山戎、存邢救卫,九合诸侯而无兵戈之祸,实乃周室柱石。今赐胙、彤弓矢、大辂,许尔代天讨逆,入朝不趋!”
桓公接策书时,身后群臣皆躬身贺:“恭喜君上,贺喜君上!此乃三代以来诸侯未有之荣!” 唯有站在末列的百工官田完,眼神亮得异常,他在齐国任百工官以来,掌营造之事,虽也算跻身大夫之列,却总被世卿出身的大臣轻视,今日见桓公得此殊荣,心中忽生一计。
待宰孔辞行、群臣散去,桓公携田完登大辂试乘,车驾碾过青石路,马铃叮当。田完凑到车辕旁,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谄媚:“君上今日得天子重赐,威德遍于天下。夏启、商汤、周武三代圣王,亦不过是封泰山、禅梁父以告天地之功,君上何不趁此良机,行封禅之礼?”
桓公握着车轼的手猛地一紧,眼底闪过狂喜,他早闻封禅是天子专属之仪,却也暗忖自己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的功绩不输圣王,只是碍于礼制不敢提。此刻被田完点破,竟忍不住咧开嘴笑:“寡人亦有此意,只是不知仲父如何看。”
“君上何须多虑!” 田完往前凑了凑,声音更激昂,“君上南伐楚至召陵,观熊耳山之险;北伐山戎,灭令支、孤竹而拓东土;西征大夏,涉流沙而慑西戎;登太行、临卑耳,诸侯莫敢不从!这般功绩,管相岂会反对?再说,君上若决意行之,谁敢说个‘不’字?”
桓公被这番话哄得通体舒畅,连声道:“哈哈,说得好!此事须尽快定夺!” 可转头见田完那副急切邀功的模样,又隐隐觉得不妥,仲父管仲向来谨慎,若真违逆礼制,怕是会动怒。
三日后,桓公在正殿召管仲议事。殿内烛火通明,管仲身着素色布袍,须发皆白却腰杆挺直。桓公支开左右,搓着手道:“仲父,近日田完提议,说寡人可仿三代圣王,封泰山、禅梁父,以告天地之功,你看可行?”
管仲手中的玉圭猛地一顿,抬眼看向桓公,眼神里满是震惊:“君上此言,可是真心?”
“呃……” 桓公被他看得心虚,嗫嚅道,“也、也是田完先提的,寡人觉得…… 倒也合情理。”
“情理?” 管仲猛地站起身,袍角扫过案上的竹简,“君上忘了周礼乎?《周官》明载:‘天子祭天地于泰山、梁父,诸侯祭社稷于其国’。诸侯祭天,是为‘僭越’,是向天下宣告要代周而立!今周天子虽弱,天下诸侯仍奉周为共主,君上若行封禅,楚、晋必以此为借口兴兵,郑、鲁等小国亦会动摇,数十年尊王攘夷之功,恐一朝尽毁!”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殿外:“田完掌百工,不知朝堂大势也罢,怎敢出此馊主意?君上若信他,便是置齐国于危局!”
桓公被这番话骂得清醒,额上渗出细汗,连连点头:“仲父说得是!寡人糊涂,竟听了田完的妄言。封禅之事,再也不提了!”
这话没过半日,便传遍了临淄朝堂。那日田完去工部视事,刚进门就见几个世卿子弟凑在一起窃笑,见他来,故意提高声音:“有些人啊,连‘诸侯不祭天’的规矩都不懂,还想替君上出主意,怕不是想把齐国往火坑里推!”
另一个接话:“也就是管相明事理,不然君上真听了他的,咱们这些人怕是要跟着背‘僭逆’的骂名!”
田完攥紧了袖中的手,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反驳。他知道,自己这一回是彻底得罪了管仲,也成了朝堂上的笑柄。百工官本就官职低微,经此一事,更是没人愿与他往来,连往日还算热络的几个同僚,见了他也只点头而过。
他琢磨着,怎样做才能扳回这一局。
转眼到了深秋,桓公因连日处理政务烦闷,便召田完陪游苑囿。这苑囿在临淄城南,占地十里,分内苑、外囿:内苑养着猛虎、黑熊等猛兽,外囿则有孔雀、锦鸡等禽鸟,还有狍鹿、野兔等走兽,是桓公与嫔妃寻乐之地。
田完随桓公进入内苑时,嫔妃们正围着虎笼尖叫。那笼子是青铜铸就,笼中猛虎体长丈余,黄斑黑纹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见有人来,猛地扑向笼栏,铜栏被撞得 “哐当” 作响,吼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嫔妃们吓得抱头躲在桓公身后,唯有桓公抚掌大笑:“女子辈就是胆小!此虎虽猛,困于笼中,能奈我何?”
他转头命管理者:“赏它块肥肉!”
管理者忙从车上搬下一块足有十斤重的鹿肉,隔着笼栏抛进去。猛虎立刻扑上前,锋利的犬齿撕开鹿皮,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却仍不忘抬头瞪着众人,眼神凶狠。
田完见状,忙凑到桓公身边:“君上您看,老虎是兽中之王,却仍要仰仗君上赏赐;您是人中之王,天下诸侯皆如这猛虎,虽有勇力,终要臣服于您!”
桓公听得舒心,摆摆手指了指随行嫔妃们说:“她们不喜猛虎,去鸟禽苑吧。”
鸟禽苑里满是奇珍异鸟,孔雀见嫔妃们来,展开尾屏,翠绿的羽毛上缀着金斑,在阳光下如锦绣一般。嫔妃们笑着掏出怀中的粟米,撒向孔雀,引得鸟儿围着她们打转。可桓公看了没半刻,便皱起眉:“苑者,禁锢之地也,看久了憋闷。”
田完心里一动,这可是讨好桓公、赚取那些不喜欢自己官僚们的机会!他忙道:“君上若觉憋闷,咱们去外囿走走,那里广阔,还能观围猎之乐。”
一行人刚进外囿,就见四下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声响。桓公皱眉:“怎么连点动静都没有?”
管理者忙上前,从腰间解下一支骨哨,放在唇边一吹,哨声尖锐,穿透树林。不过片刻,就见林子里窜出数十只狍鹿,惊慌失措地奔逃,却一头撞在隐蔽的丝网上,挣扎着动弹不得。嫔妃们顿时欢呼起来,桓公也捋着胡须笑了。
回宫的路上,田完跟在桓公马车旁,心怦怦直跳。他琢磨着,上次封禅的建议触了霉头,这次得提个实在的,既能显自己的远见,又能让桓公满意。待马车行到僻静处,他终于鼓起勇气:“君上,臣有一建议,关乎齐国大局。”
桓公掀开车帘,斜了他一眼:“你可别再提封禅那般妄言了。若真是好建议,寡人自然采纳。”
“君上放心,这次绝无僭越之事!” 田完忙道,又瞥了眼马车后跟着的嫔妃和苑囿管理者,声音压低了些,“臣建议,去掉苑囿中吃肉的猛兽,去掉宫廷里吃粮食的鸟雀,再拆了外囿的丝网。猛兽每日要耗数十斤肉,鸟雀要吃粟米,丝网更是费工费丝,这些钱帛若省下来,既能充作军饷,又能赈济灾民,百姓定会称颂君上仁德!”
他话刚说完,就觉气氛不对。马车后的嫔妃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最受宠的卫姬小声嘀咕:“这田完是疯了?没了孔雀老虎,咱们还能去哪寻乐?” 苑囿管理者更是涨红了脸,攥着马鞭的手青筋直跳,若是拆了丝网、散了鸟兽,他这管理者的差事怕是也要丢了。
桓公先是愣了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寡人即刻命人去办。”
田完心中一喜,刚想谢恩,却迎上嫔妃和管理者们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鄙视,像刀子一样扎人。卫姬甚至故意对着身边的侍女笑道:“有些人啊,自己不懂享乐也就罢了,还见不得别人快活,真是扫兴!”
这话一字不落地飘进田完耳朵里,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知道,自己又得罪人了,而且是最不能得罪的嫔妃和近臣。一路上,再没人跟他说话,连车夫都故意把马车赶得离他远了些。
傍晚时分,田完独自回府。他的府邸在临淄城西北,窄巷里满是污水和垃圾,与朝堂上的繁华截然不同。往日里,还有两个家仆随行,可今日一早,家仆就借口 “家中有事” 告假了,想来是听了朝堂上的风言风语,怕跟着他惹麻烦。
刚拐进一条小巷,就听 “汪汪” 两声狂吠,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猛地从墙角窜出,直扑向田完!他来不及躲闪,右腿肚子就被狗牙狠狠咬住,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啊!” 田完惨叫一声,抬脚想踢开狗,可那狗却死死咬着不放,直到他弯腰捡起一块砖头砸过去,才松口窜进巷尾不见了。
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流,田完疼得浑身发抖,只能扶着墙慢慢坐下。这时,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路过,见他这副模样,停下脚步打量了半天,才认出他:“这不是田大夫吗?您这是怎么了?”
“甭提了…… 被疯狗咬了。” 田完咬牙道,额上满是冷汗。
货郎蹲下身,看了看他的伤口:“哎呀,这伤口得赶紧处理,不然要化脓的。民间有两个法子能治,您听听?”
“快说!” 田完急道。
“第一个法子,是尽快挤出伤口里的污血,再用小便冲洗,小便能消毒,免得发炎。” 货郎说着,指了指他的伤口。
田完脸色一僵,连连摆手:“那东西骚臭难闻,不行不行!还有别的法子吗?”
“第二个法子更简单,” 货郎咧嘴一笑,“找几个胡桃壳,里面装上粪,敷在伤口上,再用火烤胡桃壳,直到血水流干。就是…… 味儿更重。”
“嗨!还不如第一个法子呢!” 田完皱着眉,心里又气又急,想他也是齐国大夫,如今却要受这般屈辱,可若是不处理,伤口恶化了怕是要丢命。
货郎见状,也不啰嗦,扶着他走到巷角的隐蔽处:“田大夫,您忍忍,这法子虽糙,却管用。” 说着,帮他卷起裤腿,用力挤出伤口里的黑血,又转过身去,解了裤腰……
田完闭着眼,只觉得腿上一阵温热,伴随着刺鼻的骚臭味,可疼痛竟真的减轻了些。待货郎处理完,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青铜刀币递过去,声音沙哑:“多谢你帮忙。”
货郎接过刀币,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敷衍:“田大夫快回府吧,这几日别沾水。” 说罢,挑着担子匆匆走了。
田完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巷子里的风刮在脸上,又冷又硬,他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裤腿,心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他不过是想提些好建议,讨好君上、稳固地位,怎么就落得这般下场?朝堂上被人鄙视,回府又遭狗欺,连个真心帮忙的人都没有。
走到家门口时,他抬头望着那两扇木门,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抬手推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棵老槐树在风中摇晃,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他扶着门框,慢慢走进去,关上了门,将满世界的鄙视和寒冷,都关在了门外。
34、管仲榻前荐贤士,桓公帐下断宠臣
秋末的风裹着寒意,卷着相府门前枯叶打旋,落在齐桓公皂色靴底。
他踩着碎叶往里赶,锦袍下摆被风扯得乱飞,身后内侍捧着的药箱磕磕绊绊,竟也顾不上呵斥,自昨日听闻管仲咳得整夜不能卧,他这颗心就悬在半空,连朝会都推了,只盼着能亲眼见着人安好。
刚跨进二门,就见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廊下。那人穿着青布百工官服,腰上系着半旧革带,正是田完。田完听见脚步声,忙转过身来,双手拢在袖中,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着衣料,见了桓公,慌得躬身行礼:“臣田完,参见大王。不知大王驾临,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桓公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田完官服下摆沾着的草屑,想来是来得早,在廊下站了许久。他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罢了罢了,你也是来看仲父的?”
“是。” 田完抬起头,眼底藏着掩不住忧色,“昨日听闻管相咳得厉害,臣一夜没睡安稳,今早天不亮就来了。只是…… 管家说相爷刚歇下,臣便在这儿等着,没敢惊扰。”
桓公 “嗯” 了一声,抬脚往内室走,田完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穿过回廊时,能闻见从内室飘来的药味,苦涩里掺着几分陈腐,听得见里面传来轻咳,断断续续,像破了的风箱。桓公的心又沉了沉,推门时手指都在抖。
内室里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小灯,映着榻上人的脸。管仲躺在那里,颧骨高高凸起,原本红润的脸颊如今只剩一层薄皮,嘴唇干裂得泛着白,盖着的锦被显得空荡荡。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看见桓公,眼里才透出点微光,想抬手,却只动了动指尖。
“仲父!” 桓公快步上前,蹲在榻边,一把攥住管仲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指节枯瘦,桓公心里一酸,声音都哽咽了:“怎么病成这样?寡人让御医来,让他们给你熬最好的药,定能治好你!”
说着就要喊内侍传御医,管仲却轻轻摇了摇头,咳了两声,气息微弱:“大王…… 不必了。老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阳寿…… 就快尽了。”
“不许说这话!” 桓公打断他,眼眶泛红,“你是寡人的柱石,齐国离不得你!你要是塌了,寡人这齐国的天,怕是要漏了!”
田完站在门边,见这光景,眼圈也热了,却不敢上前,只低着头,听见桓公这话,轻声附和:“大王说得是。管相经国济世的本事,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齐国百姓,还等着管相领着过好日子呢。”
管仲喘了口气,目光扫过田完,又落回桓公身上。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有些话不能再等,便朝田完递了个眼色。田完何等机灵,立刻明白这是要谈国事,忙躬身道:“大王与管相说话,臣在外等候。” 说罢悄悄退了出去,关门时还特意放轻了动作,生怕扰了里面。
内室里只剩两人,桓公还握着管仲手,絮絮叨叨地说:“仲父,你放心,你的病定会好。等你好了,寡人再与你商议会盟诸侯的事,咱们还要让齐国更兴盛……”
“大王。” 管仲打断他,语气郑重了些,“老臣…… 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老臣走后,齐国的事…… 得有人担起来。知臣莫若君,大王觉得,朝中谁能接替老臣,当这个相?”
桓公愣住了。他从未想过管仲会走,此刻被问起,竟一时语塞,脑子里乱哄哄的,最先冒出来的,是平日里最会讨他欢心的几个人。他顿了顿,试探着说:“易牙如何?他厨艺好,总能知道寡人想吃什么,对寡人也尽心,去年寡人病了,他还亲自熬汤……”
“易牙?” 管仲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咳得更厉害了,胸口起伏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神里满是失望,“大王忘了?他为了让你尝鲜,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不食子,他连亲生骨肉都能下狠手,对大王能有几分真心?这种人,心术不正,若让他做相国,齐国迟早要毁在他手里!”
桓公被说得脸一红,有些不服气,却又不敢反驳,只低声说:“那…… 开方呢?开方是卫国公子,放着本国的富贵不要,来侍奉寡人,这都十五年了,连家都没回过,可见他对寡人忠心。”
“忠心?” 管仲冷笑一声,只是那笑声微弱,更像一声叹息,“他放着卫国太子不当,来齐国当臣子,父母去世都不回去奔丧,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能弃之不顾,大王觉得,他会真心待你这个君主?他要的,是齐国的权势!等你老了,他定会露出真面目!”
桓公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抠着榻沿的木纹,又提了一个人:“那竖刁呢?他为了能留在寡人身边,自愿行宫刑,这份心意……”
“这份心意,是祸不是福!” 管仲猛地提高了声音,又牵动了病气,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喘匀,“一个人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惜,连男人根本都能舍弃,他还能爱什么?爱齐国?爱百姓?他爱的,只有能靠着你得到的荣华富贵!这种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患!”
三个宠臣都被否了,桓公心里更慌了,他想起管仲最好的朋友,忙说:“那鲍叔牙呢?鲍叔牙忠直,当年还举荐了你,他总该合适吧?”
管仲听到鲍叔牙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桓公,那目光看得桓公心里发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鲍叔牙也不行?” 桓公急了,“那…… 田完呢?田完做事稳重,这些年管百工也做得不错,难道也不行?”
管仲闭着眼,还是摆了摆手。
桓公彻底没了主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绝望:“难道朝中就没人能用了?仲父,你走了,寡人该怎么办啊?”
“不是没人。” 管仲突然睁开眼,眼神亮了些,他伸出手,紧紧攥住桓公的手,力气不大,却带着几分坚定,“大王,有一个人,能力不在老臣之下,定能担起相位。”
桓公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往前凑了凑:“是谁?仲父快说!只要是你推荐的,寡人信你!”
“公孙隰朋。”
“公孙隰朋?” 桓公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愣住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怀疑,“就是那个管外交的‘大行’?他平日里倒是能说会道,跟诸侯打交道也还行,可当相?这可不是只靠嘴皮子就能行的!他能镇住那些老臣吗?能管好齐国赋税、百姓吗?仲父,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管仲看着他,没生气,只是慢慢松开手,靠在枕头上,喘了口气,才缓缓说:“大王,你只看到隰朋的外交才能,却没看到他的本心。隰朋这个人,眼光远,却不傲气,还能虚心听别人意见。他常说,自己不如黄帝有本事,见着比自己苦的人,还会难过。用自己的长处去压别人,别人不会服;可要是用自己的善去感染别人,没人会不服他。”
他顿了顿,又咳了两声,喝了口旁边内侍递来的水,接着说:“治国讲究张弛有度,该放手的要放手,该糊涂的要糊涂,隰朋就能做到。他在家的时候,不会忘了公务;在朝里当差,也不会忘了家里的事 —— 这是重情。侍君的时候,没有二心,却也不会丢了自己的本心 —— 这是忠诚。前两年齐国大旱,路上有难民,他用自己的钱救济,却从不声张,那些受了恩惠的人,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帮了他们 —— 这是仁德。”
“能跟着形势变,能跟百姓同甘共苦,能让齐国长治久安的,只有隰朋啊。” 管仲说完,又咳了起来,脸色更白了。
桓公皱着眉,心里还是犯嘀咕。他跟隰朋打交道不多,印象里就是个温温和和的人,没见他有什么雷霆手段,怎么看都不像能接替管仲的人。可看着管仲病重的样子,又不忍心反驳,只闷着不说话,手指在腿上轻轻敲着,心里是信管仲,还是信自己的判断?
管仲见他不说话,也知道他在犹豫,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啊……”
“仲父,可惜什么?” 桓公忙问。
“可惜天之生隰朋,以为夷吾舌也。” 管仲的声音带着几分悲凉,“老臣在,能帮他撑着,能帮他应对那些复杂的事;老臣要是走了,他就像没了舌头,独木难支啊。”
桓公愣住了,追问:“既然如此,仲父为何还要推荐他?”
“因为满朝文武,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管仲看着桓公,眼神里满是恳求,“大王,听老臣一句劝,用隰朋,远易牙、开方、竖刁…… 齐国才能安稳。”
说完这句话,管仲的头微微歪了歪,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也越来越弱。桓公心里一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仲父!仲父!” 桓公大喊起来,声音嘶哑,摇着管仲的身体,可榻上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他趴在榻边,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眼泪打湿了管仲的锦被,嘴里喃喃着:“仲父,你怎么就走了…… 你走了,寡人该怎么办啊……”
哭了好一会儿,内侍才敢上前劝。桓公慢慢直起身,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地说:“仲父一生为齐国操劳,他的后代,都封大夫,世世代代享受俸禄,不能让仲父的心血白费。”
安排好管仲的后事,桓公拖着沉重脚步走出内室。刚到廊下,就见田完还站在那里,双手拢在袖中,脸色发白,显然是一直在担心里面的情况。见桓公出来,田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大王,管相他……”
“仲父走了。” 桓公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眼眶又红了。
田完身子一震,眼圈瞬间就湿了,他低下头,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管相…… 怎么就这么走了…… 齐国的福气,怕是要少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桓公突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仲父临去前,让寡人远易牙、开方、竖刁。可这几个人,跟了寡人这么多年,寡人早就习惯了他们伺候。易牙知道寡人爱吃什么,开方会跟寡人说诸侯的事,竖刁把宫里打理得妥妥帖帖。要是没了他们,寡人不就真正成孤家寡人了吗?”
田完心里一紧,忙抬头劝:“大王,管相不会害您!易牙、开方、竖刁这三个人,心术不正,管相看得清楚,才让您远离他们。要是留下他们,迟早会出乱子,到时候不仅大王不安生,齐国也会乱啊!”
“你一个百工官,懂什么!” 桓公突然来了火气,语气也重了些,“寡人当了这么多年君主,难道还分不清好人坏人?仲父是贤相,可也未必什么都对!”
田完被噎了一下,脸色发白,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可他看着桓公的样子,又想起管仲的嘱托,心里实在放不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说:“大王,臣虽官小,可也知道,治国要靠忠臣,不是靠会讨好的人。管相为齐国操劳一生,他的话,您再想想……”
桓公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心里乱得很。他知道管仲不会骗他,可一想到要赶走那三个宠臣,心里就舍不得。那是多年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依赖。他摆了摆手:“行了,寡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田完还想再说,可看着桓公不耐烦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敢,只躬身行了礼,慢慢退了出去。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相府的大门,心里满是担忧,要是大王不听管相的话,齐国可怎么办啊?
桓公回到宫中,心里还是纠结。刚坐下,内侍就来报,易牙送了羹汤来。桓公闻着熟悉的香味,心里一动,可又想起管仲的话,手顿在半空,没去接。易牙在旁边伺候着,见他不动,忙笑着问:“大王,这羹汤是臣特意给您熬的,您怎么不尝一口?”
桓公看着易牙谄媚的笑脸,突然想起管仲说的 “杀子邀宠”,心里一阵恶心,挥手道:“拿走!寡人不想喝!”
易牙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忙躬身应着,端着羹汤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开方又来求见,说要汇报卫国的情况。桓公见了他,想起管仲说他 “弃父母”,心里就不舒服,没等他说完,就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寡人累了。”
开方也愣了,他跟了桓公这么多年,从没见桓公这么冷淡过,可也不敢多问,只能躬身退下。
到了晚上,竖刁来伺候桓公就寝,他熟练地帮桓公宽衣,嘴里还说着:“大王今日累了,好好歇着,明日就好了。”
桓公看着竖刁的样子,想起管仲说的 “自宫侍君”,心里一阵发寒,他猛地推开竖刁的手:“不用你伺候,你下去!”
竖刁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大王,臣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您别赶臣走啊!”
桓公没理他,只是闭着眼,挥了挥手:“下去!”
竖刁不敢再留,只能慢慢退了出去。
宫里静了下来,桓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管仲刚辅佐他的时候,想起葵丘会盟时的风光,想起齐国一步步变强的日子,那些日子,都是管仲在身边帮他。管仲从来不会讨好他,只会说真话,哪怕逆着他的意思,可每次都能帮他把事情做好。
他又想起隰朋,以前跟诸侯会盟的时候,隰朋总能把关系处理得妥妥帖帖,有一次鲁国跟齐国闹矛盾,还是隰朋去调解,既保住了齐国的面子,又没得罪鲁国。还有一次,齐国闹粮荒,隰朋提议开仓放粮,还亲自去灾区视察,回来后跟他说百姓的情况,眼里满是心疼,那样的人,确实是有仁德的。
再想想易牙、开方、竖刁,易牙除了会做羹汤,没为齐国立过什么功;开方跟他说的诸侯事,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八卦,真正有用的没多少;竖刁打理宫里,也常有下人抱怨他苛刻……
桓公翻了个身,叹了口气。他知道,管仲是对的。那些宠臣,就像甜美的毒药,一时能让人舒服,可时间长了,只会害了自己,害了齐国。
第二天一早,桓公召集群臣。大殿上,他看着下面的大臣,目光扫过易牙、开方、竖刁,又落在隰朋身上,深吸了口气,声音坚定:“寡人奉仲父遗命,即日起,黜退易牙、开方、竖刁,永不再用!任命公孙隰朋为相,辅佐寡人治理齐国!”
话音刚落,大殿里一片安静。易牙、开方、竖刁脸色惨白,忙跪下来求饶,可桓公没再看他们,只让人把他们拖了出去。
田完站在大臣中间,听到这话,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怎么管仲就没提到过自己吗?他抬起头,看向桓公,又悄悄看向宫外管仲灵位的方向,心里默念:管相,您放心,大王听您的话了,齐国定会安稳的。我在你心里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啊。
这时,隰朋也愣了一下,他忙走上前,躬身行礼:“臣…… 臣定不辱使命,不负大王信任,不负管相遗愿!”
桓公看着隰朋,想起管仲的话,心里慢慢安定下来。他知道,管仲虽然走了,但齐国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而隰朋呢,会带着齐国,走得更远?
35、一代霸主卧病榻 活活饿死王宫中
临淄王宫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管仲去世那夜,田完在百工署烛火下,亲手将管仲生前嘱托的 “慎用易牙、竖刁、开方” 八字刻在竹片上,藏进枕下。那时他还存着念想:虽失仲父,尚有隰朋。公孙隰朋是管仲举荐的相邦人选,为人忠厚,又懂治国,有他在,桓公纵有昏聩之时,齐国的根基总还稳得住。可谁料,管仲离世不过十月,隰朋竟也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消息传到百工署时,田完正拿着刻刀修整一柄玉圭。那玉圭是要献给桓公的寿礼,他本想借着献礼的由头,再劝桓公几句 “远奸佞,亲贤臣”,可隰朋的死讯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刻刀 “当啷” 落在案上,刀尖在玉圭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他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带扣撞在案角,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浑然不觉。隰朋死了,桓公身边,还有谁能替管仲看着那三个豺狼般的人?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冷风裹着落叶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噤。临淄宫方向,隐约能看见宫墙飞檐,可那曾经象征着齐国威严宫阙,此刻在他眼里竟像一头垂垂老矣巨兽,随时会被内部蛀虫啃噬殆尽。田完攥紧了手心,指节泛白,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他本是陈国的落难公子,当年若不是管仲怜他有才,举荐他做了百工官,他早就在乱世里成了孤魂野鬼。管仲是他的伯乐,是他在齐国除了桓公之外的唯一靠山;隰朋虽与他交集不多,却也是个明事理的忠臣,如今这两座靠山接连倒塌,他一个小小百工官,在这波谲云诡王宫里,又能撑到几时?
宫里的消息,总是比宫外传得更快些。不过半日,田完就从去宫里送器物的小吏口中得知:桓公因隰朋之死,悲痛过度,一病不起。如今宫里乱作一团,御医们缩着脖子不敢上前。没人敢担 “治不好霸主” 的罪名;御膳房的厨子们也没了主心骨,煮出的汤羹要么太咸,要么太淡,连伺候桓公的太监都敢偷懒,廊下的灯笼歪了半边,油洒在地上结成黑痂,也没人收拾。
更让田完心头发紧的是,小吏压低声音说:“桓公躺在病榻上,竟还叹着‘管夷吾也有过错,弄得我无人可用’。” 田完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扶着窗棂,才勉强站稳。桓公竟怨管仲?他忘了管仲临终前苦口婆心的叮嘱,忘了易牙为了讨好他,杀了自己的儿子做肉汤;忘了竖刁为了近身伺候,自阉入宫;忘了开方为了留在齐国,连父母去世都不回去奔丧。这些管仲早就点破的奸佞,桓公如今竟要重新启用?
夜里,田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竹枕下的竹片硌得他后颈发疼,就像管仲的目光在盯着他。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在相府见管仲最后一面时的情景:那时管仲已经咳得站不稳,却还拉着他的手说 “田完啊,你是个聪明人,可齐国这趟浑水,往后难蹚。易牙三人,若桓公不用,尚可保一时安稳;若用了,你千万要避着,莫卷入是非”。当时他还点头应着,可如今桓公真的已召易牙等人入宫,他该怎么办?
他突然坐起身,冷汗浸湿了中衣。他想起自己在相府时,曾当着管仲的面说 “易牙等人若得势,必乱齐国”,这话会不会被桓公无意中透露给易牙他们?若是易牙知道自己背后说过坏话,以那三人的狠辣,他这条命恐怕活不过明日。不行,得去试探一下,看看那三人如今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第二日清晨,田完特意换上最体面官服,手里捧着那柄被刻坏的玉圭,他借口 “玉圭需修补,想当面请示君上”,硬着头皮往桓公寝宫去。刚走到宫门口,就听见朝堂方向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他脚步一顿,悄悄绕到廊柱后,往里看 —— 易牙、竖刁、开方正围在案前,头凑在一起嘀咕,案上放着一卷竹简,像是公子无亏的书信。
田完的心沉了沉,正想退走,却被易牙瞥见了。易牙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刀,想来是刚从御膳房过来,听见动静,猛地转过身,刀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他眯着眼问:“百工官不好好待在你的工署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田完的后背瞬间冒了一层冷汗,他强装镇定,双手捧着玉圭,躬身道:“下官…… 下官新制了玉圭,想献给君上,不知君上今日精神如何,可否容下官一见?”
开方从案后走出来,他穿着一身紫色的锦袍,是桓公前些年赏的,此刻却歪着领子,老气横秋地瞥了田完一眼:“君上正歇着呢,不喜外人打扰。再说,你我皆是异国来的人,本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百工官还是管好你手里的刻刀,少管宫里的事。”
这话像一根针,扎在田完心上。他知道开方是在提醒他 “你也是外乡人,别多管闲事”,可他明明是为齐国的江山着想,怎么就成了 “多管闲事”?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竖刁却晃着身子走了过来,他没了胡须的下巴泛着青茬,说话时带着一股子娘气:“一个小小的百工官,倒操起国相的心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君上说了,谁也不见,你快回去吧,再在这儿晃悠,小心我们把你当奸细拿了!”
竖刁话里带着威胁,田完看着三人眼中的轻蔑,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他躬身行了一礼,转身慢慢往外走,脚步像灌了铅似的重。廊下的风更冷了,吹得他官服的下摆飘起来,他攥紧了手里的玉圭,指腹蹭过那道裂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三人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管仲不在,隰朋不在,再没人能护着他,得赶紧离这是非之地远些,不然迟早要被这三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出脱身的办法,又一个坏消息传来:鲍叔牙被气死了。
鲍叔牙是管仲的老友,也是齐国的老臣,性子最是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见易牙三人把持宫闱,不让大臣们见桓公,气得亲自跑到宫门口劝谏,却被易牙带着几个卫士拦在门外。鲍叔牙指着易牙鼻子骂:“你这杀子邀宠的奸贼!仲父临终前嘱咐桓公不可用你,你竟敢违抗仲父遗命,把持朝政,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易牙也不恼,只冷笑着说:“鲍大夫年纪大了,还是回家养老吧,宫里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着,就命卫士把鲍叔牙 “请” 了出去。鲍叔牙本就年事已高,又气又急,回到家后一口血喷在地上,当天夜里就暴病而亡。
消息传到田完耳中时,他正在工署里刻一块木牌,听到 “鲍叔牙死了”,手里的刻刀 “啪” 地断成两截。他瘫坐在椅子上,眼前发黑,鲍叔牙是最后一个敢跟易牙三人抗衡的老臣,如今连他也没了,这齐国的天,是真的要塌了。
果然,鲍叔牙一死,易牙三人更是无所顾忌。他们把伺候桓公的太监、宫女全打发走,在桓公寝宫四周筑起三丈高的墙,把内外彻底隔绝开来,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只在墙根下留了一个狗洞般大小的口子,让一个小内侍每天钻进去,探探桓公是死是活。
田完得知此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桓公现在怎么样了,是还活着,还是已经…… 他不敢想下去。若是桓公真的出事,易牙三人肯定会扶持公子无亏继位,到时候他们大权在握,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曾经对他们有过非议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一个。
他在工署里坐立难安,踱来踱去,突然想起一个人 —— 晏娥儿。晏娥儿是桓公身边的宫女,性子谨慎,又熟悉宫里的路径,说不定能想办法见到桓公。田完咬了咬牙,决定去找她。
他趁着夜色,绕到宫女居住的偏院外。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叶子上挂着夜露,他蹲在墙根下,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院里走出来,正是晏娥儿。
晏娥儿穿着一身蓝色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上披着淡蓝色翠水薄烟纱,月光洒在她身上,像蒙了一层薄霜。她头上的倭堕髻斜插着一支碧玉龙凤钗,走路时钗上玉坠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声响。可她的脸色却很凝重,脚步放得极轻,像是在提防什么。
田完赶紧从暗处走出来,压低声音喊:“晏娥儿姑娘。”
晏娥儿猛地转过身,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匕首,是她为了自保准备的。她看清是田完,眼神里的戒备却没少,皱着眉问:“百工官深夜到此,有何要事?这宫里如今不太平,若是被人看见,对你我都没好处。”
田完知道她的顾虑,也不绕圈子,上前一步,声音更轻了:“姑娘,我是来问君上情况的。如今宫里被易牙三人把持,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在君上身边待了这么久,能不能想办法进去看看君上?”
晏娥儿眼圈红了,她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我也想啊,可易牙他们看得太紧了,偏院的门都有人守着,我根本靠近不了寝宫。前几日我想偷偷溜过去,还被卫士拦了回来,差点被他们治罪。”
“姑娘,” 田完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急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若是君上有什么不测,易牙三人肯定会掩盖消息,到时候齐国就真的完了。你熟悉宫里路径,说不定能从那里钻进去,求你了,帮我看看君上,哪怕只是传个消息回来也好。”
晏娥儿看着田完恳切的眼神,又想起桓公平日里对她的好。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好,我试试。明日夜里,我会想办法去寝宫那边,若是能见到君上,我就去工署找你。”
田完松了口气,对着晏娥儿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姑娘,若是此事能成,田完必当报答。”
第二夜,田完在工署里坐了一夜,烛火换了三根,他还是没等到晏娥儿。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脑子里尽是不好的念头:晏娥儿是不是被发现了?她会不会出事了?桓公…… 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轻轻敲门声。田完猛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开门 —— 是晏娥儿,她的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土,头发也乱了,脸色苍白,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姑娘,怎么样?” 田完赶紧把她拉进来,关上门,急切地问。
晏娥儿喝了口热水,才缓过劲来,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沙哑地说:“君上…… 君上还活着,可情况很不好。”
田完的心揪紧了:“你详细说说。”
“昨夜我趁着守卫换班的时候,绕到寝宫高墙下,从那个狗洞钻了进去。寝宫里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油灯亮着,我走到床边,才听见君上的咳嗽声。君上听见动静,就问‘谁啊’,我赶紧应了,君上一听是我,声音都抖了,问我‘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服侍我’。”
晏娥儿的声音哽咽起来,她抹了把泪,接着说:“我跟君上说,是易牙三人把持着,我进不来。君上叹了口气,说‘都是我的错’,然后让我给他弄点吃的。我哪有吃的啊,御膳房早就被易牙的人占了,我只能跟君上说‘没有吃的’。君上又让我给他点水喝,我还是只能说‘没有’。”
“君上当时是什么反应?” 田完追问。
“君上愣了好久,才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就跟他说了,易牙三人作乱,堵塞了宫门,筑起高墙,已经好几天没人能进去了。君上听完,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着气说‘圣人有远见,若是死了有知,我有什么面目见仲父于地下’。”
晏娥儿哭出了声:“君上说着,就开始流泪,哭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自己渴得难受,病也疼得厉害,最后用衣襟蒙住了头,我再叫他,他就没反应了…… 我怕被人发现,赶紧从狗洞钻了出来,一路跑过来的。”
田完听完,只觉得浑身发冷。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桓公最后的那句话:“我有什么面目见仲父于地下”。一代霸主,竟落得如此下场,渴死在自己的寝宫里,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可他还没来得及悲伤,外面就传来了嘈杂马蹄声和喊杀声。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看,只见宫门外乱作一团,公子无亏带着人马,正和公子昭的人打在一起,箭羽飞得到处都是,惨叫声此起彼伏。
晏娥儿吓得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是诸公子在争位…… 他们知道君上不行了,就开始抢王位了。”
田完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齐国乱局才刚刚开始。桓公还躺在冰冷寝宫里,没人管他的尸体;诸公子为了王位,打得你死我活;易牙三人在宫里兴风作浪,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
他看着窗外的混乱,又想起管仲临终前的叮嘱,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攥紧了手里的竹片,那上面刻着管仲的话,如今却成了最讽刺的笑话。他是个外乡人,在齐国没有根基,如今靠山全倒,乱局已起,他能做的,只有赶紧离开这里,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转身对晏娥儿说:“姑娘,宫里太乱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晏娥儿点了点头,跟着田完,从工署的后门悄悄溜了出去。他们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身后是临淄宫的火光和喊杀声,田完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曾经象征着霸主威严的宫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齐桓公死了,管仲的齐国,也完了。
而此刻的寝宫里,桓公的尸体还静静地躺在病榻上。锦被上落满了灰尘,帐子被风吹得晃动,像是在为这位霸主的末路,无声地哀悼。宫外的争位还在继续,没人记得,这座深宫里,还躺着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齐桓公。他活活饿死在王宫里,死后连一口薄棺都没有,只能在冰冷的寝宫里,等着被历史的尘埃掩埋。
36、诸子争位朝堂上 桓公尸体无人殓
临淄的秋天早浸了寒意,宫墙内的桂树落尽了最后一片花瓣时,齐桓公姜小白已僵在寝殿锦榻上三日了。榻边垂着的纱帐蒙了层灰,殿门从外锁死,只有易牙手里的铜匙能旋开那道缝,这位曾烹杀亲子为君做羹的大夫,此刻正用丝帕擦着匙上的铜绿,眼神比殿外寒霜更冷。
“竖刁,尸体气味再捂五日,怕就瞒不住了。” 易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他对面的竖刁,脸上还留着当年自宫邀宠的疤痕,闻言冷笑一声,指节叩了叩腰间剑鞘:“怕什么?宫中人早被咱们换遍了,谁敢多嘴?先把无诡扶上宝座,再让老东西入土不迟,他活着时宠太子昭,死了倒要碍咱们的事!”
两人正密谋着,殿外忽然传来细碎脚步声。竖刁猛地按住剑柄,却见一个小内侍跌跌撞撞跑来,脸色惨白如纸:“大、大夫!百官都聚在朝堂了,说昨夜听见宫巷里有喊杀声,要见君上!”
易牙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将铜匙塞进袖中:“走,去会会那些老东西。”
① 朝堂喋血:牙笏击奸佞
卯时三刻,齐国朝堂的朱漆大门缓缓推开。
百官鱼贯而入时,都觉今日殿内透着股诡异,往日桓公坐的龙椅空着,阶下却立着两排甲士,刀刃上寒光晃得人眼晕。易牙和竖刁并肩站在龙椅旁,前者捧着个锦盒,后者手按剑柄,神色倨傲。
“君上何在?” 大夫高傒率先开口,他是当年扶立桓公的老臣,花白胡须气得发抖,“昨夜宫中有异动,尔等为何封锁宫门?”
百官顿时附和起来,议论声如潮。大夫管鸣站在人群前列,他穿着父亲管仲留下的玄色朝服,腰间系着管仲生前的玉带,那是当年桓公亲赐的 “辅国之带”。他盯着易牙,声音朗朗:“易大夫,先君前些日还召我等议事,今日为何不见踪影?莫不是尔等藏了君上,要行不轨之事?”
易牙突然掀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枚玉印,印文刻着 “齐国王玺”。他高举玉印,大喝:“先君昨夜驾崩,他临终遗命,立长子无诡为新君!此印为证,谁敢不从?”
“放屁!” 管鸣勃然大怒,“先君早立太子昭为储,当年曾与宋襄公约定,若太子有难,宋国必来相助!你这锦盒里的遗诏,定是伪造的!”
百官哗然,纷纷指责易牙、竖刁矫诏。竖刁忍无可忍,拔剑指向众人:“今奉新君之命,有不服者,剑下诛之!”
“诛你个奸臣!” 管鸣猛地跃起,手中牙笏带着风声,狠狠砸向竖刁额头。只听 “嘭” 的一声,竖刁痛得惨叫,额角瞬间鼓起一个大包,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他疯了般揪住管鸣衣领,两人扭打在地,牙笏、朝冠散落一地。
“甲士何在?” 易牙厉声高喊。阶下的甲士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拔出长刀,朝着百官砍去。朝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大夫拔剑反抗,有的试图逃跑,有的被甲士按在地上,刀刃落下时,鲜血溅在朱红殿柱上,顺着纹路蜿蜒而下,像极了一条条猩红的蛇。
管鸣虽勇,却架不住甲士人多。他被两名甲士按在地上,胸口挨了一刀,鲜血浸透了玄色朝服。他望着空荡的龙椅,嘴里喃喃着 “先君…… 太子昭……”,头一歪,没了气息。
这场斗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百官再也无力反抗。易牙让人清点人数,发现当场被打死的官员竟有十分之三,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此刻成了人间炼狱,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血腥味盖过了殿内檀香。
竖刁捂着额角的伤,恶狠狠地踢了踢地上的尸体:“把这些逆臣拖出去,扔去喂狗!” 随后,他转身朝殿外高喊:“请新君登基!”
只见公子无诡被两个内侍扶着,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他是桓公的长子,却天生懦弱,此刻穿着不合身的龙袍,手脚都在发抖。易牙上前扶住他,将玉印塞进他手里:“新君,快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
无诡刚坐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喊杀声,公子潘带着家丁死士,杀进宫来了。
② 四虎争食:殿宇分疆土
公子潘是桓公的三子,素来野心勃勃。他昨夜听闻宫中有变,便连夜召集了家中的死士,足足有三百余人,个个手持长刀,骑着快马,直奔朝堂而来。
“无诡!你这逆子,竟敢矫诏篡位!” 公子潘一进殿,就看到无诡坐在龙椅上,顿时怒不可遏,挥手喊道:“给我杀!把这假君和两个奸臣砍了!”
死士们蜂拥而上,与殿内甲士厮杀起来。无诡吓得从龙椅上跌下来,躲在易牙身后。易牙一边指挥甲士抵抗,一边对竖刁喊:“快带新君去后殿!我来挡住他们!”
竖刁扶着无诡往后殿跑,公子潘见状,冷笑一声:“想跑?晚了!” 他亲自提剑追赶,却被几个甲士缠住。双方在殿内厮杀,长刀碰撞的声音、惨叫声、怒骂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殿上瓦片都簌簌作响。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公子商人带着人来了。
公子商人是桓公的四子,比公子潘更狡诈。他早就料到诸兄弟会争位,提前收买了宫中侍卫,此刻正带着两百多人,从侧门杀进殿来。他见公子潘和甲士打得难解难分,便趁机带着人抢占了右殿,让人搬来一张案几,放上自己的印信,高声喊道:“先君生前最疼我,君位本就该是我的!今日我自立为君,有不服者,斩!”
公子潘气得脸色铁青,却分身乏术,他的死士已死伤过半,根本无力去管公子商人。而易牙那边,甲士也渐渐不支,只能退守前殿,护着无诡。
没过多久,殿外又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不是甲士的沉重步伐,而是夹杂着女子的裙摆摩擦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公子元带着一群宫女走了进来,每个宫女都穿着不合身盔甲,手里拿着短剑或木棍。
公子元是桓公的五子,势力最小,却最会钻空子。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和其他兄弟抗衡,便挑了宫中个子高、有力气的宫女,给她们穿上盔甲,充当 “甲士”,此刻也赶来看热闹,想浑水摸鱼。
“大哥占前殿,三哥占右殿,四哥占左殿,那我就占偏殿吧!” 公子元笑着让人搬来案几,也放上自己的印信,“我也是先君的儿子,凭什么不能当君?今日我也自立为君,谁也别想欺负我!”
就这样,桓公的六个儿子中,太子昭早已逃去宋国,老六公子雍尚在襁褓,剩下的四个公子,竟在朝堂上各占一殿,都自称 “齐君”。前殿的无诡靠着易牙、竖刁的甲士,右殿的公子潘靠着残余的死士,左殿的公子商人靠着收买的侍卫,偏殿的公子元靠着宫女 “甲士”,四拨人相互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大哥,你本就不是先君指定的储君,快把君位让给我!” 公子潘朝前殿喊道。
公子商人冷笑:“三哥,你也配?先君当年赏我的封地比你多,君位该是我的!”
公子元在偏殿起哄:“你们别争了,不如把君位让给我,我保证让你们都当大夫!”
无诡躲在易牙身后,哆哆嗦嗦地喊:“我是长子,君位本就该是我的…… 你们别过来……”
四拨人吵得面红耳赤,眼看又要打起来,这时,一个穿着素色朝服的大夫站了出来,正是田完。
田完素来低调,此刻见诸公子争得不可开交,便上前一步,拱手道:“四位公子,可否听在下一言?”
无诡、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元都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警惕。田完微微一笑,继续道:“诸位都是先君亲生骨肉,如今先君尸骨未寒,诸位却在朝堂上刀兵相向,传出去,岂不让诸侯笑话?再说,你们这样争下去,何时是个头?”
公子潘不耐烦地挥手:“你有话快说,别拐弯抹角!”
田完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诸位可还记得太子昭?他是先君立的储君,如今逃去了宋国。若是宋襄公带着兵马送他回来,诸位觉得,你们还有理由争君位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四公子头上。他们顿时愣住了。是啊,太子昭有先君遗命,还有宋国撑腰,若是太子回来,他们这些 “自立的君”,岂不成了乱臣贼子?
无诡最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若、若太子昭回来,我…… 我甘愿为臣。”
公子商人眼珠一转,道:“若是太子不回来呢?不如咱们把齐国均分了,划成四份,大哥先拿,三哥、我、五弟依次分,如何?”
公子潘想了想,点头道:“行,就这么办!”
公子元也附和:“好,我没意见!老六还小,先不管他!”
四公子终于达成了一致,殿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可就在这时,一阵刺鼻的腐臭味飘了进来,越来越浓,呛得人直皱眉。
“什么味?” 公子潘捂住鼻子,疑惑地问。
易牙脸色骤变,猛地想起了寝殿里的桓公尸体,从桓公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天,他竟忘了这件事!
“是…… 是先君的遗体……” 易牙的声音发颤。
四位公子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朝着寝殿的方向望去。那腐臭味越来越浓,甚至能隐约看到寝殿窗缝里,有蛆虫蠕蠕地爬出来。
③ 尸腐宫墙:孝子争枯骨
“你们这群逆子!”
一声怒喝从殿外传来,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国氏和高氏两家的大夫,带着数百名家兵,浩浩荡荡地走进来。国氏族长国懿仲,手里拿着一块玉璧,那是当年桓公赐给国氏的 “辅政玉璧”;高氏族长高傒,也就是早上最先发问的老臣,此刻气得胡须直抖,指着四公子骂道:“先君待你们不薄,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们却只顾着争君位,连他的遗体都不肯收殓!你们配当他的儿子吗?”
四公子顿时低下了头,不敢反驳。国氏和高氏是齐国的世卿大族,势力雄厚,当年桓公能登基,全靠这两家支持。如今两家联手而来,他们根本不敢得罪。
国懿仲上前一步,沉声道:“现在不是争君位的时候,先把先君的遗体安葬了,再谈其他事!若是再拖延,休怪我们两家不客气!”
四位公子这才幡然醒悟,纷纷朝着寝殿跑去,都想抢着收殓桓公的遗体,争当 “孝子”。毕竟,谁能为桓公送终,谁就能在诸侯面前赚个好名声,对日后争君位也有好处。
寝殿门被推开时,腐臭味几乎让人窒息。桓公遗体躺在锦榻上,早已腐烂不堪,锦被黏在腐肉上,蛆虫在尸体上爬来爬去,连面目都辨认不清了。
“爹!” 无诡第一个扑过去,假装哭嚎,伸手去拉桓公遗体。
“大哥,你别装了!” 公子潘一把推开他,“你之前不管爹的遗体,现在倒来抢,真不要脸!”
公子商人也上前,想把遗体拉到自己身边:“我才是真心想为爹送终,你们都是假的!”
公子元带着宫女也挤过来,想抢遗体,却被无诡推了个趔趄。四公子又扭打起来,桓公遗体被他们拉来拉去,腐肉都掉了下来,场面惨不忍睹。
“住手!” 高傒气得发抖,拔出剑来,“你们再敢对先君遗体不敬,我就斩了你们!”
四公子这才停手,都看着高傒和国懿仲。国懿仲叹了口气,指了指无诡:“你是长子,就由你为先君送终吧。但记住,这只是暂时的,日后太子昭若回来,你需把君位还给太子。”
无诡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抱起桓公的遗体。遗体早已腐烂,一抱之下,竟有几块腐肉掉在地上。他强忍着恶心,让人抬来一口薄棺,把遗体草草装了进去,然后抬去城外的陵墓掩埋。
下葬那天,无诡穿着孝服,在坟前放声大哭:“爹啊!我是个不孝之子啊!我不是故意不管你的遗体,都是三哥、四哥、五弟逼我的啊!你在天有灵,可千万别怪我啊!”
他哭得天昏地暗,眼泪却没几滴。哭给别人看的戏,总要做足。而站在一旁的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元,都冷笑着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屑。田完站在人群最后,望着那座坟茔,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齐桓公时代已经过去,齐国的乱局,才刚刚开始。
陵墓上的新土还没干,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是宋襄公带着兵马,护送太子昭回齐国了。四位公子听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37、田完一计挑怨隙 懿公魂断申池苑
临淄城的夏夜,总是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热。
田完坐在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株在暗夜里挣扎的藤蔓。案上的竹简摊开着,写满了齐国近十年的朝堂变迁,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 “无诡亡” 三个字上。三个月前,他还以为抱紧了易牙、竖刁拥立的公子无诡,便能在这波谲云诡的齐宫站稳脚跟,没承想那傀儡君主连一个季节都没撑过,就被高子、国子两位大夫斩于殿上,连带着易牙、竖刁那伙人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树倒猢狲散,这话真是半点不假。” 田完低声喟叹,指尖凉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如今桓公已逝,太子昭借宋襄公之力归国即位,是为孝公,可孝公在位不过十年便薨了,接着是昭公潘、懿公商人,一个个君主像走马灯似的换,朝堂上的势力更是一日三变。他田完若再不找棵稳当大树,下一个被 “散” 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田完猛地抬头,见家臣神色慌张地闯进来:“主君,宫里传旨,懿公邀您明日同往峱山猎游,还说要带上几位近臣作陪。”
田完眼中精光一闪。齐懿公商人,这可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当年昭公在位时,他为了争夺君位,暗地里豢养死士,杀了昭公的太子舍才得以即位,手段阴狠,性情又极为骄纵。可也正因如此,若能得到懿公信任,便能暂时避开朝堂纷争。“知道了,备好车马,明日准时赴约。”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紧握剑鞘的指节微微泛白。这趟峱山之行,或许就是他的机会。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田完便带着随从来到宫门外。不多时,懿公的车架缓缓驶出,玄色车幔上绣着金线蟠龙,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懿公身着锦缎猎装,斜倚在车中,见田完过来,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皮:“子完来得早,今日咱们去峱山,听说那里有不少异兽,正好松快松快。”
田完躬身行礼:“君上有命,臣自当随行。” 说罢,便登上了随行的副车。车行片刻,又有一辆马车赶来,驾车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腰间挂着一柄短剑,见了懿公的车架,立刻翻身下车,恭敬地行了礼,他正是懿公的骖乘阎职。
阎职生得浓眉大眼,膀阔腰圆,只是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局促,像是总怕做错事的样子。田完坐在副车里,目光落在阎职身上,忽然想起前几日听人说,阎职有个妻子,生得极为貌美,只是因阎职地位低微,从未在人前露过面。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手指轻轻敲击着车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车架行至峱山脚下,众人纷纷下车。懿公兴致勃勃地拿起弓箭,刚要往山林里走,田完忽然走上前,笑着对阎职说:“阎骖乘,我瞧你身形矫健,想来马术定然精湛,只是不知,家中是否也有这般英气的亲人?”
阎职一愣,随即有些腼腆地低下头:“臣就是个赶车的,家里只有一个拙荆,哪谈得上英气。”
“哦?” 田完故意提高了声音,让一旁的懿公也能听见,“我可听说,阎骖乘的夫人是临淄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眉眼如画,气质如兰,只是阎骖乘太过低调,不肯让外人见罢了。”
这话果然引起了懿公的兴趣。他放下弓箭,转头看向阎职,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子完说的是真的?你有个美貌夫人?”
阎职脸上一红,连忙摆手:“君上恕罪,田大夫是说笑了,内子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哪有那般模样。”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 田完上前一步,故意用扇子挡着嘴,压低声音却又刚好能让懿公听见,“君上,臣前几日偶然见过阎夫人一面,那真是…… 啧啧,比宫里的美人还要胜三分。您想啊,阎骖乘本就生得周正,他夫人能差得了吗?”
懿公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即位以来,沉迷酒色,宫里的美人虽多,却早已看腻了,如今听说有这么一位绝色佳人,心里顿时痒了起来。他走上前,拍了拍阎职的肩膀:“阎骖乘,既然有这般好的夫人,为何不带来让寡人瞧瞧?寡人又不会抢你的,不过是想见识见识罢了。”
阎职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腼腆瞬间变成了慌乱。他知道懿公的性子,若是真让夫人来见,恐怕凶多吉少。可他只是个小小的骖乘,哪敢违逆君主的意思?正犹豫间,田完又在一旁煽风:“阎骖乘,这可是君上的恩典啊。君上肯见你夫人,是瞧得起你,说不定日后还能给你升个官呢。”
这话正好说到了阎职的心坎里。他做骖乘多年,每日只能跟在车架后面,看着别人风光,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往上爬的劲。若是能借着夫人的面子讨得懿公欢心,说不定真能改变命运。他咬了咬牙,抬头对懿公说:“既然君上有命,臣…… 臣这就回去接内子来见君上。”
懿公大喜,立刻吩咐人备好马车,让阎职快去快回。田完站在一旁,看着阎职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第一步,成了。
半个时辰后,阎职的马车回来了。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阎职,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身着一袭素白长裙,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挽着,缓缓走下车来。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光晕,她眉眼弯弯,肤色胜雪,走起路来步态轻盈,宛如月下仙子,看得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懿公更是看呆了,手里的弓箭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女子走到懿公面前,盈盈一拜:“民女苏氏,见过君上。” 声音轻柔婉转,像羽毛似的拂过人心。
“免…… 免礼。” 懿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扶,手指刚碰到苏氏衣袖,就觉得一股暖意顺着指尖传来,心里更是痒得难受,“苏夫人真是…… 真是仙女下凡啊,寡人活了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美貌女子。”
苏氏脸颊微红,低下头,轻声道:“君上谬赞,民女不过是个寻常妇人。”
“寻常妇人哪有这般模样?” 懿公笑着,拉着苏氏的手就往不远处遄台宴会厅走,“走,寡人要与你共饮几杯,好好聊聊。”
田完见此情景,悄悄拉了拉阎职衣袖,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两人走到宴会厅外空地上,田完故作关切地说:“阎骖乘,君上很喜欢你夫人啊,你这可是要交好运了。对了,我听说你马术极好,不如咱们去马场试试?也让我学学你的本事。”
阎职心里还惦记着宴会厅里的妻子,可田完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只能跟着田完往马场走。两人各牵了一匹骏马,翻身上马。田完故意策马在前,不断加快速度,阎职心里焦躁,只想着快点回去,一时没注意路况,加上心神不宁,忽然被一块石头绊倒,连人带马摔在地上,膝盖磕出了血,疼得他龇牙咧嘴。
“哎呀,阎骖乘,你没事吧?” 田完返回来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扶起他,脸上满是 “关切”,“都怪我,不该催你这么急。快,我带你去上药。”
阎职忍着疼,被田完扶着往偏殿走。可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的这半个时辰里,宴会厅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懿公借着酒意,强行将苏氏留在了宫中,还派人告诉阎职,说苏氏深得他喜爱,要封苏氏为夫人,让阎职以后不必再惦记了。
当阎职从田完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坐在偏殿榻上,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想起自己刚才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能借着夫人升官,想起苏氏离开家时担忧的眼神,想起懿公拉着苏氏手时那贪婪的模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君上…… 君上怎么能这样?” 阎职声音颤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是我的妻子啊,他怎么能抢我的妻子?”
田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阎骖乘,君命难违啊。不过你也别太难过,君上既然喜欢你夫人,日后肯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说不定过几天就给你升个大夫当当呢。”
这话听在阎职耳里,却像是极大的讽刺。他猛地推开田完,站起身来,眼神里满是愤怒和屈辱:“我不要升官,我只要我的妻子!他是君上又如何?难道就能强抢民女吗?”
田完看着阎职眼中的怒火,心里暗暗得意。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氏果然被懿公封为了夫人,留在了宫中。阎职虽然没被降职,却成了宫里人人嘲笑的对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说他是 “靠妻子上位的软骨头”。他心里恨意越来越深,每次看到懿公和苏氏同乘一车,看到懿公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样子,就恨不得拔剑杀了懿公,可他只是个小小骖乘,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把仇恨咽在肚子里,默默忍受。
田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该进行第二步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阎职面前提起邴歜。邴歜是懿公的车夫,父亲当年因一点小事得罪了懿公,被懿公施以刖刑,也就是砍去了双脚,最后痛苦而死。邴歜虽然表面上对懿公恭恭敬敬,心里却一直憋着一股恨,只是不敢表露出来。
这天,懿公在宫中待腻了,便想带着苏氏去申池苑游玩。他让邴歜驾车,阎职骖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申池苑去。申池苑是齐国的皇家园林,里面有山有水,风景极好,懿公带着苏氏进了行宫,便把邴歜和阎职晾在了外面。
邴歜和阎职坐在湖边的亭子下,看着行宫的方向,脸上都带着几分阴郁。田完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拿着一壶酒,笑着走到两人面前:“两位,君上在里面寻欢作乐,咱们在这儿干坐着也没意思,不如喝几杯?”
邴歜和阎职对视一眼,都没有拒绝。田完给两人倒上酒,自己也斟了一杯,抿了一口,故意叹了口气:“说起来,咱们做臣子的,真是命苦啊。君上高兴了,咱们就得陪着;君上不高兴了,咱们就得受气。就像邴大夫,你父亲当年…… 哎,真是太冤了。”
邴歜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他父亲的死,是他心里永远的痛,这些年他一直不敢提起,没想到田完会突然说出来。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冰冷:“田大夫,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怎么能不提呢?” 田完放下酒杯,声音压低了几分,“你父亲忠心耿耿,就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君上砍去双脚,最后惨死,这难道不冤吗?还有阎骖乘,你夫人……”
“别说了!” 阎职突然打断田完的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田大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田完看着两人眼中的怒火,知道时机成熟了。他站起身,走到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说道:“我想说什么?我只是替你们不值。邴大夫,你父亲的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阎骖乘,你妻子被抢,难道就心甘情愿吗?你们就不想报仇吗?”
邴歜和阎职都愣住了,他们心里不是没想过报仇,可懿公是君主,他们只是臣子,怎么可能报仇?邴歜苦笑一声:“报仇?怎么报?君上身边护卫众多,我们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
“那可不一定。” 田完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今日君上在申池苑,身边只有几个护卫,行宫里面只有他和苏夫人,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你们想想,只要杀了懿公,不仅能报仇,说不定还能拥立一位新君,到时候你们就是功臣,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
阎职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看着邴歜,眼神里满是询问。邴歜也犹豫了,报仇的念头在他心里压了这么多年,如今有了机会,他怎么能放过?可他又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
田完看出了两人的犹豫,又加了一把火:“你们想想,懿公性情残暴,得罪了多少人?就算咱们不杀他,早晚也会有人杀他。到时候别人成了功臣,你们还是只能做个受气的臣子,甚至可能被新君清算。与其这样,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既能报仇,又能建功立业,何乐而不为?”
这句话彻底打消了两人的顾虑。邴歜猛地站起身,将酒杯摔在地上,咬牙道:“好!田大夫说得对,我不能再忍了!我父亲的仇,今日必须报!”
阎职也站起身,眼中满是决绝:“我妻子的仇,我也不能忘!今日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这个老贼!”
田完见两人下定决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既然两位都愿意,那咱们就好好谋划一下。待会儿君上从行宫出来,肯定会乘车回去,邴大夫你驾车,阎骖乘你在旁边,趁着路上人少,你们突然动手,定能一举成功。我会在外面接应你们,事后咱们再想办法脱身。”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细节,确保万无一失。不多时,行宫的门开了,懿公搂着苏氏走了出来,脸上满是醉意,嘴里还哼着小曲。他见邴歜和阎职站在车旁,便笑着说:“好了,玩也玩够了,咱们回宫。”
邴歜和阎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杀意。邴歜默默走上前,拉起缰绳,阎职则扶着懿公上了车。苏氏也想上车,田完忽然走上前,笑着对苏氏说:“苏夫人,君上累了,让他先回去休息,我陪您在这儿再逛逛如何?”
苏氏犹豫了一下,见懿公也点了点头,便答应了。田完陪着苏氏往湖边走,目光却一直盯着远处的车架。
车架缓缓驶离申池苑,往临淄城的方向走。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几个农夫经过。邴歜握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阎职坐在车旁,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心跳得像要炸开一样。
走到一处竹林旁,邴歜突然勒住缰绳,车架停了下来。懿公醉醺醺地睁开眼,不满地说:“怎么停下来了?快赶路!”
就在这时,邴歜猛地转过身,从腰间拔出短剑,朝着懿公刺去:“老贼!我父亲的仇,今日我来报!”
懿公大惊失色,刚想躲闪,阎职也拔出短剑,从另一侧刺了过来:“老贼!你抢我妻子,我要你的命!”
两道寒光同时刺向懿公,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短剑就插进了他的胸膛。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车中的锦缎。懿公睁大眼睛,看着邴歜和阎职,嘴里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呻吟,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邴歜和阎职看着懿公的尸体,脸上满是激动和释然,积压了多年的仇恨终于得以宣泄。他们相视一笑,然后迅速跳下车架,朝着田完约定的方向跑去。
而此时的田完,正陪着苏氏在湖边散步。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他知道事情成了,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他转头对苏氏说:“苏夫人,不好了,宫里出急事了,咱们得赶紧回去。”
苏氏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跟着田完匆匆往回走。路上,田完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懿公已死,齐国必然会陷入混乱,到时候……
38、韶乐声里家国意,残烛影下子孙谋
齐人恨懿公骄恣,废其子而迎立公子元为君,即齐惠公。
齐惠公与鲁国的关系较为密切,鲁宣公曾试图迎娶齐惠公的女儿齐姜,以此巩固两国之间的关系。齐惠公还曾帮助鲁国处理内政问题,如支持鲁宣公继位。在位期间,齐国对外主动发动的战争较少,主要集中在对东方东夷莱国的征伐,他在外交上采取了相对保守的策略。
齐国的秋意总比陈国来得早,刚过白露,演乐大厅的梁柱就浸了些凉意。
田完坐在堂下的漆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云纹,那纹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像极了他这些年在齐国熬出的性子。他今年已逾花甲,鬓角的白发用青布束着,仍有几缕垂在颊边,风从窗缝钻进来时,便跟着微微颤动。
演乐堂里静得能听见编钟悬绳的轻响。乐工们正调试乐器,编钟的金声、编磬的玉振、陶埙的呜咽,零碎地飘在空气里。
田完眯起眼,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器物:最前排的编钟是去年新铸的,钟身刻着 “齐侯赐百工官田氏”,字体遒劲却也明里暗里透着 “客卿” 的疏离。这些年,他看着那些曾能攀附的势力一个个倒下去:先是辅佐桓公的鲍叔牙病逝,再是隰朋失势,就连当年曾与他有过交集的高氏子弟,也因卷入储位之争被逐出国境。如今齐国朝堂上,他像棵孤零零的老槐,连个能靠一靠的枝桠都没有。
“百工官,高山流水曲已备好。” 演出指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人头戴五彩凤凰头饰,指挥棒上系着的红绸带,在晨光里晃出一抹亮色。田完点点头,直了直脊背,哪怕心里再慌,这百工官的体面总得撑住。
乐声起时,田完忽然觉得眼眶发潮。先是琴瑟的舒缓旋律,像极了陈国故土的濮水,他仿佛又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站在濮水边听伯牙鼓琴,那时父亲还在,陈国还稳,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在陈国的宫室里,伴着韶乐度过一生。可转眼间,故国成了梦里的影子,他成了齐国的 “田氏”,连口音里都掺了些齐地的腔调。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他低声念着,手指在膝头轻轻打着节拍。伯牙遇子期是千古美谈,可他田完在齐国这些年,连个能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齐桓公在世时,还能听他说几句韶乐的妙处;如今的齐侯年轻,对这些 “靡靡之音” 本就不上心。他这个百工官,说穿了就是个摆设,哪天齐侯觉得韶乐无用,或是有人在背后递句话,他这职位,连同田氏在齐国的立足之地,怕都要没了。
一曲终了,堂内静了片刻,随即响起细碎的赞叹。田完却没心思听,他想起前日去市集,看见一个卖蝈蝈的老丈,那蝈蝈被装在竹笼里,叫得声嘶力竭,老丈说:“这虫儿啊,秋凉了就叫得凶,怕自己熬不过冬天。” 他当时只觉得可怜,如今想来,自己不也像那蝈蝈?没有大树可依,只能靠着这点编排韶乐的本事,在齐国苟延残喘。
“百工官,下一曲便是您改编的韶乐了。” 指挥躬身说道。田完抬眼望去,乐工们已各就其位:两乐工持着凤翼排箫,箫管上的羽毛是去年从东海郡贡来的,雪白透亮;八乐工分别握着钟槌、磬槌,连鼓槌上都缠了细细的丝线,那是他特意让人做的,说是能让鼓声更温润些。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些细枝末节的讲究,不过是他打发时间的法子,他怕一闲下来,就会想那些 “万一”:万一职位被夺,万一田氏被排挤,万一子孙在齐国无立锥之地。
“开始吧。” 他开口时,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指挥棒一挥,编钟先响了,那声音厚重如泰山,紧接着编磬和鼓加入,金声玉振间,舞女们鱼贯而入。她们穿着齐纨彩衣,衣料薄得能看见里面的素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衣上,竟泛出七彩的光。田完看着那些舞女手持翎毛翩翩起舞,忽然想起陈国的舞姬,当年陈国的舞衣是用葛布做的,虽不如齐纨华丽,却带着故土的气息。
歌女的歌声响起时,田完手指微微蜷缩。“溯本追远兮太公封齐,建都营丘兮地荒民稀。” 这歌词是他改的,原曲里没有对齐国先祖的称颂,他特意加上去,就是想让齐侯知道,他田完虽为陈人,却真心为齐国着想。“因俗简礼兮兼通鱼盐,尊贤尚功兮人民归齐。” 唱到这句时,他想起刚到齐国那年,看见齐人煮盐用的还是粗陶罐,便改良了陶灶,让煮盐的效率提高了三成。那时齐桓公还特意赏了他十匹布,说:“田氏虽客居,却懂齐地民生。” 可如今,那些功绩早被人忘了,只剩下 “外来者” 的标签。
乐声渐高,舞女们动作也愈发舒展,像极了百鸟展翅。田完看着堂上的景象,心里却五味杂陈:这韶乐越是宏伟,他越觉得孤单。他想起自己的孙儿田须无,才五岁,前日还拉着他的衣角问:“祖父,陈国是什么样子的?” 他当时竟答不上来。陈国的模样,在他心里早已模糊,只记得春天的柳絮和夏天的蝉鸣。他不敢跟孙儿说故国的事,怕孩子心里存了 “回去” 的念头,更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带着全家回陈国去。可他清楚,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陈国内乱未平,他们这些流亡的公子,回去只会被当成争权的棋子。
“霸业宣赫兮齐桓之世,齐桓任贤兮管相用事。” 歌女的歌声陡然拔高,编钟和鼓也跟着激昂起来。田完望着堂上的钟鼓,忽然觉得眼睛发酸。管仲当年辅佐齐桓公,靠的是经天纬地才能,可他田完,只有这点韶乐本事。他这辈子,怕是做不成管仲那样的人了,只能盼着子孙能在齐国站稳脚跟,不再像他这样,活得战战兢兢。
乐声达到高潮时,扮作凤凰的舞女从堂后飞出,那凤凰的羽翼用孔雀毛和金丝绣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堂上八音共奏,钟鼓齐鸣,连空气都仿佛跟着震颤。田完看见乐工们脸上的笑容,看见舞女们眼中的光彩,忽然觉得有些欣慰。这韶乐是他的心血,能让这么多人沉浸其中,也算是他这辈子没白活。
“很好,很好,很好。” 演出结束时,田完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多说几句,却发现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编排这韶乐时,多少个夜晚对着《韶经》发呆,多少回修改歌词到天亮,只为了能让田氏在齐国多一分安稳。
“爹爹,陈国使者传来一封书信,需要您亲启。” 田孟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急促。田完心里 “咯噔” 一下,陈国的书信,这么多年来,除了偶尔的报平安,几乎没有过消息。他转过身,看见孟夷站在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盖着陈国的泥封,泥封上的 “陈” 字清晰可见。
“什么书信还要我亲启?”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可指尖还是有些发凉。孟夷走近,把信封递给他:“是王室来的,上面特别加了泥封,使者说必须您亲手拆。” 田完接过信封,泥封的触感粗糙,像极了陈国农舍的土墙。
“我在这儿,你就启开泥封我看看说了些啥。” 他说着,把信封递给孟夷。孟夷小心翼翼地拆开泥封,拿出里面的绢帛,上面只有几行字:“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田完接过信纸,手指忍不住发抖。这几句诗他太熟悉了,是《古诗》里的《式微》,当年太傅教他读的时候,说这是黎侯的臣子劝黎侯归国的诗。黎侯因狄人进攻弃国而逃,避难于卫国,臣子们劝他回去,可他却迟迟不返。如今陈国的王室,竟用这诗句来召唤他。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滴在绢帛上,晕开了墨迹。田完抬手拭泪,指腹上还带着绢帛的纤维。他想起故国的宫室,想起父亲的坟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回去,真的想回去。哪怕陈国早已不是当年的陈国,哪怕回去可能会遭遇不测,他也想再看看故土的柳絮,再听听濮水的流水声。
“孩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声音沙哑地问孟夷。孟夷摇摇头:“孩儿不知,请爹爹明示。” 田完把绢帛折好,放进怀里,指尖抵着胸口,能感受到绢帛的温度。“这封书信写得不仅是首诗歌,是讲的一段历史。” 他缓缓开口,目光望向堂外的天空,“当时黎侯本是黎国之君,因为狄人进攻黎国,黎侯弃国而逃,避难于卫国,寄居于卫国的两个小邑以安身,这两个小邑就是‘中露’和‘泥中’。狄人退走后,黎侯本可以返回故国,但却迟迟不返。”
“噢,这封来信是什么意思呢?” 孟夷追问,眼里带着几分急切。田完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树,树叶已经黄了,风一吹,就落下几片。“随行的臣子极其不满,言辞激烈地劝说和责问黎侯,忧国爱君之心溢于言表。”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这是咱们母国君臣借黎侯的典故在召唤啊。他们想让我回去,想让我帮陈国稳定局势。”
“那我们应该怎么样?” 孟夷往前一步,语气里满是期待。田完转过身,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孟夷跟他年轻时很像,眼里有冲劲,有对故国的眷恋。可他不能让孟夷冲动,不能让田氏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黎侯尚且如此,我们能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孟夷的肩,“我在齐国孙辈都有了,须无才五岁,他生在齐国,长在齐国,早已是齐人。我们若是回去,陈国的乱局能解决吗?怕是连我们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别说田氏的后代了。”
孟夷愣住了,眼里的期待渐渐褪去,只剩下失落。田完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何尝不想满足儿子的心愿,何尝不想回到故土?可他是田氏的宗主,他得为整个家族着想。“欲做天子,四海为家,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轻声说,这句话是当年管仲跟他说的,那时他还不懂,如今才明白,想要让田氏在齐国立足,就必须放下个人的思乡之情,扛起整个家族的责任。
“你知道蝈蝈的叫声是什么意思吗?” 田完忽然转移了话题。孟夷愣了愣,摇摇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孩儿怎么知晓?” 田完走到堂下的编钟旁,轻轻敲了敲钟身,钟声清脆,像极了蝈蝈的叫声。“它是在悲鸣啊。” 他说,目光里带着几分怅然。
“悲鸣?” 孟夷不解。田完点点头,声音放得更柔:“对。你听是不是这样:有翅无毛不会飞,对着青山哭痛悲。青山在啊我也在,青山不在我命归。” 他说着,想起前日市集上的那只蝈蝈,想起自己这些年在齐国的日子,他就像那蝈蝈,有回到故国的心愿,却没有回去的能力,只能靠着齐国这 “青山”,才能活下去,才能让田氏活下去。
孟夷沉默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眼里重新有了光彩:“孩儿明白了,齐国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座大青山。我们要在这座青山上扎根,让田氏的子孙永远在齐国立足。”
田完听到这句话,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这辈子,或许不能回到故国,或许不能成为管仲那样的贤臣,但他能为后代铺好路,能让田氏在齐国站稳脚跟,这就够了。
演乐堂的阳光渐渐西斜,照在田完的白发上,泛出温暖的光。他看着堂上的编钟编磬,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里忽然踏实了,没有大树可依又如何?他自己就是田氏的大树,他编排的韶乐,他积累的人脉,他对齐国的付出,都是田氏在齐国立足的根基。
“走吧,” 他拍了拍孟夷的肩,“回去把须无叫来,我给你们讲《韶经》里的故事。” 孟夷点点头,扶着田完往外走。田完的脚步有些慢,却很稳,他知道,前方的路或许还有坎坷,但只要田氏子孙能记住 “青山在,家就在”,田氏就永远不会倒下。
晚风从演乐堂的窗缝钻进来,带着梧桐树的清香,编钟的余音还在空气里回荡,像一首未完的歌,那是田完的歌,是田氏的歌,是一个老人用一生的心血,为后代谱写的希望之歌。
39、陈锡载周是以霸 要做杜鹃乌鸫鸟
北风裹着霜气掠过临淄城时,田府院里的老槐树早落尽了叶,只剩光秃秃枝桠挑着几片残雪。一群大雁从天际飞来,翅尖划开铅灰色云,像无数枚被风揉皱的黑点,先是排成 “一” 字,飞得倦了,又慢慢拢成 “人” 字,那是往南去寻暖的,可田府里的人,连寻暖的心思都没有。
西厢房窗绫糊了三层,仍挡不住寒气往里头渗。病榻上的田完,颧骨陷得厉害,原本乌黑须发如今白得像院里残雪,盖在身上的锦被显得空荡荡。他闭着眼,胸口起伏得极缓,像檐角垂着的冰棱,每化一滴都要耗尽好些力气。
外间传来脚步声,是儿子们来了。孟夷走在最前,手里攥着块温热帕子,后面跟着仲行、叔豹,最小的季子还抹着眼泪。孙辈里,孟庄年纪最大,刚过十岁,却也学着大人样子绷着脸,只是攥着衣角的手暴露了慌乱。
“父亲。” 孟夷把帕子递到田完手边,声音压得极低,怕惊着他。
田完眼睫颤了颤,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浑浊目光扫过儿子们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像是要把每个人的模样都刻进眼里。最后,他目光落在孟庄身上,那眼神里多了些亮意,像是快燃尽的烛火忽然跳了一下。
“都…… 过来些。” 他开口,声音又哑又涩,像是喉咙里卡了沙,“有话…… 跟你们说。”
孟夷忙扶着他坐起来些,仲行递过一杯温水,田完抿了一口,才缓过劲来。他望着帐顶绣的缠枝纹,忽然想起年轻时在陈国的日子,那时陈都的春天,满城都是桃花,他跟着父亲在宫里做事,见过周天子派来的使者,也听过老臣讲 “陈锡载周” 的旧事。
“你们…… 还记得陈国的旧事吗?” 田完忽然问。
孟夷一怔,随即点头:“记得,您说过,当年周天子赐陈地给咱们先祖,是因先祖能施善政。”
“不止这些。” 田完摇摇头,咳嗽了两声,孟庄赶紧上前替他拍背。“当年…… 文王得了天下,不是靠兵戈,是靠布施。他把缴获的粮米、布帛,都分给百姓,连路边的饿殍都没落下。后来齐桓公能称霸,也是因他懂‘施’,管仲劝他开仓放粮,救济灾民,诸侯才服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们:“咱们田氏,从陈国来齐国,算起来…… 已是第三代了。齐君待咱们不薄,让我做工正,管百工之事,可这富贵…… 像手里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要想保住家族,就得往外舍。”
“去年临淄闹蝗灾,我把家里的二十石粮,都捐给了城外的灾民。你们当时还怨我,说家里要留着过冬。” 田完看向仲行,仲行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可后来呢?齐君知道了,赏了咱们百亩良田;那些灾民,如今见了田氏的人,都要问好。这就是‘有舍有得’,你给别人一条活路,别人才会给你家族一条活路。”
他喘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孟庄的头:“这是家训,要…… 世世代代传下去。记着,砍柴的别跟着放羊的走,放羊的追着草跑,砍柴的得守着山。咱们田氏在齐国,是‘客’,不是‘主’,别去凑那些争权的热闹。”
孟夷赶紧应:“父亲放心,我们记着,不参与齐国的权斗。”
田完却摇了摇头:“不是‘不参与’,是‘不能参与’。”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事,“前几年,高氏、国氏争权,最后怎么样?高氏满门抄斩,国氏被贬为庶民。那些权力,是烧红的烙铁,碰了就会烫手。咱们田氏,要做闷声赚钱的人,我管百工,你们就跟着学手艺,造的车要结实,织的布要细密,凭着手艺赚安稳钱,比什么都强。”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呜呜响。田完闭了会儿眼,像是累极了,可没过多久,又忽然睁开,眼神里多了些急切。
“你们…… 听过杜鹃鸟叫吗?” 他问。
孟庄眼睛一亮,忘了悲伤:“见过!春天的时候,在苇丛中叫,声音可响了!”
“那你们知道…… 杜鹃怎么孵蛋吗?” 田完又问。
几个儿子面面相觑,孟庄摇摇头:“不知道,难道不是自己筑巢孵蛋?”
“不是。” 田完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些复杂的意味,“杜鹃不筑巢,它等灰喜鹊出去寻食时,就飞到人家的巢里,衔走一枚灰喜鹊的蛋,再把自己的蛋放进去。一只巢放一枚,不多放,这样灰喜鹊不会发现。等小杜鹃孵出来,还会把灰喜鹊的蛋推出巢去,让灰喜鹊只喂它一个。”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们身上:“咱们田氏,在齐国就是杜鹃的蛋。齐国是灰喜鹊的巢,咱们借人家的地生存,就得懂‘藏’,别让人家看出异样,别抢人家的食,安安稳稳等着长大。”
孟庄皱着眉:“可杜鹃这样,不是骗人吗?”
“是‘借力’。” 田完纠正他,“咱们从陈国来,无依无靠,若不是齐君收留,早就成了路边的野草。借力不是丢人,是活下去的法子。但记着,借力不能忘本,灰喜鹊养了小杜鹃,小杜鹃长大了,不会去啄灰喜鹊。咱们田氏得了齐国的恩,就得对齐国忠心,对百姓好,对官员谦恭。”
他又看向孟夷:“还有乌鸫鸟,你们觉得它不好看,黑不溜秋的,不如孔雀显眼,不如黄鹂会唱。可你们知道吗?乌鸫一年能孵三窝雏鸟,每窝能活三四只。它不显眼,没人惦记,所以能安安稳稳繁殖,最后满林子都是它的身影。”
孟夷忽然懂了,他俯身道:“父亲,我明白了。您是让我们学乌鸫,不张扬,多生子嗣,让田氏在齐国枝繁叶茂。”
田完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些欣慰:“是这个理。咱们田氏人少,若再张扬,早晚会被人灭了。要像乌鸫一样,闷头过日子,人丁旺了,家族才能稳。”
他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胸口起伏,孟夷赶紧替他顺气。过了好一会儿,田完才缓过来,他喘着气,眼神又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
“我昨晚…… 做了个梦。” 他轻声说,“梦到陈都的城门了,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青石板路,两边店铺卖着桃花糕。我爹牵着我的手,说‘完儿,长大了要做个能施善的人’…… 可醒来一看,是齐国的帐子,是你们的脸。”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孟夷赶紧别过脸,擦了擦眼角。
“我是陈国人,你们也是。” 田完忽然提高了些声音,“就算在齐国住了三代,也不能忘了根。怎么记根?我教你们一个法子。”
他掀开被子,露出两只脚来。那脚很大,是常年走路磨出来的,脚底有厚厚的茧。“你们看我的小脚趾甲。”
孟夷赶紧凑过去看,其他儿子也围了上来。田完的小脚趾甲是完整的一块,不像有些齐国人,小脚趾甲是两瓣的。
“咱们田家人的小脚趾甲,都是完整的。” 田完说,“不是田家人的,大多是两瓣。你们现在就脱了鞋,看看自己的。”
儿子们赶紧脱鞋,孟庄也跟着脱了,一个个低头看自己的小脚趾甲,果然,都是完整的一块。
“这是陈地给咱们的标记。” 田完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小时候,我爹也让我看这个,说‘完儿,不管走到哪,看到这个,就知道自己是陈国人’。现在我把这个告诉你们,你们也要告诉你们的儿子,你们儿子的儿子,田氏的根在陈国,可枝叶要长在齐国。既要记着根,也要护着枝叶,这不容易,但必须做到。”
孟夷哽咽着说:“父亲,我们记住了,永远不会忘。”
田完歇了会儿,精神似乎又好了些。他看向几案,那里放着一摞竹简,用麻绳捆着,竹简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毛糙,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从年轻时就开始写,写齐国的工匠技艺,写造车、织布、冶铁的法子,可到现在还没写完,连名字都没定。
“孟夷,你去把那摞竹简拿过来。” 田完说。
孟夷赶紧把竹简抱过来,放在田完手边。田完伸出手,轻轻摸着竹简,像是摸着自己的孩子。竹简上的墨迹有的干了,有的还带着些潮气,那是他前几个月还在写的痕迹,那时他已经病了,手发抖,写的字歪歪扭扭,可还是坚持写。
“这部书…… 耗了我一辈子。” 田完轻声说,“我年轻时管百工,见工匠们造东西,有的法子好,有的法子笨,有的法子会伤手。我就想把好的法子记下来,传给后人,让工匠们少受苦,让齐国的百工更兴旺。”
他翻了翻竹简,里面有画的造车图,有写的织布步骤,还有治铁时加多少炭、烧多少时辰的记录。“可我没写完,还有冶铜的法子没记,还有造船的技巧没写…… 书名字也没定。”
孟夷赶紧说:“父亲,我们可以接着写,您现在定个名字,我们记下来。”
田完想了想,摇了摇头:“名字…… 我一时也想不好。你们就先叫它《考工记》吧,‘考’是考察,‘工’是工匠,也算贴切。但别定死,后来人觉得不好,再改也成。”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郑重:“这部书,你们要好好保管,不能丢,不能烧。它不只是一部工匠书,也是咱们田氏的立身之本,工匠做事,讲究踏实、细致,不偷工减料,咱们田氏做人,也要这样。闷声赚钱,靠的就是踏实,靠的就是手艺,别学那些投机取巧的人。”
孟夷接过竹简,紧紧抱在怀里:“父亲,我们一定保管好,一定接着写。”
田完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他看着孟夷:“还有我的后事,我有几个要求,你们必须做到。”
“父亲您说,我们都照做。”
“第一,我不赞成厚葬。棺椁不用太沉,衣食不用太多,纹绣不用太繁,丘陇不用太大。” 田完说,“那些都是虚的,浪费钱,还招人惦记。我一辈子没享过什么富贵,死后也不用讲究这些。”
孟夷应道:“好,我们听您的,不厚葬。”
“第二,选墓地时,要先挖一尺见方的土,称一称。土重等于或大于九两,才是吉地。” 田完解释道,“土质越重,地气越旺。地气旺,不是说能让子孙当官发财,是说能让子孙扎根,像庄稼一样,在齐国的土里长得稳。”
他又补充:“还有,墓旁别栽松柏,要栽柳树。松柏是贵族墓里栽的,太扎眼,咱们田氏不凑那个热闹。柳树好,接地气,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像普通百姓家的树,没人会注意。而且柳树易活,栽下去就能长,像咱们田氏,在哪都能活下去。”
孟庄忽然问:“爷爷,栽了柳树,我们想您了,就去柳树下看您,对吗?”
田完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温柔:“对,想爷爷了,就去柳树下说说话,爷爷能听见。”
天快黑的时候,田完的精神又沉了下去。他闭着眼,呼吸越来越缓,孟夷握着他的手,只觉得那手越来越凉。
“还有…… 最后一件事。” 田完忽然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些急切,“孟夷,你拿笔来,把我这句话记下来,传给所有田氏子孙。”
孟夷赶紧找来笔墨竹简,铺在几案上。田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凡我田氏子孙,对齐国国君必须忠心,对齐国人民必须热爱,对齐国官员必须谦恭。低调做事,莫参与齐国的权力斗争,只管闷声赚钱发大财。有舍有得,不忘根本,方能保家族长久。”
孟夷一笔一划地记下来,写完后,又对着田完念了一遍。田完听着,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些安心的神色。
“魂气归于天,行魄归于地。坟头九两土,子孙富贵出。” 他轻声念着,像是在念一句咒语,又像是在跟自己告别。
孟夷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刚开口,就见田完的头歪了歪,手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窗外的大雁早已飞远,再也看不见踪影。院里的柿子还挂在枝上,像一盏盏小红灯笼,映着田府里的哭声。孟夷抱着那摞《考工记》,看着父亲的遗体,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陈锡载周”,想起父亲说的杜鹃和乌鸫,想起父亲的小脚趾甲。
他知道,父亲走了,但父亲的话,会像院里的柳树一样,在田氏子孙的心里扎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后来,田氏子孙照着田完的嘱托,选了九两土的吉地,墓旁栽了柳树,没有厚葬。他们保管着《考工记》,一代代接着写,最后竟成了齐国最有名的工匠书。田氏子孙也照着家训,低调做事,闷声赚钱,对百姓好,对官员谦恭,人丁越来越旺,最后竟成了齐国的大族。
有人问田氏子孙,为什么能在齐国立足百年。田氏子孙会脱下鞋,露出完整的小脚趾甲,说:“我们的根在陈国,枝叶在齐国。有舍有得,不忘根本,这是我们先祖田完的教诲。”
而田完的墓旁,那几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发芽,风吹过柳叶,沙沙作响,像是田完在跟子孙们说:“好好活着,别忘本,别张扬。”
40、孟夷多嘴讲玩笑 萧同叔子惹祸端
① 杜山雷击木
初夏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把临淄城外田野烤得直冒白烟。田埂上野草蔫头耷脑地贴在地上,连惯于聒噪的蝉儿都敛了声息,只偶尔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树枝间寻一处阴凉。可这闷热没撑到未时,西北天际忽然滚来浓黑乌云,那乌云像是被狂风扯碎的黑绸缎,顺着天际线快速铺展,转眼间就把半边天压得漆黑。
“要下雨了!” 在田间锄草的老丁直起腰,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天,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就卷着沙砾呼啸而来,把他的草帽掀得老远。村民们纷纷丢下农具往家跑,刚到村口,一道惨白的闪电就像天神利剑,“咔嚓” 一声劈开云层,直直劈在村西杜山的方向。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得地面都在颤,村口的老槐树叶子簌簌往下掉,连墙角的狗都吓得夹着尾巴钻进了柴房。
暴雨倾盆而下,豆大雨点砸在屋顶茅草上,溅起半尺高水花。约莫半个时辰后,雨势渐小,日头竟又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晒得冒着白汽。村民们惦记着田里的庄稼,纷纷扛着锄头出门,刚走到杜山脚下,就有人指着山顶惊呼:“快看那棵老枣树!”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枣树,此刻只剩下黑乎乎树干立在原地,树干上还冒着袅袅青烟,树下铺着一层灰烬,连周围野草都被烧得焦黑。几个年轻后生跑得快,先冲到树下,用树枝拨弄着灰烬,嘴里不停念叨:“这咋回事?好端端的树咋被雷劈成这样?”
“怕不是招了邪祟!” 老高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年轻时在临淄城里当过账房,见多识广,村民们都愿意听他的话。老高蹲下身,用手指捻了点灰烬,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抬头看了看树干上的焦痕,捋着花白胡须道:“依我看,许是树上藏了蛇或者黄鼠狼之类的东西,这些生灵带着阴气,引来了天雷,连累了这棵树。”
村民们听了这话,都蹲在地上翻找起来,可扒开厚厚的灰烬,除了烧黑的碎枝,连个动物骨头渣都没找着。老丁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皱着眉头道:“老高,我看不像。这棵树长在杜山顶上,比周围的树都高,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雷怕是先劈高的,跟啥生灵没关系。”
“你们说的都不对!” 老齐突然开口,他是村里的猎户,平时话不多,一开口却带着股笃定,“去年春旱,里正去祭神的时候,连头牛都舍不得杀,就摆了点杂粮,神灵肯定怪罪了!这雷劈枣树,是上天给咱们的警告,再不敬神,下次遭殃的就是人了!”
这话一出,村民们都沉默了。去年春旱确实严重,地里的麦子几乎颗粒无收,里正祭神时确实寒酸,现在想想,倒真有可能是神灵发怒。有个叫王二的村民,胆子大又贪小便宜,盯着黑乎乎的树干看了一会儿,搓着手道:“管它啥兆头,这树干看着结实,锯回家当柴火烧也不错,省得去山上砍了。”
说着,王二就跑回家拿了锯子,挽起袖子就往树干上锯。可这枣树虽被雷劈焦了,木质却硬得很,锯子刚碰到树干,就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锯了半天,只锯出一道浅浅的口子。王二累得满头大汗,骂骂咧咧地把锯子扔在地上:“这破树,劈都劈了还这么硬,真是邪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袍、头戴高冠的人骑着马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从。这人是齐国的占卜官,正要去临淄城复命,路过杜山,见村民围着枣树,便勒住马问:“你们围着这树做什么?”
王二见他衣着华贵,知道是当官的,连忙上前躬身道:“大人,这树被雷劈了,小的想锯回家当柴烧,可它太硬了,锯不动。”
占卜官跳下马,走到树干前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焦黑的树皮,脸色顿时变了,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这是‘雷击木’,是难得的宝贝,比黄金珠宝还贵重!雷击木能驱邪避灾,放在家里能保平安,你们怎么能把它当柴烧?”
村民们听了这话,都惊得张大了嘴巴,王二更是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自己刚才的举动得罪了神灵。占卜官又叮嘱道:“这树你们可千万不能动,得好好护着,日后必有好处。” 说完,便骑着马匆匆离开了。
村民们再也不敢打枣树的主意,每天路过都要绕着走。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渐渐忘了这棵雷击木,可到了秋天,有人发现,那黑乎乎的树干上,竟然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芽尖顶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② 田家父子的低调
临淄城内,田府庭院里静悄悄的。田孟夷正坐在石凳上,看着儿子田孟庄练剑。田孟庄年纪不大,剑法却已有模有样,剑光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每一招都透着沉稳。田孟夷看着儿子,不禁想起父亲田完临终时的模样。
那年,田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他握着田孟夷的手,声音断断续续:“夷儿,咱们田氏是从陈国来的,在齐国根基不稳。公室里的争斗比战场还凶险,你一定要记住,凡事要忍,要低调,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卷入纷争,不然咱们田氏就完了……”
田完的手渐渐冰凉,田孟夷跪在床边,泪水无声地滑落。从那以后,他就谨遵父亲的嘱咐,不管是惠公在位,还是顷公登基,他都很少在朝堂上发言,凡事都顺着国君的意思,从不争功,也不结党。田孟庄长大后,田孟夷也把父亲的话传给了他,父子俩在齐国官员中,就像两颗不起眼的石子,没人会特意注意他们。
这天,顷公派人来召田孟夷入宫。田孟夷心里犯嘀咕,顷公登基也有几年了,除了例行的朝会,很少单独召见他,这次突然召见,不知道有什么事。他换上朝服,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内侍往王宫走去。
王宫的宣室殿里,顷公正坐在宝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见田孟夷进来,顷公抬了抬眼皮,笑道:“田大夫来了,快坐。”
田孟夷躬身行礼,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却不敢抬头看顷公。顷公放下玉佩,叹了口气:“田大夫,你从小在齐国长大,又懂民心,寡人问你,怎样才能取得民心呢?”
田孟夷心里一动,他知道顷公的处境。顷公是小妾萧同叔子所生,不是嫡出,登基后很多大臣都不服他,要是能赢得民心,就能巩固地位。田孟夷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君上,取得民心并不难,只需两招。”
“哦?” 顷公来了兴趣,往前探了探身子,“田大夫快说说,是哪两招?”
“第一招,赈济孤寡。” 田孟夷抬起头,眼神坚定,“现在齐国还有不少孤寡老人和孤儿,他们无依无靠,生活艰难。君上可以设立专门的救济机构,让司徒负责,给他们提供粮食、衣物,保证他们能活下去。这样一来,百姓会觉得君上仁慈,自然会拥护您。”
顷公点点头,又问:“那第二招呢?”
“第二招,开放园林。” 田孟夷挺起胸脯,声音也大了些,“君上的园林里有花有草,还有池塘,平时只有贵族能进去游玩。要是君上能开放园林,让百姓也能进去游玩,就能拉近君民之间的距离,让百姓觉得君上亲民,民心自然就来了。”
顷公听完,拍着手笑道:“田大夫实在高明!寡人怎么没想到呢?就按你说的办!”
田孟夷连忙起身行礼:“君上英明,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从王宫出来,田孟夷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次没说错话,既帮了顷公,又没卷入纷争,符合父亲的嘱咐。可他没想到,一场风波正在不远处等着他,而这场风波的起因,竟然是他一时的疏忽。
③ 使臣来访
公元前 592 年春天,晋景公派人给齐顷公送了封信,说想在夏天组织诸侯盟会,邀请顷公参加。为了表示重视,晋景公还派大夫郤克先去卫国和鲁国,说服两国派使臣一起去齐国,邀请顷公。
郤克是晋国的重臣,为人正直,就是性子有点急。他先去了卫国,说服了卫国大夫孙良夫;又去了鲁国,说服了鲁国大夫季孙行父。三人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地往齐国赶来。
这一天,他们终于到了临淄,住进了召口馆驿。馆驿建在愚公山和杜山之间,环境清幽,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远处的山景。安顿好后,三人闲着无事,就在馆驿里溜达。
郤克弓着腰,走得有些慢。他天生驼背,平时在晋国都尽量挺直腰板,可走了这么久的路,实在撑不住了。他看着远处的杜山,叹了口气:“都说齐国是东夷之地,可看这景象,跟咱们华夏也没什么不一样,文明程度一点都不低啊。”
季孙行父拄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走到一块石头前,踩着石头往远处看:“这都是太公的功劳。当年太公封到齐国,没有强行改变当地的习俗,而是‘因俗简礼’,才让齐国这么快发展起来,这才是齐国的精髓啊。”
孙良夫跟在后面,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在战场上受了伤,平时都戴着眼罩。他揉了揉眼睛,笑道:“你们说的都对,可我觉得,齐国最大的优势是地理位置。依山傍海,能打渔,能晒盐,这都是上天赐给齐国的财富,想不富裕都难。”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没注意到馆驿外的墙角下,站着几个村民。村民们听到他们的对话,又看到他们的样子,都忍不住捂住嘴 “嗤嗤” 地笑。郤克驼背,季孙行父瘸腿,孙良夫独眼,这样的三个人聚在一起,确实有些显眼。
正好田孟夷从馆驿外路过,他是奉命来检查馆驿安全,准备迎接使臣的。见村民们围着馆驿偷笑,田孟夷觉得奇怪,走上前问:“你们笑什么?”
村民们见是当官的,连忙收住笑,有个胆子大的村民,用手指了指馆驿里的三人。田孟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郤克弯腰走路,季孙行父拄着拐杖,孙良夫戴着眼罩,他也忍不住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
可田孟夷马上就意识到不对,这三人是外国使臣,要是被他们看到村民偷笑,再传到顷公耳朵里,肯定会惹麻烦。他板起脸,对着村民们训斥道:“你们怎么这么无礼?他们是晋国、卫国和鲁国的使臣,要是让他们看到你们偷笑,岂不是会觉得咱们齐国没礼貌?万一引起外交纠纷,你们担待得起吗?”
村民们被训得不敢说话,纷纷低着头散开了。田孟夷又往馆驿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转身往王宫走去。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小插曲,可他没想到,就是这个小插曲,后来竟引发了一场大灾难。
几天后,使臣们要在大殿上拜见顷公。郤克等人早早地就起来准备,换上了最华丽的朝服,想在顷公面前展现本国的威仪。可没想到,上殿的时候,郤克不小心踩在了台阶上的青苔上,“扑通” 一声摔了一跤,朝服都沾满了灰尘。
大殿上的齐国大臣们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有的甚至还拍着桌子。郤克又羞又气,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脸色涨得通红。顷公坐在宝座上,也觉得好笑,但他知道不能失态,使劲地憋着,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拜见结束后,顷公对郤克等人说:“三位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明天寡人在花园里设宴,为三位接风洗尘。”
郤克等人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躬身道谢。他们以为顷公只是正常的招待,却不知道,一场针对他们的羞辱,正在悄悄策划。
④ 祸从口出
当天下午,萧同叔子派人来召田孟夷入宫,让他汇报行宫的修缮情况。萧同叔子是顷公的母亲,虽然只是小妾,但因为顷公登基,她的地位也高了起来,在宫里很有话语权。
田孟夷来到萧同叔子的寝宫,寝宫布置得十分华丽,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丝绸,桌子上摆着各种水果和点心。萧同叔子坐在榻上,穿着锦缎长袍,头上戴着珠钗,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慢悠悠地扇着。
田孟夷躬身行礼,然后开始汇报行宫的情况:“太后,行宫的屋顶已经修缮好了,柱子也重新刷了漆,院子里的花草也补种了,再过几天就能完工。”
萧同叔子点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看到田孟夷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不禁好奇地问:“田大夫,你笑什么?莫不是觉得我人老珠黄,不如年轻时好看了?”
田孟夷连忙收住笑,躬身道:“太后说笑了,臣怎敢嘲笑太后?臣是想起了今天来的三位使臣,忍不住笑了。”
“哦?三位使臣有什么好笑的?” 萧同叔子来了兴趣,放下团扇,往前探了探身子,“他们是长得丑,还是做了什么滑稽的事?”
田孟夷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萧同叔子好奇心重,要是说了,说不定会惹出麻烦,可他又忍不住想分享,便笑道:“太后,这三位使臣的样子很特别,您见了肯定也会笑。不过臣还是不说了,等明天宴会的时候,您自己看就知道了。”
萧同叔子见他不肯说,心里更痒了,可也不好再追问,只能点点头:“好,那我明天就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使臣,能让你忍不住笑。”
田孟夷汇报完事情,就退出了寝宫。他走在王宫的走廊里,还在想着三位使臣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却没意识到,自己的一句话,已经埋下了祸根。
当天晚上,顷公回到后宫,一见到萧同叔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萧同叔子连忙问:“你笑什么?是不是今天的使臣有什么趣事?”
顷公止住笑,把白天郤克摔跤,大臣们偷笑的事说了一遍,又把三位使臣的样子描述了一番:“母亲,您是没看见,那晋国的郤克,背驼得像座小山;鲁国的季孙行父,瘸着一条腿,走路一颠一颠的;卫国的孙良夫,只有一只眼睛,戴着眼罩,看起来特别滑稽。”
萧同叔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真的这么好笑?我明天一定要看看!”
顷公想了想,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天花园宴会的时候,您躲在帷幕后面看就行了。为了让您看得更清楚,寡人再找三个人,分别对应他们的样子,负责接待他们,这样才有意思。”
萧同叔子拍手叫好:“好主意!还是你想得周到,明天我一定要好好看看。”
顷公没想到,自己这个荒唐的主意,会给齐国带来多大的麻烦。他只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玩笑,能让母亲开心,却忘了使臣代表的是国家,羞辱使臣,就是羞辱他们的国家。
⑤ 宴会风波
第二天中午,花园里张灯结彩,宴席已经摆好。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美食,有烤乳猪、炖羊肉、清蒸鱼,还有各种水果和美酒。顷公坐在主位上,旁边的帷幕后面,萧同叔子已经躲好了,等着看三位使臣的样子。
不一会儿,郤克、季孙行父、孙良夫三人来了。他们刚走进花园,就看到三个齐国官员迎了上来。第一个官员弯腰驼背,跟郤克一模一样;第二个官员瘸着一条腿,拄着拐杖,跟季孙行父没区别;第三个官员戴着眼罩,只有一只眼睛,跟孙良夫正好对应。
三人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郤克握紧了拳头,强压着怒火,心里想:“这肯定是齐顷公故意安排的,就是想羞辱我们!”
季孙行父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发抖,小声对郤克说:“这齐顷公太过分了,竟然这么羞辱我们,我们不能忍!”
孙良夫也咬着牙,独眼圆睁:“要是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绝不罢休!”
三人强忍着怒火,走到宴席前,向顷公躬身行礼。顷公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旁边的三个官员,忍不住咧了咧嘴,差点笑出声来。帷幕后面的萧同叔子,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再也忍不住,“咯咯咯” 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在花园里回荡。
这笑声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三位使臣的怒火。郤克猛地抬起头,瞪着顷公,声音带着颤抖的愤怒:“齐侯!我们三人代表晋国、卫国、鲁国来齐国,是为了邀请您参加诸侯盟会,您却故意安排人羞辱我们,还让太后躲在帷幕后嘲笑我们!您作为一国之君,难道不觉得无耻吗?”
顷公见他们真的生气了,连忙收起笑容,摆着手道:“三位使臣息怒,这都是误会,纯属巧合!寡人只是觉得这三位官员跟你们比较投缘,才让他们接待你们,没有别的意思。”
“巧合?” 季孙行父拄着拐杖,狠狠地戳了戳地面,“我瘸腿,你们就找个瘸腿的官员;郤大夫驼背,你们就找个驼背的官员;孙大夫独眼,你们就找个独眼的官员,这也是巧合?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帷幕后面的萧同叔子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依旧在笑。顷公急了,连忙对旁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赶紧跑过去,小声对萧同叔子说了几句。萧同叔子这才止住笑,躲在帷幕后不敢出声。
孙良夫盯着顷公,冷冷地说:“刚才的笑声,也是巧合吗?齐侯,您要是不想参加盟会,直说就是,没必要用这种手段羞辱我们!”
顷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搓着手:“这…… 这都是寡人的错,是寡人考虑不周,三位使臣千万别往心里去。”
郤克站起身,对着顷公拱了拱手:“齐侯,我们三人今天受到的羞辱,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会回国向国君禀报,总有一天,我们会讨回公道!”
说完,郤克转身就走,季孙行父和孙良夫也跟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园。顷公坐在座位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慌了起来:“寡人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这要是引起两国交战,可怎么办?”
⑥ 晋宫怒火
郤克回到馆驿,越想越生气,把桌子上的茶杯都摔在了地上。他对副手栾京庐说:“京庐,你留在这里,继续劝说齐侯参加诸侯盟会,要是办不成,你就别回国复命了!”
栾京庐愣了一下,连忙问:“大夫,那您呢?您不跟我们一起等齐侯的答复吗?”
郤克咬着牙说:“我在这里多待一秒,都觉得是耻辱!我要马上回国,向晋侯禀报齐顷公的所作所为,请求晋侯发兵讨伐齐国!”
当天晚上,郤克就带着几个随从,骑着快马往晋国赶。一路上,他不吃不喝,只想着早点回到晋国,把自己受到的羞辱告诉晋景公。
几天后,郤克终于回到了晋国都城绛邑。他没回家,直接去了王宫,见到晋景公,“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摘下帽子,大声道:“君上,臣有罪!臣在齐国受到了奇耻大辱,丢了晋国的脸!”
晋景公连忙扶起他,问道:“郤大夫,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郤克站起身,把在齐国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从三位使臣的样子被嘲笑,到大殿上摔跤被大臣们取笑,再到花园宴会上被故意安排人羞辱,最后萧同叔子的嘲笑,说得声泪俱下。
晋景公听完,气得拍案而起,怒吼道:“齐顷公太过分了!使臣受辱,等同于国家受辱!他这是不把我们晋国放在眼里!”
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怒了,纷纷说:“君上,我们不能忍!应该马上发兵讨伐齐国,让齐顷公知道我们晋国的厉害!”
郤克连忙道:“君上,臣请求带领军队,讨伐齐国,为晋国雪耻!”
晋景公冷静了一下,摇了摇头:“郤大夫,我知道你心里生气,可发兵讨伐齐国不是小事。现在晋国还在跟楚国打仗,要是再跟齐国开战,两面受敌,对我们不利。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郤克急了,又跪倒在地:“君上,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吗?臣不甘心!要是君上不同意发兵,臣请求带领自己的族兵,东渡黄河,去找齐顷公算账!”
晋景公叹了口气:“郤大夫,你的族兵只有几百人,去了齐国,跟送死没区别,又怎么能报仇呢?你先回去休息,这件事寡人会考虑的。”
郤克没办法,只能起身退出王宫。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却无处发泄。
大夫士会看着郤克的样子,心里很担忧。回到家后,士会对儿子士燮说:“燮儿,郤克在齐国受了辱,心里的怒火没地方发泄。他性子急,要是这股怒火在晋国发泄出来,说不定会惹出内乱,你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别卷入纷争。”
士燮点点头:“父亲,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士会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喃喃道:“齐国和晋国,怕是要出事了啊……”
⑦ 田孟夷的恐惧
齐顷公在花园宴会后,心里一直很不安。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天,他派人把田孟夷召进宫,想听听他的意见。
田孟夷来到宣室殿,见顷公脸色阴沉,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躬身行礼:“君上,您召臣来,有什么事吗?”
顷公抬起头,盯着田孟夷,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怒吼道:“田大夫,都是你做的好事!”
田孟夷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道:“君上,臣…… 臣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臣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啊。”
“没做错事?” 顷公冷笑一声,“你见到三位使臣的样子,自己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告诉太后?要不是你告诉太后,太后会好奇,会躲在帷幕后嘲笑他们吗?现在三位使臣生气回国了,晋国说不定要发兵讨伐我们,这都是你的错!”
田孟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上次在萧同叔子面前多嘴,才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吓得脸色苍白,“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君上,臣…… 臣不是故意的,臣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祸端,臣罪该万死!”
顷公看着他吓得发抖的样子,心里的怒火消了一些,叹了口气:“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栾京庐还在齐国,天天催寡人决定要不要参加诸侯盟会,你说寡人该怎么办?要是去了,说不定会被晋国人羞辱;要是不去,又会得罪晋国。”
田孟夷趴在地上,脑子飞快地转动,想找个办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他想了一会儿,连忙道:“君上,臣有个主意。您可以派上卿高固、大夫晏弱、蔡朝和南郭偃去断道参加盟会,代替您去。这样一来,既给了晋国面子,您又不用亲自去冒险,要是晋国人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冲着您来。”
顷公眼前一亮,拍着手道:“好主意!还是田大夫聪明,就按你说的办!”
田孟夷松了口气,连忙道:“君上英明,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可田孟夷心里还是很害怕,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晋国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真的打起仗来,自己作为惹祸的人,说不定会被顷公当成替罪羊。他走出王宫,只觉得脊背发凉,额头冒出了冷汗,心里暗暗后悔:“都怪我多嘴,要是当初没告诉太后,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⑧ 使臣被困
几天后,高固、晏弱、蔡朝和南郭偃带着国书,出发前往断道参加诸侯盟会。高固是齐国的上卿,地位很高,可他心里一直很担心,怕晋国人会因为之前的事报复他们。
队伍走到敛盂的时候,高固越想越害怕,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肚子疼,要去附近的村子找医生,让晏弱等人先往前走,自己随后就来。可高固一离开队伍,就骑着马往齐国跑,再也没回来。
晏弱、蔡朝和南郭偃发现高固跑了,都慌了。蔡朝皱着眉头道:“高上卿跑了,咱们怎么办?要不咱们也回去吧,晋国人肯定不会善待我们。”
南郭偃也点点头:“是啊,高上卿都怕了,咱们去了也是送死,还是回去吧。”
晏弱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行!我们是代表齐侯来参加盟会的,要是就这么回去,会让晋国人觉得我们齐国胆小怕事,以后更会欺负我们。就算有危险,我们也要把齐侯的致意带到断道。”
蔡朝和南郭偃没办法,只能跟着晏弱继续往前走。几天后,他们终于到了断道,见到了晋景公。
晋景公看到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且没有高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齐侯是什么意思?召他参加盟会,他不来也就罢了,派个上卿来,还中途跑了,就派你们三个大夫来?这是看不起我们晋国,看不起诸侯盟会吗?”
晏弱连忙躬身道:“晋侯息怒,高上卿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临时回国的,不是故意要怠慢您。我们三人是奉齐侯之命,来参加盟会的,还请晋侯不要误会。”
“身体不适?” 晋景公冷笑一声,“我看他是怕了吧!怕我们找他算账!你们也别在这里待了,赶紧滚出去,我们晋国不欢迎你们!”
晏弱等人没办法,只能退出大殿,准备回国。可他们刚走到野王,就被当地的官员拦住了。官员拿着晋景公的命令,把晏弱囚禁了起来。蔡朝和南郭偃吓得赶紧往回跑,可没跑多远,就在源城和温城被抓住了,也被关了起来。
朝中的大臣们知道后,有人觉得晋景公做得太过分了,可一想到郤克受到的羞辱,又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大夫苗濆皇正好路过野王,知道晏弱被囚禁,心里很同情。他回到绛邑,找到晋景公,劝道:“君上,齐国的大夫有什么罪呢?齐侯派他们来参加盟会,高固跑了,他们却坚持过来,这已经很有诚意了。您把他们囚禁起来,不仅不能让齐国服软,还会让其他诸侯觉得您心胸狭隘,不利于晋国的声望啊。”
晋景公沉默了,他知道苗濆皇说得有道理,可心里的气还没消。他想了一会儿,道:“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寡人会考虑的。”
过了几天,晋景公悄悄下令,让看守的士兵放松警惕。晏弱、蔡朝和南郭偃趁机逃跑了,他们一路躲躲藏藏,历经艰辛,终于回到了齐国。
他们把在晋国的经历告诉了顷公,顷公又气又怕。气的是晋景公竟然囚禁齐国的使臣,怕的是晋国真的会发兵讨伐齐国。田孟夷知道后,更是吓得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惹的祸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这场因田孟夷多嘴引发的风波,并没有就此结束。晋国人心里的怒火还没消,齐国人也因为使臣被囚而不满,两国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一场大战,正在悄然酝酿。而田孟夷,只能在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41、寿终正寝田须无 仲姜陪嫁一尊盂
田氏之脉入齐,自田完(陈完)奔齐受封始,便如深埋土中的松柏籽,默默汲取着齐国的政治养分。历经数代经营,田完之子田孟夷(田稚)继父业,袭工正之职,这一掌管百工营造的职位,虽非朝堂核心权柄,却让田氏得以扎根齐国市井工坊,暗蓄实力。孟夷之后,其子田孟庄(田湣孟庄)再接世袭之印,依旧谨守工正本分,在齐庄公、齐僖公两朝,不事张扬却也从未缺席齐国的百工要务,为田氏在齐国积攒下 “勤勉务实” 的初印象。
待田孟庄离世,家族之责便落到了曾孙田须无肩上。这位后来被称作 “田文子” 的族人,是田氏在齐国朝堂崭露头角的关键一人。田须无继任工正之时,齐国已入齐灵公(名环)之世。灵公虽非春秋霸主般的雄主,却也深谙 “驭臣之道”,既倚重高、国二氏这般世代辅齐的公族旧勋,也需扶持些新兴势力以平衡朝局。田须无恰是抓住了这般机遇,他承袭了祖辈 “谨细” 的特质,处理工正事务时,凡百工营造的规制、物料的调度、匠人的奖惩,皆一一核查,从无纰漏;更难得的是,他并非只懂匠艺的俗吏,面对朝堂议事时的纷争,总能以 “有度” 之姿居中调和。灵公曾因修筑宫室与大臣争执,是田须无提出 “分季营造,不夺农时” 的建议,既顾全了君王颜面,又安抚了百姓与朝臣,这般智谋,让灵公渐将其视作可倚信的亲信。
不多时,灵公便下旨擢升田须无为上大夫。这一职位仅次于卿,意味着田须无从此可正式踏入朝堂核心,与高、国二氏及晏婴等重臣同列议事。消息传出时,田氏族人齐聚宗祠,对着田完的牌位叩拜不已:自先祖奔齐以来,田氏终是在齐国朝堂上挣得了真正的立足之地。只是谁也未曾料到,这般 “好景” 竟如朝露般短暂,没几年光景,田须无便因年迈寿终正寝。
田文子的死讯传入宫中,齐灵公唏嘘不已,次日便召集群臣议事,开口便问:“田氏辅齐多年,文子更是朕的得力之臣,如今他离世,其丧事当如何处置,朕的意思是应该给与高规格,诸位可有议?”
话音刚落,站在朝臣前列的高子便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屑:“君上此言差矣。田氏本是陈国奔齐的‘寄居外人’之后,文子虽有微功,却也不过是尽了臣子本分。依礼制,当按普通大夫的规格丧葬,何必格外优渥?”
高子话音未落,国子便立刻附和,语气更为直白:“高大夫所言极是。田氏族人在齐,食齐之禄、居齐之土,生前已尽享我大齐恩施,文子能以大夫之身寿终,已然足矣,死后再求高规格,恐非安分之举。”
灵公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摇头道:“诸位所言,虽合‘旧礼’,却不合‘人情’。文子在任时,于百工、于朝堂皆有实绩,若仅以‘普通大夫’待之,未免寒了忠臣之心。朕以为,葬礼规格当高一些,方显我齐国待臣之厚。”
“什么?” 高子闻言顿时提高了音量,仿佛听到了荒诞之事,“君上竟要为田须无行高规格葬礼?这不合礼制啊!”
“是啊君上!” 一旁的大夫们也纷纷附和,“礼制乃国之根基,大夫三月而葬、用五鼎四簋,这是世代传下的规矩。若为田须无破例,日后王公大臣竞相效仿,岂不乱了朝纲?”
“这口子绝不能开!” 国子更是激动,上前一步躬身道,“君上试想,礼制如黄河堤坝,一旦有隙,便会如黄河决堤般泛滥,到那时再想挽回,便难如登天了!”
朝堂之上,反对之声此起彼伏,灵公看着眼前这些固执的大臣,心中虽有不满,却也知道硬抗无益。他沉吟片刻,忽然生出一计,缓缓道:“诸位既与朕意见相左,不如这般,咱们派官员前往周王室,将此事禀明周王,看周王如何裁决。若周王同意按普通规格,朕便依众议;若周王认可高规格,诸位也不必再争,如何?”
此言一出,高子与国子对视一眼,心中皆暗喜:周王室最重礼制,岂会为一个齐国大夫破例?这齐君分明是没了办法,才想借周王来台阶下。高子当即拱手道:“君上此法甚妥!臣料定,周王万万不会同意这般不合礼的请求!”
国子也跟着点头:“便是如此!让那官员速速动身,也好让君上看清,礼制不可违啊!”
“好了,不必多言。” 灵公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葬礼有期限,不可拖延,今早便打发人前往周王室,务必尽快带回答复。”
朝臣们虽有不甘,却也只能领命退下。谁也没料到,不过数日,前往周王室的官差便匆匆返回,带回的答复竟让满朝大臣惊掉了下巴,周灵王不仅完全同意齐灵公的请求,还特意在回复中提及 “田须无辅齐有功,当以高规格葬之,以彰贤臣之德”。
有了周王室这柄 “尚方宝剑”,灵公再也无需顾及大臣们的反对,当即召来葬仪官,亲自定下葬礼规制:墓道依诸侯之制改为甲字形,墓室四壁以夯土层层筑实,再用生土垛子加固,以防塌陷;墓室内悬挂彩绘墙帷,绘以云纹、兽纹,彰显庄重;外棺以青铜铸框架,既坚固又显尊贵,内棺外侧则彩绘门窗图案,旁绘持剑的神兽武士,寓意守护逝者安宁;棺饰用六翣(古代棺饰,形似扇,用于障蔽),这本是卿级官员才能享用的规格,灵公却特意恩准;随葬礼器按卿礼配置七鼎六簋,中室专门放置编钟、编磬,以备逝者在 “另一个世界” 仍能享礼乐之仪;北室则摆放兵器与车马器,其中大半是灵公亲自赏赐的 “賵”(诸侯、卿大夫赠送的丧仪财物);墓室两侧的库府中,还堆满了田氏亲朋好友送来的 “赙”(助丧的财物),琳琅满目,堪比公族葬礼。
更让朝臣们非议的是,按礼制,大夫当 “三月而葬”,灵公却特批田须无的葬礼改为 “五月而葬”,与诸侯的葬期仅差一月;葬礼筹备期间,灵公还特意下令铸造 “桓子孟姜壶”,作为祭祀田须无的专用祭器,壶身刻满铭文,称颂田须无的功绩。
这般高规格的葬礼,在齐国大夫层级中堪称前所未有。葬礼举行当日,灵公亲自前往吊唁,站在田须无的灵前,感慨道:“文子啊,朕能做的,都为你做了,你在天有灵,当知朕的心意。”
可这场风光的葬礼,却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田须无虽已入土,围绕葬礼的议论却在齐国朝野蔓延开来,尤以高、国二氏最为愤慨。一日,高子私下找到国子,两人躲在偏殿的角落,压低声音议论。
“国大夫,你说周王怎么会同意田须无的高规格葬礼?” 高子的语气中满是疑惑与不满,“周王室不是最讲礼制吗?这分明是破例啊!”
国子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几分了然:“高大夫,你糊涂啊!齐君把这球踢给周王,周王若是不同意,岂不是既得罪了齐君,又得罪了正在崛起的田氏家族?如今周王室势微,需仰仗诸侯之力,他怎敢轻易开罪齐国?”
“可这事儿本就不该让周王裁决!” 高子越说越气,拳头重重砸在一旁的柱子上,“齐君这是故意的!他就是想借着周王的名义,给田氏抬身价,这下倒好,正中田氏家族下怀!”
“唉,多说无益。” 国子摇摇头,语气沉重,“你我皆是世代辅齐的监国之臣,当知‘礼崩乐坏’的后果。如今田须无葬礼破例,往后乱礼制、乱朝纲的事,怕是会层出不穷啊!我们不得不防!”
“是啊!” 高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焦虑,“一代代齐君对田氏这般‘溺爱’,田氏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从工正到上大夫,再到如今的高规格葬礼,他们一步一步往上爬,迟早会威胁到你我,威胁到齐国的公族!”
“不能再看着他们这般发展下去了!” 国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再放任,日后我们高、国二氏,怕是要被田氏排斥出朝堂,甚至……”
后面的话,国子虽未说出口,高子却已明白其中深意。两人正低声商议着如何遏制田氏,却没注意到,殿外的廊柱后,一个身着侍从服饰的人正屏息倾听,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不多时,这人便悄悄退去,快马加鞭赶往田氏府邸,将高、国二氏的议论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田氏族人。
田氏族人听闻后,虽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埋下芥蒂。高、国二氏的敌意如此明显,日后田氏在齐国的发展,怕是少不了与这两大家族的明争暗斗。而这一切的源头,皆因田文子的一场葬礼,田氏与高、国二氏的嫌隙,自此便深深种在了齐国的政治土壤中。
谁也未曾想到,周灵王同意田须无高规格葬礼的背后,竟藏着一场关乎周、齐两国关系的 “如意算盘”。不过数月,周王室便派了一位名叫阴里的使者,带着厚礼来到齐国,面见齐灵公时,直接表明了来意:“周王闻齐君有女贤淑,欲求娶为王后,以固周、齐之好,还望齐君应允。”
灵公闻言,心中一动,当即召来晏婴商议。晏婴字仲,谥平,是齐国著名的贤臣,以智谋与懂礼著称。灵公见晏婴入宫,便开门见山:“晏大夫,周王派使者来求娶王后,此事你怎么看?该如何答复才好?”
晏婴躬身行礼,而后缓缓道:“君上,先王传下的礼仪辞令中,早有关于此事的规制。《礼记》有云:‘天子娶于诸侯,必告于祖,奠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告于祖。’且诸侯面对天子求娶,当依礼答复,若有夫人所生之女,便说‘夫人所生若干人’;若有妾妇所生之女,便说‘妾妇所生若干人’;若无女而有姐妹、姑母,便说‘先君某公之遗女若干人’。周王乃天下共主,求娶齐国王后,于礼于理,齐国皆无拒绝之由。”
灵公点点头,心中已有了决断:“看来这门婚事,是非答应不可了。具体的礼仪细节,便由你与阴里商定吧。”
“臣遵旨。” 晏婴应道。
灵公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是周王求娶,当将朕最疼爱的女儿仲姜嫁过去,仲姜贤良淑德,配得上周王后之位。只是陪嫁品需精心准备,既要显我齐国的诚意,也要让周王室知道,我齐国并非弱国,不可轻慢仲姜。”
“君上考虑周全。” 晏婴赞同道,“陪嫁品之事,需找一位心思缜密、懂礼制又懂器物之人来筹办,方能妥当。”
灵公闻言,脑中当即浮现出一个人影,笑道:“此事,让田无宇来酌处吧。田无宇是文子之子,承袭了文子的智谋,且他久在工正相关的事务中历练,对器物营造极为熟悉,让他来办,朕放心。”
田无宇是田须无的儿子,田文子在世时,便常带他处理家族与朝堂事务,田无宇也争气,不仅习得父亲的谨慎与智谋,更在百工器物方面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如今灵公将这般重要的差事交给他,既是对田氏的信任,也是对他个人能力的认可。
接到旨意后,田无宇不敢怠慢,当即闭门谢客,潜心琢磨陪嫁品的设计。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件普通的陪嫁器物,更是齐国向周王室展示实力的象征,也是灵公对仲姜公主的牵挂与支撑。仲姜远嫁周都,千里之外,若无 “信物” 彰显齐国的后盾,恐难在周王室立足。
思来想去,田无宇最终决定打造一尊 “盂”。盂是古代重要的礼器与食器,常用于祭祀或宴饮,既显庄重,又具实用价值,作为陪嫁,既符合礼制,又能长久留存,让仲姜随时见物思亲。
定下器物种类后,田无宇便开始细化形制:口径定为 70.30 厘米,这般尺寸的盂,在当时堪称 “巨制”,足以彰显齐国的工艺水准与财力;器型采用敛口、鼓腹、圈足的设计,敛口显稳重,鼓腹寓意“包容”,圈足则让器物放置稳固;为了让盂更显尊贵,田无宇特意在器身两侧对称铸造了四个衔环兽耳,兽耳造型取自齐国常见的 “饕餮纹” 简化版,线条简略却不失威严,衔环则便于搬运与陈设。
器物的形制敲定后,田无宇又亲自撰写铭文,刻于盂的上腹内壁口沿处:“齐侯作朕子仲姜宝盂,其寿眉万年,永保其身,子子孙孙永保用之”。短短 26 字,既点明了器物的制作者(齐侯)与使用者(仲姜),又蕴含了对仲姜的祝福:愿她长寿万年、身体安康,且这尊盂能由她的子子孙孙世代相传,象征齐国与周王室的关系长久稳固。
待盂打造完成,田无宇亲自将其送入宫中,请灵公查验。灵公见到这尊金灿灿的青铜盂时,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欣喜,他走上前,伸手轻轻抚摸着盂身的兽耳与铭文,感慨道:“无宇啊,你这盂做得好,做得好!仲姜这孩子,自小在朕身边长大,如今要千里迢迢嫁去周都,挥别家乡,往后再也不能像在齐国这般,随时见到朕,随时享受熟悉的优渥生活了。即便嫁为周王后,深宫之中,也不见得有在自己家自在啊。”
田无宇闻言,躬身道:“君上所言极是。您将公主远嫁,虽为周、齐之好,却也无法随时前往周都探望,公主在那边过得如何、是否顺心,您都难以知晓。若是她在周王室受了夫家人的欺负,您即便心疼,也难以及时护她周全。”
“是啊!” 灵公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为人父的牵挂,“朕虽是齐国之君,可在对待女儿这件事上,与寻常人家的父亲并无二致,女儿受了委屈,做父亲的怎能不心疼?”
“君上不必过于忧虑。” 田无宇话锋一转,指着手中的盂道,“臣造这尊盂,便是为了给公主撑腰。您看这盂,尺寸宏大、工艺精湛,足以彰显我齐国的国力;铭文之中,又明言‘齐侯作’,便是告知周王室,这尊盂是您亲自为公主打造的,公主的背后,站着的是整个齐国。”
灵公眼中一亮,顿时明白了田无宇的深意:“你是说,这盂不仅是陪嫁,更是朕给仲姜的‘后盾’?有这盂在,周王室便会知道,朕为了仲姜,愿意倾尽齐国之力,若是他们敢欺负仲姜,便是与齐国为敌?”
“正是!” 田无宇躬身应道,“周王室虽为天下共主,如今却需仰仗诸侯。他们见公主有这般厚重的陪嫁,见齐国对公主如此重视,便不敢轻易轻慢公主,更不敢让公主受委屈。”
“说得好!说得好啊!” 灵公开怀大笑,拍着田无宇的肩膀道,“无宇,你果然没让朕失望!文子有你这样的儿子,是田氏之幸,也是我齐国之幸!”
随着仲姜公主带着这尊 “齐侯仲姜盂” 远嫁周都,田无宇的名字也在齐国朝堂上传开,众人皆赞他心思缜密、懂礼知势,灵公更是对他愈发器重,此后凡有重要事务,多会召他商议。
自田完奔齐以来,田氏历经田孟夷、田孟庄、田须无三代,虽在齐国站稳了脚跟,却始终未能真正进入权力核心;而田无宇凭借处理仲姜陪嫁一事的出色表现,不仅为田氏赢得了灵公的深度信任,更让田氏在齐国的政治地位实现了质的飞跃。从此,田氏不再是 “寄居外人”,而是成为能与高、国二氏分庭抗礼的重要势力,田氏家族的发展,也自此迈入了全新的高峰。
而那场因田文子葬礼引发的矛盾,虽暂时平息,却如一根引线,悄然连接起田氏与高、国二氏的后续纷争;周王与齐国的联姻,虽暂时巩固了关系,却也为日后田氏逐步掌控齐国大权,埋下了遥远的伏笔。齐国的朝堂之上,一场关乎家族兴衰、权力更迭的暗流,正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