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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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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云
楼主: 宋庆法

《偷天换日》正在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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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监可取水于明月  梳理云鬓影照壁

临淄城已褪去冬寒,淄水畔的柳枝抽了新绿,百工坊烟筒里升起的炊烟也添了几分暖意。田完身着红衣玄纹云袖袍,腰间系着和田玉珩佩,步履沉稳地穿过坊市,朝百工坊走去。
这日晨光正好,铸镜作坊的铜腥味混着草木灰气息飘在空气中。匠工头老冯正蹲在陶范旁,用细砂修补镜范纹路,见田完来了,忙不迭地起身,袖口蹭得满是灰也顾不上擦,双手捧起一面刚脱模的圆形铜镜迎上去:“工正大人,您瞧这面蟠螭纹镜,砂眼都挑干净了,打磨后定是清亮得很。”
田完接过铜镜,指尖触到微凉铜面,镜面里映出他的模样:光洁白皙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乌黑深邃眼眸里满是审视,浓眉微挑时,连高挺鼻梁都似带着几分威严。他对着镜面左右晃了晃,又将镜子还给老冯,背着手在作坊里踱来踱去,目光扫过一排排待铸的圆形镜范,突然停在老冯面前:“你们铸造的铜镜,就只有这圆形一种样式?”
老冯愣了愣,随即搓着手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不光咱们作坊,天下铸镜的匠人,哪一家不是做圆镜?顶多是镜背的花纹不一样,您看那‘破镜重圆’的典故,不就是说圆镜嘛!” 他说着还抬手拍了拍身旁的镜范,语气里满是笃定,旁边几个年轻工匠也跟着点头,显然是认同老冯的话。
“可一成不变,终究是难有新意。” 田完停下脚步,指尖轻轻敲了敲陶范,“天下女子皆爱美,照镜子哪里只看脸蛋?衣裳的纹路、发式的精巧,若能一并照见,岂不是更合心意?你们该多想想,如何让铜镜变得更实用,形成多元化的样式。”
老冯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双手一摊,满脸难为情:“大人,不是咱们不愿变,实在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就只会做圆镜。您说的那能照全身的镜子,咱连想都没敢想过啊!”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可不知也该想着去探知。” 田完拿起一块碎陶片,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铜盆,“先前人们没有铜镜时,是以水照面;后来有了铜盆,盛水便能鉴形照影。既然能从铜盆到铜镜,为何不能从圆形到其他形状?一个能照全身的镜子,说到底不过是改变形状、扩大面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冯听着田完的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大人,这可不是扩大面积那么简单!圆镜的陶范好做,浇筑时铜水也能流得均匀,若是换了别的形状,铜水容易积在边角,到时候满是砂眼不说,说不定还会开裂,那可就白费功夫了。”
田完见老冯态度固执,心里暗叹这些匠人墨守成规的性子难改,却也不恼,只是放缓了语气:“罢了,你们一时想不通,我便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且先回答我,家中可有妻子?”
老冯愣了愣,脸上泛起几分尴尬,抓了抓后脑勺:“有,有个媳妇,就是…… 就是模样寻常,算不上好看。”
“那可有子女?” 田完又问。
这话一问,老冯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小了半截:“大人您这是…… 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啊。邻里都传她是石女,成婚五年了,还没怀上呢。”
田完拍了拍老冯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无妨。你今日收工后,回家仔细看看你妻子照镜子的动作,或许自会明白我的意思。放心,镜子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
老冯听得云里雾里,想问些什么,田完却已转身离开,只留下他站在原地,琢磨着 “看妻子照镜子”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晚,老冯拖着疲惫身子回到家。他家就在作坊附近的小巷里,一间低矮土坯房,院里种着一棵老槐树,此时槐树叶刚冒出新芽。妻子王氏正坐在灶台旁缝补衣裳,见他回来,连忙起身去热饭,嘴里念叨着:“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饭都热了两回了。”
老冯没心思搭话,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双手托着下巴盯着天上月亮发呆。王氏把热好的粟米饭和腌菜端到他面前,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问:“今日在作坊里受气了?还是工正大人说了什么?”
“工正大人让我回家看你照镜子的动作,可咱家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怎么照?” 老冯叹了口气,扒了口饭却觉得没什么滋味,“他还说,能让咱有孩子,你说这不是扯吗?”
王氏闻言,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眼圈微微发红,却还是强装镇定:“别听旁人瞎说,咱们日子好好过就行。没有镜子,咱不是还能去淄水边照吗?只是这黑灯瞎火的,哪有心思照镜子。”
两人各怀心事,一夜无话。次日黎明,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几朵乱云被晨光染成了淡红色。王氏早早起了床,在屋里梳理云鬓,她的头发很长,乌黑发亮,只是平日里总随意挽着,今日想着要去邻村换些布料,便仔细地梳理着。
老冯揉着睡眼从里屋出来,刚走到堂屋门口,突然瞥见王氏的影子落在土墙上 ,晨光从窗棂里透进来,将王氏身影拉得纤长。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快步上前,大声喊道:“别动!你就站在那儿!”
王氏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梳差点掉在地上,嗔怪道:“你这是夜梦未醒还是耍神经?大清早的喊什么!”
老冯却没理会她的抱怨,转身从院里捡起一根树枝,在墙上沿着王氏的影子画了个长方形的框,正好将王氏的身影完整地框在里面。他盯着那个方框,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喊道:“有了!工正大人说的就是这个!”
不等王氏反应过来,老冯抓起衣裳就往作坊跑,一路上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矩形镜”“矩形镜”,连鞋跑掉了一只都没察觉。
到了作坊,老冯直奔工匠室,招呼着工匠们过来:“快!咱今日不做圆镜了,做矩形镜!”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了个长方形,“镜范就按这个形状做,镜背刻云雷地蟠螭纹,蟠螭要做得像蛇那样,几条缠绕在一起,形成连绵不断的图案,这样才好看!”
年轻工匠小李挠了挠头,疑惑地问:“冯头,这矩形镜咱从来没做过,陶范的边角不好处理,万一铜水灌不匀怎么办?”
“咱慢慢试!” 老冯信心满满,拿起陶土就开始捏镜范,“工正大人说了,做事就得敢想敢试,总守着老法子,一辈子也别想有新意。”
工匠们见老冯态度坚决,也跟着动起手来。他们先将陶土揉匀,按老冯画的尺寸做成矩形陶范,再用细刀在镜背刻上蟠螭纹, 蟠螭眼睛用细小的玛瑙粒镶嵌,身体上的鳞片则刻得细致入微,几条蟠螭相互缠绕,纹路连贯,看着就透着几分灵动。
浇筑铜水时,老冯特意让工匠们放慢速度,让铜水沿着陶范的边缘慢慢流淌,避免积在边角。等到铜水冷却,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敲开陶范,一面矩形铜镜赫然出现在眼前:铜面光滑清亮,镜背的蟠螭纹栩栩如生,阳光照在上面,连蟠螭的鳞片都似在闪烁。
小李捧着铜镜,眼睛都看直了:“冯头,这镜子女人们见了肯定喜欢!这可是天下第一面矩形镜啊!”
老冯看着铜镜,心里满是欢喜,突然想起田完说的 “孩子也会有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 —— 他觉得,跟着这样的工正大人,说不定真的能有惊喜。
日子转眼过了半个月,矩形铜镜的制作工艺渐渐成熟,作坊里已经铸出了十几面矩形镜,每一面都被抢购一空,连临淄城里的贵族夫人都派人来预定。可就在这时,田完却接到了桓公旨意,齐军要攻打纪国,武器库的箭枝告急,让他尽快解决箭枝短缺的问题。
田完不敢耽搁,当天就去了箭枝造办厂。刚走进厂房,就看到满地的箭杆,不少工匠正蹲在地上挑选箭杆,脸上满是焦虑。工头老周见田完来了,连忙迎上去,手里还攥着一根弯曲的箭杆:“工正大人,您可来了!现在箭枝用量太大,咱们赶工赶得厉害,好多箭杆都是弯曲的,您瞧这根,刚弄直没两天,又弯了!”
田完接过箭杆,手指顺着箭杆摸了摸,眉头皱了起来:“这样的箭杆,将士们在战场上怎么射杀敌人?箭杆不直,射程和准头都会受影响,这可不是小事。”
“我们也没办法啊!” 老周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箭杆,“您看,这些都是刚削好的杨木箭杆,可杨木性子软,放久了就容易弯。我们试过用火烤,可当时弄直了,过些日子还是会弯,君上要是追究下来,我们这些人可吃不了兜着走。”
田完看着那些弯曲的箭杆,突然想起了南方多竹林,竹匠们常把弯曲的竹竿用火烤热,再用特制的工具将其矫正,矫正后的竹竿就再也不会弯曲了。他眼睛一亮,对老周说:“这事儿不难解决,我让冶炼坊铸造些箭杆整直器,保管能把箭杆弄直。”
老周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真的?那可太好了!有了这东西,咱们就能加快进度了。”
田完当即让人去冶炼坊传令,让工匠们铸造箭杆整直器。整直器用青铜制成,形状像一块长方形铜板,上面刻着深浅不一的凹槽,凹槽的弧度正好契合箭杆的粗细。不到一天时间,第一批箭杆整直器就造好了。
田完亲自来到箭枝造办厂,示范如何使用整直器:“你们先把弯曲箭杆放在火上烤热,注意火候,不能烤太焦,也不能烤得不够热。等箭杆受热变软后,把弯曲部分嵌进对应凹槽里,然后用木槌轻轻敲打整直器两端,用力挤压箭杆,这样箭杆就能变直了。”
老周和工匠们围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田完拿起一根弯曲箭杆,在火上烤了片刻,然后将箭杆弯部嵌进凹槽,双手按住整直器的两端,轻轻一压原本弯曲的箭杆,瞬间就变得笔直。
“神了!这东西也太好用了!” 老周伸手摸了摸变直的箭杆,语气里满是佩服,“工正大人,您给这东西起个名字吧!”
“就叫它‘箭端’吧。” 田完笑了笑,“有了它,你们矫正箭杆就方便多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们现在用的箭杆都是杨木做的,杨木虽然质地较软,可长时间不用容易受潮变形,而且成本也不低。咱们齐国有很多芦苇,你们有没有想过用芦苇做箭杆?”
“芦苇?” 老周愣了愣,疑惑地问,“芦苇是空的,而且那么软,能做箭杆吗?”
“芦苇虽然中空,可它的纤维坚韧,而且生长速度快,成本低廉。” 田完解释道,“你们可以先把芦苇收割下来,放在阳光下晒干,然后用刀将芦苇两端削平,再在一端钻孔,用来安装箭镞。这样做出来的箭杆,不仅轻便,能减轻将士们作战时的负担,而且成本比杨木箭杆低一半还多。”
为了让老周和工匠们放心,田完特意带着他们去了淄水畔的芦苇荡。此时的芦苇绿油油的一片,随风摇曳。田完随手折断一根芦苇,递给老周:“你试试,这芦苇的韧性很好,晒干后硬度也足够,用来做箭杆正好。”
老周接过芦苇,用力掰了掰,发现芦苇果然不易折断,又掂量了一下,确实比杨木轻便不少。他当即决定,让人去收割芦苇,尝试用芦苇做箭杆。
接下来的几天,箭枝造办厂的工匠们忙着收割芦苇、晾晒、加工。田完也常来厂里指导,教工匠们如何处理芦苇,先将芦苇的外皮刮掉一层,让它更光滑,再用沸水焯一下,防止虫蛀,最后在两端缠上细麻绳,增强牢固度。
没过多久,第一批芦苇箭杆就做出来了。工匠们将箭镞安装在芦苇箭杆上,试射了一下,箭杆不仅飞得远,而且准头也不错。老周看着这些芦苇箭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对着田完拱手道:“工正大人真是足智多谋,有了这些箭杆,咱们再也不用怕君上追究了!”
田完摆了摆手,笑道:“我既然任了工正之职,就该为国家分忧,为工匠们解难。往后你们在做工时遇到什么难题,尽管来找我,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又过了一个月,齐军如期出征纪国。战场上,齐国将士们使用着用芦苇做杆、经箭端矫正的箭枝,射得又远又准,纪国军队节节败退。消息传回临淄,桓公大喜,特意召见田完,赏赐了他不少金银和绸缎,还称赞他是 “齐国百工之福”。
而铸镜作坊里,矩形铜镜已经成了热销品,不仅临淄城里的女子争相购买,连周边诸侯国的商人都来批发。老冯也终于如愿以偿 —— 王氏怀上了孩子,他特意去铸了一面小巧的矩形镜,镜背上刻着缠枝莲纹,送给王氏当礼物。
那天,老冯拿着铜镜,拉着王氏来到田完面前,“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工正大人,谢谢您!您不仅让咱们造出了新镜子,还让咱有了孩子,这份恩情,咱一辈子都记着!”
田完连忙扶起他们,看着老冯夫妻脸上的笑容,心里也满是欣慰。他知道,无论是矩形铜镜还是芦苇箭杆,都只是开始,只要工匠们敢想敢试,齐国的手工业定能越来越兴旺,而他,也会一直为这份兴旺,不断寻找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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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陈国再次索田完  桓公率军伐山戎

陈都宛丘宫殿里,暮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却照不进殿内的沉郁。宣公妫杵臼坐在青铜龙纹案后,手指反复摩挲着案上的玉圭,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出陈宫索亡臣断后患的阴谋,正在宣公夫妻间酝酿。
殿中只有嬖姬的珠钗碰撞声,她身着绣金翟纹的曲裾深衣,步步走近,语气里满是不耐:“君王,那陈完在齐国都做了三年百工官了,暗杀不成,召他归陈他又抗命,您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在齐国站稳脚跟?”
宣公抬眼,目光扫过殿外廊下侍立的卫兵,压低声音道:“孤何尝不想除了他?可齐国是东方霸主,桓公小白手段狠辣,又有管仲、鲍叔牙辅佐,若为了一个陈完惹恼了齐君,宛丘这百里之地,经得起齐国的兵车碾压吗?”
“霸主又如何?” 嬖姬猛地攥住宣公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臂肉,“当年御寇太子惨死,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是您为了立妫款,默许孤派人下的手?陈完是御寇最亲近的堂弟,他逃去齐国时,说不定就带了御寇的遗书!如今他在齐国管着百工,若哪天桓公想找陈国的麻烦,让陈完出来指证御寇之死的真相,您这王位还坐得稳吗?”
这话戳中了宣公的软肋,宣公最怕陈完哪天会回来复仇。
“母亲说得对!” 殿外忽然传来妫款的声音,他身着太子冕服,脸色发白地走进来,“前日我派去齐国的细作回报,说陈完在齐国改进了曲辕犁,还教会百姓用窑烧制青砖,桓公赐了他三十亩田,连鲍叔牙都常去他府上议事。再这么下去,他在齐国的威望怕是要超过我这个陈国太子了!”
宣公看着儿子慌张的模样,又想起嬖姬的话,终于咬了咬牙:“罢了!孤这就派公孙宁为使,去齐国见桓公。就说陈完是陈国宗室,如今陈国百工凋敝,要他归国主持百工之事。若桓公不允,就说陈完在陈国有旧案未了,当年御寇通郑,他说不定也牵涉其中!”
嬖姬闻言,脸上露出笑容,忙吩咐宫人备礼:“公孙宁是陈卿中最善言辞的,让他带上一百匹细葛布、五十斤陈国珠玉,先去馆驿打点齐国的谒者,再求见桓公。务必让陈完回陈,到时候……”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一杯毒酒就能了却后患。”
妫款也松了口气,躬身道:“父王英明!只要陈完死了,儿臣这太子之位才算安稳。”
宣公摆了摆手,心中却隐隐不安。他知道齐桓公不是好糊弄的,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就在陈国紧锣密鼓谋划索还陈完时,齐国临淄的宫城内,一场关于伐戎的议事正热烈进行。
桓公身着玄纁朝服,坐在堂上,手指敲着案上的舆图:“北边的山戎越发猖獗了!上月竟攻破了燕国的蓟城外围,燕庄公派使者来求兵,说若齐国不出手,燕国怕是要亡于戎人之手。仲父,你看此事该如何应对?”
管仲站在堂下,手持木简躬身道:“君上,山戎盘踞燕山一带,多年来南下侵扰,不仅害燕,还威胁齐鲁边境。如今君上尊王攘夷,正该借此机会北上伐戎,一来可救燕国于危难,显齐国霸主之威;二来可扫清北方边患,让诸侯更服君上。”
鲍叔牙也附和道:“管相所言极是。臣愿率军出征,与山戎一战!”
此时,立于百官之末的田完忽然上前一步,躬身道:“君上,臣有一事启奏。臣曾听从山戎逃来的奴隶说,山戎有一种冬葱,耐寒耐旱,冬天也能生长,比中原的夏葱更清甜。若此次伐戎归来,能带回冬葱种苗,分给民间种植,必能解百姓冬春缺菜之困。”
桓公闻言大笑:“好!田完你虽管百工,却心系民生,孤准了。仲父,你记着此事,伐戎归来时,务必带些冬葱种苗回来。”
管仲看了田完一眼,心中暗赞。这田完逃到齐国后,不仅勤勉治百工,还时常为民生着想,难怪桓公越来越器重他。他躬身应道:“臣遵旨。”
公元前 664 年秋,齐桓公亲率十万大军北上,管仲为军师,鲍叔牙为将,田完则留守临淄,主持百工制造军械。大军出临淄,经济水,过黄河,一路向北,两个月后抵达燕国蓟城。
燕庄公早已在城外等候,见了桓公,忙上前躬身行礼:“多谢齐君亲自率军来救,燕国百姓感激不尽!”
桓公扶起燕庄公,笑道:“燕齐同为周室诸侯,唇齿相依,燕国遇困,齐国岂能坐视不理?”
两军会师后,随即向山戎腹地进军。山戎首领密卢得知齐燕联军来攻,亲自率军在燕山山谷设伏。联军初战不利,损失了上千士兵,不得不退到山谷外扎营。
转眼到了冬天,寒风卷着雪花,覆盖了山林。联军想撤军,却在回撤时迷了路,山谷里白雪皑皑,分不清东南西北,士兵们连日行军,粮食也所剩无几,不少人冻得瑟瑟发抖,军中怨言渐起。
桓公在帐中急得团团转,对管仲道:“仲父,大军困在这山谷里,再找不到出路,怕是要全军覆没了!你可有办法?”
管仲也皱着眉,走出帐外,望着漫天飞雪,忽然看到帐外拴着的几匹老马,那是鲍叔牙的战马,跟随大军征战多年。他眼睛一亮,快步回到帐中:“君上,臣有一计!老马识途,这几匹老马曾随大军来过北方,或许能认出归途。咱们可以解开它们的缰绳,让它们在前面领路,大军跟着老马走,定能走出山谷。”
桓公半信半疑,但此时也无别的办法,只好点头:“那就试试!”
管仲立即让人解开老马的缰绳,那几匹老马甩了甩尾巴,仰头嘶鸣一声,便朝着一个方向缓步走去。大军将士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在老马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进。走了整整一天,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条熟悉的山道,那正是联军来时走过的路!
士兵们欢呼雀跃,桓公也松了口气,对管仲道:“仲父果然多谋!若不是你,孤今日怕是要困死在这山谷里了。”
管仲躬身道:“君上过奖,这不过是臣观察细微罢了。”
联军走出山谷后,重整旗鼓,再次向山戎发起进攻。这次,管仲采用分兵包抄之计,让鲍叔牙率五千精兵绕到山戎后方,截断其退路,桓公则亲率大军正面进攻。山戎腹背受敌,很快溃败,密卢带着残部逃向孤竹国,联军大获全胜。
伐戎胜利后,桓公率军回师,燕庄公亲自送行,一路从蓟城送到济水南岸。两人并马而行,燕庄公不断感谢桓公:“齐君不仅救了燕国,还帮我们扫清了山戎,这份恩情,燕国永世不忘!”
桓公笑道:“燕君不必多礼。孤此次伐戎,也是为了北方诸侯的安宁。往后若山戎再犯,燕国只管派人去齐国求援,孤必出兵相助。”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走了几十里。这时,管仲催马上前,低声对桓公道:“君上,前面就是济水南岸,已经是齐国的地界了。按周礼,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燕君送君上到齐境,已是逾礼,君上不可让燕君失礼。”
桓公一愣,抬头望去,果然看到前方济水岸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 “齐燕界” 三个字。他沉吟片刻,对燕庄公道:“燕君,你送孤已到齐境,按礼不该再送了。孤念你一片诚意,便将济水南岸这五十里地割让给燕国吧!往后,燕君相送,便不算逾礼了。”
燕庄公闻言,又惊又喜,忙翻身下马,对着桓公跪拜:“齐君此举,真乃霸主胸襟!我代表燕国百姓,谢齐君恩典!燕国愿永远臣服齐国,随君上尊王攘夷!”
桓公扶起燕庄公,笑道:“燕君快请起。孤与你同为周室诸侯,当同心协力,共守周土。”
消息传回临淄,百官无不称赞桓公的英明。田完更是对身边的百工们说:“君上割地赠燕,看似吃亏,实则赢得了诸侯的信任。往后诸侯若有危难,必第一个想到齐国,齐国的霸主地位,只会更稳固。”
不久,桓公率军回到临淄,齐王府中摆下庆功宴。桓公端着酒爵,对百官道:“此次伐戎,多亏了仲父的谋略、鲍叔牙的勇猛,还有田完留守临淄,保障了军械供应。来,孤敬各位一杯!”
百官齐声道:“谢君上!”
管仲放下酒爵,道:“君上,此次伐戎,虽打败了山戎,但密卢逃到了孤竹国。孤竹国与山戎勾结,若不除之,北方边患仍在。臣建议,明年春天再率大军出征,讨伐孤竹国,彻底扫清北方之敌。”
桓公点头:“仲父所言极是。此事就交给你筹备,明年春天,孤再亲征孤竹国。”
田完此时又上前道:“君上,上次臣提议带回冬葱种苗,此次伐孤竹国,孤竹国有一种胡麻,可榨油,也可做饼,比中原的芝麻更饱满。若能带回胡麻种子,分给百姓种植,也能丰富百姓的食物。”
桓公笑道:“好!田完你总能想到民生之事,孤准了。明年伐孤竹国,便让你随军前往,亲自挑选冬葱和胡麻种苗。”
田完躬身谢道:“谢君上!”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齐桓公再次率军出征,讨伐孤竹国。田完果然随军前往,一路上,他不仅协助管仲筹备军械,还时常向从孤竹国逃来的百姓打听冬葱和胡麻的情况。
联军很快攻破了孤竹国都城,杀死了孤竹国君,密卢也被鲍叔牙斩杀。伐孤竹胜利后,田完亲自挑选了几百株冬葱种苗和几袋胡麻种子,小心翼翼地装车带回临淄。
大军班师回朝的当日,一名谒者匆匆赶来,对桓公道:“君上,陈国派使者公孙宁来见您,说有要事相商,现已在召口馆驿等候。”
桓公皱眉,不耐烦地说:“陈国使者此时来见,能有什么要事?让他在馆驿等着再说!”
管仲却道:“君上,陈国使者此时来,怕是与田完有关。陈宣公一直忌惮田完,上次暗杀不成,此次说不定是来索还田完的。君上不如先见一见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桓公沉吟道:“田完在齐国多年,勤勉尽责,孤岂能让陈国把他带走?不过,仲父说得对,先见见公孙宁,看看他怎么说。”
于是,桓公回到临淄第二天,在齐王府召见公孙宁。公孙宁身着陈国朝服,手持玉帛,一进殿就跪地行礼:“陈国使者公孙宁,叩见齐君!祝齐君福寿安康,齐国国运昌隆!”
桓公坐在堂上,淡淡道:“公孙大夫免礼。陈侯派你来见孤,有何要事?”
公孙宁起身,躬身道:“回齐君,我国陈侯得知齐君两次北伐,大败戎狄,威震诸侯,心中十分敬佩。此次派臣来,一是为了祝贺齐君伐戎胜利,二是有一事相求。”
“哦?什么事?” 桓公问道。
公孙宁道:“齐君也知道,田完是我国宗室子弟。当年他因误会逃到齐国,蒙齐君收留,还任命他为百工官,我国陈侯十分感激。如今陈国百工凋敝,急需有能力的人主持百工之事,陈侯想请齐君恩准,让田完归国,担任陈国的百工正。陈侯说了,若田完归国,必以厚禄相待,还会赐他封地。”
桓公闻言,冷笑一声:“公孙大夫这话,怕是不实吧?当年田完逃到齐国,是因为陈宣公赐死御寇,他怕遭牵连,才不得不逃。如今陈侯说什么‘误会’,又想让他归国,难道是想让他回去送死?”
公孙宁脸色一变,忙道:“齐君误会了!御寇之事确实是误会,我国陈侯早已后悔,如今只想让田完归国,弥补当年的过错。田完若归国,陈侯必不会亏待他。”
管仲这时上前道:“公孙大夫,田完在齐国多年,早已是齐国人,他愿不愿归国,还要看他自己的意思。不如你去问问他自己的意愿,若他愿意归国,我国绝不阻拦;若他不愿,你也不必强求。”
桓公点头:“仲父说得对。公孙大夫,你就去和田完本人谈吧,看他怎么说。”
公孙宁无奈,只好躬身应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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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秃尾老李望娘滩   石来运转溡水河

这年夏,齐国西鄙的溡水流域旱了整月。毒辣日头把舂米作坊的黄土晒得发裂,坊内二十余个女奴赤着脚,踩在沾着米糠的泥地上,正弯腰抡着青铜杵。那杵足有三尺长,杵头裹着层厚铜,每抡一次都要晃得胳膊发麻,女奴们粗麻布短褐早被汗浸透,贴在脊梁上像层湿皮。
“二嫂,歇口气再舂吧?” 最年轻的女奴阿桃扶着杵杆,喘得胸口起伏,“方才听管库的人说,今年的租子要加两成,俺家那口子在井田上晒得脱了皮,若再不下雨,连糠都吃不上了。”
被唤作二嫂的女奴擦了把额角的汗,指节因为攥杵太紧都变了形:“歇啥?百工官说不定今日就来查坊,误了活计要挨鞭子的。你方才问一石是几斗,咱齐国的量器哪有‘石’?该叫‘釜’, 一釜抵四斗,八斗便是两釜,这点数都记不住,将来分粮时要被克扣都不知。”
阿桃脸一红,刚要辩解,旁边穿灰布短衫的作坊头儿王伯咳嗽了声。他是个跛脚的老奴,因在作坊待了三十年,被百工署任命管着这处舂米坊,此刻正眯着眼盯女奴们的动作:“别唠了!杵要抡到臼心,不然米壳碎不了。昨日东坊舂的米,因有半斗带壳,被工正罚了半日口粮,你们想饿肚子?”
女奴们赶紧闭了嘴,重新抡起杵。青铜杵撞击石臼的 “咚咚” 声在坊内回荡,混着此起彼伏的喘息,像头疲惫的老兽在哼唧。阿桃抡了没十下,忽然瞥见坊角的陶罐空了,又怯生生开口:“王伯,水罐空了,能去河边打些水吗?喉咙干得冒火。”
王伯刚要应,却见阿桃盯着天空发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日头被薄云遮了些,风却还是热的,远处的淄河泛着白光,岸边芦苇都蔫了半截。他叹了口气:“罢了,让三丫跟你去,快去快回。这旱情再熬十日,别说人,连臼里的粟米都要糊了。”
阿桃和三丫刚拎着陶罐出门,坊内忽然静了些。二嫂放下杵,揉着发酸的腰:“王伯,您说这日头啥时能落雨?前儿俺家小子去溡水边上挖野菜,连马齿苋都要枯了,再不下雨,井田的粟苗要全旱死了。”
“谁说不是呢?” 另一个女奴接过话,“俺婆婆说,该去望娘滩喊秃尾巴老李。去年这时候也旱,村里老人们领着喊了半柱香,当天傍晚就下了雨,比太祝占卜求雨还准呢。”
王伯眉头皱了皱,却没反驳。齐国素来信鬼神,尤其乡村里,河神、山神的传说比太庙的祭祀规矩还深入人心。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坊外传来脚步声,还有随从的通报:“百工官田大人到。”
女奴们瞬间慌了,赶紧站直身子,双手垂在身侧。阿桃和三丫也拎着水罐跑回来,缩在人群后头。不多时,一个身着浅绛色儒服的男子走进坊内,腰上系着青铜带钩,头戴进贤冠,虽面容温和,却透着股士阶层的沉稳。正是齐国百工正的田完。
田完没在意女奴们的拘谨,目光先扫过石臼里的粟米,又落在女奴们发红的手掌上。他走到一个石臼旁,弯腰捻起几粒米,指腹搓了搓,米壳还沾在米粒上,嚼起来定是硌牙。这时,他听见角落里还在小声议论 “喊秃尾巴老李”,便转头问王伯:“方才听你们说,喊秃尾巴老李能下雨?”
王伯赶紧上前躬身:“回大人,是乡野传闻。不过去年旱时,西边望娘滩的村民喊过,确实下了雨。”
“哦?” 田完来了兴致,“这秃尾巴老李是何来历?”
阿桃见大人没发怒,胆子大了些,抢着开口:“大人,是条龙呢!俺姥姥就住在望娘滩边上,她给俺讲过。”
王伯瞪了阿桃一眼,却被田完摆手拦住:“让她说说,我听听乡野故事也无妨。”
阿桃咽了口唾沫,慢慢道来:“从前望娘滩有个毕婆婆,三十岁都没孩子。有年夏天,她去淄河边上洗衣服,路过一棵老李子树,树上就结了一颗李子,有鸡蛋那么大,红得透亮,还冒着香。毕婆婆馋了,就摘下来吃了。没过三个月,她就怀了孕,可别人怀娃十个月就生,她怀了十四个月才生,生下来的不是娃,是条小龙!”
女奴们都围了过来,连王伯也忘了阻拦。阿桃越说越起劲:“毕婆婆吓得差点晕过去,可那小龙围着她转,还会用头蹭她的手,她就不忍心扔了,把小龙养在水缸里。小龙长得快,半年就把水缸撑满了,鳞片比铜钱还亮。毕婆婆的男人怕龙招来灾祸,趁夜里拿了把青铜刀去砍,小龙躲得快,只被砍断了半条尾巴,疼得叫了一声,就从窗户飞出去了,再也没回来。”
“后来呢?” 田完追问。
“后来毕婆婆老了,去世那天,原本晴得好好的天,忽然刮起大风,电闪雷鸣,淄河边上的人都看见,望娘滩的上空有条没尾巴的龙在盘旋,叫得可惨了,像哭一样。那天还下了小雨,把毕婆婆的坟都淋湿了。从那以后,每年毕婆婆的忌日,望娘滩都会下小雨,人们都说,是小龙回来给娘扫墓呢。因它是吃李子生的,又没了尾巴,就叫它秃尾巴老李。逢着旱年,只要去望娘滩喊它的名字,它就会送雨来。”
田完听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在陈国时,见太祝们占卜求雨要杀牛祭祀,却常常不灵,这乡野传说倒新鲜。他抬头看了看天,依旧是闷热的阴天,便对王伯说:“既然你们说灵,不如喊一次试试?若是真下了雨,我便信了。”
王伯愣了愣,赶紧应道:“大人有令,怎敢不从!” 他转身对女奴们道,“都跟我到坊外去,喊的时候声音要齐,别嬉闹。”
女奴们跟着王伯走出舂米坊,站在路边的土坡上。阿桃第一个卷起手掌,对着西北方向的天空喊:“秃 - 尾 - 巴 - 老 - 李 ——”
其余女奴也跟着喊,声音起初有些怯,后来越喊越齐,在空旷的田野上飘得很远。田完站在坡下,看着女奴们仰着头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场景比太庙的祭祀更鲜活。喊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风忽然变凉了,西北方的天空慢慢聚起乌云,原本零散的云团越积越厚,竟遮住了日头。
“要下雨了!” 三丫指着天空叫起来。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先是几滴,接着就密得像断线的珠子,“噼噼啪啪” 打在地上。女奴们笑着往坊内跑,田完也躲到坊门的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房檐流成水帘,地上的黄土很快被浇透,冒出一股泥土的腥气。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雨停了,乌云朝着淄河方向飘去,天空又亮了起来。田完走出屋檐,踩了踩湿润的地面,泥土沾在鞋底,软乎乎的。他回到坊内,再次抓起一把米,对跟在身后的随从郑伍说:“这米还是太粗糙,壳没去净,能不能舂得再细些?”
郑伍是个络腮胡的汉子,原是军伍出身,后来被调去百工署当随从,此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大人,这已是女奴们的极限了。这青铜杵足有六斤重,她们一天要抡上千次,胳膊都肿了,再细就要把米粒舂碎了。”
“就没别的法子?” 田完皱起眉。
“自古以来都是用杵臼舂米啊。” 郑伍挠了挠头,“从前在营里,伙夫也是这么舂米,能把壳去了就不错了,士兵们都觉得比煮囫囵粟米强。”
王伯也上前道:“大人,郑伍说得是。俺在作坊三十年,见的舂米法都是这样,杵臼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改不了。”
田完没再说话,只是走到一个石臼旁,蹲下身看着青铜杵撞击石臼的痕迹。女奴们已经重新开始舂米,阿桃的胳膊在发抖,杵杆晃得厉害,米粒溅出了不少。他忽然想起在陈国时,曾见工匠用两块石头磨玉石,能把玉石磨得光滑,若是用石头磨粮食,会不会比杵臼更细?
“人心无足,在追求上是永无止境的。” 田完站起身,对郑伍和王伯说,“舂米不仅要细,还要让女奴们少受累。这杵臼太费力气,得想个新法子。”
王伯和郑伍面面相觑,都没敢接话。女奴们更是低头舂米,连大气都不敢喘,百工官的想法,哪是她们这些奴隶能懂的?
雨后的天凉快了不少,田完辞别王伯,带着郑伍往淄河方向走。溡水流域的井田顺着河岸铺开,刚下过雨,粟苗都挺直了腰,绿油油的一片。几个农夫正扛着锄头在田里除草,见了田完,赶紧停下躬身行礼,百工官虽不管农事,却是齐国的官员,寻常百姓不敢怠慢。
田完走到淄河岸边,河水比旱时涨了些,浊浪滔滔向北流去。他望着河面,忽然想起阿桃说的秃尾巴老李,又想起舂米坊的杵臼,若能像河水这样,用流动的东西做动力,代替人力舂米,岂不是能省不少力气?
“郑伍,你看这淄河,” 田完指着河水,“河面宽,水流也急,若是在这建个水轮,能不能带动工具舂米?”
郑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摇了摇头:“大人,这淄河到了汛期能涨丈高,水轮怕是要被冲毁。再说河面宽,建水轮要不少木头石头,费时费力。”
田完点了点头,他也想到了这点。淄河虽大,却不适合建小型水利设施。他忽然想起溡水,溡水河面窄,不过两丈宽,水流也稳,汛期涨水不多,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走,去溡水看看。” 田完转身往东边走。
郑伍赶紧跟上,心里却犯嘀咕:百工官放着作坊不管,老盯着河水看,难不成真要用水来舂米?这想法也太怪了。
两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溡水岸边。果然如田完所想,溡水河面窄,岸边都是石头,水流虽急却稳,岸边还有几棵矮槐树,正好能用来固定设施。田完蹲在岸边,捡起一块扁平石头,扔进水里,石头顺着水流漂了很远。他又摸了摸岸边的石头,质地坚硬,是做工具的好材料。
“有了。” 田完站起身,“若在这建个水轮,连接上磨粮食的工具,水流推动水轮转,工具就能自己磨粮食,不用人力。”
郑伍还是没明白:“磨粮食?用啥磨?杵臼可不能转啊。”
“不用杵臼,用石头。” 田完笑着说,“我去石匠坊看看,让石匠们做个东西试试。”
两人又往石匠坊走。溡水流域的石匠坊在一座小山脚下,坊内堆着不少青石和石灰石,十几个石匠正围着一块大青石凿刻,那是要给齐国太庙做的石鼎,已经凿了半个月。石匠们手里工具都是青铜的,凿子磨得发亮,锤子敲在石头上,“叮叮当当” 声音传得很远。
石匠坊的工头叫石老三,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手上满是老茧,脸上还沾着石粉。见田完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凿子,躬身行礼:“见过百工官大人。”
“都停下活,我有件事要你们做。” 田完走到一块平整的青石前,捡起一根木炭,在石头上画了两个圆,“这两个圆,直径要三尺,厚度要五寸,你们把它们凿出来。然后在每个圆的一面凿上漕沟,漕沟要螺旋形,从边缘绕到中心,深半寸,宽半寸。最后把两个圆扣在一起,中心凿个孔,按上木把手,要能推着转。”
石老三凑过去看了看,眉头皱成了疙瘩:“大人,这是要做啥?两个石头扣在一起转,能有啥用?”
“磨粮食。” 田完说,“把粟米、麦粒放进漕沟里,推着石头转,说不定能把粮食磨成粉。”
石匠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磨成粉?粟米不都是舂碎了吃吗?”“石头这么硬,漕沟难凿得很,螺旋形的更不好弄。”“这不是瞎琢磨吗?哪有石头磨粮食的道理。”
石老三赶紧喝止众人:“都闭嘴!百工官的吩咐,你们敢质疑?赶紧找青石,明日天亮前,必须把两个圆凿出来!”
石匠们不敢再说话,只好去挑青石。田完看着他们的背影,对石老三说:“漕沟要凿得均匀,别太深也别太浅,不然粮食磨不细。若是青石不够硬,就用沙石。”
“小人明白。” 石老三躬身应道。
田完又叮嘱了几句,才带着郑伍离开石匠坊。走在路上,郑伍忍不住问:“大人,您真觉得石头能磨粮食?万一磨不出来,石匠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田完笑着说,“从前人们吃生肉,后来学会了用火;从前人们用手剥谷壳,后来有了杵臼。凡事都要先想,再做,才能有新法子。若是总守着老规矩,啥也改不了。”
郑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没底。
接下来的三天,田完每天都去石匠坊看看。石匠们起初不情愿,可凿着凿着,倒来了兴致,那螺旋形的漕沟虽难凿,却越凿越顺手,两个石圆盘慢慢有了模样。到了第四天清晨,石老三来找田完:“大人,您要的东西做好了,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田完看过石圆盘,分量不轻。他把两个圆盘扣在一起,漕沟正好对着,中心的孔也对齐了。他让郑伍找了根木杆,插进孔里做把手,然后推着木杆转了转,两个圆盘转得很顺,没有卡住。
“好!” 田完满意地点点头,“正好今年从戎人那里引种的小麦熟了,咱们去试试磨麦粒。”
田完让人从井田上收割了两斗小麦。那时齐国的主要粮食是粟和黍,小麦是从西边的戎人那里引来的,因种植起来麻烦,很少有人种。
试磨的地方选在舂米坊外的空地上。王伯领着女奴们围了过来,石老三也带着几个石匠来了,都想看看这两个石圆盘到底能不能磨粮食。郑伍把石圆盘放在两块石头上固定好,田完抓了一把麦粒,从中心的孔里倒进去,然后握住木把手,慢慢推着转。
“吱呀 ——” 石圆盘转起来,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麦粒顺着漕沟慢慢往下走,从两个圆盘的缝隙里漏出来,不是麦粒,而是细细的粉齑,还带着股小麦的清香。
“磨出来了!真磨出来了!” 阿桃第一个叫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女奴们都凑上前,看着粉齑落在铺好的粗布上,像一层细雪。田完又推了几圈,倒了些麦粒进去,这次转得快了些,粉齑更细了,还能看见细小的麸皮混在里面。
“大人,这也太神了!” 石老三凑上前,抓了一把粉齑,放在鼻尖闻了闻,“这麦粉闻着就香,若是做成饼,定比煮麦粒好吃。”
王伯也惊叹道:“大人真是有本事!有了这东西,舂米都省力气了,不用抡杵,推着转就行,女奴们也能少受点罪。”
田完停下脚步,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粗布上的麦粉,忽然想起还没给这东西起名字。石老三见他沉思,便开口问:“大人,这物件能磨粮食,得有个名字才好。人出生要起名,物件也得有名,不然人们记不住。”
“名字……” 田完摸了摸下巴,看着两个石圆盘,“用两块石头磨出粉来,粉香扑鼻,不如就叫‘石磨’?”
“石磨?” 石老三念叨了两遍,笑着说,“好名字!简单好记,一听就知道是石头做的磨粮食的东西。”
女奴们也跟着点头,阿桃还小声对三丫说:“以后咱们不用抡杵了,用石磨磨米,肯定轻松多了。”
田完却摇了摇头:“现在还是靠人力推,若是人多,倒也快;可若是要磨很多粮食,还是费力气。我之前在溡水岸边看过,水流很稳,若是把石磨装在溡水上,用水流推动石磨转,就不用人力了。”
“用水推?” 石老三瞪大了眼睛,“大人,水流怎么推石磨?难不成让水去握把手?”
“不是。” 田完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水轮的样子,“做个木水轮,装在溡水里,水流推动水轮转,水轮再通过木轴连接石磨,水轮转一圈,石磨也转一圈,这样石磨就能自己磨粮食了。”
石匠们都凑过来看地上的画,越看越觉得新鲜。石老三拍了下手:“大人这想法,真是天神下凡才想得出来!小人活了五十岁,从没见过用水做力气的。若是真做成了,以后磨粮食就不用人推了,省了多少力气啊!”
“这事儿得找木工坊的人帮忙。” 田完说,“水轮要用木头做,轴也要用硬木,不然容易断。石老三,你带着石匠们再做几个石磨,要比这个大些,漕沟再深点,磨起来更快。”
“小人这就去办!” 石老三干劲十足,带着石匠们就往石匠坊走。
王伯也上前道:“大人,若是用水磨,咱们舂米坊也能改改,以后不用杵臼舂米了,用石磨磨粟米,磨出来的米更细,女奴们也能少挨累。”
田完点了点头,又看向女奴们:“以后你们就不用抡杵了,若是水磨成了,你们就管着添粮食,比现在轻松多了。”
女奴们都高兴得笑起来,阿桃还偷偷抹了把眼泪,从前抡杵舂米,胳膊每天都肿着,夜里疼得睡不着,现在有了石磨,终于不用再受那份罪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田完忙着协调石匠坊和木工坊。木工坊的工头叫木叔,是个手艺精湛的老木工,听田完说要做水轮,起初也犯难,可跟着田完去溡水岸边看了几次,又听田完讲了水轮的原理,渐渐有了思路。
水轮做得很大,直径有五丈,用的是坚硬榆木,叶片是弧形的,这样水流撞上去更有力。木轴用的是枣木,外面裹了层青铜,防止被水泡烂。石匠们做了三个大石磨,每个都有四尺宽,漕沟又深又宽,磨起粮食来比之前的小磨快了三倍。
到了七月中旬,溡水岸边的水磨终于建成了。水轮装在水里,木轴从水轮延伸到岸边的石磨上,石磨放在一个石台上,下面有个木槽,磨好的粉能顺着木槽流进布袋子里。田完让人往石磨里倒了一斗粟米,然后打开水闸,水流撞在水轮上,水轮慢慢转起来,木轴带动石磨转,粟米顺着漕沟往下走,很快就有细米从缝隙里漏出来,顺着木槽流进袋子里。
“成了!水磨成了!” 郑伍高兴得喊起来。
围观的人都拍起手,石老三和木叔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以后咱们溡水流域,就有了不用人力的水磨。” 田完对众人说,“你们可以教其他作坊的人做,把水磨推广到齐国各地,让更多人能用上。”
水磨建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溡水流域。附近的农夫们都来围观,有的还带着粮食来磨,磨一斗粟米只要半个时辰,比自己舂米快多了,而且磨得细,吃起来香。女奴们也不用再抡杵,每天只要添添粮食,清理石磨,轻松了不少。
没过多久,齐国的太宰也听说了田完造水磨的事,特意派人来查看。查看的人回去后,把水磨的样子和用处详细说了一遍,太宰听了很惊讶,又把这事告诉了齐桓公。
齐桓公本就很看重田完,听说他造了不用人力的水磨,当即召田完入宫。当即夸赞道:“田卿真是有奇才!这水磨不仅能省人力,还能让百姓吃到更细的粮食,真是大功一件!”
“主公过奖了。” 田完躬身道,“这水磨不是臣一人之功,是石匠坊、木工坊的工匠们一起做的。臣只是提了个想法,真正做成,还靠工匠们的手艺。”
齐桓公听了更高兴:“田卿不仅有才华,还懂得体恤工匠,真是难得。朕命你在齐国各地推广水磨,让所有作坊都用上,所需的费用都由国库拨付。”
“臣遵旨。” 田完躬身应道。
有了齐桓公的支持,水磨很快在齐国推广开来。淄河、溡水、济水沿岸,都建了水磨坊,不仅磨粮食,还用来磨矿石、磨陶土,手工业的效率提高了不少。百姓们都夸田完是个好官,连乡村里的老人们都说,田完是 “百工之贤”,比太祝还能为百姓办事。
舂米坊里,女奴们再也不用抡杵了。阿桃每天坐在水磨旁,往石磨里添粟米,看着细米顺着木槽流进袋子,心里美滋滋的。王伯也不用再盯着女奴们抡杵,只是偶尔检查一下水磨的情况,日子轻松了不少。
这年秋天,齐国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井田上的粟米、小麦都堆满了粮仓,百姓们用水磨磨出细米、麦粉,做了各种各样的吃食,麦饼、粟米粥、米粉糕,比往年的日子好了太多。
一天,田完又去舂米坊视察,正好遇见阿桃在添粮食。阿桃见了他,赶紧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不用多礼。” 田完笑着说,“如今用水磨,比以前轻松多了吧?”
“是啊。” 阿桃笑着说,“现在每天不用抡杵,胳膊也不肿了,夜里能睡好觉了。俺家小子还说,现在的米比以前好吃,每天能多吃一碗饭呢。”
田完看着水磨转个不停,又想起当初在舂米坊听女奴们说秃尾巴老李的传说,忽然觉得,真正能救百姓的,不是鬼神,而是实实在在的法子。就像这水磨,虽没有鬼神那么神奇,却能真正让百姓少受累,多吃好粮食。
夕阳西下,溡水岸边的水磨还在转着,“吱呀” 的声音混着水流声,像一首温柔的歌。田完站在岸边,望着远处的井田,心里忽然有了个新想法,或许,还能做些别的工具,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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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陈侯继续画大饼  齐萦姬之作宝盘

临淄城的秋阳斜斜洒在青石街巷上,田完府邸的朱漆大门前,两尊石鹿半掩在梧桐叶影里。
门吏匆匆穿过庭院,高声向内通报:“大人,陈国使者公孙宁大人到府了!”
田完刚在书房校完百工营的铜器图谱,闻言心头一紧。他起身时指尖不慎碰倒了案上的陶盂,清水漫过铺展的竹简,那是他昨夜抄录的齐国农事历法,边角还沾着晨起研磨的炭灰。“快,随我出迎。” 他拭了拭衣袖上的水渍,快步穿过中庭。
庭院里的老槐树是他初到齐国时亲手栽种的,如今已枝繁叶茂。树下那方青石板上刻着 “陈”。远远望见公孙宁身着陈国的玄色锦袍,腰系白玉带钩,正站在门内四处打量,田完忙拱手笑道:“完不知公孙使者大人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公孙宁转过身,脸上堆着熟稔的笑意,上前握住田完的手腕:“公子别来无恙?当年在陈国时,你我同游宛丘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 他的指尖带着旅途的凉意,语气却热络得有些刻意。
两人并肩走进厅堂,侍者端上的临淄青瓷盏里,浮着几片晒干的莒国茶叶。公孙宁的目光扫过厅堂北墙,忽然顿住,那面木牌上刻着 “敶” 字图腾,左边是 “東” 的象形,右边是手持耒耜的人形,正是陈国先祖的治事符号。“公子虽在齐地,竟还供奉着故国图腾,” 公孙宁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晃动,“看来终究是念着陈国的。”
田完指尖摩挲着杯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想起十七岁那年,太子御寇被赐死,刑场的鲜血染红了宛丘的护城河,太傅拉着他的手,声音发颤:“公子快走!下一个就要杀你!” 那晚他乔装成赶车的仆役,混在运送粮草的队伍里逃出陈国,一路颠沛流离来到齐国,才算有了安身之地。
“我本是陈国公室之后,血脉里的根,哪能说断就断?” 田完抬眼时,语气已恢复平和,“只是不知公孙使者此番来齐,是为了两国邦交,还是另有私事?”
公孙宁放下茶盏,身子向前倾了倾,压低声音:“不瞒公子,我是受陈侯亲命而来。如今陈侯年近六旬,夜夜为王位继承之事难眠,而太子款沉迷酒色,上个月竟在祭祀时误将牛血洒在先祖牌位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他不堪承继大统。”
田完握着杯柄的手猛地收紧,青瓷盏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早听说太子款的荒唐事,却没料到陈侯会因此动了换储的心思。“君位继承自有宗法礼制,陈侯既有太子,为何还要费心?”
“宗法礼制也需看贤能啊!” 公孙宁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陈侯说了,当年让太子款继位,本是碍于他母妃的势力。如今公子在齐国声名远播,连齐桓公都委你以百工官之职,若是你肯回陈国,先任司空掌管百工,待时机成熟,便废黜太子款,将君位还给你,这陈国的江山,本就该是公子的!”
这番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田完心口发紧。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梧桐叶,久久没有说话。公孙宁口中的 “君位”,是他年少时曾遥望过的目标,可如今听来,却满是陷阱。他想起太子御寇临死前的眼神,想起自己逃亡路上的饥寒交迫,想起齐桓公对他说 “田氏在齐,可世代为卿” 时的信任,若是回陈国,轻则被太子款视作眼中钉,重则可能成为陈侯平衡朝局的棋子,最终落得和御寇一样的下场。
“使者不必多言了。” 田完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当年我在陈国命悬一线,是齐君收留我,赐我田姓,让我掌管百工营。如今我已是田完,不再是陈国的妫完。背信弃义之事,我绝不会做。”
公孙宁脸上的笑意僵住,急道:“公子怎能如此固执?陈侯已备好你的府邸,还让当年追随你父的旧臣在城郊等候,只要你回去,立刻就能执掌大权!”
“笑里藏刀的道理,使者不会不懂。” 田完走到内室,取出一个青铜秤锤。那秤锤上刻着细密的云纹,底部还留有他初到齐国时的刻痕,那是他为百工营校准度量衡时亲手打造的。“使者远道而来,完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枚权你带回陈国,陈侯见了,自然明白我的心意。”
公孙宁接过秤锤,指尖触到冰凉的铜器,忽然明白过来:“公子是铁了心不回陈国了?”
田完颔首:“我在齐地虽只是个小官,却能安身立命。回陈国之路,便是死路。还望使者转告陈侯,多谢他的‘美意’,田完永世不敢忘。”
公孙宁望着田完决绝的神色,知道再劝无益,只得长叹一声,收起秤锤,悻悻离去。田完站在门前,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忽然想起太傅当年的话:“乱世之中,安稳比权势更难得。” 他攥了攥手心,转身吩咐侍者:“备车,我要去王宫见君上。”
田完的马车行至王宫南门时,正遇上运送贡品的队伍。车上装满了鲁国送来的丝绸和莒国的珍珠,侍卫们手持长戟,高声喝退路上的行人。田完掀开车帘,望着宫墙上的饕餮纹,又想起公孙宁的话,若是回陈国,他或许也能住进这样宏伟的宫殿,可那样的富贵,是用性命换来的。
马车停在后宫外的壸道门(注:壸道为古代后宫的通道),田完刚下车,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他抬头望去,只见两名宫女提着裙摆快步走过,后面跟着一位身着黄衣的妇人,衣摆上绣着碧霞罗纹,逶迤拖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陈国宛丘的油菜花田。妇人身边跟着个少女,穿一身大红丝裙,领口绣着缠枝莲,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正捧着一个玉盒,笑得眉眼弯弯。
“那不是萦姬娘娘吗?” 田完身边的侍从低声提醒。他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拱手施礼:“臣田完,见过萦姬娘娘。”
萦姬停下脚步,那双描着黛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田完,嘴角勾起笑意:“原来是百工官。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修复了太庙的青铜鼎,连太史都夸你手艺精妙呢。” 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温水,柔和得让人放松。
田完躬身道:“不过是分内之事,不敢劳娘娘挂怀。臣今日来,是为向君上汇报百工营下月铸造礼器的事宜。”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萦姬身边的少女,见她正好奇地盯着自己腰间的铜佩,那是齐桓公赏赐的,上面刻着 “齐” 字。
“哦,忘了给你介绍。” 萦姬拉过少女的手,笑着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名叫孟姜。她今日来宫里,是想让我帮她挑件出嫁的首饰。”
孟姜脸颊微红,屈膝行礼:“小女孟姜,见过田大人。” 她的声音清脆如莺啼,说话时还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玉盒,里面的玉佩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田完起身笑道:“孟姜姑娘客气了。姑娘即将出嫁,真是可喜可贺。”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母亲曾为他定下陈国大夫的女儿,可还没等成婚,就遭遇了变故。如今看着孟姜娇俏的模样,竟生出几分惋惜,若是能与王室攀亲,田氏在齐国的根基,或许会更稳固些。
“喜什么呀!” 萦姬轻轻拍了下孟姜的手背,无奈道,“这孩子挑三拣四的,宫里的金银玉器她一件也看不上,说太俗气。我这当姑姑的,都快愁死了。”
孟姜撅着嘴,晃了晃萦姬的胳膊:“姑姑,那些首饰谁没有啊?我要一件特别的,能让我记住娘家的东西。”
田完闻言,心中一动。他想起百工营里刚运来一批上好的青铜,若是铸造一件媵器(注:媵器为古代女子出嫁时的陪嫁器物),既能体现王室的体面,又能满足孟姜的心意。“娘娘,臣倒有个主意。” 他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孟姜姑娘既想要特别的陪嫁,不如铸造一件青铜盘。盘为盛水之用,象征‘饮水思源’,姑娘带着它出嫁,也能时时记着娘家的养育之恩。”
萦姬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可盘上该刻些什么铭文呢?”
田完略一思索,说道:“可刻‘齐萦姬之,作宝盘,其眉寿,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享’。‘眉寿’是祝姑娘长寿,‘子子孙孙永宝用享’则是盼姑娘婚后家族兴旺。这样既合礼数,又有心意。”
孟姜听得眼睛都亮了,拍手道:“太好了!我就要这样的宝盘!姑姑,你看田大人多会想主意!”
萦姬笑着点头,伸手理了理鬓边的牡丹花:“还是百工官心思周全。那就麻烦你了,这宝盘的铸造,还要劳你多费心。”
田完躬身道:“为娘娘和孟姜姑娘效劳,是臣的荣幸。只是臣毕竟只是个百工官,擅自应承此事,若是君上怪罪……”
“嗨,这点小事儿,君上不会在意的。” 萦姬摆了摆手,语气笃定,“你把铭文誊写下来,明日我拿给君上看,他定会同意的。等宝盘铸成,我还请你喝孟姜的喜酒呢!”
孟姜也跟着点头,脸上满是期待:“田大人一定要来呀!”
田完笑着应下,目送萦姬和孟姜走进壸道门。他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些怅然,若是孟姜未许人家,或许他还能托人说媒,可如今…… 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桓公的书房,却没注意到身后的老槐树旁,一片梧桐叶正缓缓落在他的肩头。
桓公的书房外,侍卫正抬着刚打来的猎物走过: 一头鹿的犄角上还沾着血迹,两只野鸡被系在木架上,羽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田完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
“君上今日打猎收获颇丰啊!” 田完推门而入,见桓公正解下腰间的佩剑,侍卫们正忙着将猎物抬出去。桓公穿着一身猎装,衣摆上沾着草屑,脸上满是笑意。
“哦,是田完啊!” 桓公指着桌上的猎物,笑道,“今日寡人带着侍卫去西郊愚公打猎,刚进山就遇上这头鹿,一箭就射中了它的腿!还有那两只野鸡,飞得再快,也逃不过寡人的弓箭。” 他说着,拿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田完躬身道:“君上箭术高超,真是齐国之福。臣今日来,是为两件事向君上汇报。” 他先将公孙宁来齐劝说他回陈国的事一一告知,又将一枚青铜秤锤呈上:“臣已拒绝公孙宁,并以一枚秤锤表明心意。臣此生定当忠于齐国,绝无二心。”
桓公接过秤锤,摩挲着上面的云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陈侯这是想挑拨离间啊!他以为用君位就能收买你,却不知寡人待你不薄。你能拒绝他,寡人很是欣慰。” 他将秤锤放在桌上,语气缓和下来,“你放心,只要有寡人在,田氏在齐国就不会受委屈。”
田完心中一暖,躬身道:“谢君上信任。臣今日来,还有一件私事想请君上恩准。” 他将萦姬请他铸造青铜盘作为孟姜陪嫁的事告知,又呈上誊写好的铭文,“臣虽已应承萦姬娘娘,却不敢擅自做主,还望君上定夺。”
桓公接过铭文,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这铭文写得好!‘眉寿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享’,既吉利又合礼数。萦姬倒是会找人帮忙。” 他放下铭文,望着田完,语气带着赞许,“你不仅手艺好,心思还这么周全,寡人没看错你。这宝盘就按你说的铸,所需的青铜和工匠,你尽管从百工营调用。”
田完刚要谢恩,就听见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娘娘,君上在书房呢。” 紧接着,萦姬提着裙摆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花香。“君上,我听说田大人来了,就过来看看。” 她走到桓公身边,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酒壶,为他斟满酒。
“你来得正好。” 桓公拉过萦姬的手,笑道,“田完刚跟寡人说了你要铸宝盘的事,寡人已经同意了。你这侄女的陪嫁,可得办得风风光光的。”
萦姬眼睛一亮,笑着对田完道:“多谢田大人了。等宝盘铸成,我定要好好谢你。” 她又转向桓公,语气带着撒娇:“还是君上最疼我。”
桓公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你是寡人的爱姬,寡人不疼你疼谁?”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今日打猎累了,易牙应该把猎物做好了,咱们一起去偏殿用膳吧。田完,你也留下,陪寡人喝几杯。”
田完忙躬身道:“谢君上恩典。只是百工营还有事要处理,臣恐不能久留,还望君上恕罪。” 他知道君臣有别,不便打扰桓公与萦姬的相处,更何况他还需尽快安排宝盘的铸造事宜。
桓公也不勉强,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就先去忙吧。宝盘铸造之事,若有难处,尽管来找寡人。”
田完谢过桓公,转身走出书房。此时夕阳已西斜,余晖透过宫墙的缝隙,在地上洒下长长的影子。他想起公孙宁离去时的落寞,想起萦姬和孟姜的笑容,想起桓公的信任,忽然觉得胸口暖暖的。或许,他当年选择逃到齐国,是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回到百工营时,工匠们正忙着熔炼青铜。田完走到熔炉旁,看着通红的铜水在陶范中流动,仿佛看到了那只刻着铭文的宝盘,它将带着孟姜的嫁妆,走进新的家庭,也将带着田完的心意,在齐国的土地上,写下属于田氏的故事。
工匠长走上前,躬身道:“大人,青铜已经准备好了,何时开始铸造宝盘?”
田完望着熔炉中跳动的火焰,轻声道:“明日便开始吧。一定要用心铸造,不能有半点差错。”
工匠长应了声 “是”,转身去安排人手。田完站在熔炉旁,直到夕阳完全落下,才缓缓转身。晚风拂过他的衣摆,带来远处宫殿的钟声,他知道,属于他的新日子,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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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国仲许诺嫁爱女  雄雌凤凰双双飞

临淄城的晨光刚漫过宫墙的飞檐,齐国朝堂上的铜钟余韵还绕着梁柱打转,众臣便已按品阶列好班次。
最靠前的队列里,国仲立得笔直,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衣料是陈留产的上等绢帛,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腰间那条同色金丝蛛纹带,是匠人用极细的金线织就蛛网状纹样,缀着两颗拇指大的青碧石,走动时便轻轻晃荡。他的黑发用镶碧鎏金冠束起,冠上的鎏金云纹打磨得光滑发亮,垂在两侧的玉簪尾端,还挂着极细的银链,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这般装束,既有重臣的威严,又藏着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贵气,远远望去,竟让人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国仲此刻心里却没顾着自己的仪态,目光时不时往斜前方的田完身上飘。田完穿着百工官的青色官服,正低头整理着手中的文书,侧脸线条温和,手指修长,翻页时动作轻柔,倒不像是个掌管百工营造的官员,反倒有几分读书人的雅致。自从田完从陈国避难来齐,桓公任命他做了百工官,国仲在朝堂上与他共事,见他处理工坊事务时条理分明,遇着工匠争执也能耐心调解,就连上次临淄城东南的粮仓修缮,他亲赴现场盯了三日,连带着工匠们都卯足了劲,比原定工期提前了两日完工。这般踏实肯干的模样,国仲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暗赞多次。
可并非所有人都像国仲这般看待田完。站在国仲另一侧的高傒,此刻正皱着眉,眼神里满是不屑。高傒出身姜姓高氏,是齐国老牌贵族,自恃祖上有功于社稷,向来瞧不上外来的官员,尤其是田完这样 “避难而来” 的公子。方才早朝时,桓公提及要拨给百工局一批木料,用于修缮先君的宗庙,高傒当场就想反驳,若不是旁边的上卿管仲悄悄拉了他一把,他怕是早就要指着田完的鼻子,说他 “外来之人,安敢插手齐国宗庙之事”。
终于,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退朝——” 众臣躬身行礼,便按次序缓缓退出大殿。国仲本想趁着退朝,跟田完说上两句,问问他宗庙修缮的筹备情况,可刚迈出一步,就见桓公身边的内侍快步走来,对着他和高傒躬身道:“君上有旨,请高卿、国卿随驾入内宫叙话。”
国仲与高傒对视一眼,皆是一愣,退朝后被单独召入内宫,多半是有要事商议。两人不敢耽搁,跟着内侍穿过几道回廊,来到桓公平日休憩的宣室殿。这宣室殿果然气派,殿内的梁柱都裹着金箔,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来,落在地上的白玉地砖上,映得满殿生辉。殿中央的宝座上铺着黑狐皮褥子,桓公正斜倚在上面,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璧,见两人进来,便抬手道:“二卿免礼,坐吧。”
内侍给两人端上热茶,便悄然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三人。高傒性子急,刚坐下就忍不住开口:“君上,臣有一事,不吐不快。”
桓公抬眸看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高卿但说无妨。”
“朝廷养寇,统为庸臣所误,此等局面,当清君侧!” 高傒说着,猛地一拍桌案,茶杯里的茶水都溅出了几滴。他这话虽没明说,眼神却直勾勾地瞟向殿外,明眼人都知道,他指的是田完。
桓公放下玉璧,慢悠悠地啜了口茶:“哦?高卿这话,是有所指?”
“君上何必明知故问!” 高傒站起身,语气愈发急切,“那田完本是陈国公子,避难来齐,君上念及旧情,给了他百工官的职位,已是天大的恩惠。可他倒好,近来频频插手朝堂事务,前日竟还向君上请求,要将百工局的工匠按技艺分级,给予不同的俸禄,这岂不是要动摇齐国的旧制?长此以往,齐国早晚要被这等庸臣误了!”
国仲坐在一旁,听高傒这般诋毁田完,心里顿时不忿。他放下茶杯,缓缓开口:“高卿此言差矣。田完虽为陈国公子,却是真心为齐国效力。前日他提出的工匠分级之法,臣也仔细看过,此法能激励工匠精进技艺,对百工局的发展大有裨益,怎会是‘动摇旧制’?再者,田完任职以来,处事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半点差错,君上让他掌管百工局,正是知人善任,何来‘养寇’之说?”
高傒没想到国仲会替田完说话,顿时恼了:“国仲!你怎能为一个外来之人辩解?他田完在陈国若真是贤才,怎会沦落到避难的地步?说不定,他来齐国,本就别有用心!”
“高卿休要胡言!” 国仲也站起身,与高傒对峙,“田完在陈国,是因陈国内乱才被迫出逃,并非有什么过错。君上英明,早已查清此事,否则也不会重用他。你这般无凭无据地指责,岂不是要让君上寒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桓公坐在宝座上,却并未制止,只是静静看着两人,直到他们吵得口干舌燥,才开口道:“二卿不必争执。田完之事,朕心里有数。他初来齐国时,朕便与他谈过,见他谈吐不凡,且有治国之才,才让他做了百工官。他的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确实是个可塑之才。至于‘养寇’‘庸臣’之说,不过是流言罢了,二卿不必放在心上。”
国仲听到桓公这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有君上这话,田完在齐国的地位,总算是稳了些。高傒却还想争辩,可见桓公神色坚定,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悻悻地坐下,闷头喝起茶来。
又聊了些朝堂琐事,桓公便让两人退下了。刚走出宣室殿,国仲就见大行官隰朋快步朝他走来。隰朋穿着一身褐色官服,脸上带着几分急切,走到国仲跟前,便拉着他的衣袖,往旁边的回廊角落里走。
“国仲兄,有一事,小弟想托付你。” 隰朋搓着手,语气恳切。
国仲见他这般模样,便笑着问:“隰朋兄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同朝为官,何须如此客气?”
“是这样,” 隰朋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期待,“我家小女今年十六,已到了婚嫁年纪。我看田完孤身一人在齐,无亲无故,且为人正直,才华出众,是个难得的好儿郎。我想让你做个月老,替我家小女向田完大人提提婚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国仲闻言,先是一愣,他倒没想到,隰朋竟也看中了田完。可转念一想,田完年轻有为,又得君上赏识,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可就在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不也有个女儿,名叫懿姜,今年十五,生得花容月貌,且知书达理,若是能嫁给田完,岂不是美事一桩?
不过,国仲并未表露出来,只是笑着说:“隰朋兄好眼光!田完确实是个良婿人选,这月老的差事,我应了!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隰朋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对着国仲连连作揖:“多谢国仲兄!此事若成,我定要好好谢你!”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去。国仲坐上回府的马车,却没让御手直接回府,而是闭上眼睛,对御手道:“先不回府,绕城一圈。”
御手闻言,心里满是疑惑,往日大人退朝后,都是急着回府处理家事,今日怎会突然要绕城?可他不敢多问,只得勒住马缰,调转车头,沿着临淄城的街道慢慢前行。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咕噜咕噜”的声响。国仲靠在车壁上,脑子里全是方才的念头。他想起自己的女儿懿姜,上个月还跟他说,想找一个 “有才华、肯上进” 的夫君。田完不正是这样的人吗?再者,田完虽现在只是个百工官,可君上对他十分看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是懿姜能嫁给田完,不仅女儿能得幸福,自家与田完结亲,对国氏一族的发展,也大有好处。
可转念一想,自己方才已经答应了隰朋,要替他女儿做媒,若是现在反悔,岂不是失信于人?国仲皱着眉,心里纠结不已。他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面的街道,此时正是市集最热闹的时候,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车马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可他却半点心思也没有。
“大人,前面就是西市了,再往前走,就要出城门了。” 御手的声音传来。
国仲回过神,沉吟片刻,道:“回府吧。”
马车掉头往国仲府驶去。刚到府门口,国仲就快步走进府内,对管家道:“快,去请占卜官来府里,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管家不敢耽搁,连忙让人去请占卜官。国仲则走进内院,此时正是初夏,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的花朵缀在枝头,引得几只蜜蜂嗡嗡地围着转。懿姜正坐在廊下,手里拿着针线,绣着一方手帕。见父亲回来,她连忙放下针线,起身行礼:“父亲。”
国仲看着女儿,眼神温柔,懿姜生得极像她母亲,柳叶眉,杏核眼,皮肤白皙,一笑起来,嘴角还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走上前,摸了摸女儿的头,道:“姜儿,近日可有读书?”
“回父亲,每日都有读《诗》。” 懿姜轻声答道,脸颊微微泛红。
国仲点点头,心里的念头愈发坚定,这般好的女儿,只有田完那样的人才配得上。
不多时,管家就领着占卜官来了。这占卜官姓史,是齐国有名的相士,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在诸侯或重臣有要事时才会出面。史占卜官穿着一身素色长袍,手里拿着一个龟甲,见了国仲,便躬身行礼:“懿仲大人唤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国仲连忙请他坐下,让人端上茶,才缓缓开口:“史先生,我家小女已到婚嫁年纪,近日看中一位公子,想请先生占卜一番,看看这门婚事的吉凶。”
史占卜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哦?不知懿仲大人看中的,是哪位公子?”
国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问:“先生不妨猜猜。”
史占卜官沉吟片刻,道:“莫非是当朝宰相管仲大人的公子?管相爷权倾朝野,与大人门当户对,若是结亲,实乃美事。”
国仲摇了摇头:“非也。”
“那是哪位王子?君上的几位公子中,大公子昭贤明仁厚,二公子潘也颇有才干,皆是良配。”
国仲还是摇头:“也不是。”
史占卜官这下犯了难,他皱着眉,仔细思索着朝中的年轻公子,突然眼前一亮:“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现任百工官田完?田大人虽为陈国公子,却深得君上赏识,且为人正直,才华出众,若是能与大人结亲,日后必能大有作为。”
国仲闻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史先生果然慧眼!正是田完。”
史占卜官也笑了:“田大人与小姐,当真是天生一对。既然如此,在下便为大人占卜一番。”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龟甲,又拿出一把蓍草,放在桌上,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将蓍草按一定的次序排列好,又拿起龟甲,在火上烤了片刻,直到龟甲上出现裂纹。
史占卜官仔细观察着龟甲上的裂纹,又看了看桌上的蓍草,脸上渐渐露出喜色:“懿仲大人,吉兆!大吉之兆啊!”
国仲连忙追问:“先生快说说,具体是何征兆?”
“这卜辞曰:‘夫妻好比雄雌凤凰双双飞翔,鸣叫应和响亮清脆。妫姓的后人,将在姜姓之国繁育昌盛。五代以后就将发达,地位与正卿并驾齐驱。八代以后,无人能与之相比。’” 史占卜官声音洪亮,“田大人乃妫姓之后,大人您是姜姓,这卜辞正应了这门婚事!日后田氏一族,必能在齐国兴盛,小姐嫁过去,也能享尽荣华富贵,子孙后代更是前途无量!”
国仲听到这话,心里的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他猛地一拍桌案,道:“好!太好了!史先生,既然是吉兆,那我便放心了。不知先生可否替我跑一趟,给田完大人提提这门婚事?”
史占卜官却面露难色:“懿仲大人,不是在下不愿帮忙,只是婚姻之事,讲究媒妁的身份。在下不过是个占卜官,身份低微,若是去替小姐提亲,怕是会让田大人觉得大人不够重视这门婚事。此事,还是请一位身份尊贵之人去做媒,更为妥当。”
国仲想了想,觉得史占卜官说得有道理。他沉吟片刻,道:“也罢,既然如此,那我便亲自去一趟田府。我就不信,以我的身份,还成不了这门婚事。”
史占卜官连忙道:“大人亲自去,自然是最好。田大人若是知道大人如此看重他,必定会答应这门婚事。”
送走史占卜官,国仲便让人备车,直奔田府。田府位于临淄城的北部,虽不算豪华,却也整洁雅致。此时田完刚处理完百工局的事务,正准备去书房看书,听闻国仲来访,连忙亲自到门口迎接。
“懿仲大人大驾光临,田完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田完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国仲连忙扶起他,笑着说:“不必多礼。我今日来,不过是路过,想着许久没与你聊聊,便进来坐坐,叨扰了。”
田完连忙将国仲请进客厅,让人端上茶和点心,才在国仲对面坐下。两人先是寒暄了几句,聊了聊百工局的事务,国仲便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田完,田完今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便服,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虽没有朝堂上的威严,却多了几分儒雅。他说话时条理清晰,眼神坚定,一看就是个有主见、有担当的人。
国仲心里愈发满意,他抿了一口茶,目光扫过客厅的陈设,客厅里的家具都是普通的榆木打造,墙上挂着一幅《临淄山水图》,还是田完自己画的,可见他生活简朴,不慕奢华。国仲放下茶杯,看着田完,突然开口:“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田完一愣,随即答道:“回大人,在下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了啊,” 国仲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已是该成家的年纪了。我看你孤身一人在齐,平日里忙完公务,回到府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想必也颇为寂寞吧?”
田完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在下初来齐国,根基未稳,一心只想办好公务,报答君上的知遇之恩,故而未曾考虑婚嫁之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 国仲摇摇头,“大丈夫成家立业,成家乃是立业之基。你若有了家室,平日里有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才能更安心地处理公务。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孤身一人吧?”
田完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这些年来,他一直惦记着春妮,若是贸然成家,岂不是辜负了春妮?
国仲见田完沉默,便知道他心里定有顾虑。他沉吟片刻,决定开门见山:“田大人,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与你商议。我家小女懿姜,今年十五,生得还算端庄,且知书达理,平日里也喜欢读书习字。我看你为人正直,才华出众,便想将小女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田完闻言,顿时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国仲,眼中满是惊讶,他曾在去年的宫宴上见过懿姜一面,当时懿姜穿着一身粉色襦裙,站在国仲身边,举止优雅,容貌秀丽,当时他便在心里暗赞,这般女子,真是世间少有。只是他从未想过,国仲竟会主动将女儿许配给他。
田完的心跳瞬间加速,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想起了春妮,心里满是矛盾,一边是农家女恋人,一边是如花似玉、家世显赫的懿姜,他该如何选择?
国仲见田完神色异样,便知道他心里在犹豫。他叹了口气,道:“田大人,我知道你心里或许有顾虑。可你想想,我家小女对你颇有好感,若是你能娶她,不仅能得到一个贤内助,对你的仕途,也大有裨益。你在齐国无亲无故,若是能与我国氏结亲,日后在朝堂上,也能多一个助力。”
国仲的话,像一把锤子,敲醒了田完。他知道国仲说得对,春妮是个好姑娘,而懿姜,更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国仲又是齐国重臣,与国氏结亲,对他在齐国的发展,确实有很大的帮助。
田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愧疚,对着国仲双膝跪地,恭敬地说:“岳丈大人在上,请受愚婿一拜!”
国仲见状,顿时喜笑颜开,连忙上前扶起田完:“好!好!快起来!既然你答应了,那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
田完站起身,脸上满是激动。国仲又道:“我这就去寻个良辰吉日,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另外,我再给你陪送一个上佳的通房丫头,也好照顾你的起居。”
田完却摇了摇头:“岳丈大人,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当明媒正娶。若是太过仓促,怕是会让人笑话。”
国仲想了想,觉得田完说得有道理:“你说得对,是我太着急了。罢了,明日我便去找管仲相国,让他出面给你们做媒。有管相国做媒,这面子,总够了吧?”
田完闻言,顿时大喜:“若是能有管相国做媒,那再好不过!只是不知管相国是否愿意管这些琐事?”
“你放心,” 国仲拍着胸脯保证,“我与管相国交情深厚,以我的老脸面去求他,他定会答应。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只需安心准备婚事便可。”
田完又道:“聘婚六礼的程序,也该走一走。虽然我孤身一人在齐,有些礼仪或许简化,但‘请期’用的雁,还是少不得的。”
国仲笑着说:“这些都好说,雁的事,我让人去准备便是。你只需好好准备,日后好好待我家小女,我便放心了。”
两人又聊了许久,国仲才起身离去。田完送国仲到门口,看着国仲的马车渐渐远去,心里满是欢喜。他转身回到府里,忍不住哼起了陈国的小曲,连平日里觉得枯燥的文书,此刻也变得有趣起来。
可他不知道的是,国仲答应替隰朋做媒,却转头将自己女儿许配给田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隰朋的耳朵里。隰朋正在府里与女儿商议婚事,听闻这个消息,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猛地一拍桌案,对着下人怒吼:“备车!我要去国仲府!”
不多时,隰朋的马车就停在了国仲府门口。他不等下人通报,就怒气冲冲地闯进府里,正好撞见国仲正在与管家商议婚事的细节。
“国仲!你这个小人!” 隰朋指着国仲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国仲见隰朋这般模样,先是一愣,随即皱起眉:“隰朋兄,你这是怎么了?身为大行官,怎会口出如此不雅之言?”
“我不雅?” 隰朋冷笑一声,“我好心让你做我小女的月老,替她向田完提婚,你倒好,转头就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田完!你这不是小人行径,是什么?”
国仲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却还是强装镇定:“隰朋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婚姻之事,全凭缘分。并非我故意抢你的婚事,实在是田完看不上你家小女,更喜欢我家懿姜。这是天地姻缘,与我无关,你怎能怪我?”
“你胡说!” 隰朋气得脸色铁青,“我家小女容貌秀丽,知书达理,哪里比不上你家懿姜?分明是你从中作梗,让田完改变了主意!国仲,你真是个伪君子!”
“隰朋兄,你这话就不对了。” 国仲站起身,与隰朋对峙,“田完是个明事理的人,他选择谁,自然有他的道理。如今他已经答应娶我家小女,木已成舟,你再生气,也无济于事。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免得伤了我们之间的和气。”
隰朋看着国仲,眼神里满是失望:“好!好!好!我今日算是看清你的真面目了!你放心,这门婚事,我不会再插手。只是日后,你我之间,再无兄弟之情!” 说罢,他猛地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国仲府。
国仲看着隰朋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知道,今日之事,必定会让他与隰朋的关系彻底破裂。但他并不后悔,为了女儿的幸福,为了国氏一族的未来,这点代价,不算什么。
几日后,管仲果然出面,为田完和懿姜做媒。桓公听闻此事,也十分高兴,还特意赏赐了田完一批绸缎和珠宝,作为贺礼。很快,良辰吉日就定了下来,就在一个月后的初三。
而此时那个名叫春妮的女子,正站在村口,望着齐国的方向,眼里满是期盼。她不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此刻已经娶了别人,开始了新的生活。命运的齿轮,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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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田完喜获美娇娘  夫唱妇随琴瑟扬

齐地贵族圈中闻名的淑媛,要成为田完的新娘,田完府中虽无本家亲眷,却也请了齐国大夫高傒、国归父为证婚宾客;懿氏府则忙着为懿姜备嫁妆,除了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更有陪嫁的媵妾三人。嫡女出嫁携媵妾,乃先秦贵族旧制,其中年长的春桃,原是懿姜的贴身侍女,被选为通房大丫头,将随主入田府。
迎亲当日,天未亮,田完府中已是一片忙碌。仆役们悬红灯、贴红绸,庭院中摆着两排青铜灯台,灯芯燃得正旺;新房设在正寝东室,门上贴了剪金的 “囍” 字,室内铺着绛色地毯,床榻是新制的梓木床,上铺绣着 “鸳鸯戏水” 的锦被,枕头里塞了兰草与薰衣草,满室清香。田完身着爵弁服,玄色上衣,纁色下裳,衣缘镶黑边,腰系大带,头戴爵弁,足蹬赤舄,由侍从为其整理衣冠时,仍难掩心中喜悦。
迎亲队伍最前是两名执戟士开道,其后是吹箫的乐工(虽《礼记郊特牲》云 “婚礼不用乐”,但齐国俗礼中,迎亲时可奏轻乐,取 “喜庆” 之意,故乐工仅吹箫,不奏鼓),再后是田完乘坐的安车,车厢涂朱,车轮裹青布,车前驾着两匹白马,马头上系着红缨。队伍中还随带 “御轮” 之礼所需的五谷(稻、黍、稷、麦、菽),以及供新娘登车的几案。
行至懿氏府外,却见府门紧闭,几个孩童拦在车前,高声喊道:“要想接新娘,先给喜糖尝!” 这是齐地 “障车” 的习俗,意在逗趣讨喜。田完笑着命侍从取出早已备好的麦芽糖,分给孩童与围观的亲友,众人欢呼着让开道路。此时懿氏府中,懿姜正由母亲与嫂子为其梳妆,头戴 “副笄六珈”(副为假髻,笄为簪子,六珈指六颗垂珠),身穿纯玄色镶黑边的嫁衣,外披纁色蔽膝,脸上施了淡粉,唇上点了胭脂。嫂子一边为她插发簪,一边笑道:“我家姜儿今日真是仙女下凡,定能让田大夫魂牵梦绕。” 懿姜垂眸浅笑,耳尖微微泛红。
媒者入府催妆,唱道:“辰时已到,新人登车,愿与君子,共赴家国。” 懿姜拜别父母,母亲握着她的手落泪:“到了田家,要敬夫持家,莫忘了懿氏家风。” 懿姜哽咽应道:“女儿谨记母亲教诲。”随后由兄长抱上几案,再由侍从扶上安车,先秦时 “妇人不立乘”,故新娘需乘车而非骑马。安车启动时,懿氏府中撒五谷,寓意 “驱邪纳福”,围观者纷纷喝彩,迎亲队伍遂往田完府而去。
迎亲队伍归府时,田完府中早已宾客盈门。高傒、国归父等大夫立于府门两侧,见安车到来,便上前迎接。田完先下车,再转身扶懿姜下车,懿姜头戴盖头(以红绫制成,遮面至肩),手持绢帕,由田完牵着,踩着红毡步入府中。府门内设有火盆与马鞍,侍女高声解说:“跨火盆,烧去晦气;迈马鞍,平安相伴!” 田完扶着懿姜,先迈过火盆(火盆中燃着炭火,撒了桂花瓣),再跨过马鞍(马鞍上铺着红布,上放一枚铜钱),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郑重,周围宾客纷纷点头称赞:“好一对璧人,礼数周全!”
入府后,先至正堂行拜堂之礼。堂中设案,案上供着天地牌位与齐桓公赐的青铜鼎。司仪立于案前,高声唱礼:“一拜天地 ——” 田完与懿姜并肩躬身,拜向牌位,祈求天地庇佑;“二拜君亲 ——” 因田完无本家亲眷,遂拜向高傒,高傒起身拱手还礼;“夫妻对拜 ——” 两人相对躬身,额头微触,引得宾客一阵欢笑。拜堂毕,司仪喊道:“送入洞房!” 侍从们簇拥着两人,往新房而去。
布置好的新房内,本该由新郎家里人忙活欢天喜地的事,因田完是孤身一人,别无本家长幼到场,有些事儿要由新娘家的人替代。
此时新房中,懿姜的嫂子正拿着一把新笤帚,站在床前扫床,口中诵着吉语:“一扫床前尘,二扫床后灰,三扫聚宝盆,四扫子孙堆。扫去灾与祸,迎来福与贵,新人眠此床,百年永相随!” 她扫得仔细,从床头扫到床尾,扫过的地方,由侍女撒上一把五谷;扫完床,懿姜七八岁的侄子被抱上床,这孩子穿着红肚兜,在床上来回滚着,一边滚一边唱:“滚床滚床,喜气洋洋,先滚床头,生个卿士郎;再滚床尾,生个美娇娘;滚过床中间,夫妻恩爱甜!” 他滚到床头时,摸出一个藏在枕头下的红枣,塞进嘴里,又滚到床尾,拿起一个花生递给田完,引得满室宾客大笑。嫂子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包,递给侄子:“好乖,这是给你的滚床礼!”
待亲友散去,新房中只剩田完、懿姜与侍女。田完手持一杆红木秤,秤杆上刻着北斗七星,取 “称心如意” 之意,走到懿姜面前,轻声道:“娘子,我来为你挑盖头了。” 他一手扶着懿姜的肩,一手持秤杆,先挑盖头左侧,再挑右侧,最后挑中间,红绫缓缓落下,露出懿姜的容颜:巧眉杏眼,皓齿樱唇,乌发上的珠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肌肤在灯烛下透着莹白,真如菡萏出水,娇娇倾国。田完看得失神,喉结动了动,轻声唤道:“娘子……”
懿姜抬眸望他,只见田完面如冠玉,桃花眼含着笑意,玄色爵弁服衬得他身姿挺拔,腰间的白玉带更显温雅。她脸颊微红,轻轻 “嗯” 了一声,目光却不舍得从他脸上移开,自从她见过田完一面的那一天开始,她便暗许芳心,今日终成眷属,心中满是欢喜。
侍女端来铜盘,盘中放着两个连丝带的瓢(即 “卺”),瓢中斟满了稷酒。这是 “合卺礼”,象征夫妻同甘共苦、永不分离。田完拿起一个瓢,递到懿姜手中,自己再拿起另一个,两人手挽着手,将瓢凑近唇边,各喝了一小口。酒液清甜,入喉微暖,懿姜喝得急了些,酒液沾在唇边,田完见状,伸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动作温柔,引得懿姜耳尖更红。
喝完酒,侍女将两个瓢扣在一起,用丝带缠绕成结,收入锦盒中,这 “连卺” 需妥善保管,寓意 “夫妻同心,永结连理”。田完牵着懿姜的手,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坐下,窗外夜色已深,庭院中的灯烛仍亮着,映得室内光影摇曳。懿姜望着田完的眼睛,轻声道:“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此生定要与你相伴。我愿以今生的虔诚,换来世的相守,纵是舍弃一切,也只求与你永不分离。”
田完心中一动,握紧她的芊芊玉手,她的手小巧温热,指尖带着一丝薄茧。他柔声道:“娘子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我孤身一人来齐,原以为此生难觅知己,却得娶你为妻,实乃天赐良缘。” 懿姜闻言,嘴角弯起,拉着他的手起身:“莫急着说情话,去灯下,我给你看看手相。” 田完笑道:“哦?娘子还会看手相?”“幼时听奶娘说过几句,今日便试试。”
两人走到灯台前,田完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懿姜俯身,手指轻轻划过他的掌心,先看指纹,再看掌纹,忽然惊呼道:“你的指头全是斗呢!” 田完挑眉:“斗?这有什么说法?” 懿姜便念道:“奶娘说,‘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不怕苦,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把官做,九斗十斗享清福’。你这十个斗,可是天生的好命!” 田完失笑:“依娘子之言,我今后可要靠你享福了?” 懿姜脸颊微红,却认真道:“才不是,十个斗的人有天生的才气,你定会在齐国大有作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投机,不觉已是亥时。侍女春桃端着铜盉进来,盉中是温热的热水,她躬身道:“主子,夫人,时辰不早了,该安寝了。” 田完点头,春桃便退到床边,将锦被铺开,被面上的鸳鸯图案在灯下栩栩如生,枕头右侧放着一卷细苏绸,下方压着一块细棉白帕。春桃整理好被褥,便立于床边,满面含羞,不敢抬头。
田完看着春桃,温声道:“如夫人辛苦了。”春桃连忙躬身:“主子客气,夫人今日最美,能为夫人侍嫁,是奴婢的福气。” 懿姜拉着田完的手,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田完点头,正欲伸手为懿姜解衣带,春桃却上前一步,想帮忙解扣,懿姜却道:“不用了,你去隔壁歇息吧,有需再唤你。” 春桃一愣,随即明白,躬身应道:“是,奴婢就在隔壁,主子夫人有事随时吩咐。” 说罢,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室内只剩两人,田完挠了挠头,笑道:“方才倒忘了,你让春桃去隔壁……” 懿姜脸颊绯红,却伸手环住他的腰:“今日是咱们的好日子,只想与你单独相处。” 田完心中一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兰草香。他低头,吻上她的额头,再缓缓下移,吻住她的唇,灯烛摇曳,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帐幔缓缓落下,将满室柔情藏入其中。
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与灯烛的光交相辉映;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 咚 ——”,已是子夜时分。田完府中的这场婚礼,不仅是田完与懿姜的良缘之始,更开启了田氏在齐国的百年基业。
根据国仲选中的良辰吉日,田完府上张灯结彩,为了能够迎娶懿姜,他顾不上那个春妮了。
田完春风得意,穿着新婚礼服走过来,问婚礼主持人:“<礼记·郊特牲>云:婚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婚礼不贺,人之序也。我是陈国人,不知齐国是否也遵循这种礼节?”
“田大夫,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齐国也不敢僭越礼制。”
“那就好,那就好。”
布置好的新房内,本该由新郎家里人忙活欢天喜地的事,因田完是孤身一人,别无本家长幼到场,有些事儿要由新娘家的人替代。
懿姜的嫂子乐颠颠拿着一把笤帚,一边口吐芬芳:“新郎新娘入洞房,我是嫂嫂来扫床。一扫金二扫银,三扫扫个聚宝盆。扫房扫房,万事吉祥。新房扫床,子孙满堂。左手扫床生贵子,右手扫床生凤凰,凤凰头上开金花……
接下来,轮到懿姜七八岁的侄子,他在新床上滚来滚去唱着:“走进新房喜洋洋,我给姑丈来滚床。滚床滚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再生姑娘。这张床,真是好,夫妻恩爱过到老。这张床真是宽,堆满金山和银山。我把枕头抖一抖,荣华富贵样样有。我把被子裹一裹,日子越过越红火。祝姑丈姑妈新婚快乐。
看热闹的人一阵欢笑声过后,田完着爵弁服,下裳为纁色,镶有黑色的边。懿姜头戴发饰,身穿镶有黑边的纯玄色衣裳。
待婚礼举行完毕,宾朋离席,完在洞房内拿着一把秤杆,挑开懿姜的盖头,一身凤冠霞帔,菡萏出水的刹那,佼佼乌丝,玉带珠花,巧眉杏眼,皓腕凝霜雪,云堆翠髻,窈窕嫣姌美仙家,娇娇倾国色。
完在她面颊上深深一吻,轻轻说了声:“娘子。”
懿姜微睁杏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郎君,面如冠玉,温文尔美绝伦。光洁白皙的面庞,一对细长多情的桃花眼,透着勾人魂魄的奇异光泽;高挺的鼻梁,透着丝丝倔强。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一袭苏绣红色锦袍,腰系五彩蚕丝白玉带,足蹬青缎白底小朝靴,道不尽的风流潇洒。
二人在寝室中等待新婚第一餐,同享俎中的鱼肉,吃饭毕,侍女捧着斟满酒的两个连丝带瓢,让完和懿姜各执一瓢互碰,手挽着手,让对方各喝上一小口,再互换酒瓢。喝酒后,侍女把两个瓢扣在一起,将丝带缠绕为连卺以锁,其寓意是使两人相爱拴在一起,永不分开。
进行毕合卺礼,懿姜盯着完的眼睛说:“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属于你。我愿用来世的泪化做今生的皈依,用尽全部的力气去爱你。为你我什么都愿放弃,只愿今生有你,永不分离。”
完牵起懿姜的芊芊玉手:“娘子,我想的话你都替我说了,时候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懿姜也拉着完的手说:“莫急,去灯下,让我看看你的手相。”
“打哪儿学来的,这个时候你哪来的兴致看手相。”
“不嘛,我就要在这个时候看看你的手相。”
完跟着她来到灯光下,说:“好,你随便瞧。”
懿姜把完的双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扳着看了个遍,惊呼道:“你的指头全是斗呢。”
“这有什么说处吗?”
“有。人说‘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
“呵呵,那我这十个斗有什么说处呢?”
“‘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把官做,九斗十斗享清福。’而十个手指全是斗的人具有天生的才气。”
“完不才,能娶到你这样的美人,是我今生的福气。”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已是子夜时分,手挽手进了帷帐。
从娘家带过来的活嫁妆——媵妾,即通房大丫头,早已准备好主子战斗用品,被褥铺好,枕头摆放到位,铜盉准备的热水还在冒出蒸汽。见主子进来,丫头满面含羞穿着软底鞋立在床边。
田完说:“如夫人辛苦了。”
“主子辛苦,夫人今日个真真是最美呢。”
“是啊是啊,夫人今天是个最美的新娘,时间不早了,咱们入寝吧。”
田完和懿姜相视一笑,欲要互解罗裳,通房大丫头伸出手来帮忙,懿姜道:“不用了,你去准备卷细苏绸吧。”
“主人,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枕头右侧放着。”
“哦,灯光昏暗,我一时没看到呢。”
“下边放着的是细棉白帕子。”
懿姜脱光了躺在哪儿,对通房大丫头说:“你也去脱了睡吧。”
通房大丫头便去了与男女主人相通的卧室。
田完挠挠脑壳:“我怎么感觉不自在呢。”
“通房大丫头又不是一般的丫头、婢女,适应了就好了。”
就这样,两人战斗的动静,通房大丫头听的真真切切,免不了自己一阵骚动。

27、懿姜无意照铜镜  借阳取火燃芦绒

晨光刚透过缣帛帐子的缝隙,在桑木床榻边投下细瘦的光带,田完便被眼畔一阵晃眼的亮影扰了困意。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宿醉的微胀还残在额角,懿姜特意吩咐备了黍米酒与炙鹿肉。
“醒了?” 通房丫头青禾正蹲在蒲席上收拾,见他掀了帐子,忙起身屈膝行礼,手里还捏着块沾了酒渍的麻布,“夫人在梳妆间呢,刚让我温了龙骨散。”
田完赤着脚踩在铺了芦苇绒的踏板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窜,倒让他清醒了几分。他披了件素色葛衣,趿着木屐往梳妆间去,刚到门口便见铜镜前立着个窈窕身影,懿姜正对着镜面细细揩齿,指腹捏着的龙骨散是用龙骨、寒水石与青盐研磨的,凑近了能闻见清苦的石屑味。她发髻还松着,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发梢沾着点晨起的湿气,见田完进来,便从妆奁里取了块黄帛,蘸了点温热的黄柏汁,往额间轻轻贴。
“这花黄新调的?颜色倒鲜。” 田完从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鼻尖蹭到她发间的蘅芜香,昨晚通房丫头特意用蘅芜叶煮了水洗发,说是秋日里能安神。
懿姜被他扰得手顿了顿,黄柏汁差点蹭到眉梢,她嗔怪地肘了肘他的胸口:“刚醒就没个正形,青禾还在外头呢。” 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勾着笑,抬手要把铜镜往旁边挪,好让田完看清她额间的花黄。可这一挪,镜面正好对着窗棂,晨光顺着镜面折过来,不偏不倚照在田完眼上。
“哎哟!” 田完忙闭了眼,伸手去揉,指腹碰到眼尾的皮肤还带着点灼意,“夫人这镜子,倒比正午的日头还烈,差点把我眼睛灼穿。”
懿姜见他捂着眼睛皱眉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手里的铜镜还映着晨光,在墙面上投下一小团亮斑:“谁让你昨晚折腾到半夜,今晨还赖床?许是日头都看不过去,要催你起身呢。” 她把铜镜递到田完手里,“你自己瞧瞧,眼尾都泛着红,活像被猫抓了似的。”
田完接过铜镜,指尖触到镜沿的蟠螭纹,冰凉的铜意顺着指缝往下沉。这面镜背刻着云雷纹,边缘盘着两条衔尾的螭龙,打磨得光可鉴人。他对着镜面打量自己,眼底的倦意藏不住,可目光落在镜心那团折射的光斑上时,却忽然定住了,方才那光斑照在手上,竟真有几分暖意,若是把这光聚得再拢些,会不会……
“夫君?怎的盯着镜子发怔?” 懿姜见他半天没动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莫不是真被镜子照傻了,也学那怀春的小女儿,对着镜子害相思?”
田完猛地回神,把铜镜举到窗边,调整着角度,让光斑落在案头的芦绒团上。他盯着芦绒看了片刻,见那团绒毛只是微微发热,才转头看向懿姜,眼里闪着光:“爱妻你看,这铜镜折射的日头能灼得人眼痛,若是能让这光聚得更紧些,能不能把这芦绒引燃?”
懿姜凑过去看了看,见芦绒只是软塌塌地伏着,忍不住笑:“你这想法倒奇,铜镜是冷的,日头是远的,难不成还能凑成个火炉?再说了,要取火用燧石便是,犯得着跟一面镜子较劲儿?”
“燧石取火得撞半天,还得有干燥的薪柴,” 田完摸着下巴沉吟,手指在镜背的螭龙纹上摩挲,“若是这镜子能引火,日后在野外赶路,不就有法子了?” 他说着便把铜镜往腰间一挂,转身就要往外走,“我得去造镜作坊一趟,让石丙他们试试。”
懿姜忙拉住他的衣袖,指了指窗外:“你急什么?先把脸洗了。青禾早备了咸盥漱水,还有刚蒸好的黍米糕,吃两口再去也不迟。” 她顿了顿,又朝窗外瞥了眼,眉头微微蹙起,“你没瞧这天色?乌云都压到房檐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雨,把这伞带上。”
田完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果然见天空灰蒙蒙的,风卷着院角的梧桐叶打转,像是要下雨的模样。可他心里记挂着铜镜的事,摆了摆手:“不刮风不下雨的,带伞作甚?累赘。”
“你呀,” 懿姜无奈地叹口气,从门后取了把油纸伞,伞面是用桐油浸过的葛布,伞骨是荆条做的,握着还带着点木香,“就算不下雨,日头烈的时候也能遮阳,就不怕晒得脖子脱了皮?” 她把伞塞进田完手里,又替他理了理衣襟,“早去早回,作坊里的铜烟大,少待些时辰。”
田完刚应了声 “知道了”,抬脚要跨出门槛,忽然听得头顶 “噼里啪啦” 一阵响,像是有石子砸在瓦上。他抬头一看,只见豆大的冰雹从乌云里砸下来,有的竟有拇指大小,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白痕。
“这鬼天气!” 田完退了半步,看着冰雹砸在梧桐叶上,把叶片砸得七零八落,“我刚要出门,就下冰雹,难不成是不让我去?”
懿姜也吃了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一把扯住田完的衣角:“你等等!” 转身朝里屋喊,“青禾!快把灶房里菜刀拿来!”
田完一脸茫然:“拿菜刀作甚?难不成要砍冰雹?”
懿姜没答话,只是朝他摆了摆手。不多时,青禾捧着一把菜刀跑出来,刀身还带着点灶火的锈迹,刀柄是梨木的,磨得发亮。懿姜接过菜刀,走到门槛边,抬手就把刀往院子里扔去,菜刀 “当啷” 一声落在青石板上,刀刃朝上,映着灰蒙蒙的天。
田完正要问她这是做什么,却见空中的冰雹竟真的小了些,砸在地上的声响也轻了。懿姜却没停,又朝青禾喊:“再去把剪子拿来。”
青禾不敢耽搁,转身又跑进去,很快拿了把黄铜剪子出来。懿姜接过剪子,手腕一扬,剪子 “叮” 地落在菜刀旁边,张开的剪口对着天空。说来也奇,这剪子刚落地,空中的冰雹便像被人掐断了似的,登时停了,只剩下乌云还在头顶飘着,风也小了不少。
田完看得目瞪口呆,快步走到院子里,捡起菜刀和剪子,回头看向懿姜:“爱妻你…… 你会降妖捉怪?这冰雹怎的说停就停?”
懿姜倚在门框上,笑得眉眼弯弯:“什么降妖捉怪,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子。我娘说,刀剪是金铁之物,能镇住空中的‘雹煞’, 冰雹是‘煞气相凝’,金铁能破煞,扔出去自然就停了。”
田完拿着刀剪走回来,还是觉得新奇,反复看了看手里的铁器:“竟有这般巧事?我当百工官这么久,见多了铜铁造的器物,倒不知还能镇冰雹。” 他把刀剪递给青禾,又掂了掂手里的油纸伞,“既然冰雹停了,我便去作坊了,傍晚定回来陪你用饭。”
懿姜点点头,又叮嘱了句 “路上小心”,看着田完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转身回屋,让青禾把黍米糕热着,等田完回来吃。
田完揣着满心的念头,脚步匆匆往造镜作坊去。这作坊在城西南的百工巷里,挨着冶铁坊和制陶坊,没走多远就能闻见一股铜锈味,混着熔炉的烟火气。作坊的门是两扇厚重的榆木门,门上挂着块木牌,写着 “百工造镜坊” 五个字,是前百工官题的。
他刚推开门,就见作坊里烟雾缭绕,熔炉里的炭火正旺,红通通的火苗舔着炉壁,映得满室发亮。几个工匠正围着一张石案忙碌,有的在打磨铜镜坯子,有的在给镜背刻纹,石屑和铜末落了一地。
“百工官来了!” 一个身材敦实的工匠最先看见他,忙放下手里的刻刀,拱手行礼。这工匠叫石丙,是作坊里最资深的造镜匠,手上满是铜锈,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锡末,脸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去年熔铜时溅起的铜水烫的。
田完摆了摆手,径直走到石案边,从腰间解下那面蟠螭纹铜镜,放在案上:“石丙,你看这面镜,能不能照着它的样子,造一面能引火的镜?”
石丙愣了愣,拿起铜镜翻来覆去看了看,又凑到窗边,对着阳光晃了晃,镜心的光斑落在地上,亮得刺眼。他挠了挠头:“百工官,您是说…… 用铜镜引火?可这铜镜是用来照影的,怎么引火?”
“你看,” 田完拿过铜镜,调整着角度,让光斑落在案头的一块干芦绒上,“方才我在家,这光斑照在手上都觉得灼人,若是能让这光聚得更拢些,说不定就能把芦绒引燃。”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用做这么大,跟夫人手里握的镜差不多大就好,方便携带。”
石丙皱着眉,盯着那团芦绒看了半天,又摸了摸铜镜的镜面:“这铜镜是青铜造的,反光虽亮,可聚光怕是不够。要不…… 我先试试?按这镜的尺寸,铸一面小的,打磨得亮些,看看能不能聚光。”
田完点点头:“好,你尽快试验,有消息了就去府里告诉我。” 他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离开作坊,临走时还特意看了看天,乌云散了些,露出点淡淡的天光,倒不用担心下雨了。
接下来的几日,田完心里总记挂着心事,每日下了衙都要绕到作坊去看看。可石丙的试验却不太顺利,头一日铸的小铜镜,打磨得比田完的蟠螭镜还亮,可对着阳光聚光,芦绒只是发热,连烟都不冒;第二日又把镜面磨得更凸了些,聚的光斑更小了,可芦绒还是只发烫,就是不着火。
石丙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把作坊里的工匠都叫来一起琢磨,有的说镜面不够亮,有的说铜的材质不行,还有的说日头不够烈。田完来的时候,正见石丙蹲在炉边,手里捏着块铜片,愁眉苦脸地叹气。
“怎么了?还是不行?” 田完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丙站起身,把铜片递给他:“百工官,您看,这青铜镜磨得再亮,聚光也只能到烫手的程度,就是引不着火。俺们试了正午的日头,也试了干松的芦绒,都不行。俺…… 俺实在没辙了。”
田完接过铜片,指尖触到镜面,冰凉光滑,能照出他的影子。他盯着铜片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上月去冶铁坊,见工匠给兵器镀锡 —— 锡比铜亮,镀了锡的剑鞘,能映出人的眉眼。他眼睛一亮,对石丙说:“你们往铜水里加些锡试试?锡比铜亮,说不定能让镜面的反光更强,聚光也更烈。”
石丙愣了愣,随即一拍大腿:“对啊!俺怎么没想到!去年给公侯造的锡镜,比青铜镜亮多了,就是容易氧化,没几日就发乌。若是往铜水里加锡,造出来的镜又亮又不容易发乌,说不定真能行!”
田完笑了:“那便试试,加锡的量你们拿捏着,别太多,免得镜面太脆。”
石丙连连点头,立马招呼工匠们准备熔铜,熔炉里的炭火又烧得旺了起来,铜块扔进炉里,很快熔成了通红的铜水,石丙小心翼翼地往炉里加了点锡块,锡块遇着铜水,瞬间化了进去,铜水的颜色也变得更亮了些。
第二日一早,天刚亮,田完还没起身,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石丙的呼喊:“百工官!成了!成了!”
田完一骨碌爬起来,连鞋都没穿好就往外跑,只见石丙手里捧着个小木盒,跑得满头大汗,脸上却笑开了花。他把木盒递到田完手里,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亮得能照出人的发丝,镜背没刻花纹,只铸了个小小的 “燧” 字,边缘打磨得圆润,握在手里正合适。
“百工官,您看!” 石丙拉着田完走到院子里,从怀里掏出一小团干芦绒,放在石桌上,然后拿起那面锡铜镜,对着初升的太阳调整角度。晨光顺着镜面折过来,聚成一小团刺眼的光斑,落在芦绒上。
田完屏住呼吸,盯着那团芦绒,不过片刻,芦绒的边缘就开始发焦,接着冒出一缕细细的白烟。石丙屏住气,轻轻吹了吹,白烟更浓了,忽然 “噗” 的一声,一团小小的火苗窜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芦绒,很快烧旺了。
“成了!真成了!” 石丙激动得手都在抖,声音也有些发颤,“百工官,您说的没错,加了锡的镜,聚光真的更烈!俺们今早天不亮就起来试验,试了三次,都引着火了!”
田完也很是高兴,接过那面铜镜,反复看了看,又学着石丙的样子,对着太阳聚光,光斑落在手背上,果然比之前的青铜镜灼人,不一会儿就觉得发烫。他笑着说:“这镜不能叫铜镜了,得给它起个名字。”
石丙忙问:“百工官见多识广,您说叫什么好?”
田完摩挲着镜背的 “燧” 字,沉吟片刻:“遂人氏钻木取火,传下钻燧之法;这镜是借太阳之火,便叫‘阳燧’吧,‘阳’是太阳,‘燧’是取火之器,合起来就是借阳取火之意。”
“阳燧!好名字!” 石丙拍着手叫好,“又好听又好记,还透着学问!日后这阳燧传出去,人人都知道是百工官您的发明!”
田完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一人的功劳,是你们工匠们反复试验的结果。往后还要多造些阳燧,分发给军中将士和郊野的农夫,也好方便他们取火。”
接下来的几日,作坊里忙着铸造阳燧,田完也时常去帮忙,有时还会把懿姜接来作坊,让她看看阳燧。懿姜见阳燧能引火,也很是惊奇,握着阳燧看了半天,笑着说:“没想到你当初对着镜子的一句戏言,竟真造出了这么个好东西。”
这日午后,田完又带着阳燧在院子里试验。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握着阳燧,对着太阳聚光,芦绒很快就着了火,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动。懿姜端着一壶凉茶走过来,刚要递给田完,忽然一阵风卷着云彩飘过来,遮住了太阳。
阳光一暗,阳燧的光斑顿时没了,火苗也 “嗤” 地一声灭了,只留下一缕青烟。田完抬起头,望着空中的云彩,轻轻叹了口气:“若是白天黑夜都有太阳就好了,这样就算在夜里,也能用阳燧取火。”
懿姜把凉茶递给她,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夜里有月亮,你怎不琢磨着借月光取火?”
田完愣了愣,转头看向懿姜,见她眼里带着笑意,便也笑了:“月光太弱,怕是聚不了那么烈的光。不过…… 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握着阳燧,望着天上的云彩,心里忽然有了个新念头,若是能造出一种镜,既能借日光取火,又能借月光照明,岂不是更好?
风又吹过院子,梧桐叶沙沙作响,阳燧握在手里,还带着点日光的暖意。田完看着懿姜额间的花黄,忽然觉得,这世间的奇思妙想,往往就藏在寻常的日子里,就像那面偶然折射阳光的铜镜,竟引出了阳燧的发明;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竟让他知道了刀剪镇煞的古法。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阳燧,镜背的 “燧” 字在光下泛着淡淡的锡光。或许,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奇思妙想,从这些寻常的日子里冒出来,就像这阳燧的火苗,虽小,却能照亮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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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处心积虑讨欢心  斫轮老手言糟粕

这年秋,临淄城外的棘津猎场飘着一层薄霜。
齐桓公姜小白勒住缰绳,胯下的“逐电”马打了个响鼻,前蹄在枯黄的草地上刨出浅坑。他刚从召陵之盟归来,诸侯们尊他为“伯主”的奉承话还在耳边打转,可管仲近日总以“老病”推脱朝会,朝堂上少了点往日的利落劲儿,倒让他心里空落落的,只得借打猎排遣。
“君上,天凉了,该回营歇息了。” 御手公孙甲牵着一辆朱漆木路车过来,车辕上的铜铃随着脚步轻晃。这木路车是诸侯打猎专用的,车厢朴素,只在车轼上刻了简单的云纹,车轮是榆木做的,边缘包着铁皮,走在土路上沉稳不晃。
桓公刚要抬脚上车,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恭敬的问候:“君上猎得尽兴否?臣田完在此等候多时了。”
来人穿着深青色的工正官服,腰束铜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正是掌管齐国百工的田完。这田完毕竟是“外来人”,在齐国宗室林立的朝堂里,总需找些机会稳固地位,近来便总留意桓公的喜好。
桓公回头看他,语气平淡:“今日只猎得几只雉鸡,算不得尽兴。你不在百工坊监工,来这儿做什么?”
田完上前两步,目光落在木路车上,故作疑惑道:“君上,臣瞧这木路车虽结实,却少了些气象。您如今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连周天子都赐了胙肉,怎的还乘坐这等诸侯常车?”
桓公脸一沉,抬手掸了掸衣摆上的草屑:“亏你还是工正,连周礼都忘了?天子有五路,玉路以祀天,金路以会诸侯,象路以朝聘,革路以即戎,木路以田猎;诸侯只得用象路以下,打猎乘木路,这是规矩。”
田完早料到他会提周礼,眼珠转了转,声音压得更低:“君上所言极是,可如今的天下,哪还有往日的规矩?周天子困在洛邑,连郊祀的牛羊都凑不齐,您却率诸侯尊王攘夷,这‘伯主’之位,早比天子还金贵。那象路车,诸侯们都能用,怎能配得上您?”
这话正戳中桓公的心思。他虽嘴上说守礼,心里却早想过 “越制” 的事,只是怕管仲反对,又怕诸侯说闲话。他摸了摸车辕上的铜铃,沉吟道:“你这话虽在理,可改造象路,毕竟是僭越。仲父要是知道了,怕是要啰嗦。”
“君上不必忧心!” 田完立刻接话,语气里满是笃定,“臣有一计:咱们不改造旧象路,索性造新的,按天子五路的规格,造玉路、金路、象路、革路、木路各一辆,只是在每辆车的车厢侧面刻一个‘齊’字。这样一来,既显咱们大齐的威风,又能说‘此乃齐侯专用,非天子之制’,诸侯们就算想挑理,也找不出错处。”
桓公眼睛一亮,猛地一拍车厢:“好主意!可这造车的手艺,寻常工匠怕是不行。”
“臣早想好了!” 田完躬身道,“巾车官郤丙管着全国的车匠,他手里定有斫轮老手。臣这就去找他,保准找个手艺顶尖的,让君上满意。”
桓公哈哈大笑,拍了拍田完的肩膀:“好,这事就交给你办。若是造得好,寡人赏你百亩良田。”
田完谢了恩,转身快步离开猎场。他知道,这事儿成了,自己在齐国的根基就能稳一分,毕竟,能让桓公舒心的人,总不会被亏待。
次日清晨,田完便去了巾车署。巾车官郤丙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脸上满是皱纹,手里总攥着一把丈量车轮的木尺,见田完来了,忙迎上前:“工正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地方?”
“郤大人客气了。” 田完坐下,开门见山,“君上要造五辆路车,按天子规格,刻‘齊’字为记,你这儿可有能担此任的斫轮老手?”
郤丙闻言,眉头皱了皱:“天子五路?这可是大事。要说斫轮的手艺,整个临淄城,没人比轮扁更厉害。那老东西造了六十年车轮,从庄公时候就开始做,咱们齐国的诸侯象路,半数都是他造的。”
“轮扁?” 田完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手艺真这么好?”
“那可不!” 郤丙放下木尺,语气里带着几分佩服,“去年鲁国季孙氏来聘问,要造一辆象牙装饰的象路,找了十几个工匠都不满意,最后还是轮扁出手,那车轮的榫头,宽一分则松,窄一分则紧,走在石板路上连响声都没有。只是这老东西脾气倔,十匠九难缠,他更是‘木匠鬼不缠’,认准的理儿,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田完点点头:“脾气倔不怕,只要手艺好。咱们现在就去他家,请他入宫造车。”
郤丙无奈,只得领着田完往临淄城外的百工里走。百工里是工匠聚居的地方,路边堆着木材、铜料,空气中飘着刨花和桐油的味道。轮扁的家在巷子最深处,院里堆着几捆干透的榆木,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轮氏工坊”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轮扁!在家吗?” 郤丙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探出头来。他穿着粗布短衣,手上满是老茧,指缝里还嵌着木屑,正是轮扁。他看见郤丙,又扫了一眼田完,语气平淡:“郤大人,这位是?”
郤丙忙介绍:“这是工正田完大人。田大人找你,是有要事。”
田完上前,拱手道:“轮师傅,寡人…… 哦不,君上要造五辆路车,听闻你是斫轮老手,想请你入宫,不知你愿不愿意?”
轮扁眯起眼睛,打量了田完片刻,问道:“何时动工?”
“明日如何?” 田完想尽快成事,语气里带着几分催促。
轮扁却摇了摇头,转身从屋里拿出一本泛黄册卷,翻到其中一页:“明日是季月逢丑,乃‘红煞’之日。我们造车的,最忌这天出工。去年城西的王木匠,就是季月丑日出工,刨木头时木茬子崩了眼,到现在还瞎着一只;还有前年,城南的李木匠这天造车轮,刚安好的辐条就断了,砸坏了车轴,赔了半年工钱。田大人,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日子,饿死也不出工。”
田完愣了一下,他从没听过工匠还有这规矩。郤丙在一旁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工正大人,老工匠都信这个。季月逢丑,五行属土,车轮属木,土克木,确实不吉利。要不,就延迟一天?”
田完无奈,只得点头:“那便后日动工。你准备好工具,后日清晨,我派人来接你。”
轮扁应了声 “晓得了”,便关上了门。田完走出巷子,忍不住问郤丙:“这工匠的禁忌,还有多少?”
郤丙笑了笑:“多着呢!木匠忌用槐木做门,说‘槐’通‘鬼’;铁匠忌在午时打铁,说会惊了火神;陶匠忌用破陶片垫窑,说会漏了火气。咱们管百工的,也得顺着他们点,不然他们跟你拧着来,活计也做不好。”
田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暗忖:这些工匠虽地位低,却有自己的规矩,往后打交道,还得多留意。
后日清晨,轮扁背着工具箱,跟着田完的人进了宫。宫门外的空地上早已搭好了临时工坊,堆着上好的榆木、象牙、铜片,还有熬好的桐油。桓公也来了,正站在工坊边,身边跟着几个侍臣。
桓公见轮扁来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造了多少年车轮?”
轮扁躬身回答:“回君上,从庄公七年开始,到如今,正好一个甲子。”
“一个甲子?” 桓公有些意外,“这么说,你真是斫轮老手了?”
轮扁却摇了摇头:“君上,‘老手’不敢当。造车这活,没有止境,今年的手艺,比去年好;明年的手艺,又比今年好。要说‘老手’,得等我闭了眼,后人评说才算。”
桓公倒被他这话逗笑了:“好个实在的老工匠!这样,你在这儿造车,我在堂上处理公事,透过窗口能看见你,也算亲自监督。咱们互不相扰,如何?”
轮扁应道:“君上处理国政,臣怎敢相扰。”
田完在一旁悄悄拉了拉轮扁的袖子,低声道:“轮师傅,君上可是特意来监督的,你可得用心,别扫了君上的兴。”
轮扁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斧头、刨子、凿子,开始打量地上的榆木。他先抱起一根榆木,放在耳边敲了敲,又用手指摸了摸木纹,喃喃道:“这木头发干了三年,正好用。” 说着,便拿起斧头,开始砍削木材。
桓公见他动了工,便转身进了旁边的堂屋。堂屋里摆着一张案几,上面堆着几卷简册,都是管仲近日整理的治国方略,还有一些圣人言论。桓公坐在案前,拿起一卷简册,读了起来。读到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时,他觉得这话深得心意,不由得朗朗出声。
堂外,轮扁正用刨子刨着木坯。他听见桓公的读书声,抬起头朝窗口望了望,又低下头继续刨木。这样过了半个时辰,桓公又读到 “汤誓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声音愈发响亮。轮扁停下手里的活,皱了皱眉,朝窗口看了一眼,桓公正沉浸在简册里,手指还在案上轻轻敲击,显然把监督造车的事忘了。
轮扁挠了挠头皮,放下刨子,犹豫了片刻,还是迈开步子,走上堂来。他在离桓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道:“请恕臣斗胆,敢问君上读的是什么?”
桓公正读到兴头上,冷不防被人打断,颇有些意外。他抬头看见是轮扁,虽有些不悦,但看在他年纪大的份上,也没斥责,只是淡淡道:“寡人读的是圣人写的东西。”
轮扁又问:“那圣人还在吗?”
“早死了。” 桓公拿起简册,轻轻拍了拍,“这都是几百年前的圣人之言。”
“这么说,君上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而已!” 轮扁语气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桓公猛地放下简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一拍案几,喝道:“寡人读的是圣人典籍,你一个做车轮的,也敢妄议?你倒说说,这怎么就成了糟粕?说不出道理,今日便叫你难逃一死!”
堂外的侍臣听见动静,都涌到门口,紧张地看着里面。田完也赶了过来,看见桓公发怒,心里暗暗着急,却不敢插嘴。
轮扁却一点也不慌,他躬身道:“君上息怒,臣是根据自己造车的活计,才明白这个道理。臣给您说说造车轮的事,造车轮,最要紧的是榫头和卯眼的配合。榫头做得宽了,车轮就松滑,走不了几步就会散架;做得紧了,卯眼就涩滞,榫头安不进去,就算硬砸进去,车轮也会变形。只有松紧适宜,车轮才能转得顺畅,用几十年都不坏。”
他顿了顿,伸出双手:“君上您看,臣这双手,满是老茧。这松紧的分寸,臣心里清楚,手上也能做到,刨木的时候,要顺着木纹走,凿卯眼的时候,要控制着力道,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可臣要是想把这分寸说给儿子听,却说不出来。臣只能说‘宽一点’‘紧一点’,可这‘一点’是多少?是一分,还是半分?臣说不清楚,儿子也学不会。”
桓公皱着眉,没说话,显然在听他说。
轮扁继续道:“臣的儿子跟着臣学造车,学了三十年,还是做不好榫头。不是他不用心,是这手艺里的分寸,只能靠自己练,靠自己悟,说不出来,也写不下来。所以臣今年七十多岁了,还得自己动手造车,臣的手艺,臣带不走,也传不下去。”
他抬头看着桓公,语气诚恳:“圣人的道理,和臣的手艺是一样的。圣人活着的时候,他心里的道理,就像臣手上的分寸,是活的,是能用来治国、安民的。可圣人死了,他把道理写在简册上,就像臣把‘宽一点’‘紧一点’说给儿子听,那些写下来的话,是死的,没了圣人当时的心思、当时的处境,不过是些空文。君上读这些空文,不就像臣的儿子听‘宽一点’‘紧一点’一样,学不到真东西吗?所以臣说,这是古人的糟粕。”
桓公听完,愣在那里。他看着轮扁满是老茧的手,又看了看案上的简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读了不少典籍,总觉得古人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可轮扁的话,却像一把锤子,敲碎了他的执念,是啊,要是只抱着书本,不结合实际,那些道理再好听,又有什么用?
过了好一会儿,桓公才站起身,走到轮扁身边,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斧头。这斧头的木柄被磨得光滑,刃口闪着寒光,显然用了很多年。
就在这时,田完和郤丙匆匆走进来。他们看见桓公握着斧头,脸色难看,轮扁也站在一旁,气氛紧张,忙上前劝阻。郤丙一把拉住桓公的胳膊,急道:“君上息怒!万万不可动气!”
桓公皱了皱眉:“寡人不过是看看他的斧头,你慌什么?”
郤丙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着脸道:“君上有所不知,民间有‘四不摸’的说法,碰不得啊!”
“哦?哪‘四不摸’?” 桓公来了兴致,放下了斧头。
郤丙看了看田完,见田完点头,才解释道:“这‘四不摸’,一是木匠的斧头,二是厨师的刀,三是单身汉的行李,四是大姑娘的腰。木匠的斧头是吃饭的家伙,刃口锋利,摸了容易伤手,更重要的是,这是对工匠的不尊重,就像君上的佩剑,旁人也不能随便摸;厨师的刀也是一样,关乎生计;单身汉的行李里,藏着他的私物,摸了失礼;大姑娘的腰,是礼教所忌,碰了就是侮辱。”
桓公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民间还有这么多讲究!好,寡人尊重你们的规矩,这斧头,寡人不摸了。”
他转身看着轮扁,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这老工匠,倒是有几分道理。寡人今日听你一席话,比读十卷简册还受用。你安心造车,要是造得好,寡人赏你十金,再赐你一块‘斫轮圣手’的木牌。”
轮扁躬身谢恩:“臣谢君上恩典。臣定当用心造车,不辜负君上的信任。”
接下来的一个月,轮扁都在宫门外的工坊里造车。他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先祭拜“鲁班先师”,再开始干活。刨木、凿卯、安辐、裹漆,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桓公也常来看看,有时还会问他造车的细节,轮扁都一一解答,偶尔还会说几句 “手艺要靠练,道理要靠用” 的话,桓公听了,总点头称是。
五辆路车造好那天,临淄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玉路车的车厢用白玉装饰,阳光下闪着柔光;金路车用黄铜镶边,显得威严庄重;象路车的车轼上嵌着象牙,细腻光滑;革路车的车厢裹着牛皮,结实耐用;木路车则朴素大方,适合打猎。每辆车的侧面,都刻着一个大大的“齊”字,格外醒目。
桓公看着五辆路车,心里十分欢喜。他赏赐了轮扁十金和木牌,也赏了田完。田完谢恩时,脸上满是笑意。
轮扁拿着赏赐回了家,把“斫轮圣手”的木牌挂在门口。有人问他:“你敢跟桓公说圣人的话是糟粕,就不怕死吗?”
轮扁笑了笑,拿起斧头,继续刨着一块榆木:“我只是说我心里的道理,君上是明主,听得进真话。再说,造车要讲分寸,做人也要讲分寸,该说的话,就得说;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
后来,桓公常乘坐那辆金路车去会诸侯。诸侯们见了,虽有几分羡慕,却因车上刻着“齊”字,也没话说。而轮扁的故事,也在齐国的百工里流传开来,成了工匠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那个敢跟桓公论“糟粕”的老木匠,成了他们心中的“匠人风骨”。
再后来,管仲听说了轮扁的话,特意派人去请他。两人聊了半天,管仲感叹道:“百工之中,亦有智者。这‘活道理’与‘死文字’的区别,我竟不如一个老木匠看得透彻。”
而桓公,也渐渐明白了“务实”的重要性。他不再只抱着简册读,而是常去田间、工坊看看,听百姓和工匠的想法。齐国的国力,也在他的治理下,愈发强盛,这一切,都始于那个秋天,一个老木匠和一位霸主的对话。

29、大谏之官东郭牙  怒斥田完汲酒器

暮春时节的淄河岸边,总带着股清润水汽。杨柳枝已抽得满条碧绿,垂在河面的枝条被风一吹,就轻轻蹭着流水,惹得水下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青石板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淄水自西向东奔涌,水面上舟楫往来如梭,有的载着粮米,有的装着布帛,船家的号子顺着风飘远,混着岸边孩童嬉闹声,倒成了临淄城外最鲜活景致。
田完沿着河边小径踱步时,刚处理完百工署里督造农具的琐事。他身着一件淡青色锦袍,腰束玉带,因连日操劳,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却仍借着哼《采芑》曲儿打发倦意,他双手跟着节拍轻轻打晃,脚步也慢了些,似要多享片刻清闲。
忽然,一声清脆的“站住不许动”撞进耳里。田完停下脚步,低头一看,只见三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他,最大的那个不过十岁,手里攥着节青竹,竹节一头对着他,眼里满是顽劣的笑意。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起哄,手里各攥着类似的竹节,显然是早商量好要“捉弄”路人。
田完见是孩童戏耍,倦意消了大半,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你们这小小年纪,莫非是要劫财?”
“谁要劫财!” 攥竹节的孩子梗着脖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推竹节,竟有股细流“嗤”地喷了出来,刚好落在田完的袍角上。另外两个孩子见状,也学着他的模样推竹节,三股细流齐刷刷朝田完身上喷,惹得孩子们笑作一团。
锦袍被溅得星星点点,田完却不恼,他本就不是苛责之人,反倒被那能喷水的竹节勾了兴趣。他蹲下身,尽量与孩子们平视,语气温和:“小孩儿,这能喷水的玩艺儿,能让我瞧瞧吗?”
最小的孩子立刻把竹节藏到身后,警惕地瞪着他:“看什么看!你要是抢了去怎么办?” 说完还往大孩子身后躲了躲。
倒是那领头的孩子大方些,把竹节递了过来:“看就看,又不是什么宝贝,就是截老竹,有什么好抢的。”
田完接过竹节,指尖触到竹身的凉意,还有竹节天然的纹理。他仔细打量:这竹节约莫两掌长,比拇指略粗,竹节一头钻了个小孔,孔里塞着根裹了粗布的小木棍,木棍一端露在外面,能自由抽拉。他试着抽了抽木棍,果然有“咕噜”声,再推回去,小孔里便喷出细流。原来这是借着布的吸水性,把水吸进竹节里,再靠推力把水喷出来。
“这法子倒巧。” 田完忍不住赞叹,又把竹节还给孩子,“你们自己做的?”
领头的孩子点点头,带着几分得意:“是我爹教的!他说农闲时编筐剩的竹头,扔了可惜,不如做个玩艺儿给我们耍。”
“呵呵,你爹倒是个巧人。” 田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水珠,目光落在那竹节上,忽然心里一动,百工署近日正愁宴饮时舀酒容易洒,这竹节吸水的原理,若是改成铜铸的,岂不是能用来汲酒?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竟忘了倦意,连哼曲的心思都没了,只想着回去要赶紧画图,让工匠试试。
孩子们见他盯着竹节发愣,还以为他还想看,又把竹节递过来:“你要是喜欢,再玩会儿?”
田完回过神,笑着摆手:“不了,还给你们,这玩艺儿好得很,你们接着玩。” 说罢便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快了些,眉宇间的倦意早已被兴奋取代,连哼曲的调子都比刚才亮了几分。
转眼过了半月,桓公因葵丘会盟后齐国财库充盈,又感念众臣操劳,特意在宫中设宴,定在午时开席。
可到了午时三刻,宰相管仲还没到,桓公坐在上位,手里摩挲着爵杯的纹路,频频朝殿外望,连平日里爱尝的脯肉都没动几口。
“仲父怎么还没来?” 桓公又一次问身边的鲍叔牙,语气里带着几分急躁,他虽敬重管仲,可这是君臣宴饮,管仲身为相国,迟到这么久,难免让百官看了议论。
鲍叔牙坐在下首,见桓公神色不耐,忙起身拱手:“君上息怒,管相近日忙着督办盐铁,还要处理莒国边境的文书,许是被琐事绊住,忘了时辰。”
“忘了?” 桓公眉头皱得更紧,手指在爵杯上敲了敲,“寡人设宴,就算再忙,也该记着,他是仲父,可也是齐国的相,百官都看着呢。” 话虽如此,他还是没说苛责的话,只对身旁的侍者吩咐:“你去相府催催,就说寡人等他开席。”
侍者刚走没多久,殿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管仲穿着朝服,袍角还带着几分褶皱,显然是一路赶来的。他刚进殿,就快步走到桓公面前,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喘息:“臣管仲来迟,让君上与诸位久等,还请君上恕罪。”
桓公见他满头薄汗,显然不是故意迟到,脸色缓和了些,举起面前的爵杯:“仲父操劳国事,迟到本可恕,可今日是寡人设宴,百官都在,总不能无罚。罚你一杯酒,如何?”
管仲闻言,起身接过侍者递来的爵杯,双手捧着,却没立刻饮下,他先是扫了眼殿内的百官,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顿片刻,随后竟微微倾斜爵杯,将杯中的酒倒了一半在地上。
“哗啦”一声,酒液落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酒花。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百官都愣住了:管仲迟到本就理亏,如今又倒掉君上罚的酒,这岂不是失礼?连桓公都皱起眉,语气带着困惑:“仲父,你迟到已是不妥,为何还要倒掉寡人的罚酒?这于礼不合吧?”
管仲直起身,整理了下褶皱的朝服,神色坦然:“君上,臣并非故意失礼。臣听闻,酒入喉则舌长,舌长则易说错话,说错话则可能招杀身之祸,臣宁愿倒掉半杯酒,也不愿因酒后失言,落得弃尸荒野的下场。”
这番话既坦诚又带着几分机锋,桓公听了,忍不住笑出声:“你啊你,总能说出些道理来。不过寡人有件事,倒真要问问你,寡人本想攻伐莒国,这事本是你我二人知晓的机密,为何如今满朝都在议论?连城外的役夫都在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仲闻言,脸上的坦然褪去几分,露出困惑:“君上,臣从未对外透露过半字,您怀疑是臣走漏了风声?”
“寡人不是怀疑你。” 桓公叹了口气,手指敲着案几,“这事就你我知道,寡人没说,你也没说,怎么就传出去了?”
“君上是怎么知道役夫在议论的?” 管仲追问。
“前些日子,寡人去城外查看堤坝,见一群役夫在扛木杵,其中一个役夫就跟旁人说,‘君上要伐莒了’,还说得有模有样。” 桓公皱着眉,“寡人当时没敢多问,怕打草惊蛇,可回来后越想越纳闷,这机密怎么就漏了?”
管仲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君上莫急,只需让那日的役夫再去堤坝劳作,且不许找人顶替,臣倒要看看,是谁有这般本事,能猜出君上的心思。”
桓公点头应允,立刻让人去传旨。不过一个时辰,那队役夫就被带到殿外,由傧者引着按等级站好。管仲站在殿阶上,目光扫过众役夫,最后停在一个中年汉子身上,那汉子约莫四十岁,穿着粗布短褐,手上满是老茧,却不像其他役夫那般拘谨,反倒抬着头,目光沉稳,似在观察殿内的情形。
“就是此人。” 管仲对桓公低声说。
桓公有些惊讶:“仲父怎知是他?莫非你认识他?”
“臣不认识,却能看出他异于常人。” 管仲笑道,“君上若不信,传他进来一问便知。”
傧者立刻上前,将那汉子引到殿内。汉子走到殿中,躬身行礼:“草民东郭牙,见过君上,见过相爷。” 声音不卑不亢,没有丝毫怯意。
管仲先开口,语气平静:“东郭牙,寡人问你,那日在堤坝上,说君上要伐莒的,是不是你?”
东郭牙直起身,坦然点头:“是,是草民说的。”
这话一出,殿内百官都哗然,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直白,连掩饰都不掩饰。管仲却没惊讶,接着问:“君上与寡人从未对外说过伐莒之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草民不曾听人说,是自己猜的。” 东郭牙语气依旧平稳,“草民听说,君子有三种脸色:悠然喜乐时,是听乐的脸色;忧愁清静时,是办丧事的脸色;生气充沛时,是要用兵的脸色。前些日子,草民在堤坝上,远远望见君上站在高台上,眉峰紧锁,目光凌厉,那是生气充沛的脸色,显然是要用兵;后来又听见君上叹息,那叹息声不是哀伤,反倒带着几分凝重,说的话里总提‘莒’字;再看君上手指的方向,正是莒国的方位,如今齐国周边的小诸侯,唯有莒国尚未归顺,草民便猜,君上是要伐莒了。”
桓公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一个‘三色理论’!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东郭牙躬身道:“君上,目者,心之符也;言者,行之指也。智者观人,从不是先听人说,再去知晓,只需看容貌、察气志、定取舍,便能知人情。草民不过是记住了这话,又恰好望见君上的神态,才敢猜测。”
管仲看着他,眼里多了几分赞赏:“听你说话,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你莫非受过教育?”
“草民不曾正经拜师读书。” 东郭牙有些腼腆,“草民家就在泮宫附近,小时候常去泮水边玩耍,听见先生讲课,就偷偷记几句,时间久了,也懂些道理。”
桓公闻言,愈发欣赏:“今日多亏你,寡人才算解开了纳闷,这事儿不怪你,反倒要赏你。” 说着便对侍者吩咐,“赐东郭牙一杯酒,今日这宴,就从现在开始吧。”
侍者刚要斟酒,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田完来了。他今日来得迟,手里还捧着个铜铸的物件,那物件约莫半尺长,形状像节青竹,顶部铸着个龙首,龙首嘴里衔着个小环,末端是球形,上面刻着含苞的荷纹,看着既不像兵器,也不像礼器,惹得百官都好奇地望过去。
田完走到自己的席位旁,刚要坐下,就有个大夫笑着打趣:“田大夫,今日是君上设宴,又不是上战场,你怎么还带了个铜玩艺儿来?莫非是新造的兵器?”
另一个大夫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几分提醒:“田大夫,宫中规矩,除了侍卫,百官不可带兵器入殿,这要是真的兵器,可是犯了条律,你可得当心。”
田完闻言,只是笑了笑,没解释,只说:“诸位别急,等会儿你们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等田完坐下,百官也都按次序坐好。桓公端起爵杯,清了清嗓子:“今日设宴,一是因为今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百姓安居乐业;二是葵丘会盟后,多亏仲父的计谋,用石头、茅草盘活了齐国的财路,让财库充盈,这都是诸位大夫的功劳,今日就请大家尽兴饮酒,不必拘谨。”
管仲立刻起身附和:“君上说得是,不过诸位也得记着,饮酒要有度,可别恋酒误事。”
百官纷纷起身谢恩,殿内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侍者开始给众人斟酒:桓公面前用的是三足两耳的扁圆腹铜鼎,鼎里盛着酒;百官用的是两耳蛟龙状的簋,簋旁还摆着尊、卮、觥等酒器。轮到给桓公斟酒时,侍者用黄金勺舀酒,想把爵杯斟满,可手一抖,酒就从爵杯里溢了出来,落在案几上,溅湿了桓公的袍角。
桓公的脸色瞬间沉了几分,虽没说话,却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里带着不满,侍者吓得立刻跪下请罪。
就在这时,田完忽然站起身,朝侍者摆了摆手:“你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我这儿有个物件,你用它斟酒,就不会洒了。” 说着便把自己带来的铜铸物件递了过去。
侍者接过铜器,捧着看了半天,还是没明白怎么用,只好抬头问:“田大夫,这…… 这东西该怎么用啊?”
“我教你。” 田完走到侍者身边,接过铜器,先把那鹅蛋形的一端放进盛酒的簋里,然后用拇指轻轻按住竹节上端的方孔,慢慢把铜器提起来,奇怪的是,酒竟没从铜器里漏出来;接着他对准一个空着的觚,慢慢松开拇指,铜器里的酒就 “汩汩” 流进觚里,不多不少,刚好装满一觚,分毫不差。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百官都看呆了,随后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玩艺儿竟这么巧?”“用它斟酒,再也不怕洒了!”“田大夫这手艺,真是绝了!”
桓公也来了兴趣,指着铜器问:“田大夫,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田完躬身回话,语气带着几分得意:“禀君上,这是臣根据那日淄河岸边的竹节玩艺儿改的,是个汲酒器。臣查了上古的文字,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录’。”
“好一个‘录’!” 桓公赞道,“这东西既实用又精巧,你立刻让造办府多铸些,日后招待别国使臣,也让他们瞧瞧咱们齐国的百工技艺。有你这样的工正官,真是齐国的幸事。”
田完刚要谢恩,却听见一声冷嗤,是东郭牙。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此刻却皱着眉,语气里满是不屑:“田大夫的确是个‘人才’。” 这话听着像夸赞,可他话锋一转,语气瞬间尖锐起来,“不过是弄些蹊跷古怪的玩艺儿,讨好君上罢了。”
田完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他没想到东郭牙会突然发难,脸色一下子红了,连耳尖都透着热。他攥了攥手,勉强维持镇定:“东郭先生这话就错了,我是百工官,造实用的器物本就是我的职责,怎么能说我是讨好君上?”
“职责?” 东郭牙猛地站起身,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田大夫,国家的强大,靠的是百姓富足、军队强盛、百官勤政,可不是靠这些雕虫小技!你花心思造这汲酒器,不过是为了让君上夸你一句‘巧’,好博个‘能臣’的名声,这不是讨好君上,是什么?”
田完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造汲酒器,的确有想让桓公赞赏的心思,可也确实是为了解决斟酒洒漏的问题,如今被东郭牙戳穿 “私心”,竟有些手足无措。
桓公见两人争执起来,忙打圆场:“你们俩别争了,今日是设宴,可不是争论的日子,别耽误了大家饮酒。”
“君上,臣不得不说!” 东郭牙却没停,反而朝桓公躬身,语气坚定,“田完这般耗费心力造些无用的玩艺儿,看似是巧思,实则是误君误国,君上若只看重这些雕虫小技,百官都学着讨好君上,谁还会用心办正事?”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管仲一直坐在一旁,没说话,此刻却站起身,眼里满是赞赏:“朝中文武虽多,却少有人像东郭先生这般耿直,敢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挠富贵,这几点,臣不如东郭牙。君上,臣恳请立东郭牙为大谏之官,让他辅佐君上,纠正百官的过错。”
东郭牙闻言,立刻躬身推辞:“相爷,使不得!草民不过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为官之道,怎么能当大谏之官?”
“正因为你眼里容不下沙子,才适合当大谏之官。” 管仲语气诚恳,“大谏之官,要的不是会说场面话,是敢说真话,你有这份心,就比许多官员强。”
“可…… 可草民要是当了大谏之官,肯定会得罪不少人。” 东郭牙有些犹豫,“到时候满朝文武都不待见我,怕是没人愿意与我同朝为官了。”
“只要你做的事有益于国家,得罪人又怕什么?” 管仲看着他,语气带着鼓励,“君上需要你这样的人,齐国也需要你这样的人。”
桓公一直看着两人对话,此刻终于开口,笑着说:“仲父说得对,寡人就欣赏东郭先生这样耿直的人!” 说着便对左右吩咐,“传寡人的旨意,任命东郭牙为大谏之官,明日起上朝议事。”
东郭牙见君上心意已决,只好躬身谢恩:“草民谢君上恩典,定当尽心尽责,不辜负君上与相爷的信任。”
殿内的气氛又渐渐缓和下来,可田完却没了饮酒的心思,他坐在席位上,看着东郭牙接受百官的道贺,只觉得心里发堵。他知道,东郭牙当了大谏之官,日后定会盯着自己的百工署,他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从那以后,田完果然像变了个人。以前他在百工署,凡事都亲力亲为,连工匠铸器的细节都要过问;如今却整日无精打采,上朝也常常迟到,就算到了百工署,也只是坐着发呆,连工匠问他铸器的事,他都只是敷衍一句 “你们看着办”,活脱脱一副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的模样。
这日傍晚,田完回到家,刚进门就把朝服扔在榻上,自己则坐在案几旁,一言不发地叹气。他的妻子懿姜端着饭菜走进来,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皱起眉,这半个月来,田完总是这样,吃饭没胃口,说话没精神,连夜里都常常失眠。
懿姜把饭菜放在案几上,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带着关切:“夫君,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每日回来都唉声叹气,上朝也不积极,是不是在外边遇上什么事了?”
田完抬起头,眼里满是疲惫,还有几分委屈:“嗨,还不是因为那个东郭牙!” 他攥紧拳头,语气带着愤懑,“自从他当了大谏之官,就天天盯着我百工署,我造个新的农具,他说我‘耗费民力’;我想给宫中铸些新的礼器,他又说我‘讨好君上’,我这个百工官,如今是连动都不敢动,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被他削为平民!”
“那个东郭牙,就是个死犟驴!” 懿姜一听,立刻替丈夫抱不平,“他不就是靠猜中君上的心思,才当了大谏之官吗?如今倒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到处挑别人的错!”
“可不是嘛!” 田完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造了个新的纺车,本想让百姓织布更省力,结果他在朝堂上说我‘没经君上同意,擅自造器’,要不是君上替我说话,我那天就得被他参一本!在朝为官,真是太难了。”
懿姜沉默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凑到田完耳边,压低声音说:“夫君,你何不去找卫开方?卫开方是卫国人,你是陈国人,你们俩都是从别国来齐国做官的,也算‘同乡’;再说,卫开方在君上面前也有些分量,你让他在君上面前奏东郭牙一本,说东郭牙‘苛责百官,扰乱朝纲’,看东郭牙还敢不敢嚣张!”
田完愣了愣,有些犹豫:“可…… 可卫开方平日里和我没多少往来,他会帮我吗?”
“怎么不会?” 懿姜拍了拍他的手,语气肯定,“你就跟他说,东郭牙如今盯着你,下一步就会盯着他,卫开方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东郭牙这样的人,迟早会找他的麻烦。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肯定会帮你。”
田完琢磨了片刻,觉得懿姜说得有道理。他原本的颓丧消了些,眼里多了几分希望:“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没想到夫人你竟想得这么周全,我真是佩服。”
懿姜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嗔怪:“你呀,就是太老实了!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别自己憋着,跟我说一说,说不定我就能给你出主意。”
“好,好!” 田完笑着点头,心里的堵意终于消了些,“明日我就去卫开方府上,跟他合计合计,我就不信,那个东郭牙能一直这么嚣张!”
懿姜见他恢复了精神,也松了口气,连忙催他吃饭:“快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明日还要去见卫开方,可得养足精神。”
田完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只觉得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些,他知道,对付东郭牙,光靠自己不行,得找个帮手,而卫开方,就是最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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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喜得贵子田孟夷  曹刿扮作不速客

① 懿姜孕容忧御医献良方​
齐国都城临淄的田府里,少夫人懿姜正对着一面打磨光亮的青铜镜蹙眉。镜中女子本是容貌清丽的世家女,自打怀了身孕,原本细腻如瓷的面颊竟渐渐变得粗涩起来,像是蒙了一层洗不净的尘垢。往日里顾盼生辉的眉眼旁,悄然爬满了淡褐色的雀斑,密密麻麻的,像是春日里田埂上蔓延的草籽;原本莹白的肤色也失了光泽,透着几分晦暗,连脖颈间的肌肤都显得干燥起屑。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面颊上的雀斑,指尖触到粗糙触感,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将铜镜往案上一推,声音里满是委屈:“这般模样,日后如何见人?便是府里的侍女,瞧着都比我清爽几分。”
田完刚从百工署回来,身上还带着些许木屑与铜锈气息。他见妻子眼圈泛红,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心薄茧蹭过她手背,温声劝道:“夫人莫要伤怀。我曾听老嬷嬷说,妇人怀子之时,气血都聚于腹中养胎,容貌难免有变化,这是寻常事。待孩儿平安降生,你调养些时日,定能恢复往日模样。”
“哪个女子不爱惜容颜?” 懿姜垂眸,指尖绞着衣襟上的绣纹,“前日去见君夫人,她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诧异,想来是我这模样让她见笑了。”
田完沉吟片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与宫中御医素有往来,去年为宫室打造青铜礼器时,李御医的母亲得了块上好暖玉,还是我亲手打磨成佩的。我这便去请他来给你瞧瞧,或许有法子缓解。”
懿姜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御医愿为我这妇人诊视?毕竟不是急症。”
“百工虽属末职,却也掌着宫室器物营造,李御医不是那等势利人。” 田完说着,便唤来仆从备车,亲自往御医署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一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便停在田府门前。
李御医身着素色深衣,头戴小冠,手持药箱,步态稳健地跟着田完进了内院。他见懿姜端坐于席上,虽面色略逊,却无病态,又细细询问了饮食、作息,得知她除了容貌变化,并无头晕、腹痛等不适,便松了口气。
“夫人这是孕期血燥所致,并非顽疾。” 李御医抚着山羊须,从药箱里取出一张竹简,用刀刻下药方,“白芷、滑石、白附子各六克,绿豆粉一百二十克,将这些药材研成极细的粉末。每日晨起取少量,用温水调和洗面;若想效果更甚,可兑入新鲜人乳,坚持旬日,定能让肌肤重焕光洁。”
田完接过竹简,再三致谢。待御医走后,他立刻吩咐仆从按方抓药,又让人去乳母那里取来新鲜人乳。懿姜每日依方洗面,不过七八日,铜镜里的女子便渐渐恢复了往日模样,面颊莹白如玉,雀斑消弭无踪,连眼角的细纹都淡了许多。她对着镜子浅浅一笑,眉眼间的愁绪终于散去,田完见了,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② 惊雷迎麟儿孟夷初得名​
这年春分刚过,临淄城里的柳枝抽出了新芽,桃花也开得如火如荼。田府里却是一派忙碌景象,仆从们端着热水、捧着襁褓,往来于内院与厨房之间,脚步匆匆却不敢有半分喧哗。田完身着玄色锦袍,在产房外廊下踱来踱去,双手不自觉地搓着,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忽然,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原本晴朗的春日竟涌起了墨色乌云,风也变得急促起来,卷起院中的花瓣与落叶,打着旋儿飘飞。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炸响,仿佛就在屋顶之上;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将整个庭院照得如同白昼,连产房的窗棂都泛着炫目的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春日里怎会有这般惊雷?” 廊下的仆从们纷纷瑟缩了一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语气里满是诧异。
田完却顾不上惊雷,只死死盯着产房的门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产房里传来一声清亮婴儿啼哭,那哭声响亮而有力,瞬间盖过了窗外风声与雷声。田完猛地停下脚步,眼中迸发出狂喜光芒,刚要抬脚往里走,门帘便被掀开,通房丫头捧着一个裹在锦缎襁褓里的婴儿,喜滋滋地跑出来:“大人!恭喜大人!夫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娃!”
“男娃?” 田完声音都有些发颤,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丫头手里接过婴儿。襁褓里的小家伙闭着眼睛,一张胖乎乎脸蛋泛着粉嫩嫩光泽,像是刚剥壳的鸡蛋;两串弯弯眉毛贴在额间,像极了懿姜眉目模样;虽闭着眼,却能看出眼裂修长,想来睁开眼定是炯炯有神;小巧鼻子下,是一个肉嘟嘟小嘴巴,正无意识地咂着,下巴处还叠着一圈圆鼓鼓软肉,瞧着格外惹人怜爱。
“好,好!” 田完抱着孩子,手指轻轻拂过他柔软的胎发,眼眶竟有些发热,“我田氏终于有后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乳母,转身吩咐管家:“即刻备下百坛好酒、百斤肉食,再请城中有名的乐师来府中奏乐,我要大摆三日宴席,庆贺我儿降生!”
管家躬身应下,又想起一事,问道:“大人,宴席之上,宾客们定会问及公子的名讳。您看,何时为公子取个名字才好?”
“名字……” 田完停下脚步,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思。他来回踱了几步,目光落在院中春草与远处淄水之上,缓缓说道:“俗语有云,‘男不带天,女不带仙’,我儿既是开春第一个月出生,又是我的长子,当取‘孟’字为字,表其长序。至于名,我倒想起‘夷’字,东夷之地,从‘大’从‘弓’,‘大’者,人也,夷俗尚仁,仁者多寿,古有‘君子不死之国’的说法。再者,‘夷’也有‘化险为夷’之意,愿我儿此生能平安顺遂,逢凶化吉。不如就叫‘田穉’,字‘孟夷’?”
管家闻言,连忙击掌赞叹:“姓田,名穉,字孟夷!大人取的这名字好啊!‘从大从弓,东方之人’,将来公子定能有勇有谋,纵横齐鲁大地!”
田完脸上笑容却骤然收敛,他按住管家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凝重:“不可这般妄言!如今齐国朝政复杂,我田氏本是陈国迁来的客卿,根基未稳。若这话传出去,被有心人听了去,说我田氏有觊觎权位之心,轻则丢官罢爵,重则满门抄斩!你要记着,人言可畏,此事到此为止,绝不可再对外人提及半个字。”
管家见田完神色严肃,忙收了笑容,躬身道:“小人知错了,定当守口如瓶,绝不再乱说话。” 田完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往产房走去,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既有了儿子,更要为妻儿守住这份安稳。
③ 庄公欲观社曹刿力劝谏​
时光荏苒,这年夏天格外燥热,临淄与曲阜的太阳像是着了火,晒得地面滚烫,连路边野草都蔫头耷脑。曲阜鲁国王宫里,早朝时文武百官个个汗流浃背,衣襟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连平日里端端正正的冠冕,都有些歪斜。
鲁庄公姬同端坐在高高宝座上,他虽只有二十余岁,却已在位十余年。此时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慵懒。他抬手擦了擦额角汗珠,目光扫过殿下百官,开口说道:“今日朝会,有一事与诸位商议。听闻齐国近日要举行祭祀社神大典,规模盛大,寡人想去临淄观看一番,不知哪位卿家愿陪同前往?”
话音刚落,殿下便走出一人。此人约莫三十多岁,一头乌黑茂密头发用玉簪束在脑后,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狐狸眼,透着几分锐利;高挺鼻梁下,是一张刀刻般厚嘴唇,显得格外坚毅。他身着一袭深褐色皮甲,腰间挂着一柄青铜剑,正是鲁国的大夫曹刿,当年长勺之战,便是他辅佐庄公击败齐军,保住了鲁国的疆土。
“君上不可!” 曹刿上前一步,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前往齐国观看社祭,此举不合礼法,臣请君上收回成命!”
鲁庄公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哦?没想到一向舞枪弄棒、只知沙场拼杀的曹大将军,今日竟也讲究起礼法来了?”
“礼法乃治国之本,鲁国素来以礼闻名诸侯,臣虽是粗人,却也知晓‘无礼则乱’的道理。” 曹刿神色不变,依旧严肃地说道,“礼,是用来整饬百姓、规范君臣的准则。诸侯之间,会见是为了训示上下法则、制定节用财赋的标准;朝觐是为了排列爵位次序、遵循老少尊卑;征伐是为了讨伐对上不恭之人。君上您身为鲁国君主,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鲁国的颜面,岂能随意行事?”
“齐鲁两国本是邻邦,世代有联姻之好。寡人去观看社祭,不过是寻常邦交往来,想来齐君定会隆重接待,何来不合礼法之说?” 鲁庄公微微皱眉,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况且,当年你虽助先王击败过一次齐军,可后来几次交战,鲁国却是屡战屡败。你这般阻拦,莫不是被齐人打怕了,不敢去临淄?”
“臣并非畏惧齐人!” 曹刿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君上可知,诸侯唯有朝聘天子、天子视察四方时,才会有大规模出行,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若非如此,国君不可轻易离境。更何况,国君每一个举动,都会被史官记录在简册之上,流传后世。若是记录举动不合礼法,后代子孙见了,会如何看待您这位君主?去齐国观看社祭,本就不在礼法允许范围内,君上怎能执意为之?”
鲁庄公被曹刿说得有些难堪,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齐人继承了殷商占卜遗风,东夷人常用牛骨占卜吉凶,社祭之时定有不少新奇仪式,寡人不过是想去开开眼界罢了。”
“殷商遗风虽有特色,却并非值得推崇的礼法。” 曹刿寸步不让,“更何况,齐国社祭混杂了东夷习俗与周礼,本就有些不伦不类。君上若是为了学习礼法而去,大可不必;若是为了其他缘由,更不该贸然出行。”
鲁庄公被曹刿戳中了心事,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他原本听说,齐国社祭之时,会允许青年男女聚集在社庙周围,唱歌跳舞,甚至可以自由交往,便动了心思,想去瞧瞧热闹。如今被曹刿点破,心中越发执拗起来,他盯着曹刿,沉声道:“寡人意已决,定要去齐国观社。既然你这般反对,寡人倒要你陪同前往,你可愿意?”
曹刿看着庄公固执的神色,知道再劝谏也无济于事。他心中暗叹一声,只得躬身道:“君上心意已决,臣虽不赞同,却也不敢违抗君命。臣愿陪同前往,只是还望君上三思,莫要因一时兴起,坏了鲁国的礼法名声。”
鲁庄公见曹刿松了口,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挥了挥手:“此事便这么定了,三日后启程前往临淄。” 说罢,便宣布退朝,留下满朝百官面面相觑,曹刿则站在原地,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知道,庄公此去,怕是要惹出麻烦。
④ 曹刿夜难寐途设祝丘计​
是夜,曲阜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几声乌鸦啼叫,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曹刿躺在府邸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乌鸦“嘎、嘎、嘎”地叫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祥之事,听得他心烦意乱。
他猛地坐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夜空学着乌鸦叫声“嘎、嘎”喊了几声。树上的乌鸦被这突如其来声音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叫声也戛然而止。曹刿关上窗户,重新躺回床上,可刚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白天朝堂上的情景,庄公那副执拗模样,百官们沉默态度,还有齐国社祭背后可能隐藏的阴谋。
他越想越不安:庄公年轻气盛,又素来好美色,此次去齐国观社,若是被齐人引诱,做出不合礼法之事,不仅会损害鲁国声誉,还可能被齐国抓住把柄,趁机要挟鲁国。更何况,鲁国与齐国素有争端,汶阳之田被齐国强占多年,至今未能收回,若是庄公在临淄出了差错,鲁国更是雪上加霜。
“不行,绝不能让君上这般胡闹下去。” 曹刿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从床上坐起,点亮桌上的油灯,看着跳动的火苗,一个计划渐渐在心中成型,他或许无法阻止庄公去临淄,但可以想办法让庄公醒悟,甚至利用这次机会,为鲁国争取利益。
三日后,前往齐国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曲阜出发。庄公坐在装饰华丽马车里,看着路边风景,心情格外舒畅。行了半日,他掀开车帘,问身旁随侍:“前面快到何处了?我们走哪条路进入齐国境内比较好?”
随侍躬身答道:“回君上,再往前便是菟裘,从菟裘走,是往日去齐国老路,路途较近。”
“不可走菟裘。” 曹刿的声音从旁边马车传来,他催马来到庄公车旁,说道,“菟裘之地,去年曾有兵灾,如今草木凋零,阴气过重,走那里不吉利。臣以为,不如改走祝丘,祝丘有国君行宫,若是路途劳累,还能在行宫歇息,更为妥当。”
庄公本想反驳,可转念一想,祝丘行宫是当年为鲁桓公夫人文姜所建,文姜是他的母亲,也时常回祝丘小住。去祝丘歇息,倒也能顺便看看母亲留下的遗迹,便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走祝丘吧。”
庄公不知,曹刿劝他走祝丘,实则是费了一番心思。文姜与齐襄公的私情,在诸侯间早已不是秘密,当年鲁桓公带着文姜去齐国,发现文姜与齐襄公私通,愤怒之下质问文姜,却被齐襄公派人害死在临淄。此事不仅是鲁国的耻辱,更是庄公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痛。曹刿便是想借着祝丘的行宫,让庄公回忆起往事,打消去齐国观社念头。
队伍改道前往祝丘,一路上要经过沂沭两河。河水清澈,岸边芦苇长得正盛,风一吹,便发出 “沙沙” 声响。庄公坐在车里,每当队伍经过河边,便会让车马停下,自己下车走到河边,望着滔滔河水出神,一句话也不说。曹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落寞背影,心中暗忖:君上果然还记得往事。
到了祝丘行宫,庄公走进宫内,看着熟悉的陈设 —— 文姜当年用过的铜镜还摆在梳妆台上,上面刻着精致凤纹;窗边竹席上,还留着淡淡香气;墙上挂着一幅《淄水春意图》,是文姜亲手所画。看着这些,庄公眼眶渐渐红了,他想起父亲惨死齐国的场景,想起母亲与舅舅的私情,想起自己年少时在齐国受的屈辱,不由得泪流满面。
“君上,天色已晚,不如就在行宫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曹刿适时上前,轻声说道。
庄公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也好,就在这里住一晚吧。只是…… 莫要耽误了去齐国观社的日子。”
“臣保证,绝不会耽误君上行程。” 曹刿躬身道,“若是君上觉得疲惫,多住几日也无妨,齐国社祭还有好几日才开始呢。”
庄公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内室。入夜后,他辗转反侧,许久才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父亲鲁桓公准备带着母亲文姜和他去齐国,参加齐襄公迎娶周王之女典礼。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等待父亲的是一场阴谋;不知道母亲与舅舅早已暗通款曲;更不知道,这场婚礼之后,父亲亡魂会永远留在齐国土地上,而他会在一片混乱中继承王位。
第二天清晨,庄公醒来时,眼角还带着泪痕。他走出内室,看到曹刿正在庭院里练剑,青铜剑在晨光中闪着冷冽光芒。曹刿见他醒来,收了剑,上前问道:“君上昨夜睡得可好?”
庄公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淄水方向,缓缓吟诵起《齐风》中的诗句:“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道道,垂辔沵沵。鲁道有荡,齐子岂弟…… 敝笱子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这几句诗,讲的正是文姜往返齐鲁之间情景,语气中满是讽刺与无奈。曹刿听着,知道庄公心中已有触动,只是碍于君主颜面,不愿承认自己过错。他没有多言,只是躬身道:“君上,车马已备好,若是准备好了,我们便启程前往临淄吧。”
庄公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走吧。” 只是他的语气,已没有了往日的得意,多了几分沉重。
⑤ 夜访田府秘谋柯地​
队伍一路前行,终于在三日后抵达齐国都城临淄。齐桓公早已派人在城外迎接,一番礼节性的寒暄与宴请后,庄公被安排在驿馆休息,只等来日观看社祭。
这夜,临淄城的西北天空突然乌云滚滚,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上,像是要把整个都城吞没。驿馆里的庄公早已睡熟,而田府中,田完正坐在灯下秉烛夜读,手中捧着一卷《周易》,竹简上的文字在灯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窗户被吹得 “咣当” 作响,桌上油灯被风吹灭,室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田完皱了皱眉,起身准备去关门,刚走到门口,便感觉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衣领,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出声,否则我便杀了你。”
田完心中一紧,借着窗外闪电的光芒,看到眼前之人蒙着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眼睛,身上穿着夜行衣,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他强压下心中恐惧,缓缓说道:“壮士深夜造访,不知有何用意?我田完不过是齐国一个百工之官,家中并无金银财宝,若是壮士为钱财而来,怕是要失望了。”
“我不要你金银财宝。” 蒙面人松开了田完的衣领,声音依旧低沉,“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忙,带我进入王宫。”
“进王宫?” 田完心中更是诧异,“王宫之中戒备森严,昼夜都有卫兵巡逻,更何况如今已是深夜,若是贸然闯入,定会被卫兵发现,到时候不仅我性命难保,壮士也难逃法网。壮士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你只需告诉王宫卫兵,说你有要事向齐君禀报,他们定会放你进去。” 蒙面人上前一步,逼近田完,“到时候,你只需将我带到齐君寝宫附近,剩下的事与你无关。”
田完看着蒙面人眼中的决绝,知道他并非说笑。他定了定神,问道:“壮士能否告知,你进入王宫,究竟是为了何事?若是之事关乎齐国安危,我或许能帮你想别的办法。”
蒙面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既然你问了,我便实话告诉你。我乃鲁国大夫曹刿,此次随鲁君来齐观看社祭,实则是为了刺杀齐君,我要为鲁国夺回被齐国强占的汶阳之田!”
“曹刿?” 田完心中一惊,他早听说过曹刿名声,知道他是鲁国能臣,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胆量,敢孤身一人在齐国刺杀君主。他定了定神,拉着曹刿走到桌边,轻声说道:“曹壮士,你先坐下,听我一言。你想想,若是你今夜刺杀了齐君,真的能夺回汶阳之田吗?”
曹刿皱眉:“君一死,齐国必定大乱,到时候鲁国便可趁机出兵,收回汶阳之田。”
“不然。” 田完摇了摇头,“齐君虽死,齐国还有诸多公子,他们定会争夺王位,到时候齐国虽乱,却也会将怒火发泄到鲁国身上,毕竟齐君是在鲁君来访期间被刺杀,齐国定会认为是鲁国所为,到时候两国交战,鲁国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可能损兵折将,汶阳之田更是无从谈起。”
曹刿沉默了,他知道田完说得有道理,只是心中怒火与执念,让他不愿放弃。
田完见曹刿有所动摇,继续说道:“我听闻,过些时日,齐君要在柯地与诸侯会盟,商议诸侯间的盟约。到时候,各国诸侯都会前往柯地,场面盛大,且有史官记录。你若是在柯地会盟之时,当着众诸侯面挟持齐君,要求他归还汶阳之田,齐君为了顾及颜面,定会答应你的要求。而且,此事被众诸侯与史官见证,齐君日后即便想反悔,也不敢违背盟约,毕竟他若是反悔,便是失信于诸侯,会被天下人耻笑。”
曹刿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站起身,在室内踱了几步,喃喃道:“柯地会盟…… 当着众诸侯的面挟持齐君……此法确实比刺杀稳妥,且能确保汶阳之田归还鲁国。” 他转过身,看着田完,语气缓和了许多:“田大人所言极是,是我太过鲁莽了。”
“壮士也是为了鲁国,情有可原。” 田完笑了笑,“只是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曹刿点了点头,又上前一步,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田大人,今日之事,你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若是此事被齐君知晓,不仅我性命难保,你也会受到牵连。”
“壮士放心。” 田完拍了拍胸口,“此事若是泄露,我田府上下都会遭殃,我怎会拿自己家人的性命冒险?”
曹刿见田完神色诚恳,便放下心来。他对着田完一拱手:“多谢田大人指点,此番恩情,曹刿记下了。齐君的性命,便暂且留着,待柯地会盟之时,我再与他清算!” 说罢,他转身走到窗边,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田完站在室内,望着窗外的风雨,心中暗忖:柯地会盟,怕是要有一场大变故了。

31、懿姜物色求联姻  虎女安能配犬子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田府寝榻上,田完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前冷汗瞬间浸透了枕巾。
他坐起身,手还在不住地颤抖,眼前又浮现出那日曹刿挟持齐君索要汶阳田的场景:刀刃寒光闪闪,齐君的呵斥声、大臣们的骚动声,还有自己躲在帷幕后攥紧衣角的慌张,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还好…… 还好曹刿没把我供出去。” 田完喃喃自语,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指腹触到一片冰凉。他想起自己从陈国流亡到齐国,好不容易才谋得一官半职,若真因汶阳田之事被牵连,别说官职保不住,整个田家怕是都要万劫不复。
窗外的虫鸣声断断续续,可他却觉得这夜里静得可怕,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许久都没法平复。
直到天快亮时,田完才迷迷糊糊睡去。清晨的阳光刚洒进院子,就传来孩童清脆笑声。他披衣走出屋,正看见儿子田孟夷蹲在院子里玩陀螺。那陀螺是桃木做的,被孟夷用红绳缠了几圈,他手里攥着小皮鞭,眼神专注地盯着陀螺。只见陀螺摇摇晃晃转得慢了,孟夷立刻扬起鞭子,“啪啪” 两声,力道不大不小,陀螺瞬间又欢快地转了起来,还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圆圈。
“这孩子,倒有股子韧劲。” 懿姜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田完身边,她穿着淡紫色襦裙,鬓边插着一支珍珠钗,眼神温柔地落在孟夷身上,嘴角带着笑意。田完侧头看她,见她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落寞,心里忽然一软,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夫君,” 懿姜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我想去陈国的婆家看看。”
田完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松开懿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胡说什么?陈国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懿姜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那是她出嫁时母亲亲手绣的牡丹,如今边角都有些磨损了。“我清楚,可孩子都七岁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连婆家的院子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委屈,“前日我去集市,见隔壁鲁大夫家的媳妇从婆家回来,带了一篮子婆婆做的枣糕,还说姑子陪她逛了城郊的梅园…… 我就想着,若是我也能回婆家看看,该多好。”
田完叹了口气,他知道懿姜的心思。这些年,懿姜从不说苦,可田完知道,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娘家和婆家。
“不是我不让你去,” 田完的声音软了下来,“陈国如今内乱不断,咱们这些流亡在外贵族,回去了就是待宰羔羊。我当年若不是跑得快,早就成了刀下亡魂,你若回去,能有好下场吗?”
“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懿姜眼圈红了,“谁家媳妇不是围着公婆、姑子、小叔子打转?我在齐国,除了你们父子,连个能说贴心话的亲人都没有。我想做个完整的女人,就这么难吗?”
田完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他伸手擦去懿姜眼角的泪,拉着她手往内室走:“好了,别哭了,咱不说这些了。以后不许再提回陈国的事,我会好好待你,孟夷也会孝顺你,咱们在齐国,也能过好日子。”
懿姜靠在田完肩上,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她知道田完说得对,可心里的遗憾,却怎么也抹不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寒来暑往,院子里的桃树枯了又绿,田孟夷也从那个玩陀螺的孩童,长成了十七八岁少年郎。他继承了田完的沉稳,又有懿姜的清秀,不仅读书好,骑马射箭也是一把好手,在齐国的贵族子弟里,也算小有名气。
这夜,田完和懿姜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亮圆得像个银盘,清辉洒满了整个院子。懿姜侧头看着田完,见他眉头紧锁,便轻轻推了推他:“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田完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懿姜:“孟夷都十七八了,该给他订门亲事了。我这心里,总惦记着这事,怎么睡得着?”
懿姜一听,眼睛亮了:“是啊,我也早想着这事了。你可有合适的人家?”
“咱们田家在齐国虽说也算安稳,但终究是流亡过来的,婚事得仔细斟酌。” 田完皱着眉,“只能从卿大夫家里选,这样既能让孟夷有个依靠,也能让田家在齐国更稳固些。”
“那是自然,” 懿姜坐起身,语气里满是骄傲,“咱孟夷一表人才,读书射箭样样强,肯定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我看啊,最好能从君上的女儿里挑一个,这样咱们田家的地位,就更稳了。”
田完却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不行不行,君上的女儿哪能随便娶?咱们田家本就因为我在齐国为官,遭了不少闲话,若是再娶君上的女儿,别人肯定会说咱们巴结君上,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懿姜想了想,觉得田完说得也有道理,便又说:“那高家呢?高家是齐国的大族,女儿多,家底也厚。你让国上卿做媒,去高家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女儿?”
田完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我出面不合适,国上卿和我虽有交情,但我若是直接去求他,难免让人觉得咱们急着攀高枝。还是你出面吧,你去和国上卿夫人说说,让她帮忙撮合撮合,这样也显得自然些。”
懿姜点头:“好,明日我就去和国上卿夫人说。咱们孟夷这么好,高家肯定会愿意的。”
夫妻俩又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直到窗外的月亮西斜,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懿姜精心打扮了一番,带着一盒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去了国上卿府。国夫人见懿姜来了,热情地迎了上去,拉着她的手进了内室。
“妹妹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国夫人笑着给懿姜倒了杯茶,“是不是孟夷那孩子又惹你生气了?”
懿姜笑着摇头:“不是,孟夷如今懂事得很。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求姐姐帮忙。” 她顿了顿,把桂花糕推到国夫人面前,“孟夷都十七八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和夫君想着,姐姐见多识广,能不能帮忙留意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我们想着,高家是大族,若是能和高家联姻,也是孟夷的福气。”
国夫人一听,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了,我回头和我家夫君说说,让他去高家问问。不过妹妹也别抱太大希望,高家眼高,不一定能看得上咱们田家。”
懿姜心里一紧,但还是笑着说:“不管成不成,都多谢姐姐帮忙。”
国夫人送走懿姜后,就去找了国子。国子正在书房看书,见国夫人进来,便放下书问:“怎么了?谁来了?”
“田完的夫人来了,” 国夫人坐在国子身边,把懿姜的来意说了一遍,“她说想让孟夷娶高家的女儿,让你去做媒。”
国子一听,脸色沉了下来,把书往桌上一扔:“田家这是想借联姻往上爬?真是做美梦!田完本就是从陈国流亡来的,在齐国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君上恩典,现在倒想攀高家的高枝,高家人怎么可能同意?”
“你别这么说,” 国夫人拉了拉国子的衣袖,“孟夷那孩子我见过,长得精神,读书射箭都好,也算是个好后生。咱们就去试试,若是能促成这桩婚事,也是积德行善。就算不成,也算是给田家一个交代。”
国子皱着眉想了想,觉得国夫人说得也有道理,便叹了口气:“行吧,我就去试试,但愿别碰一鼻子灰。”
第二天,国子换上朝服,去了高府。高子正在院子里练剑,见国子来了,便收了剑,笑着迎了上去:“国上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国子跟着高子进了书房,仆人端上茶后,便退了出去。高子看着国子,笑着问:“国上卿今日来,想必是有什么事吧?咱们都是世交,有话不妨直说。”
国子喝了口茶,定了定神,说:“不瞒你说,我今日来,是受田家之托,来向你求婚的。田完的儿子孟夷,今年十七八了,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看你家女儿不少,便想问问,有没有合适的,能和孟夷结成连理。”
高子一听,脸上笑意瞬间消失,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声音冷了下来:“田家?你说的是那个从陈国流亡来的田完?”
国子点头:“正是。孟夷那孩子不错,配你家女儿,也不算委屈。”
“哼!” 高子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的花草,“我高家女儿,就算嫁个平民百姓,也不会嫁给他田完儿子!田完当年在陈国犯了错,逃到齐国来避难,君上好心收留他,给了他官职,他倒好,还想攀我高家的高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国子没想到高子反应这么激烈,连忙打圆场:“高兄,你别生气。我也就是替田家问问,你若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咱们别因为这事伤了和气。”
“和气?” 高子转过身,眼睛瞪得圆圆的,“他田完祸害了陈国,现在还想祸害我高家?我告诉你,虎女安能配犬子!你回去告诉田完,想让他儿子娶我高家的女儿,门都没有!”
国子见高子动了怒,也不敢再多说,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好,好,我知道了。我回去就跟田完说,就说你家女儿已经有主了,省得他再惦记。”
高子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国子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走出高府大门,国子叹了口气,觉得这事真是棘手,田完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国子回到家后,就派人把田完请了过来。田完听说国子回来了,心里又期待又紧张,连忙跟着仆人去了国上卿府。
进了书房,田完见国子脸色不好,心里就咯噔一下,连忙问:“国上卿,高家那边怎么样了?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国子叹了口气,给田完倒了杯茶:“田兄,你也别太难过。高家那边,不愿意和咱们田家联姻。高子说,他家女儿已经有主了,让你别再惦记了。”
田完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国子肯定是隐瞒了什么,高子若是真的只是说女儿有主,国子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强装镇定地说:“多谢国上卿帮忙,是我田家没这个福气,不怪高家。”
国子看着田完落寞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安慰道:“田兄,你也别灰心。孟夷是个好后生,以后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家。高家不愿意,是他们没眼光。”
田完勉强笑了笑,又和国子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走出国上卿府,田完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沿着街边慢慢走,脑子里全是高子可能说的话。他知道,高家肯定是看不起他这个从陈国流亡来的人,所以才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孟夷。
回到家后,田完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久久都没出来。懿姜见他脸色不好,心里也猜到了几分,便端着一碗汤,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夫君,你回来了。” 懿姜把汤放在桌上,看着田完,“高家那边,是不是没成?”
田完抬起头,看着懿姜,点了点头:“嗯,高家不愿意。国子说,高家的女儿已经有主了。”
懿姜一听,顿时气炸了,她把汤碗往桌上一放,声音提高了八度:“什么有主了?我看他们就是看不起咱们田家!高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齐国根基深吗?咱们孟夷一表人才,读书射箭样样强,哪里配不上他们高家的女儿?他们不愿意,咱们还不愿意呢!”
“你小声点,” 田完连忙拉住懿姜,“别让孟夷听见了。这事若是传出去,对咱们田家和高家都不好。”
“我凭什么小声?” 懿姜甩开田完的手,眼圈红了,“咱们孟夷这么好,他们高家还挑三拣四的。我就不信了,咱们孟夷找不到比高家更好的人家!我一定要给孟夷找个比高家女儿更好的,气死他们!”
田完叹了口气:“你别冲动。高家在齐国是大族,势力大,咱们田家惹不起。比高家更好的人家,更是难找。咱们还是算了,再慢慢找别的人家吧。”
“我不依!” 懿姜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田孟夷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卷书,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田孟夷见父母都看着自己,便想转身退出去。田完连忙叫住他:“孟夷,你进来。”
孟夷低着头,慢慢走进书房,小声问:“爹爹,妈妈,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高家不愿意和咱们联姻,是吗?”
田完看着孟夷,心里满是愧疚,他走过去,拍了拍孟夷的肩膀:“孟夷,是爹爹没用,没能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别往心里去,以后爹爹再给你找更好的。”
懿姜也走过来,拉着孟夷的手,眼眶红红的:“孩子,你别难过。高家不愿意,是他们的损失。妈妈一定给你找个比高家女儿更好的姑娘。”
孟夷抬起头,看着父母,笑了笑:“爹爹,妈妈,你们别担心。我不难过,也不急着娶亲。我还小,想再多读几年书,练好射箭,等以后有了本事,自然能找到好人家。”
田完看着孟夷懂事的样子,心里更愧疚了。他叹了口气,说:“孟夷,爹爹知道你懂事。可是,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的时候,十成里只有一成能成;丢的时候,十成里有九成会丢。大丈夫做事,不能有侥幸心理,一定要脚踏实地,刻苦努力,只有这样,才能一鸣惊人。你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记住这句话。”
孟夷点了点头:“爹爹,这些话你都说过好多遍了,我记住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田完欣慰地笑了笑,又说:“还有,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了,咱们是陈国人。咱们的根在陈国,就算在齐国待再久,也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宗。”
懿姜一听,顿时不乐意了,她瞪了田完一眼:“陈国人,陈国人,你就知道咱们是陈国人!你在齐国娶妻生子,都快二十年了,陈国早就把你忘了,你还张口闭口陈国人,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 田完也来了气,“祖宗不能忘,根不能丢!若是连自己是哪里人都忘了,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孟夷,你说是不是?”
“那我想回陈国看看,你为啥不同意?”
孟夷看着父母争吵,心里也有些为难。他想了想,说:“爹爹,妈妈,我觉得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咱们确实是陈国人,不能忘了祖宗;但咱们现在在齐国生活,也要好好在齐国立足。所以,咱们可以说,是在齐国的陈国人。”
田完一听,眼睛亮了,他拍了拍孟夷的肩膀:“还是孟夷说得对!有你这句话,爹爹就放心了。只要咱们不忘本,不管在哪个国家,都能好好生活。”
懿姜看着父子俩,心里的气也消了些。她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去吃饭吧。孟夷,妈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孟夷笑着点头:“好啊,我早就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了。”
一家三口走出书房,院子里的月光依旧明亮。田完看着孟夷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孟夷有个好前程,让田家在齐国真正站稳脚跟,不辜负懿姜的付出,也不辜负自己对陈国祖宗的承诺。而懿姜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心里也默默想着,不管多难,都要给孟夷找个好媳妇,让孟夷能幸福安稳地生活,这才是她这个做母亲最大的心愿。

32、桓公管仲相认可  百工秘辛得传承

秋日的临淄城郊,晨露还凝在工坊木梁上,田完已披着素色襜褕,站在轮人季仲作坊外。
他任齐地工正已逾八载,每逢旬日便要巡访百工,今日见季仲正蹲在青石上打磨车轮毂,案头却压着一卷用帛布裹得严实的竹简,那是他前三次来都没能见着的《轮人要术》。
“季工正,” 田完迈过门槛,木屐踏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发出轻微簌簌声,“前日见你做的輗轴,榫卯合缝竟无半分松动,想来这《轮人要术》里定有诀窍。”
季仲手一顿,握着的青铜凿子在木头上划出一道歪痕。他慌忙将竹简往案下塞了塞,起身作揖:“田大人说笑了,不过是祖上传下的粗浅手艺,哪值得写成竹简?再说这轮人技艺,全靠手上功夫悟,写在竹简上反倒误了后人。”
田完俯身,瞥见竹简边缘露出的 “规距之法” 四字,眉头微蹙:“季工正,去年淄水泛滥,城外桥梁冲毁,轮人们赶制车架运粮,却因尺寸不一,十辆车里倒有三辆行至半途便散了架。若有统一规范,何至于此?”
季仲垂着头,手指绞着腰间的麻布带:“大人有所不知,这手艺是我们季家立足的根本。当年先父从卫国来齐,靠的就是这手轮活计,若是传了出去,往后我们季家子弟……” 话未说完,声音已带了些哽咽。
田完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我懂你难处。可百工非一家之业,是齐国之业。你且放心,若有朝一日能将百工技艺规整成册,定不会亏了各位。” 说罢,他又看了眼案下的竹简,转身走出了作坊。
这样的场景,多少年来田完见了无数次。皮工藏着鞣制硝石的配比,金工捂着冶炼青铜的火候,就连画工调颜料的秘方,也只在父子间口耳相传。每次翻阅工头们藏着的零星资料,他都如见珍宝,可望着那些残缺的竹简、模糊的刻痕,一个念头总在他心头翻涌:若能将这些技艺汇集成书,既让百工有章可循,又能传之后世,岂不是齐国之幸?
这日朝会,桓公与管仲议完北击山戎的粮草事宜,殿内臣子渐次退去,田完却仍立在阶下。桓公见他神色凝重,便笑道:“田工正今日怎的这般拘谨?莫非百工之事有难处?”
田完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君上,臣蒙君上恩宠任工正,见我国官营手工业日盛,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各工种技艺日精,忧的是这些技艺多藏于私室,或因工正故去而失传,或因各守其秘而参差不一。臣思虑良久,想将百工之技编撰成一部书,一则定规范,二则传后人,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刚要退殿的上大夫高傒忽然转身,花白胡须微微颤动:“君上不可!田工正此议看似有益,实则弊端甚多。其一,百工技艺繁杂,仅攻木之工便有七类,要将这些技艺尽数编撰,需调集各工正耗时耗力,眼下正值备战山戎之际,恐难兼顾;其二,各工正技艺多是祖上传下的秘辛,强行编撰,恐惹得百工不满,反倒乱了人心;其三,若此书流传出去,被他国学了去,齐国的手工业优势何在?”
高傒是齐国老臣,素来以稳重自居,他这番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田完额头渗出细汗,却仍挺直脊背:“高大夫所言,臣亦想过。可正是因为技艺繁杂,才需编撰成册,免得日后失传;至于百工不满,臣以为,只要以君命行事,再许以工正们世袭其职、免除徭役的恩惠,他们必能理解;而此书既是齐国官修,自会严加保管,怎会轻易流传他国?再者,若我国百工皆按规范行事,造出的器物既精且快,备战山戎不也多了一份助力?”
管仲站在一旁,捻着胡须轻笑:“高大夫忧心国事,固然可敬,可田工正这番话,倒说到了老夫心坎里。当年周室衰微,许多古传技艺都没了踪迹,若齐国能将百工之技留存下来,便是对天下的功绩。况且,百工规范了,不仅能强手工业,还能让农夫有好农具、士兵有好兵器,这是一举多得的事。”
桓公闻言,拍了拍案几:“仲父说得是!田工正有此远见,寡人怎会不支持?此事便由田工正总领,各工正须全力配合,若有推诿者,以抗君命论!”
田完心中一热,刚要谢恩,管仲却又开口:“田工正,老夫倒要问你,这书打算如何编撰?总不能东拼西凑,乱了章法。”
“管相放心,” 田完早有腹稿,“臣打算分两部分编撰。第一部分述百工之含义、社会地位,以及造良器所需的天时、地利、技艺条件;第二部分则分述各工种的职能与工艺规范。眼下已列出百工六类三十种,攻木之工有轮人、舆人等七类,攻金之工有筑氏、冶氏等六类……”
“好,好!” 管仲连连点头,“待你初稿完成,先送老夫过目,书名也需仔细斟酌,要配得上这部百工大典。”
田完躬身应下,退出大殿时,见高傒正站在殿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田工正,莫要以为有君上和管相支持,此事便能一帆风顺。百工之心,可比你想的难测多了。”
田完拱了拱手,没再多言,只快步回了府中。他坐在案前,将早已写好的提纲铺开在竹简上,每一个工种、每一项规范,都凝聚着他的心血。正看得入神,儿子田孟夷端着一碗粟粥走了进来。
“父亲,” 孟夷将粥碗放在案上,目光扫过竹简,“这便是您要编撰的百工之书?单看这提纲,便知是浩大工程,父亲一人怕是难以完成。”
田完端起粥碗,却没喝,只望着竹简道:“我已想好了,各行业都有工正,让他们将所管的规范各自整理出来,我来总纂校对便是。有君上和管相的支持,这是国家之事,他们不敢不从。”
孟夷却皱起眉头:“父亲,昨日我去皮工坊送东西,听见鲍人工正跟人说,‘技艺传了出去,我们鲍家往后靠什么吃饭?’那些工正视技艺为身家性命,就算有君命,怕是也会阳奉阴违。”
田完放下粥碗,手指在竹简上轻轻敲击:“我知道他们的顾虑。明日我便召集各工正议事,许他们编撰完成后,将其姓名刻于书后,让后世知晓他们的功绩;再奏请君上,给各工正家减免三年赋税,他们总该动心了。”
次日清晨,二十余位工正齐聚工正府的议事堂。田完刚说完编撰之事,冶氏工正姜戊便拍案而起:“田大人,这冶氏技艺可不是儿戏!当年我姜家先祖为周天子铸鼎,摸索出‘六分其金而锡居一’的配比,若写进书中,被楚国、晋国学了去,他们也能铸出锋利的兵器,到时齐国的军器优势何在?”
“姜工正此言差矣!” 田完沉声道,“齐国的军器优势,不仅在配比,更在工匠的手艺。再说,此书只藏于国府,除了工正和王室子弟,何人能看?若因怕外传而将技艺藏着,日后你我故去,这些技艺没了传承,才是真的可惜!”
“可……” 姜戊还想争辩,皮工正鲍乙却开口了:“田大人,姜工正的顾虑也有道理。我们鲍家鞣制皮革,靠的是‘春鞣皮、夏晒硝’的时令之法,若是写进书中,万一被人学了去,皮工坊的生意便难做了。”
一时间,议事堂内吵作一团,有的工正担心技艺外传,有的担心耗时耗力,还有的觉得规范定死了,反倒限制了手艺发挥。田完看着眼前的乱象,心中有些发沉,他没想到,即便有君命,阻力还是这么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管仲派来的宁戚走了进来,手持一卷竹简:“田工正,管相知道各位工正会有顾虑,特让在下送来此信。”
田完接过竹简,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百工技艺,非一家之私,乃齐国之脉。今编撰成书,一则为保技艺不失,二则为使百工有序。管某已奏请君上,凡参与编撰者,其家族可世袭工正之职,且免五年徭役;书中每记一技,必刻其工正之名,传之后世。若有推诿不合作者,罢其工正之职,另择贤能。”
田完将竹简内容念给众工正听,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姜戊摸了摸胡须,低声道:“若能世袭其职,又能留名后世,倒也值得。” 鲍乙也点头:“免五年徭役,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见众工正松了口,田完趁热打铁道:“各位工正可先回府,将所管技艺逐条记录,下月初一再送至府中,我们一同校对。若有遗漏之处,可随时增补。” 众工正纷纷应下,躬身退去。
待众人走后,孟夷端着一壶热茶走进来:“父亲,没想到管相早有准备,这下事情便顺利多了。”
田完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却轻轻叹了口气:“事情未必会那般顺利。高大夫素来反对此事,怕是会从中作梗;再者,各工正虽答应了,可他们记录时会不会有所隐瞒,还未可知。”
孟夷在田完身边坐下,忽然压低声音:“父亲,昨日我整理先祖遗物时,看到了当年周王史官给您卜的卦辞,上面写着‘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您说,这编撰百工之书,会不会是我们田家崛起的机会?”
田完脸色骤变,猛地捂住孟夷的嘴,眼神锐利如刀:“休得胡言!这卦辞是家族秘事,万万不可对外人提及,哪怕是府中仆役也不行!你可知,若此事被桓公或管相知晓,我们田家恐有灭族之祸!”
孟夷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忙点头。
田完松开手,喘了口气,声音也软了些:“我们田家本是陈国宫室,因避乱才来齐国,能得君上信任任工正,已是天大的恩宠。如今只需好好编撰百工之书,莫要想那些不该想的。至于家族未来,自有天意安排。”
孟夷低下头,小声道:“孩儿知错了,日后再也不敢提此事。”
田完揉了揉眉心,重新看向案上的提纲。他知道,编撰之路还长,不仅要应对工正们的顾虑、高大夫的反对,还要守住家族的秘密。可一想到百年之后,齐国的百工技艺能因这部书而流传,他便觉得,再多困难也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田完每日都在府中忙碌。各工正送来的记录参差不齐,有的详略得当,有的却只写了些皮毛。他便亲自去各工坊走访,看着工匠们操作,一一核对技艺细节。去轮人工坊时,季仲见他亲自前来,终于拿出了藏在箱底的《轮人要术》,指着竹简上的 “轮辐必直,轮牙必固”,细细讲解如何选材、如何打磨。去冶氏工坊时,姜戊也不再隐瞒,带着他去看冶炼青铜的熔炉,演示如何根据火候调整锡的比例。
高大夫虽仍有不满,却也因桓公和管仲的支持,不敢过多阻挠,只偶尔在朝堂上提及编撰之事耗时太久,希望能暂缓。每次管仲都出面反驳:“百工之书,是流传千古的大事,岂能急于一时?若因求快而漏了技艺,反倒误了后人。” 桓公也次次站在管仲和田完这边,高大夫只得作罢。
转眼几年过去,田完已将攻木、攻金、攻皮三部分的初稿整理完毕。他拿着竹简去见管仲,管仲仔细翻阅,不时点头:“好!轮人的规距之法、冶氏的青铜配比、皮工的鞣制之术,都写得详尽。只是这设色之工,我听说画工和缋工的颜料配方还没送来,是何缘故?”
田完叹了口气:“画工正尹氏说,颜料配方是他先祖从周王室学来的,需得请示周王才能外传。臣已派人去洛邑送信,怕是还要等些时日。”
管仲捻着胡须笑道:“周王室如今早已衰微,哪还管得了齐国的事?尹氏不过是怕配方外传,你可告诉他,若他能将配方献出,我便奏请君上,封他为‘设色大夫’,让他统领天下设色之工。”
田完眼睛一亮:“多谢管相指点,臣这就去办。”
离开相府,田完望着临淄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充满了期待。他知道,编撰百工之书的路还很长,或许他有生之年都未必能完全完成,但只要能为后世打下基础,便也算不负桓公和管仲的信任,不负齐国的百工。
回到府中,孟夷正忙着整理刮摩之工的资料,见田完回来,连忙迎上去:“父亲,雕人工正送来的《雕法》竹简,里面记载了如何在玉上雕刻龙凤,极为详尽。”
田完接过竹简,看着上面细密的刻痕,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仿佛看到,百年之后,齐国的工匠们捧着这部百工之书,按照上面规范造出精美的器物;看到这部书流传到各国,让天下的百工技艺都得以传承。
夜色渐深,田完仍在案前忙碌,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的心血,也承载着齐国百工的未来。他知道,只要有桓公和管仲的支持,有众工正的配合,这部百工大典,终有完成的那一天。

33、田完献计惹鄙视  回府路途遭狗欺

临淄城外十里长亭,旌旗如林,甲士列阵。
周天子遣上卿宰孔为使,携 “赐胙” 之礼赴齐,那方青铜豆中盛着的,并非寻常牛肉干,而是周天子太庙祭祀后颁赐的 “胙肉”,非有 “尊王攘夷” 大功者不得受;随行的 “彤弓矢” 是赤漆饰柄的弓箭,持之可代天子征讨不臣诸侯;“大辂” 则是绘着日月龙纹的天子副车,乘之如天子亲临。
齐桓公姜小白身着玄纁朝服,率管仲、隰朋、鲍叔牙等重臣迎于亭外。宰孔展开丝帛策书,声如洪钟:“天子曰:小白定宋乱、攘山戎、存邢救卫,九合诸侯而无兵戈之祸,实乃周室柱石。今赐胙、彤弓矢、大辂,许尔代天讨逆,入朝不趋!”
桓公接策书时,身后群臣皆躬身贺:“恭喜君上,贺喜君上!此乃三代以来诸侯未有之荣!” 唯有站在末列的百工官田完,眼神亮得异常,他在齐国任百工官以来,掌营造之事,虽也算跻身大夫之列,却总被世卿出身的大臣轻视,今日见桓公得此殊荣,心中忽生一计。
待宰孔辞行、群臣散去,桓公携田完登大辂试乘,车驾碾过青石路,马铃叮当。田完凑到车辕旁,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谄媚:“君上今日得天子重赐,威德遍于天下。夏启、商汤、周武三代圣王,亦不过是封泰山、禅梁父以告天地之功,君上何不趁此良机,行封禅之礼?”
桓公握着车轼的手猛地一紧,眼底闪过狂喜,他早闻封禅是天子专属之仪,却也暗忖自己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的功绩不输圣王,只是碍于礼制不敢提。此刻被田完点破,竟忍不住咧开嘴笑:“寡人亦有此意,只是不知仲父如何看。”
“君上何须多虑!” 田完往前凑了凑,声音更激昂,“君上南伐楚至召陵,观熊耳山之险;北伐山戎,灭令支、孤竹而拓东土;西征大夏,涉流沙而慑西戎;登太行、临卑耳,诸侯莫敢不从!这般功绩,管相岂会反对?再说,君上若决意行之,谁敢说个‘不’字?”
桓公被这番话哄得通体舒畅,连声道:“哈哈,说得好!此事须尽快定夺!” 可转头见田完那副急切邀功的模样,又隐隐觉得不妥,仲父管仲向来谨慎,若真违逆礼制,怕是会动怒。
三日后,桓公在正殿召管仲议事。殿内烛火通明,管仲身着素色布袍,须发皆白却腰杆挺直。桓公支开左右,搓着手道:“仲父,近日田完提议,说寡人可仿三代圣王,封泰山、禅梁父,以告天地之功,你看可行?”
管仲手中的玉圭猛地一顿,抬眼看向桓公,眼神里满是震惊:“君上此言,可是真心?”
“呃……” 桓公被他看得心虚,嗫嚅道,“也、也是田完先提的,寡人觉得…… 倒也合情理。”
“情理?” 管仲猛地站起身,袍角扫过案上的竹简,“君上忘了周礼乎?《周官》明载:‘天子祭天地于泰山、梁父,诸侯祭社稷于其国’。诸侯祭天,是为‘僭越’,是向天下宣告要代周而立!今周天子虽弱,天下诸侯仍奉周为共主,君上若行封禅,楚、晋必以此为借口兴兵,郑、鲁等小国亦会动摇,数十年尊王攘夷之功,恐一朝尽毁!”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殿外:“田完掌百工,不知朝堂大势也罢,怎敢出此馊主意?君上若信他,便是置齐国于危局!”
桓公被这番话骂得清醒,额上渗出细汗,连连点头:“仲父说得是!寡人糊涂,竟听了田完的妄言。封禅之事,再也不提了!”
这话没过半日,便传遍了临淄朝堂。那日田完去工部视事,刚进门就见几个世卿子弟凑在一起窃笑,见他来,故意提高声音:“有些人啊,连‘诸侯不祭天’的规矩都不懂,还想替君上出主意,怕不是想把齐国往火坑里推!”
另一个接话:“也就是管相明事理,不然君上真听了他的,咱们这些人怕是要跟着背‘僭逆’的骂名!”
田完攥紧了袖中的手,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反驳。他知道,自己这一回是彻底得罪了管仲,也成了朝堂上的笑柄。百工官本就官职低微,经此一事,更是没人愿与他往来,连往日还算热络的几个同僚,见了他也只点头而过。
他琢磨着,怎样做才能扳回这一局。
转眼到了深秋,桓公因连日处理政务烦闷,便召田完陪游苑囿。这苑囿在临淄城南,占地十里,分内苑、外囿:内苑养着猛虎、黑熊等猛兽,外囿则有孔雀、锦鸡等禽鸟,还有狍鹿、野兔等走兽,是桓公与嫔妃寻乐之地。
田完随桓公进入内苑时,嫔妃们正围着虎笼尖叫。那笼子是青铜铸就,笼中猛虎体长丈余,黄斑黑纹在阳光下泛着油光,见有人来,猛地扑向笼栏,铜栏被撞得 “哐当” 作响,吼声震得人耳膜发疼。嫔妃们吓得抱头躲在桓公身后,唯有桓公抚掌大笑:“女子辈就是胆小!此虎虽猛,困于笼中,能奈我何?”
他转头命管理者:“赏它块肥肉!”
管理者忙从车上搬下一块足有十斤重的鹿肉,隔着笼栏抛进去。猛虎立刻扑上前,锋利的犬齿撕开鹿皮,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却仍不忘抬头瞪着众人,眼神凶狠。
田完见状,忙凑到桓公身边:“君上您看,老虎是兽中之王,却仍要仰仗君上赏赐;您是人中之王,天下诸侯皆如这猛虎,虽有勇力,终要臣服于您!”
桓公听得舒心,摆摆手指了指随行嫔妃们说:“她们不喜猛虎,去鸟禽苑吧。”
鸟禽苑里满是奇珍异鸟,孔雀见嫔妃们来,展开尾屏,翠绿的羽毛上缀着金斑,在阳光下如锦绣一般。嫔妃们笑着掏出怀中的粟米,撒向孔雀,引得鸟儿围着她们打转。可桓公看了没半刻,便皱起眉:“苑者,禁锢之地也,看久了憋闷。”
田完心里一动,这可是讨好桓公、赚取那些不喜欢自己官僚们的机会!他忙道:“君上若觉憋闷,咱们去外囿走走,那里广阔,还能观围猎之乐。”
一行人刚进外囿,就见四下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声响。桓公皱眉:“怎么连点动静都没有?”
管理者忙上前,从腰间解下一支骨哨,放在唇边一吹,哨声尖锐,穿透树林。不过片刻,就见林子里窜出数十只狍鹿,惊慌失措地奔逃,却一头撞在隐蔽的丝网上,挣扎着动弹不得。嫔妃们顿时欢呼起来,桓公也捋着胡须笑了。
回宫的路上,田完跟在桓公马车旁,心怦怦直跳。他琢磨着,上次封禅的建议触了霉头,这次得提个实在的,既能显自己的远见,又能让桓公满意。待马车行到僻静处,他终于鼓起勇气:“君上,臣有一建议,关乎齐国大局。”
桓公掀开车帘,斜了他一眼:“你可别再提封禅那般妄言了。若真是好建议,寡人自然采纳。”
“君上放心,这次绝无僭越之事!” 田完忙道,又瞥了眼马车后跟着的嫔妃和苑囿管理者,声音压低了些,“臣建议,去掉苑囿中吃肉的猛兽,去掉宫廷里吃粮食的鸟雀,再拆了外囿的丝网。猛兽每日要耗数十斤肉,鸟雀要吃粟米,丝网更是费工费丝,这些钱帛若省下来,既能充作军饷,又能赈济灾民,百姓定会称颂君上仁德!”
他话刚说完,就觉气氛不对。马车后的嫔妃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最受宠的卫姬小声嘀咕:“这田完是疯了?没了孔雀老虎,咱们还能去哪寻乐?” 苑囿管理者更是涨红了脸,攥着马鞭的手青筋直跳,若是拆了丝网、散了鸟兽,他这管理者的差事怕是也要丢了。
桓公先是愣了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寡人即刻命人去办。”
田完心中一喜,刚想谢恩,却迎上嫔妃和管理者们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鄙视,像刀子一样扎人。卫姬甚至故意对着身边的侍女笑道:“有些人啊,自己不懂享乐也就罢了,还见不得别人快活,真是扫兴!”
这话一字不落地飘进田完耳朵里,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知道,自己又得罪人了,而且是最不能得罪的嫔妃和近臣。一路上,再没人跟他说话,连车夫都故意把马车赶得离他远了些。
傍晚时分,田完独自回府。他的府邸在临淄城西北,窄巷里满是污水和垃圾,与朝堂上的繁华截然不同。往日里,还有两个家仆随行,可今日一早,家仆就借口 “家中有事” 告假了,想来是听了朝堂上的风言风语,怕跟着他惹麻烦。
刚拐进一条小巷,就听 “汪汪” 两声狂吠,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猛地从墙角窜出,直扑向田完!他来不及躲闪,右腿肚子就被狗牙狠狠咬住,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
“啊!” 田完惨叫一声,抬脚想踢开狗,可那狗却死死咬着不放,直到他弯腰捡起一块砖头砸过去,才松口窜进巷尾不见了。
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流,田完疼得浑身发抖,只能扶着墙慢慢坐下。这时,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路过,见他这副模样,停下脚步打量了半天,才认出他:“这不是田大夫吗?您这是怎么了?”
“甭提了…… 被疯狗咬了。” 田完咬牙道,额上满是冷汗。
货郎蹲下身,看了看他的伤口:“哎呀,这伤口得赶紧处理,不然要化脓的。民间有两个法子能治,您听听?”
“快说!” 田完急道。
“第一个法子,是尽快挤出伤口里的污血,再用小便冲洗,小便能消毒,免得发炎。” 货郎说着,指了指他的伤口。
田完脸色一僵,连连摆手:“那东西骚臭难闻,不行不行!还有别的法子吗?”
“第二个法子更简单,” 货郎咧嘴一笑,“找几个胡桃壳,里面装上粪,敷在伤口上,再用火烤胡桃壳,直到血水流干。就是…… 味儿更重。”
“嗨!还不如第一个法子呢!” 田完皱着眉,心里又气又急,想他也是齐国大夫,如今却要受这般屈辱,可若是不处理,伤口恶化了怕是要丢命。
货郎见状,也不啰嗦,扶着他走到巷角的隐蔽处:“田大夫,您忍忍,这法子虽糙,却管用。” 说着,帮他卷起裤腿,用力挤出伤口里的黑血,又转过身去,解了裤腰……
田完闭着眼,只觉得腿上一阵温热,伴随着刺鼻的骚臭味,可疼痛竟真的减轻了些。待货郎处理完,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青铜刀币递过去,声音沙哑:“多谢你帮忙。”
货郎接过刀币,看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敷衍:“田大夫快回府吧,这几日别沾水。” 说罢,挑着担子匆匆走了。
田完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巷子里的风刮在脸上,又冷又硬,他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裤腿,心里满是委屈和不甘,他不过是想提些好建议,讨好君上、稳固地位,怎么就落得这般下场?朝堂上被人鄙视,回府又遭狗欺,连个真心帮忙的人都没有。
走到家门口时,他抬头望着那两扇木门,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抬手推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棵老槐树在风中摇晃,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他扶着门框,慢慢走进去,关上了门,将满世界的鄙视和寒冷,都关在了门外。

34、管仲榻前荐贤士,桓公帐下断宠臣

秋末的风裹着寒意,卷着相府门前枯叶打旋,落在齐桓公皂色靴底。
他踩着碎叶往里赶,锦袍下摆被风扯得乱飞,身后内侍捧着的药箱磕磕绊绊,竟也顾不上呵斥,自昨日听闻管仲咳得整夜不能卧,他这颗心就悬在半空,连朝会都推了,只盼着能亲眼见着人安好。
刚跨进二门,就见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廊下。那人穿着青布百工官服,腰上系着半旧革带,正是田完。田完听见脚步声,忙转过身来,双手拢在袖中,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着衣料,见了桓公,慌得躬身行礼:“臣田完,参见大王。不知大王驾临,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桓公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田完官服下摆沾着的草屑,想来是来得早,在廊下站了许久。他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罢了罢了,你也是来看仲父的?”
“是。” 田完抬起头,眼底藏着掩不住忧色,“昨日听闻管相咳得厉害,臣一夜没睡安稳,今早天不亮就来了。只是…… 管家说相爷刚歇下,臣便在这儿等着,没敢惊扰。”
桓公 “嗯” 了一声,抬脚往内室走,田完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穿过回廊时,能闻见从内室飘来的药味,苦涩里掺着几分陈腐,听得见里面传来轻咳,断断续续,像破了的风箱。桓公的心又沉了沉,推门时手指都在抖。
内室里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小灯,映着榻上人的脸。管仲躺在那里,颧骨高高凸起,原本红润的脸颊如今只剩一层薄皮,嘴唇干裂得泛着白,盖着的锦被显得空荡荡。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看见桓公,眼里才透出点微光,想抬手,却只动了动指尖。
“仲父!” 桓公快步上前,蹲在榻边,一把攥住管仲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指节枯瘦,桓公心里一酸,声音都哽咽了:“怎么病成这样?寡人让御医来,让他们给你熬最好的药,定能治好你!”
说着就要喊内侍传御医,管仲却轻轻摇了摇头,咳了两声,气息微弱:“大王…… 不必了。老臣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阳寿…… 就快尽了。”
“不许说这话!” 桓公打断他,眼眶泛红,“你是寡人的柱石,齐国离不得你!你要是塌了,寡人这齐国的天,怕是要漏了!”
田完站在门边,见这光景,眼圈也热了,却不敢上前,只低着头,听见桓公这话,轻声附和:“大王说得是。管相经国济世的本事,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齐国百姓,还等着管相领着过好日子呢。”
管仲喘了口气,目光扫过田完,又落回桓公身上。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有些话不能再等,便朝田完递了个眼色。田完何等机灵,立刻明白这是要谈国事,忙躬身道:“大王与管相说话,臣在外等候。” 说罢悄悄退了出去,关门时还特意放轻了动作,生怕扰了里面。
内室里只剩两人,桓公还握着管仲手,絮絮叨叨地说:“仲父,你放心,你的病定会好。等你好了,寡人再与你商议会盟诸侯的事,咱们还要让齐国更兴盛……”
“大王。” 管仲打断他,语气郑重了些,“老臣…… 怕是等不到那时候了。老臣走后,齐国的事…… 得有人担起来。知臣莫若君,大王觉得,朝中谁能接替老臣,当这个相?”
桓公愣住了。他从未想过管仲会走,此刻被问起,竟一时语塞,脑子里乱哄哄的,最先冒出来的,是平日里最会讨他欢心的几个人。他顿了顿,试探着说:“易牙如何?他厨艺好,总能知道寡人想吃什么,对寡人也尽心,去年寡人病了,他还亲自熬汤……”
“易牙?” 管仲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咳得更厉害了,胸口起伏着,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神里满是失望,“大王忘了?他为了让你尝鲜,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不食子,他连亲生骨肉都能下狠手,对大王能有几分真心?这种人,心术不正,若让他做相国,齐国迟早要毁在他手里!”
桓公被说得脸一红,有些不服气,却又不敢反驳,只低声说:“那…… 开方呢?开方是卫国公子,放着本国的富贵不要,来侍奉寡人,这都十五年了,连家都没回过,可见他对寡人忠心。”
“忠心?” 管仲冷笑一声,只是那笑声微弱,更像一声叹息,“他放着卫国太子不当,来齐国当臣子,父母去世都不回去奔丧,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能弃之不顾,大王觉得,他会真心待你这个君主?他要的,是齐国的权势!等你老了,他定会露出真面目!”
桓公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抠着榻沿的木纹,又提了一个人:“那竖刁呢?他为了能留在寡人身边,自愿行宫刑,这份心意……”
“这份心意,是祸不是福!” 管仲猛地提高了声音,又牵动了病气,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喘匀,“一个人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惜,连男人根本都能舍弃,他还能爱什么?爱齐国?爱百姓?他爱的,只有能靠着你得到的荣华富贵!这种人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患!”
三个宠臣都被否了,桓公心里更慌了,他想起管仲最好的朋友,忙说:“那鲍叔牙呢?鲍叔牙忠直,当年还举荐了你,他总该合适吧?”
管仲听到鲍叔牙的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桓公,那目光看得桓公心里发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
“鲍叔牙也不行?” 桓公急了,“那…… 田完呢?田完做事稳重,这些年管百工也做得不错,难道也不行?”
管仲闭着眼,还是摆了摆手。
桓公彻底没了主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绝望:“难道朝中就没人能用了?仲父,你走了,寡人该怎么办啊?”
“不是没人。” 管仲突然睁开眼,眼神亮了些,他伸出手,紧紧攥住桓公的手,力气不大,却带着几分坚定,“大王,有一个人,能力不在老臣之下,定能担起相位。”
桓公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往前凑了凑:“是谁?仲父快说!只要是你推荐的,寡人信你!”
“公孙隰朋。”
“公孙隰朋?” 桓公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愣住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怀疑,“就是那个管外交的‘大行’?他平日里倒是能说会道,跟诸侯打交道也还行,可当相?这可不是只靠嘴皮子就能行的!他能镇住那些老臣吗?能管好齐国赋税、百姓吗?仲父,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管仲看着他,没生气,只是慢慢松开手,靠在枕头上,喘了口气,才缓缓说:“大王,你只看到隰朋的外交才能,却没看到他的本心。隰朋这个人,眼光远,却不傲气,还能虚心听别人意见。他常说,自己不如黄帝有本事,见着比自己苦的人,还会难过。用自己的长处去压别人,别人不会服;可要是用自己的善去感染别人,没人会不服他。”
他顿了顿,又咳了两声,喝了口旁边内侍递来的水,接着说:“治国讲究张弛有度,该放手的要放手,该糊涂的要糊涂,隰朋就能做到。他在家的时候,不会忘了公务;在朝里当差,也不会忘了家里的事 —— 这是重情。侍君的时候,没有二心,却也不会丢了自己的本心 —— 这是忠诚。前两年齐国大旱,路上有难民,他用自己的钱救济,却从不声张,那些受了恩惠的人,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帮了他们 —— 这是仁德。”
“能跟着形势变,能跟百姓同甘共苦,能让齐国长治久安的,只有隰朋啊。” 管仲说完,又咳了起来,脸色更白了。
桓公皱着眉,心里还是犯嘀咕。他跟隰朋打交道不多,印象里就是个温温和和的人,没见他有什么雷霆手段,怎么看都不像能接替管仲的人。可看着管仲病重的样子,又不忍心反驳,只闷着不说话,手指在腿上轻轻敲着,心里是信管仲,还是信自己的判断?
管仲见他不说话,也知道他在犹豫,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啊……”
“仲父,可惜什么?” 桓公忙问。
“可惜天之生隰朋,以为夷吾舌也。” 管仲的声音带着几分悲凉,“老臣在,能帮他撑着,能帮他应对那些复杂的事;老臣要是走了,他就像没了舌头,独木难支啊。”
桓公愣住了,追问:“既然如此,仲父为何还要推荐他?”
“因为满朝文武,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管仲看着桓公,眼神里满是恳求,“大王,听老臣一句劝,用隰朋,远易牙、开方、竖刁…… 齐国才能安稳。”
说完这句话,管仲的头微微歪了歪,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也越来越弱。桓公心里一紧,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仲父!仲父!” 桓公大喊起来,声音嘶哑,摇着管仲的身体,可榻上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他趴在榻边,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眼泪打湿了管仲的锦被,嘴里喃喃着:“仲父,你怎么就走了…… 你走了,寡人该怎么办啊……”
哭了好一会儿,内侍才敢上前劝。桓公慢慢直起身,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地说:“仲父一生为齐国操劳,他的后代,都封大夫,世世代代享受俸禄,不能让仲父的心血白费。”
安排好管仲的后事,桓公拖着沉重脚步走出内室。刚到廊下,就见田完还站在那里,双手拢在袖中,脸色发白,显然是一直在担心里面的情况。见桓公出来,田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大王,管相他……”
“仲父走了。” 桓公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眼眶又红了。
田完身子一震,眼圈瞬间就湿了,他低下头,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管相…… 怎么就这么走了…… 齐国的福气,怕是要少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桓公突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仲父临去前,让寡人远易牙、开方、竖刁。可这几个人,跟了寡人这么多年,寡人早就习惯了他们伺候。易牙知道寡人爱吃什么,开方会跟寡人说诸侯的事,竖刁把宫里打理得妥妥帖帖。要是没了他们,寡人不就真正成孤家寡人了吗?”
田完心里一紧,忙抬头劝:“大王,管相不会害您!易牙、开方、竖刁这三个人,心术不正,管相看得清楚,才让您远离他们。要是留下他们,迟早会出乱子,到时候不仅大王不安生,齐国也会乱啊!”
“你一个百工官,懂什么!” 桓公突然来了火气,语气也重了些,“寡人当了这么多年君主,难道还分不清好人坏人?仲父是贤相,可也未必什么都对!”
田完被噎了一下,脸色发白,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可他看着桓公的样子,又想起管仲的嘱托,心里实在放不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说:“大王,臣虽官小,可也知道,治国要靠忠臣,不是靠会讨好的人。管相为齐国操劳一生,他的话,您再想想……”
桓公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心里乱得很。他知道管仲不会骗他,可一想到要赶走那三个宠臣,心里就舍不得。那是多年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依赖。他摆了摆手:“行了,寡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田完还想再说,可看着桓公不耐烦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敢,只躬身行了礼,慢慢退了出去。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相府的大门,心里满是担忧,要是大王不听管相的话,齐国可怎么办啊?
桓公回到宫中,心里还是纠结。刚坐下,内侍就来报,易牙送了羹汤来。桓公闻着熟悉的香味,心里一动,可又想起管仲的话,手顿在半空,没去接。易牙在旁边伺候着,见他不动,忙笑着问:“大王,这羹汤是臣特意给您熬的,您怎么不尝一口?”
桓公看着易牙谄媚的笑脸,突然想起管仲说的 “杀子邀宠”,心里一阵恶心,挥手道:“拿走!寡人不想喝!”
易牙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忙躬身应着,端着羹汤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开方又来求见,说要汇报卫国的情况。桓公见了他,想起管仲说他 “弃父母”,心里就不舒服,没等他说完,就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寡人累了。”
开方也愣了,他跟了桓公这么多年,从没见桓公这么冷淡过,可也不敢多问,只能躬身退下。
到了晚上,竖刁来伺候桓公就寝,他熟练地帮桓公宽衣,嘴里还说着:“大王今日累了,好好歇着,明日就好了。”
桓公看着竖刁的样子,想起管仲说的 “自宫侍君”,心里一阵发寒,他猛地推开竖刁的手:“不用你伺候,你下去!”
竖刁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大王,臣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您别赶臣走啊!”
桓公没理他,只是闭着眼,挥了挥手:“下去!”
竖刁不敢再留,只能慢慢退了出去。
宫里静了下来,桓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管仲刚辅佐他的时候,想起葵丘会盟时的风光,想起齐国一步步变强的日子,那些日子,都是管仲在身边帮他。管仲从来不会讨好他,只会说真话,哪怕逆着他的意思,可每次都能帮他把事情做好。
他又想起隰朋,以前跟诸侯会盟的时候,隰朋总能把关系处理得妥妥帖帖,有一次鲁国跟齐国闹矛盾,还是隰朋去调解,既保住了齐国的面子,又没得罪鲁国。还有一次,齐国闹粮荒,隰朋提议开仓放粮,还亲自去灾区视察,回来后跟他说百姓的情况,眼里满是心疼,那样的人,确实是有仁德的。
再想想易牙、开方、竖刁,易牙除了会做羹汤,没为齐国立过什么功;开方跟他说的诸侯事,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八卦,真正有用的没多少;竖刁打理宫里,也常有下人抱怨他苛刻……
桓公翻了个身,叹了口气。他知道,管仲是对的。那些宠臣,就像甜美的毒药,一时能让人舒服,可时间长了,只会害了自己,害了齐国。
第二天一早,桓公召集群臣。大殿上,他看着下面的大臣,目光扫过易牙、开方、竖刁,又落在隰朋身上,深吸了口气,声音坚定:“寡人奉仲父遗命,即日起,黜退易牙、开方、竖刁,永不再用!任命公孙隰朋为相,辅佐寡人治理齐国!”
话音刚落,大殿里一片安静。易牙、开方、竖刁脸色惨白,忙跪下来求饶,可桓公没再看他们,只让人把他们拖了出去。
田完站在大臣中间,听到这话,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怎么管仲就没提到过自己吗?他抬起头,看向桓公,又悄悄看向宫外管仲灵位的方向,心里默念:管相,您放心,大王听您的话了,齐国定会安稳的。我在你心里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啊。
这时,隰朋也愣了一下,他忙走上前,躬身行礼:“臣…… 臣定不辱使命,不负大王信任,不负管相遗愿!”
桓公看着隰朋,想起管仲的话,心里慢慢安定下来。他知道,管仲虽然走了,但齐国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而隰朋呢,会带着齐国,走得更远?

35、一代霸主卧病榻  活活饿死王宫中

临淄王宫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管仲去世那夜,田完在百工署烛火下,亲手将管仲生前嘱托的 “慎用易牙、竖刁、开方” 八字刻在竹片上,藏进枕下。那时他还存着念想:虽失仲父,尚有隰朋。公孙隰朋是管仲举荐的相邦人选,为人忠厚,又懂治国,有他在,桓公纵有昏聩之时,齐国的根基总还稳得住。可谁料,管仲离世不过十月,隰朋竟也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消息传到百工署时,田完正拿着刻刀修整一柄玉圭。那玉圭是要献给桓公的寿礼,他本想借着献礼的由头,再劝桓公几句 “远奸佞,亲贤臣”,可隰朋的死讯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刻刀 “当啷” 落在案上,刀尖在玉圭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他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带扣撞在案角,发出沉闷的声响,却浑然不觉。隰朋死了,桓公身边,还有谁能替管仲看着那三个豺狼般的人?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冷风裹着落叶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噤。临淄宫方向,隐约能看见宫墙飞檐,可那曾经象征着齐国威严宫阙,此刻在他眼里竟像一头垂垂老矣巨兽,随时会被内部蛀虫啃噬殆尽。田完攥紧了手心,指节泛白,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他本是陈国的落难公子,当年若不是管仲怜他有才,举荐他做了百工官,他早就在乱世里成了孤魂野鬼。管仲是他的伯乐,是他在齐国除了桓公之外的唯一靠山;隰朋虽与他交集不多,却也是个明事理的忠臣,如今这两座靠山接连倒塌,他一个小小百工官,在这波谲云诡王宫里,又能撑到几时?
宫里的消息,总是比宫外传得更快些。不过半日,田完就从去宫里送器物的小吏口中得知:桓公因隰朋之死,悲痛过度,一病不起。如今宫里乱作一团,御医们缩着脖子不敢上前。没人敢担 “治不好霸主” 的罪名;御膳房的厨子们也没了主心骨,煮出的汤羹要么太咸,要么太淡,连伺候桓公的太监都敢偷懒,廊下的灯笼歪了半边,油洒在地上结成黑痂,也没人收拾。
更让田完心头发紧的是,小吏压低声音说:“桓公躺在病榻上,竟还叹着‘管夷吾也有过错,弄得我无人可用’。” 田完听到这话,只觉得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扶着窗棂,才勉强站稳。桓公竟怨管仲?他忘了管仲临终前苦口婆心的叮嘱,忘了易牙为了讨好他,杀了自己的儿子做肉汤;忘了竖刁为了近身伺候,自阉入宫;忘了开方为了留在齐国,连父母去世都不回去奔丧。这些管仲早就点破的奸佞,桓公如今竟要重新启用?
夜里,田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竹枕下的竹片硌得他后颈发疼,就像管仲的目光在盯着他。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在相府见管仲最后一面时的情景:那时管仲已经咳得站不稳,却还拉着他的手说 “田完啊,你是个聪明人,可齐国这趟浑水,往后难蹚。易牙三人,若桓公不用,尚可保一时安稳;若用了,你千万要避着,莫卷入是非”。当时他还点头应着,可如今桓公真的已召易牙等人入宫,他该怎么办?
他突然坐起身,冷汗浸湿了中衣。他想起自己在相府时,曾当着管仲的面说 “易牙等人若得势,必乱齐国”,这话会不会被桓公无意中透露给易牙他们?若是易牙知道自己背后说过坏话,以那三人的狠辣,他这条命恐怕活不过明日。不行,得去试探一下,看看那三人如今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第二日清晨,田完特意换上最体面官服,手里捧着那柄被刻坏的玉圭,他借口 “玉圭需修补,想当面请示君上”,硬着头皮往桓公寝宫去。刚走到宫门口,就听见朝堂方向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他脚步一顿,悄悄绕到廊柱后,往里看 —— 易牙、竖刁、开方正围在案前,头凑在一起嘀咕,案上放着一卷竹简,像是公子无亏的书信。
田完的心沉了沉,正想退走,却被易牙瞥见了。易牙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刀,想来是刚从御膳房过来,听见动静,猛地转过身,刀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他眯着眼问:“百工官不好好待在你的工署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田完的后背瞬间冒了一层冷汗,他强装镇定,双手捧着玉圭,躬身道:“下官…… 下官新制了玉圭,想献给君上,不知君上今日精神如何,可否容下官一见?”
开方从案后走出来,他穿着一身紫色的锦袍,是桓公前些年赏的,此刻却歪着领子,老气横秋地瞥了田完一眼:“君上正歇着呢,不喜外人打扰。再说,你我皆是异国来的人,本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百工官还是管好你手里的刻刀,少管宫里的事。”
这话像一根针,扎在田完心上。他知道开方是在提醒他 “你也是外乡人,别多管闲事”,可他明明是为齐国的江山着想,怎么就成了 “多管闲事”?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竖刁却晃着身子走了过来,他没了胡须的下巴泛着青茬,说话时带着一股子娘气:“一个小小的百工官,倒操起国相的心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君上说了,谁也不见,你快回去吧,再在这儿晃悠,小心我们把你当奸细拿了!”
竖刁话里带着威胁,田完看着三人眼中的轻蔑,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自讨没趣。他躬身行了一礼,转身慢慢往外走,脚步像灌了铅似的重。廊下的风更冷了,吹得他官服的下摆飘起来,他攥紧了手里的玉圭,指腹蹭过那道裂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三人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管仲不在,隰朋不在,再没人能护着他,得赶紧离这是非之地远些,不然迟早要被这三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可他还没来得及想出脱身的办法,又一个坏消息传来:鲍叔牙被气死了。
鲍叔牙是管仲的老友,也是齐国的老臣,性子最是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见易牙三人把持宫闱,不让大臣们见桓公,气得亲自跑到宫门口劝谏,却被易牙带着几个卫士拦在门外。鲍叔牙指着易牙鼻子骂:“你这杀子邀宠的奸贼!仲父临终前嘱咐桓公不可用你,你竟敢违抗仲父遗命,把持朝政,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易牙也不恼,只冷笑着说:“鲍大夫年纪大了,还是回家养老吧,宫里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着,就命卫士把鲍叔牙 “请” 了出去。鲍叔牙本就年事已高,又气又急,回到家后一口血喷在地上,当天夜里就暴病而亡。
消息传到田完耳中时,他正在工署里刻一块木牌,听到 “鲍叔牙死了”,手里的刻刀 “啪” 地断成两截。他瘫坐在椅子上,眼前发黑,鲍叔牙是最后一个敢跟易牙三人抗衡的老臣,如今连他也没了,这齐国的天,是真的要塌了。
果然,鲍叔牙一死,易牙三人更是无所顾忌。他们把伺候桓公的太监、宫女全打发走,在桓公寝宫四周筑起三丈高的墙,把内外彻底隔绝开来,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只在墙根下留了一个狗洞般大小的口子,让一个小内侍每天钻进去,探探桓公是死是活。
田完得知此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桓公现在怎么样了,是还活着,还是已经…… 他不敢想下去。若是桓公真的出事,易牙三人肯定会扶持公子无亏继位,到时候他们大权在握,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曾经对他们有过非议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一个。
他在工署里坐立难安,踱来踱去,突然想起一个人 —— 晏娥儿。晏娥儿是桓公身边的宫女,性子谨慎,又熟悉宫里的路径,说不定能想办法见到桓公。田完咬了咬牙,决定去找她。
他趁着夜色,绕到宫女居住的偏院外。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叶子上挂着夜露,他蹲在墙根下,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院里走出来,正是晏娥儿。
晏娥儿穿着一身蓝色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上披着淡蓝色翠水薄烟纱,月光洒在她身上,像蒙了一层薄霜。她头上的倭堕髻斜插着一支碧玉龙凤钗,走路时钗上玉坠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声响。可她的脸色却很凝重,脚步放得极轻,像是在提防什么。
田完赶紧从暗处走出来,压低声音喊:“晏娥儿姑娘。”
晏娥儿猛地转过身,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匕首,是她为了自保准备的。她看清是田完,眼神里的戒备却没少,皱着眉问:“百工官深夜到此,有何要事?这宫里如今不太平,若是被人看见,对你我都没好处。”
田完知道她的顾虑,也不绕圈子,上前一步,声音更轻了:“姑娘,我是来问君上情况的。如今宫里被易牙三人把持,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在君上身边待了这么久,能不能想办法进去看看君上?”
晏娥儿眼圈红了,她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我也想啊,可易牙他们看得太紧了,偏院的门都有人守着,我根本靠近不了寝宫。前几日我想偷偷溜过去,还被卫士拦了回来,差点被他们治罪。”
“姑娘,” 田完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急切,“这是唯一的机会了。若是君上有什么不测,易牙三人肯定会掩盖消息,到时候齐国就真的完了。你熟悉宫里路径,说不定能从那里钻进去,求你了,帮我看看君上,哪怕只是传个消息回来也好。”
晏娥儿看着田完恳切的眼神,又想起桓公平日里对她的好。她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好,我试试。明日夜里,我会想办法去寝宫那边,若是能见到君上,我就去工署找你。”
田完松了口气,对着晏娥儿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姑娘,若是此事能成,田完必当报答。”
第二夜,田完在工署里坐了一夜,烛火换了三根,他还是没等到晏娥儿。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脑子里尽是不好的念头:晏娥儿是不是被发现了?她会不会出事了?桓公…… 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轻轻敲门声。田完猛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开门 —— 是晏娥儿,她的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土,头发也乱了,脸色苍白,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姑娘,怎么样?” 田完赶紧把她拉进来,关上门,急切地问。
晏娥儿喝了口热水,才缓过劲来,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沙哑地说:“君上…… 君上还活着,可情况很不好。”
田完的心揪紧了:“你详细说说。”
“昨夜我趁着守卫换班的时候,绕到寝宫高墙下,从那个狗洞钻了进去。寝宫里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油灯亮着,我走到床边,才听见君上的咳嗽声。君上听见动静,就问‘谁啊’,我赶紧应了,君上一听是我,声音都抖了,问我‘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服侍我’。”
晏娥儿的声音哽咽起来,她抹了把泪,接着说:“我跟君上说,是易牙三人把持着,我进不来。君上叹了口气,说‘都是我的错’,然后让我给他弄点吃的。我哪有吃的啊,御膳房早就被易牙的人占了,我只能跟君上说‘没有吃的’。君上又让我给他点水喝,我还是只能说‘没有’。”
“君上当时是什么反应?” 田完追问。
“君上愣了好久,才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就跟他说了,易牙三人作乱,堵塞了宫门,筑起高墙,已经好几天没人能进去了。君上听完,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着气说‘圣人有远见,若是死了有知,我有什么面目见仲父于地下’。”
晏娥儿哭出了声:“君上说着,就开始流泪,哭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自己渴得难受,病也疼得厉害,最后用衣襟蒙住了头,我再叫他,他就没反应了…… 我怕被人发现,赶紧从狗洞钻了出来,一路跑过来的。”
田完听完,只觉得浑身发冷。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桓公最后的那句话:“我有什么面目见仲父于地下”。一代霸主,竟落得如此下场,渴死在自己的寝宫里,连一口水都喝不上。
可他还没来得及悲伤,外面就传来了嘈杂马蹄声和喊杀声。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看,只见宫门外乱作一团,公子无亏带着人马,正和公子昭的人打在一起,箭羽飞得到处都是,惨叫声此起彼伏。
晏娥儿吓得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是诸公子在争位…… 他们知道君上不行了,就开始抢王位了。”
田完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齐国乱局才刚刚开始。桓公还躺在冰冷寝宫里,没人管他的尸体;诸公子为了王位,打得你死我活;易牙三人在宫里兴风作浪,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
他看着窗外的混乱,又想起管仲临终前的叮嘱,突然觉得无比疲惫。他攥紧了手里的竹片,那上面刻着管仲的话,如今却成了最讽刺的笑话。他是个外乡人,在齐国没有根基,如今靠山全倒,乱局已起,他能做的,只有赶紧离开这里,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转身对晏娥儿说:“姑娘,宫里太乱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晏娥儿点了点头,跟着田完,从工署的后门悄悄溜了出去。他们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身后是临淄宫的火光和喊杀声,田完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曾经象征着霸主威严的宫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齐桓公死了,管仲的齐国,也完了。
而此刻的寝宫里,桓公的尸体还静静地躺在病榻上。锦被上落满了灰尘,帐子被风吹得晃动,像是在为这位霸主的末路,无声地哀悼。宫外的争位还在继续,没人记得,这座深宫里,还躺着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齐桓公。他活活饿死在王宫里,死后连一口薄棺都没有,只能在冰冷的寝宫里,等着被历史的尘埃掩埋。

36、诸子争位朝堂上  桓公尸体无人殓

临淄的秋天早浸了寒意,宫墙内的桂树落尽了最后一片花瓣时,齐桓公姜小白已僵在寝殿锦榻上三日了。榻边垂着的纱帐蒙了层灰,殿门从外锁死,只有易牙手里的铜匙能旋开那道缝,这位曾烹杀亲子为君做羹的大夫,此刻正用丝帕擦着匙上的铜绿,眼神比殿外寒霜更冷。
“竖刁,尸体气味再捂五日,怕就瞒不住了。” 易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他对面的竖刁,脸上还留着当年自宫邀宠的疤痕,闻言冷笑一声,指节叩了叩腰间剑鞘:“怕什么?宫中人早被咱们换遍了,谁敢多嘴?先把无诡扶上宝座,再让老东西入土不迟,他活着时宠太子昭,死了倒要碍咱们的事!”
两人正密谋着,殿外忽然传来细碎脚步声。竖刁猛地按住剑柄,却见一个小内侍跌跌撞撞跑来,脸色惨白如纸:“大、大夫!百官都聚在朝堂了,说昨夜听见宫巷里有喊杀声,要见君上!”
易牙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将铜匙塞进袖中:“走,去会会那些老东西。”
① 朝堂喋血:牙笏击奸佞​
卯时三刻,齐国朝堂的朱漆大门缓缓推开。
百官鱼贯而入时,都觉今日殿内透着股诡异,往日桓公坐的龙椅空着,阶下却立着两排甲士,刀刃上寒光晃得人眼晕。易牙和竖刁并肩站在龙椅旁,前者捧着个锦盒,后者手按剑柄,神色倨傲。
“君上何在?” 大夫高傒率先开口,他是当年扶立桓公的老臣,花白胡须气得发抖,“昨夜宫中有异动,尔等为何封锁宫门?”
百官顿时附和起来,议论声如潮。大夫管鸣站在人群前列,他穿着父亲管仲留下的玄色朝服,腰间系着管仲生前的玉带,那是当年桓公亲赐的 “辅国之带”。他盯着易牙,声音朗朗:“易大夫,先君前些日还召我等议事,今日为何不见踪影?莫不是尔等藏了君上,要行不轨之事?”
易牙突然掀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枚玉印,印文刻着 “齐国王玺”。他高举玉印,大喝:“先君昨夜驾崩,他临终遗命,立长子无诡为新君!此印为证,谁敢不从?”
“放屁!” 管鸣勃然大怒,“先君早立太子昭为储,当年曾与宋襄公约定,若太子有难,宋国必来相助!你这锦盒里的遗诏,定是伪造的!”
百官哗然,纷纷指责易牙、竖刁矫诏。竖刁忍无可忍,拔剑指向众人:“今奉新君之命,有不服者,剑下诛之!”
“诛你个奸臣!” 管鸣猛地跃起,手中牙笏带着风声,狠狠砸向竖刁额头。只听 “嘭” 的一声,竖刁痛得惨叫,额角瞬间鼓起一个大包,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他疯了般揪住管鸣衣领,两人扭打在地,牙笏、朝冠散落一地。
“甲士何在?” 易牙厉声高喊。阶下的甲士早已按捺不住,纷纷拔出长刀,朝着百官砍去。朝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有的大夫拔剑反抗,有的试图逃跑,有的被甲士按在地上,刀刃落下时,鲜血溅在朱红殿柱上,顺着纹路蜿蜒而下,像极了一条条猩红的蛇。
管鸣虽勇,却架不住甲士人多。他被两名甲士按在地上,胸口挨了一刀,鲜血浸透了玄色朝服。他望着空荡的龙椅,嘴里喃喃着 “先君…… 太子昭……”,头一歪,没了气息。
这场斗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百官再也无力反抗。易牙让人清点人数,发现当场被打死的官员竟有十分之三,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此刻成了人间炼狱,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血腥味盖过了殿内檀香。
竖刁捂着额角的伤,恶狠狠地踢了踢地上的尸体:“把这些逆臣拖出去,扔去喂狗!” 随后,他转身朝殿外高喊:“请新君登基!”
只见公子无诡被两个内侍扶着,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他是桓公的长子,却天生懦弱,此刻穿着不合身的龙袍,手脚都在发抖。易牙上前扶住他,将玉印塞进他手里:“新君,快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
无诡刚坐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喊杀声,公子潘带着家丁死士,杀进宫来了。
② 四虎争食:殿宇分疆土​
公子潘是桓公的三子,素来野心勃勃。他昨夜听闻宫中有变,便连夜召集了家中的死士,足足有三百余人,个个手持长刀,骑着快马,直奔朝堂而来。
“无诡!你这逆子,竟敢矫诏篡位!” 公子潘一进殿,就看到无诡坐在龙椅上,顿时怒不可遏,挥手喊道:“给我杀!把这假君和两个奸臣砍了!”
死士们蜂拥而上,与殿内甲士厮杀起来。无诡吓得从龙椅上跌下来,躲在易牙身后。易牙一边指挥甲士抵抗,一边对竖刁喊:“快带新君去后殿!我来挡住他们!”
竖刁扶着无诡往后殿跑,公子潘见状,冷笑一声:“想跑?晚了!” 他亲自提剑追赶,却被几个甲士缠住。双方在殿内厮杀,长刀碰撞的声音、惨叫声、怒骂声交织在一起,震得殿上瓦片都簌簌作响。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阵喧哗,公子商人带着人来了。
公子商人是桓公的四子,比公子潘更狡诈。他早就料到诸兄弟会争位,提前收买了宫中侍卫,此刻正带着两百多人,从侧门杀进殿来。他见公子潘和甲士打得难解难分,便趁机带着人抢占了右殿,让人搬来一张案几,放上自己的印信,高声喊道:“先君生前最疼我,君位本就该是我的!今日我自立为君,有不服者,斩!”
公子潘气得脸色铁青,却分身乏术,他的死士已死伤过半,根本无力去管公子商人。而易牙那边,甲士也渐渐不支,只能退守前殿,护着无诡。
没过多久,殿外又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不是甲士的沉重步伐,而是夹杂着女子的裙摆摩擦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公子元带着一群宫女走了进来,每个宫女都穿着不合身盔甲,手里拿着短剑或木棍。
公子元是桓公的五子,势力最小,却最会钻空子。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和其他兄弟抗衡,便挑了宫中个子高、有力气的宫女,给她们穿上盔甲,充当 “甲士”,此刻也赶来看热闹,想浑水摸鱼。
“大哥占前殿,三哥占右殿,四哥占左殿,那我就占偏殿吧!” 公子元笑着让人搬来案几,也放上自己的印信,“我也是先君的儿子,凭什么不能当君?今日我也自立为君,谁也别想欺负我!”
就这样,桓公的六个儿子中,太子昭早已逃去宋国,老六公子雍尚在襁褓,剩下的四个公子,竟在朝堂上各占一殿,都自称 “齐君”。前殿的无诡靠着易牙、竖刁的甲士,右殿的公子潘靠着残余的死士,左殿的公子商人靠着收买的侍卫,偏殿的公子元靠着宫女 “甲士”,四拨人相互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大哥,你本就不是先君指定的储君,快把君位让给我!” 公子潘朝前殿喊道。
公子商人冷笑:“三哥,你也配?先君当年赏我的封地比你多,君位该是我的!”
公子元在偏殿起哄:“你们别争了,不如把君位让给我,我保证让你们都当大夫!”
无诡躲在易牙身后,哆哆嗦嗦地喊:“我是长子,君位本就该是我的…… 你们别过来……”
四拨人吵得面红耳赤,眼看又要打起来,这时,一个穿着素色朝服的大夫站了出来,正是田完。
田完素来低调,此刻见诸公子争得不可开交,便上前一步,拱手道:“四位公子,可否听在下一言?”
无诡、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元都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警惕。田完微微一笑,继续道:“诸位都是先君亲生骨肉,如今先君尸骨未寒,诸位却在朝堂上刀兵相向,传出去,岂不让诸侯笑话?再说,你们这样争下去,何时是个头?”
公子潘不耐烦地挥手:“你有话快说,别拐弯抹角!”
田完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诸位可还记得太子昭?他是先君立的储君,如今逃去了宋国。若是宋襄公带着兵马送他回来,诸位觉得,你们还有理由争君位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四公子头上。他们顿时愣住了。是啊,太子昭有先君遗命,还有宋国撑腰,若是太子回来,他们这些 “自立的君”,岂不成了乱臣贼子?
无诡最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若、若太子昭回来,我…… 我甘愿为臣。”
公子商人眼珠一转,道:“若是太子不回来呢?不如咱们把齐国均分了,划成四份,大哥先拿,三哥、我、五弟依次分,如何?”
公子潘想了想,点头道:“行,就这么办!”
公子元也附和:“好,我没意见!老六还小,先不管他!”
四公子终于达成了一致,殿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可就在这时,一阵刺鼻的腐臭味飘了进来,越来越浓,呛得人直皱眉。
“什么味?” 公子潘捂住鼻子,疑惑地问。
易牙脸色骤变,猛地想起了寝殿里的桓公尸体,从桓公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天,他竟忘了这件事!
“是…… 是先君的遗体……” 易牙的声音发颤。
四位公子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朝着寝殿的方向望去。那腐臭味越来越浓,甚至能隐约看到寝殿窗缝里,有蛆虫蠕蠕地爬出来。
③ 尸腐宫墙:孝子争枯骨​
“你们这群逆子!”
一声怒喝从殿外传来,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国氏和高氏两家的大夫,带着数百名家兵,浩浩荡荡地走进来。国氏族长国懿仲,手里拿着一块玉璧,那是当年桓公赐给国氏的 “辅政玉璧”;高氏族长高傒,也就是早上最先发问的老臣,此刻气得胡须直抖,指着四公子骂道:“先君待你们不薄,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们却只顾着争君位,连他的遗体都不肯收殓!你们配当他的儿子吗?”
四公子顿时低下了头,不敢反驳。国氏和高氏是齐国的世卿大族,势力雄厚,当年桓公能登基,全靠这两家支持。如今两家联手而来,他们根本不敢得罪。
国懿仲上前一步,沉声道:“现在不是争君位的时候,先把先君的遗体安葬了,再谈其他事!若是再拖延,休怪我们两家不客气!”
四位公子这才幡然醒悟,纷纷朝着寝殿跑去,都想抢着收殓桓公的遗体,争当 “孝子”。毕竟,谁能为桓公送终,谁就能在诸侯面前赚个好名声,对日后争君位也有好处。
寝殿门被推开时,腐臭味几乎让人窒息。桓公遗体躺在锦榻上,早已腐烂不堪,锦被黏在腐肉上,蛆虫在尸体上爬来爬去,连面目都辨认不清了。
“爹!” 无诡第一个扑过去,假装哭嚎,伸手去拉桓公遗体。
“大哥,你别装了!” 公子潘一把推开他,“你之前不管爹的遗体,现在倒来抢,真不要脸!”
公子商人也上前,想把遗体拉到自己身边:“我才是真心想为爹送终,你们都是假的!”
公子元带着宫女也挤过来,想抢遗体,却被无诡推了个趔趄。四公子又扭打起来,桓公遗体被他们拉来拉去,腐肉都掉了下来,场面惨不忍睹。
“住手!” 高傒气得发抖,拔出剑来,“你们再敢对先君遗体不敬,我就斩了你们!”
四公子这才停手,都看着高傒和国懿仲。国懿仲叹了口气,指了指无诡:“你是长子,就由你为先君送终吧。但记住,这只是暂时的,日后太子昭若回来,你需把君位还给太子。”
无诡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抱起桓公的遗体。遗体早已腐烂,一抱之下,竟有几块腐肉掉在地上。他强忍着恶心,让人抬来一口薄棺,把遗体草草装了进去,然后抬去城外的陵墓掩埋。
下葬那天,无诡穿着孝服,在坟前放声大哭:“爹啊!我是个不孝之子啊!我不是故意不管你的遗体,都是三哥、四哥、五弟逼我的啊!你在天有灵,可千万别怪我啊!”
他哭得天昏地暗,眼泪却没几滴。哭给别人看的戏,总要做足。而站在一旁的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元,都冷笑着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屑。田完站在人群最后,望着那座坟茔,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齐桓公时代已经过去,齐国的乱局,才刚刚开始。
陵墓上的新土还没干,远处就传来了马蹄声。是宋襄公带着兵马,护送太子昭回齐国了。四位公子听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37、田完一计挑怨隙  懿公魂断申池苑

临淄城的夏夜,总是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热。
田完坐在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株在暗夜里挣扎的藤蔓。案上的竹简摊开着,写满了齐国近十年的朝堂变迁,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 “无诡亡” 三个字上。三个月前,他还以为抱紧了易牙、竖刁拥立的公子无诡,便能在这波谲云诡的齐宫站稳脚跟,没承想那傀儡君主连一个季节都没撑过,就被高子、国子两位大夫斩于殿上,连带着易牙、竖刁那伙人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树倒猢狲散,这话真是半点不假。” 田完低声喟叹,指尖凉意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如今桓公已逝,太子昭借宋襄公之力归国即位,是为孝公,可孝公在位不过十年便薨了,接着是昭公潘、懿公商人,一个个君主像走马灯似的换,朝堂上的势力更是一日三变。他田完若再不找棵稳当大树,下一个被 “散” 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田完猛地抬头,见家臣神色慌张地闯进来:“主君,宫里传旨,懿公邀您明日同往峱山猎游,还说要带上几位近臣作陪。”
田完眼中精光一闪。齐懿公商人,这可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当年昭公在位时,他为了争夺君位,暗地里豢养死士,杀了昭公的太子舍才得以即位,手段阴狠,性情又极为骄纵。可也正因如此,若能得到懿公信任,便能暂时避开朝堂纷争。“知道了,备好车马,明日准时赴约。”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紧握剑鞘的指节微微泛白。这趟峱山之行,或许就是他的机会。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田完便带着随从来到宫门外。不多时,懿公的车架缓缓驶出,玄色车幔上绣着金线蟠龙,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声响。懿公身着锦缎猎装,斜倚在车中,见田完过来,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皮:“子完来得早,今日咱们去峱山,听说那里有不少异兽,正好松快松快。”
田完躬身行礼:“君上有命,臣自当随行。” 说罢,便登上了随行的副车。车行片刻,又有一辆马车赶来,驾车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腰间挂着一柄短剑,见了懿公的车架,立刻翻身下车,恭敬地行了礼,他正是懿公的骖乘阎职。
阎职生得浓眉大眼,膀阔腰圆,只是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局促,像是总怕做错事的样子。田完坐在副车里,目光落在阎职身上,忽然想起前几日听人说,阎职有个妻子,生得极为貌美,只是因阎职地位低微,从未在人前露过面。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手指轻轻敲击着车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车架行至峱山脚下,众人纷纷下车。懿公兴致勃勃地拿起弓箭,刚要往山林里走,田完忽然走上前,笑着对阎职说:“阎骖乘,我瞧你身形矫健,想来马术定然精湛,只是不知,家中是否也有这般英气的亲人?”
阎职一愣,随即有些腼腆地低下头:“臣就是个赶车的,家里只有一个拙荆,哪谈得上英气。”
“哦?” 田完故意提高了声音,让一旁的懿公也能听见,“我可听说,阎骖乘的夫人是临淄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眉眼如画,气质如兰,只是阎骖乘太过低调,不肯让外人见罢了。”
这话果然引起了懿公的兴趣。他放下弓箭,转头看向阎职,眼中带着几分探究:“子完说的是真的?你有个美貌夫人?”
阎职脸上一红,连忙摆手:“君上恕罪,田大夫是说笑了,内子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哪有那般模样。”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 田完上前一步,故意用扇子挡着嘴,压低声音却又刚好能让懿公听见,“君上,臣前几日偶然见过阎夫人一面,那真是…… 啧啧,比宫里的美人还要胜三分。您想啊,阎骖乘本就生得周正,他夫人能差得了吗?”
懿公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即位以来,沉迷酒色,宫里的美人虽多,却早已看腻了,如今听说有这么一位绝色佳人,心里顿时痒了起来。他走上前,拍了拍阎职的肩膀:“阎骖乘,既然有这般好的夫人,为何不带来让寡人瞧瞧?寡人又不会抢你的,不过是想见识见识罢了。”
阎职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腼腆瞬间变成了慌乱。他知道懿公的性子,若是真让夫人来见,恐怕凶多吉少。可他只是个小小的骖乘,哪敢违逆君主的意思?正犹豫间,田完又在一旁煽风:“阎骖乘,这可是君上的恩典啊。君上肯见你夫人,是瞧得起你,说不定日后还能给你升个官呢。”
这话正好说到了阎职的心坎里。他做骖乘多年,每日只能跟在车架后面,看着别人风光,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往上爬的劲。若是能借着夫人的面子讨得懿公欢心,说不定真能改变命运。他咬了咬牙,抬头对懿公说:“既然君上有命,臣…… 臣这就回去接内子来见君上。”
懿公大喜,立刻吩咐人备好马车,让阎职快去快回。田完站在一旁,看着阎职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第一步,成了。
半个时辰后,阎职的马车回来了。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阎职,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身着一袭素白长裙,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挽着,缓缓走下车来。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给她镀上了一层光晕,她眉眼弯弯,肤色胜雪,走起路来步态轻盈,宛如月下仙子,看得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懿公更是看呆了,手里的弓箭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女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女子走到懿公面前,盈盈一拜:“民女苏氏,见过君上。” 声音轻柔婉转,像羽毛似的拂过人心。
“免…… 免礼。” 懿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扶,手指刚碰到苏氏衣袖,就觉得一股暖意顺着指尖传来,心里更是痒得难受,“苏夫人真是…… 真是仙女下凡啊,寡人活了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美貌女子。”
苏氏脸颊微红,低下头,轻声道:“君上谬赞,民女不过是个寻常妇人。”
“寻常妇人哪有这般模样?” 懿公笑着,拉着苏氏的手就往不远处遄台宴会厅走,“走,寡人要与你共饮几杯,好好聊聊。”
田完见此情景,悄悄拉了拉阎职衣袖,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两人走到宴会厅外空地上,田完故作关切地说:“阎骖乘,君上很喜欢你夫人啊,你这可是要交好运了。对了,我听说你马术极好,不如咱们去马场试试?也让我学学你的本事。”
阎职心里还惦记着宴会厅里的妻子,可田完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拒绝,只能跟着田完往马场走。两人各牵了一匹骏马,翻身上马。田完故意策马在前,不断加快速度,阎职心里焦躁,只想着快点回去,一时没注意路况,加上心神不宁,忽然被一块石头绊倒,连人带马摔在地上,膝盖磕出了血,疼得他龇牙咧嘴。
“哎呀,阎骖乘,你没事吧?” 田完返回来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扶起他,脸上满是 “关切”,“都怪我,不该催你这么急。快,我带你去上药。”
阎职忍着疼,被田完扶着往偏殿走。可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的这半个时辰里,宴会厅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懿公借着酒意,强行将苏氏留在了宫中,还派人告诉阎职,说苏氏深得他喜爱,要封苏氏为夫人,让阎职以后不必再惦记了。
当阎职从田完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坐在偏殿榻上,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想起自己刚才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能借着夫人升官,想起苏氏离开家时担忧的眼神,想起懿公拉着苏氏手时那贪婪的模样,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君上…… 君上怎么能这样?” 阎职声音颤抖,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是我的妻子啊,他怎么能抢我的妻子?”
田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阎骖乘,君命难违啊。不过你也别太难过,君上既然喜欢你夫人,日后肯定会对你另眼相看的,说不定过几天就给你升个大夫当当呢。”
这话听在阎职耳里,却像是极大的讽刺。他猛地推开田完,站起身来,眼神里满是愤怒和屈辱:“我不要升官,我只要我的妻子!他是君上又如何?难道就能强抢民女吗?”
田完看着阎职眼中的怒火,心里暗暗得意。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氏果然被懿公封为了夫人,留在了宫中。阎职虽然没被降职,却成了宫里人人嘲笑的对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别人的窃窃私语,说他是 “靠妻子上位的软骨头”。他心里恨意越来越深,每次看到懿公和苏氏同乘一车,看到懿公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样子,就恨不得拔剑杀了懿公,可他只是个小小骖乘,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把仇恨咽在肚子里,默默忍受。
田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该进行第二步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阎职面前提起邴歜。邴歜是懿公的车夫,父亲当年因一点小事得罪了懿公,被懿公施以刖刑,也就是砍去了双脚,最后痛苦而死。邴歜虽然表面上对懿公恭恭敬敬,心里却一直憋着一股恨,只是不敢表露出来。
这天,懿公在宫中待腻了,便想带着苏氏去申池苑游玩。他让邴歜驾车,阎职骖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申池苑去。申池苑是齐国的皇家园林,里面有山有水,风景极好,懿公带着苏氏进了行宫,便把邴歜和阎职晾在了外面。
邴歜和阎职坐在湖边的亭子下,看着行宫的方向,脸上都带着几分阴郁。田完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拿着一壶酒,笑着走到两人面前:“两位,君上在里面寻欢作乐,咱们在这儿干坐着也没意思,不如喝几杯?”
邴歜和阎职对视一眼,都没有拒绝。田完给两人倒上酒,自己也斟了一杯,抿了一口,故意叹了口气:“说起来,咱们做臣子的,真是命苦啊。君上高兴了,咱们就得陪着;君上不高兴了,咱们就得受气。就像邴大夫,你父亲当年…… 哎,真是太冤了。”
邴歜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他父亲的死,是他心里永远的痛,这些年他一直不敢提起,没想到田完会突然说出来。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冰冷:“田大夫,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怎么能不提呢?” 田完放下酒杯,声音压低了几分,“你父亲忠心耿耿,就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君上砍去双脚,最后惨死,这难道不冤吗?还有阎骖乘,你夫人……”
“别说了!” 阎职突然打断田完的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田大夫,你到底想说什么?”
田完看着两人眼中的怒火,知道时机成熟了。他站起身,走到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缓缓说道:“我想说什么?我只是替你们不值。邴大夫,你父亲的仇,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阎骖乘,你妻子被抢,难道就心甘情愿吗?你们就不想报仇吗?”
邴歜和阎职都愣住了,他们心里不是没想过报仇,可懿公是君主,他们只是臣子,怎么可能报仇?邴歜苦笑一声:“报仇?怎么报?君上身边护卫众多,我们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
“那可不一定。” 田完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今日君上在申池苑,身边只有几个护卫,行宫里面只有他和苏夫人,正是下手的好时机。你们想想,只要杀了懿公,不仅能报仇,说不定还能拥立一位新君,到时候你们就是功臣,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
阎职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看着邴歜,眼神里满是询问。邴歜也犹豫了,报仇的念头在他心里压了这么多年,如今有了机会,他怎么能放过?可他又怕事情败露,连累家人。
田完看出了两人的犹豫,又加了一把火:“你们想想,懿公性情残暴,得罪了多少人?就算咱们不杀他,早晚也会有人杀他。到时候别人成了功臣,你们还是只能做个受气的臣子,甚至可能被新君清算。与其这样,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既能报仇,又能建功立业,何乐而不为?”
这句话彻底打消了两人的顾虑。邴歜猛地站起身,将酒杯摔在地上,咬牙道:“好!田大夫说得对,我不能再忍了!我父亲的仇,今日必须报!”
阎职也站起身,眼中满是决绝:“我妻子的仇,我也不能忘!今日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这个老贼!”
田完见两人下定决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既然两位都愿意,那咱们就好好谋划一下。待会儿君上从行宫出来,肯定会乘车回去,邴大夫你驾车,阎骖乘你在旁边,趁着路上人少,你们突然动手,定能一举成功。我会在外面接应你们,事后咱们再想办法脱身。”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细节,确保万无一失。不多时,行宫的门开了,懿公搂着苏氏走了出来,脸上满是醉意,嘴里还哼着小曲。他见邴歜和阎职站在车旁,便笑着说:“好了,玩也玩够了,咱们回宫。”
邴歜和阎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杀意。邴歜默默走上前,拉起缰绳,阎职则扶着懿公上了车。苏氏也想上车,田完忽然走上前,笑着对苏氏说:“苏夫人,君上累了,让他先回去休息,我陪您在这儿再逛逛如何?”
苏氏犹豫了一下,见懿公也点了点头,便答应了。田完陪着苏氏往湖边走,目光却一直盯着远处的车架。
车架缓缓驶离申池苑,往临淄城的方向走。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偶尔几个农夫经过。邴歜握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阎职坐在车旁,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心跳得像要炸开一样。
走到一处竹林旁,邴歜突然勒住缰绳,车架停了下来。懿公醉醺醺地睁开眼,不满地说:“怎么停下来了?快赶路!”
就在这时,邴歜猛地转过身,从腰间拔出短剑,朝着懿公刺去:“老贼!我父亲的仇,今日我来报!”
懿公大惊失色,刚想躲闪,阎职也拔出短剑,从另一侧刺了过来:“老贼!你抢我妻子,我要你的命!”
两道寒光同时刺向懿公,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短剑就插进了他的胸膛。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车中的锦缎。懿公睁大眼睛,看着邴歜和阎职,嘴里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呻吟,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邴歜和阎职看着懿公的尸体,脸上满是激动和释然,积压了多年的仇恨终于得以宣泄。他们相视一笑,然后迅速跳下车架,朝着田完约定的方向跑去。
而此时的田完,正陪着苏氏在湖边散步。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他知道事情成了,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他转头对苏氏说:“苏夫人,不好了,宫里出急事了,咱们得赶紧回去。”
苏氏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跟着田完匆匆往回走。路上,田完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懿公已死,齐国必然会陷入混乱,到时候……

38、韶乐声里家国意,残烛影下子孙谋

齐人恨懿公骄恣,废其子而迎立公子元为君,即齐惠公。
齐惠公与鲁国的关系较为密切,鲁宣公曾试图迎娶齐惠公的女儿齐姜,以此巩固两国之间的关系。齐惠公还曾帮助鲁国处理内政问题,如支持鲁宣公继位。在位期间,齐国对外主动发动的战争较少,主要集中在对东方东夷莱国的征伐,他在外交上采取了相对保守的策略。
齐国的秋意总比陈国来得早,刚过白露,演乐大厅的梁柱就浸了些凉意。
田完坐在堂下的漆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云纹,那纹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像极了他这些年在齐国熬出的性子。他今年已逾花甲,鬓角的白发用青布束着,仍有几缕垂在颊边,风从窗缝钻进来时,便跟着微微颤动。
演乐堂里静得能听见编钟悬绳的轻响。乐工们正调试乐器,编钟的金声、编磬的玉振、陶埙的呜咽,零碎地飘在空气里。
田完眯起眼,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器物:最前排的编钟是去年新铸的,钟身刻着 “齐侯赐百工官田氏”,字体遒劲却也明里暗里透着 “客卿” 的疏离。这些年,他看着那些曾能攀附的势力一个个倒下去:先是辅佐桓公的鲍叔牙病逝,再是隰朋失势,就连当年曾与他有过交集的高氏子弟,也因卷入储位之争被逐出国境。如今齐国朝堂上,他像棵孤零零的老槐,连个能靠一靠的枝桠都没有。
“百工官,高山流水曲已备好。” 演出指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人头戴五彩凤凰头饰,指挥棒上系着的红绸带,在晨光里晃出一抹亮色。田完点点头,直了直脊背,哪怕心里再慌,这百工官的体面总得撑住。
乐声起时,田完忽然觉得眼眶发潮。先是琴瑟的舒缓旋律,像极了陈国故土的濮水,他仿佛又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站在濮水边听伯牙鼓琴,那时父亲还在,陈国还稳,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在陈国的宫室里,伴着韶乐度过一生。可转眼间,故国成了梦里的影子,他成了齐国的 “田氏”,连口音里都掺了些齐地的腔调。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他低声念着,手指在膝头轻轻打着节拍。伯牙遇子期是千古美谈,可他田完在齐国这些年,连个能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齐桓公在世时,还能听他说几句韶乐的妙处;如今的齐侯年轻,对这些 “靡靡之音” 本就不上心。他这个百工官,说穿了就是个摆设,哪天齐侯觉得韶乐无用,或是有人在背后递句话,他这职位,连同田氏在齐国的立足之地,怕都要没了。
一曲终了,堂内静了片刻,随即响起细碎的赞叹。田完却没心思听,他想起前日去市集,看见一个卖蝈蝈的老丈,那蝈蝈被装在竹笼里,叫得声嘶力竭,老丈说:“这虫儿啊,秋凉了就叫得凶,怕自己熬不过冬天。” 他当时只觉得可怜,如今想来,自己不也像那蝈蝈?没有大树可依,只能靠着这点编排韶乐的本事,在齐国苟延残喘。
“百工官,下一曲便是您改编的韶乐了。” 指挥躬身说道。田完抬眼望去,乐工们已各就其位:两乐工持着凤翼排箫,箫管上的羽毛是去年从东海郡贡来的,雪白透亮;八乐工分别握着钟槌、磬槌,连鼓槌上都缠了细细的丝线,那是他特意让人做的,说是能让鼓声更温润些。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些细枝末节的讲究,不过是他打发时间的法子,他怕一闲下来,就会想那些 “万一”:万一职位被夺,万一田氏被排挤,万一子孙在齐国无立锥之地。
“开始吧。” 他开口时,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指挥棒一挥,编钟先响了,那声音厚重如泰山,紧接着编磬和鼓加入,金声玉振间,舞女们鱼贯而入。她们穿着齐纨彩衣,衣料薄得能看见里面的素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衣上,竟泛出七彩的光。田完看着那些舞女手持翎毛翩翩起舞,忽然想起陈国的舞姬,当年陈国的舞衣是用葛布做的,虽不如齐纨华丽,却带着故土的气息。
歌女的歌声响起时,田完手指微微蜷缩。“溯本追远兮太公封齐,建都营丘兮地荒民稀。” 这歌词是他改的,原曲里没有对齐国先祖的称颂,他特意加上去,就是想让齐侯知道,他田完虽为陈人,却真心为齐国着想。“因俗简礼兮兼通鱼盐,尊贤尚功兮人民归齐。” 唱到这句时,他想起刚到齐国那年,看见齐人煮盐用的还是粗陶罐,便改良了陶灶,让煮盐的效率提高了三成。那时齐桓公还特意赏了他十匹布,说:“田氏虽客居,却懂齐地民生。” 可如今,那些功绩早被人忘了,只剩下 “外来者” 的标签。
乐声渐高,舞女们动作也愈发舒展,像极了百鸟展翅。田完看着堂上的景象,心里却五味杂陈:这韶乐越是宏伟,他越觉得孤单。他想起自己的孙儿田须无,才五岁,前日还拉着他的衣角问:“祖父,陈国是什么样子的?” 他当时竟答不上来。陈国的模样,在他心里早已模糊,只记得春天的柳絮和夏天的蝉鸣。他不敢跟孙儿说故国的事,怕孩子心里存了 “回去” 的念头,更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带着全家回陈国去。可他清楚,回去就是死路一条,陈国内乱未平,他们这些流亡的公子,回去只会被当成争权的棋子。
“霸业宣赫兮齐桓之世,齐桓任贤兮管相用事。” 歌女的歌声陡然拔高,编钟和鼓也跟着激昂起来。田完望着堂上的钟鼓,忽然觉得眼睛发酸。管仲当年辅佐齐桓公,靠的是经天纬地才能,可他田完,只有这点韶乐本事。他这辈子,怕是做不成管仲那样的人了,只能盼着子孙能在齐国站稳脚跟,不再像他这样,活得战战兢兢。
乐声达到高潮时,扮作凤凰的舞女从堂后飞出,那凤凰的羽翼用孔雀毛和金丝绣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堂上八音共奏,钟鼓齐鸣,连空气都仿佛跟着震颤。田完看见乐工们脸上的笑容,看见舞女们眼中的光彩,忽然觉得有些欣慰。这韶乐是他的心血,能让这么多人沉浸其中,也算是他这辈子没白活。
“很好,很好,很好。” 演出结束时,田完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多说几句,却发现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编排这韶乐时,多少个夜晚对着《韶经》发呆,多少回修改歌词到天亮,只为了能让田氏在齐国多一分安稳。
“爹爹,陈国使者传来一封书信,需要您亲启。” 田孟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急促。田完心里 “咯噔” 一下,陈国的书信,这么多年来,除了偶尔的报平安,几乎没有过消息。他转过身,看见孟夷站在堂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盖着陈国的泥封,泥封上的 “陈” 字清晰可见。
“什么书信还要我亲启?”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可指尖还是有些发凉。孟夷走近,把信封递给他:“是王室来的,上面特别加了泥封,使者说必须您亲手拆。” 田完接过信封,泥封的触感粗糙,像极了陈国农舍的土墙。
“我在这儿,你就启开泥封我看看说了些啥。” 他说着,把信封递给孟夷。孟夷小心翼翼地拆开泥封,拿出里面的绢帛,上面只有几行字:“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田完接过信纸,手指忍不住发抖。这几句诗他太熟悉了,是《古诗》里的《式微》,当年太傅教他读的时候,说这是黎侯的臣子劝黎侯归国的诗。黎侯因狄人进攻弃国而逃,避难于卫国,臣子们劝他回去,可他却迟迟不返。如今陈国的王室,竟用这诗句来召唤他。
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滴在绢帛上,晕开了墨迹。田完抬手拭泪,指腹上还带着绢帛的纤维。他想起故国的宫室,想起父亲的坟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回去,真的想回去。哪怕陈国早已不是当年的陈国,哪怕回去可能会遭遇不测,他也想再看看故土的柳絮,再听听濮水的流水声。
“孩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声音沙哑地问孟夷。孟夷摇摇头:“孩儿不知,请爹爹明示。” 田完把绢帛折好,放进怀里,指尖抵着胸口,能感受到绢帛的温度。“这封书信写得不仅是首诗歌,是讲的一段历史。” 他缓缓开口,目光望向堂外的天空,“当时黎侯本是黎国之君,因为狄人进攻黎国,黎侯弃国而逃,避难于卫国,寄居于卫国的两个小邑以安身,这两个小邑就是‘中露’和‘泥中’。狄人退走后,黎侯本可以返回故国,但却迟迟不返。”
“噢,这封来信是什么意思呢?” 孟夷追问,眼里带着几分急切。田完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树,树叶已经黄了,风一吹,就落下几片。“随行的臣子极其不满,言辞激烈地劝说和责问黎侯,忧国爱君之心溢于言表。”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这是咱们母国君臣借黎侯的典故在召唤啊。他们想让我回去,想让我帮陈国稳定局势。”
“那我们应该怎么样?” 孟夷往前一步,语气里满是期待。田完转过身,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孟夷跟他年轻时很像,眼里有冲劲,有对故国的眷恋。可他不能让孟夷冲动,不能让田氏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黎侯尚且如此,我们能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孟夷的肩,“我在齐国孙辈都有了,须无才五岁,他生在齐国,长在齐国,早已是齐人。我们若是回去,陈国的乱局能解决吗?怕是连我们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别说田氏的后代了。”
孟夷愣住了,眼里的期待渐渐褪去,只剩下失落。田完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何尝不想满足儿子的心愿,何尝不想回到故土?可他是田氏的宗主,他得为整个家族着想。“欲做天子,四海为家,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他轻声说,这句话是当年管仲跟他说的,那时他还不懂,如今才明白,想要让田氏在齐国立足,就必须放下个人的思乡之情,扛起整个家族的责任。
“你知道蝈蝈的叫声是什么意思吗?” 田完忽然转移了话题。孟夷愣了愣,摇摇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孩儿怎么知晓?” 田完走到堂下的编钟旁,轻轻敲了敲钟身,钟声清脆,像极了蝈蝈的叫声。“它是在悲鸣啊。” 他说,目光里带着几分怅然。
“悲鸣?” 孟夷不解。田完点点头,声音放得更柔:“对。你听是不是这样:有翅无毛不会飞,对着青山哭痛悲。青山在啊我也在,青山不在我命归。” 他说着,想起前日市集上的那只蝈蝈,想起自己这些年在齐国的日子,他就像那蝈蝈,有回到故国的心愿,却没有回去的能力,只能靠着齐国这 “青山”,才能活下去,才能让田氏活下去。
孟夷沉默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眼里重新有了光彩:“孩儿明白了,齐国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座大青山。我们要在这座青山上扎根,让田氏的子孙永远在齐国立足。”
田完听到这句话,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这辈子,或许不能回到故国,或许不能成为管仲那样的贤臣,但他能为后代铺好路,能让田氏在齐国站稳脚跟,这就够了。
演乐堂的阳光渐渐西斜,照在田完的白发上,泛出温暖的光。他看着堂上的编钟编磬,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里忽然踏实了,没有大树可依又如何?他自己就是田氏的大树,他编排的韶乐,他积累的人脉,他对齐国的付出,都是田氏在齐国立足的根基。
“走吧,” 他拍了拍孟夷的肩,“回去把须无叫来,我给你们讲《韶经》里的故事。” 孟夷点点头,扶着田完往外走。田完的脚步有些慢,却很稳,他知道,前方的路或许还有坎坷,但只要田氏子孙能记住 “青山在,家就在”,田氏就永远不会倒下。
晚风从演乐堂的窗缝钻进来,带着梧桐树的清香,编钟的余音还在空气里回荡,像一首未完的歌,那是田完的歌,是田氏的歌,是一个老人用一生的心血,为后代谱写的希望之歌。

39、陈锡载周是以霸  要做杜鹃乌鸫鸟

北风裹着霜气掠过临淄城时,田府院里的老槐树早落尽了叶,只剩光秃秃枝桠挑着几片残雪。一群大雁从天际飞来,翅尖划开铅灰色云,像无数枚被风揉皱的黑点,先是排成 “一” 字,飞得倦了,又慢慢拢成 “人” 字,那是往南去寻暖的,可田府里的人,连寻暖的心思都没有。
西厢房窗绫糊了三层,仍挡不住寒气往里头渗。病榻上的田完,颧骨陷得厉害,原本乌黑须发如今白得像院里残雪,盖在身上的锦被显得空荡荡。他闭着眼,胸口起伏得极缓,像檐角垂着的冰棱,每化一滴都要耗尽好些力气。
外间传来脚步声,是儿子们来了。孟夷走在最前,手里攥着块温热帕子,后面跟着仲行、叔豹,最小的季子还抹着眼泪。孙辈里,孟庄年纪最大,刚过十岁,却也学着大人样子绷着脸,只是攥着衣角的手暴露了慌乱。
“父亲。” 孟夷把帕子递到田完手边,声音压得极低,怕惊着他。
田完眼睫颤了颤,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浑浊目光扫过儿子们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像是要把每个人的模样都刻进眼里。最后,他目光落在孟庄身上,那眼神里多了些亮意,像是快燃尽的烛火忽然跳了一下。
“都…… 过来些。” 他开口,声音又哑又涩,像是喉咙里卡了沙,“有话…… 跟你们说。”
孟夷忙扶着他坐起来些,仲行递过一杯温水,田完抿了一口,才缓过劲来。他望着帐顶绣的缠枝纹,忽然想起年轻时在陈国的日子,那时陈都的春天,满城都是桃花,他跟着父亲在宫里做事,见过周天子派来的使者,也听过老臣讲 “陈锡载周” 的旧事。
“你们…… 还记得陈国的旧事吗?” 田完忽然问。
孟夷一怔,随即点头:“记得,您说过,当年周天子赐陈地给咱们先祖,是因先祖能施善政。”
“不止这些。” 田完摇摇头,咳嗽了两声,孟庄赶紧上前替他拍背。“当年…… 文王得了天下,不是靠兵戈,是靠布施。他把缴获的粮米、布帛,都分给百姓,连路边的饿殍都没落下。后来齐桓公能称霸,也是因他懂‘施’,管仲劝他开仓放粮,救济灾民,诸侯才服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们:“咱们田氏,从陈国来齐国,算起来…… 已是第三代了。齐君待咱们不薄,让我做工正,管百工之事,可这富贵…… 像手里的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要想保住家族,就得往外舍。”
“去年临淄闹蝗灾,我把家里的二十石粮,都捐给了城外的灾民。你们当时还怨我,说家里要留着过冬。” 田完看向仲行,仲行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可后来呢?齐君知道了,赏了咱们百亩良田;那些灾民,如今见了田氏的人,都要问好。这就是‘有舍有得’,你给别人一条活路,别人才会给你家族一条活路。”
他喘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孟庄的头:“这是家训,要…… 世世代代传下去。记着,砍柴的别跟着放羊的走,放羊的追着草跑,砍柴的得守着山。咱们田氏在齐国,是‘客’,不是‘主’,别去凑那些争权的热闹。”
孟夷赶紧应:“父亲放心,我们记着,不参与齐国的权斗。”
田完却摇了摇头:“不是‘不参与’,是‘不能参与’。”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事,“前几年,高氏、国氏争权,最后怎么样?高氏满门抄斩,国氏被贬为庶民。那些权力,是烧红的烙铁,碰了就会烫手。咱们田氏,要做闷声赚钱的人,我管百工,你们就跟着学手艺,造的车要结实,织的布要细密,凭着手艺赚安稳钱,比什么都强。”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呜呜响。田完闭了会儿眼,像是累极了,可没过多久,又忽然睁开,眼神里多了些急切。
“你们…… 听过杜鹃鸟叫吗?” 他问。
孟庄眼睛一亮,忘了悲伤:“见过!春天的时候,在苇丛中叫,声音可响了!”
“那你们知道…… 杜鹃怎么孵蛋吗?” 田完又问。
几个儿子面面相觑,孟庄摇摇头:“不知道,难道不是自己筑巢孵蛋?”
“不是。” 田完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些复杂的意味,“杜鹃不筑巢,它等灰喜鹊出去寻食时,就飞到人家的巢里,衔走一枚灰喜鹊的蛋,再把自己的蛋放进去。一只巢放一枚,不多放,这样灰喜鹊不会发现。等小杜鹃孵出来,还会把灰喜鹊的蛋推出巢去,让灰喜鹊只喂它一个。”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们身上:“咱们田氏,在齐国就是杜鹃的蛋。齐国是灰喜鹊的巢,咱们借人家的地生存,就得懂‘藏’,别让人家看出异样,别抢人家的食,安安稳稳等着长大。”
孟庄皱着眉:“可杜鹃这样,不是骗人吗?”
“是‘借力’。” 田完纠正他,“咱们从陈国来,无依无靠,若不是齐君收留,早就成了路边的野草。借力不是丢人,是活下去的法子。但记着,借力不能忘本,灰喜鹊养了小杜鹃,小杜鹃长大了,不会去啄灰喜鹊。咱们田氏得了齐国的恩,就得对齐国忠心,对百姓好,对官员谦恭。”
他又看向孟夷:“还有乌鸫鸟,你们觉得它不好看,黑不溜秋的,不如孔雀显眼,不如黄鹂会唱。可你们知道吗?乌鸫一年能孵三窝雏鸟,每窝能活三四只。它不显眼,没人惦记,所以能安安稳稳繁殖,最后满林子都是它的身影。”
孟夷忽然懂了,他俯身道:“父亲,我明白了。您是让我们学乌鸫,不张扬,多生子嗣,让田氏在齐国枝繁叶茂。”
田完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些欣慰:“是这个理。咱们田氏人少,若再张扬,早晚会被人灭了。要像乌鸫一样,闷头过日子,人丁旺了,家族才能稳。”
他说着,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胸口起伏,孟夷赶紧替他顺气。过了好一会儿,田完才缓过来,他喘着气,眼神又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
“我昨晚…… 做了个梦。” 他轻声说,“梦到陈都的城门了,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青石板路,两边店铺卖着桃花糕。我爹牵着我的手,说‘完儿,长大了要做个能施善的人’…… 可醒来一看,是齐国的帐子,是你们的脸。”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孟夷赶紧别过脸,擦了擦眼角。
“我是陈国人,你们也是。” 田完忽然提高了些声音,“就算在齐国住了三代,也不能忘了根。怎么记根?我教你们一个法子。”
他掀开被子,露出两只脚来。那脚很大,是常年走路磨出来的,脚底有厚厚的茧。“你们看我的小脚趾甲。”
孟夷赶紧凑过去看,其他儿子也围了上来。田完的小脚趾甲是完整的一块,不像有些齐国人,小脚趾甲是两瓣的。
“咱们田家人的小脚趾甲,都是完整的。” 田完说,“不是田家人的,大多是两瓣。你们现在就脱了鞋,看看自己的。”
儿子们赶紧脱鞋,孟庄也跟着脱了,一个个低头看自己的小脚趾甲,果然,都是完整的一块。
“这是陈地给咱们的标记。” 田完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小时候,我爹也让我看这个,说‘完儿,不管走到哪,看到这个,就知道自己是陈国人’。现在我把这个告诉你们,你们也要告诉你们的儿子,你们儿子的儿子,田氏的根在陈国,可枝叶要长在齐国。既要记着根,也要护着枝叶,这不容易,但必须做到。”
孟夷哽咽着说:“父亲,我们记住了,永远不会忘。”
田完歇了会儿,精神似乎又好了些。他看向几案,那里放着一摞竹简,用麻绳捆着,竹简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毛糙,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从年轻时就开始写,写齐国的工匠技艺,写造车、织布、冶铁的法子,可到现在还没写完,连名字都没定。
“孟夷,你去把那摞竹简拿过来。” 田完说。
孟夷赶紧把竹简抱过来,放在田完手边。田完伸出手,轻轻摸着竹简,像是摸着自己的孩子。竹简上的墨迹有的干了,有的还带着些潮气,那是他前几个月还在写的痕迹,那时他已经病了,手发抖,写的字歪歪扭扭,可还是坚持写。
“这部书…… 耗了我一辈子。” 田完轻声说,“我年轻时管百工,见工匠们造东西,有的法子好,有的法子笨,有的法子会伤手。我就想把好的法子记下来,传给后人,让工匠们少受苦,让齐国的百工更兴旺。”
他翻了翻竹简,里面有画的造车图,有写的织布步骤,还有治铁时加多少炭、烧多少时辰的记录。“可我没写完,还有冶铜的法子没记,还有造船的技巧没写…… 书名字也没定。”
孟夷赶紧说:“父亲,我们可以接着写,您现在定个名字,我们记下来。”
田完想了想,摇了摇头:“名字…… 我一时也想不好。你们就先叫它《考工记》吧,‘考’是考察,‘工’是工匠,也算贴切。但别定死,后来人觉得不好,再改也成。”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郑重:“这部书,你们要好好保管,不能丢,不能烧。它不只是一部工匠书,也是咱们田氏的立身之本,工匠做事,讲究踏实、细致,不偷工减料,咱们田氏做人,也要这样。闷声赚钱,靠的就是踏实,靠的就是手艺,别学那些投机取巧的人。”
孟夷接过竹简,紧紧抱在怀里:“父亲,我们一定保管好,一定接着写。”
田完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他看着孟夷:“还有我的后事,我有几个要求,你们必须做到。”
“父亲您说,我们都照做。”
“第一,我不赞成厚葬。棺椁不用太沉,衣食不用太多,纹绣不用太繁,丘陇不用太大。” 田完说,“那些都是虚的,浪费钱,还招人惦记。我一辈子没享过什么富贵,死后也不用讲究这些。”
孟夷应道:“好,我们听您的,不厚葬。”
“第二,选墓地时,要先挖一尺见方的土,称一称。土重等于或大于九两,才是吉地。” 田完解释道,“土质越重,地气越旺。地气旺,不是说能让子孙当官发财,是说能让子孙扎根,像庄稼一样,在齐国的土里长得稳。”
他又补充:“还有,墓旁别栽松柏,要栽柳树。松柏是贵族墓里栽的,太扎眼,咱们田氏不凑那个热闹。柳树好,接地气,春天发芽,秋天落叶,像普通百姓家的树,没人会注意。而且柳树易活,栽下去就能长,像咱们田氏,在哪都能活下去。”
孟庄忽然问:“爷爷,栽了柳树,我们想您了,就去柳树下看您,对吗?”
田完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温柔:“对,想爷爷了,就去柳树下说说话,爷爷能听见。”
天快黑的时候,田完的精神又沉了下去。他闭着眼,呼吸越来越缓,孟夷握着他的手,只觉得那手越来越凉。
“还有…… 最后一件事。” 田完忽然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些急切,“孟夷,你拿笔来,把我这句话记下来,传给所有田氏子孙。”
孟夷赶紧找来笔墨竹简,铺在几案上。田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凡我田氏子孙,对齐国国君必须忠心,对齐国人民必须热爱,对齐国官员必须谦恭。低调做事,莫参与齐国的权力斗争,只管闷声赚钱发大财。有舍有得,不忘根本,方能保家族长久。”
孟夷一笔一划地记下来,写完后,又对着田完念了一遍。田完听着,点了点头,眼里露出些安心的神色。
“魂气归于天,行魄归于地。坟头九两土,子孙富贵出。” 他轻声念着,像是在念一句咒语,又像是在跟自己告别。
孟夷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刚开口,就见田完的头歪了歪,手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窗外的大雁早已飞远,再也看不见踪影。院里的柿子还挂在枝上,像一盏盏小红灯笼,映着田府里的哭声。孟夷抱着那摞《考工记》,看着父亲的遗体,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陈锡载周”,想起父亲说的杜鹃和乌鸫,想起父亲的小脚趾甲。
他知道,父亲走了,但父亲的话,会像院里的柳树一样,在田氏子孙的心里扎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后来,田氏子孙照着田完的嘱托,选了九两土的吉地,墓旁栽了柳树,没有厚葬。他们保管着《考工记》,一代代接着写,最后竟成了齐国最有名的工匠书。田氏子孙也照着家训,低调做事,闷声赚钱,对百姓好,对官员谦恭,人丁越来越旺,最后竟成了齐国的大族。
有人问田氏子孙,为什么能在齐国立足百年。田氏子孙会脱下鞋,露出完整的小脚趾甲,说:“我们的根在陈国,枝叶在齐国。有舍有得,不忘根本,这是我们先祖田完的教诲。”
而田完的墓旁,那几棵柳树每年春天都会发芽,风吹过柳叶,沙沙作响,像是田完在跟子孙们说:“好好活着,别忘本,别张扬。”

40、孟夷多嘴讲玩笑  萧同叔子惹祸端

① 杜山雷击木​
初夏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把临淄城外田野烤得直冒白烟。田埂上野草蔫头耷脑地贴在地上,连惯于聒噪的蝉儿都敛了声息,只偶尔有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树枝间寻一处阴凉。可这闷热没撑到未时,西北天际忽然滚来浓黑乌云,那乌云像是被狂风扯碎的黑绸缎,顺着天际线快速铺展,转眼间就把半边天压得漆黑。
“要下雨了!” 在田间锄草的老丁直起腰,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天,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就卷着沙砾呼啸而来,把他的草帽掀得老远。村民们纷纷丢下农具往家跑,刚到村口,一道惨白的闪电就像天神利剑,“咔嚓” 一声劈开云层,直直劈在村西杜山的方向。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得地面都在颤,村口的老槐树叶子簌簌往下掉,连墙角的狗都吓得夹着尾巴钻进了柴房。
暴雨倾盆而下,豆大雨点砸在屋顶茅草上,溅起半尺高水花。约莫半个时辰后,雨势渐小,日头竟又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晒得冒着白汽。村民们惦记着田里的庄稼,纷纷扛着锄头出门,刚走到杜山脚下,就有人指着山顶惊呼:“快看那棵老枣树!”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枣树,此刻只剩下黑乎乎树干立在原地,树干上还冒着袅袅青烟,树下铺着一层灰烬,连周围野草都被烧得焦黑。几个年轻后生跑得快,先冲到树下,用树枝拨弄着灰烬,嘴里不停念叨:“这咋回事?好端端的树咋被雷劈成这样?”
“怕不是招了邪祟!” 老高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年轻时在临淄城里当过账房,见多识广,村民们都愿意听他的话。老高蹲下身,用手指捻了点灰烬,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抬头看了看树干上的焦痕,捋着花白胡须道:“依我看,许是树上藏了蛇或者黄鼠狼之类的东西,这些生灵带着阴气,引来了天雷,连累了这棵树。”
村民们听了这话,都蹲在地上翻找起来,可扒开厚厚的灰烬,除了烧黑的碎枝,连个动物骨头渣都没找着。老丁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皱着眉头道:“老高,我看不像。这棵树长在杜山顶上,比周围的树都高,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雷怕是先劈高的,跟啥生灵没关系。”
“你们说的都不对!” 老齐突然开口,他是村里的猎户,平时话不多,一开口却带着股笃定,“去年春旱,里正去祭神的时候,连头牛都舍不得杀,就摆了点杂粮,神灵肯定怪罪了!这雷劈枣树,是上天给咱们的警告,再不敬神,下次遭殃的就是人了!”
这话一出,村民们都沉默了。去年春旱确实严重,地里的麦子几乎颗粒无收,里正祭神时确实寒酸,现在想想,倒真有可能是神灵发怒。有个叫王二的村民,胆子大又贪小便宜,盯着黑乎乎的树干看了一会儿,搓着手道:“管它啥兆头,这树干看着结实,锯回家当柴火烧也不错,省得去山上砍了。”
说着,王二就跑回家拿了锯子,挽起袖子就往树干上锯。可这枣树虽被雷劈焦了,木质却硬得很,锯子刚碰到树干,就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锯了半天,只锯出一道浅浅的口子。王二累得满头大汗,骂骂咧咧地把锯子扔在地上:“这破树,劈都劈了还这么硬,真是邪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袍、头戴高冠的人骑着马过来,身后跟着两个侍从。这人是齐国的占卜官,正要去临淄城复命,路过杜山,见村民围着枣树,便勒住马问:“你们围着这树做什么?”
王二见他衣着华贵,知道是当官的,连忙上前躬身道:“大人,这树被雷劈了,小的想锯回家当柴烧,可它太硬了,锯不动。”
占卜官跳下马,走到树干前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焦黑的树皮,脸色顿时变了,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这是‘雷击木’,是难得的宝贝,比黄金珠宝还贵重!雷击木能驱邪避灾,放在家里能保平安,你们怎么能把它当柴烧?”
村民们听了这话,都惊得张大了嘴巴,王二更是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自己刚才的举动得罪了神灵。占卜官又叮嘱道:“这树你们可千万不能动,得好好护着,日后必有好处。” 说完,便骑着马匆匆离开了。
村民们再也不敢打枣树的主意,每天路过都要绕着走。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渐渐忘了这棵雷击木,可到了秋天,有人发现,那黑乎乎的树干上,竟然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芽尖顶着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② 田家父子的低调​
临淄城内,田府庭院里静悄悄的。田孟夷正坐在石凳上,看着儿子田孟庄练剑。田孟庄年纪不大,剑法却已有模有样,剑光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每一招都透着沉稳。田孟夷看着儿子,不禁想起父亲田完临终时的模样。
那年,田完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他握着田孟夷的手,声音断断续续:“夷儿,咱们田氏是从陈国来的,在齐国根基不稳。公室里的争斗比战场还凶险,你一定要记住,凡事要忍,要低调,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卷入纷争,不然咱们田氏就完了……”
田完的手渐渐冰凉,田孟夷跪在床边,泪水无声地滑落。从那以后,他就谨遵父亲的嘱咐,不管是惠公在位,还是顷公登基,他都很少在朝堂上发言,凡事都顺着国君的意思,从不争功,也不结党。田孟庄长大后,田孟夷也把父亲的话传给了他,父子俩在齐国官员中,就像两颗不起眼的石子,没人会特意注意他们。
这天,顷公派人来召田孟夷入宫。田孟夷心里犯嘀咕,顷公登基也有几年了,除了例行的朝会,很少单独召见他,这次突然召见,不知道有什么事。他换上朝服,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内侍往王宫走去。
王宫的宣室殿里,顷公正坐在宝座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见田孟夷进来,顷公抬了抬眼皮,笑道:“田大夫来了,快坐。”
田孟夷躬身行礼,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却不敢抬头看顷公。顷公放下玉佩,叹了口气:“田大夫,你从小在齐国长大,又懂民心,寡人问你,怎样才能取得民心呢?”
田孟夷心里一动,他知道顷公的处境。顷公是小妾萧同叔子所生,不是嫡出,登基后很多大臣都不服他,要是能赢得民心,就能巩固地位。田孟夷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君上,取得民心并不难,只需两招。”
“哦?” 顷公来了兴趣,往前探了探身子,“田大夫快说说,是哪两招?”
“第一招,赈济孤寡。” 田孟夷抬起头,眼神坚定,“现在齐国还有不少孤寡老人和孤儿,他们无依无靠,生活艰难。君上可以设立专门的救济机构,让司徒负责,给他们提供粮食、衣物,保证他们能活下去。这样一来,百姓会觉得君上仁慈,自然会拥护您。”
顷公点点头,又问:“那第二招呢?”
“第二招,开放园林。” 田孟夷挺起胸脯,声音也大了些,“君上的园林里有花有草,还有池塘,平时只有贵族能进去游玩。要是君上能开放园林,让百姓也能进去游玩,就能拉近君民之间的距离,让百姓觉得君上亲民,民心自然就来了。”
顷公听完,拍着手笑道:“田大夫实在高明!寡人怎么没想到呢?就按你说的办!”
田孟夷连忙起身行礼:“君上英明,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从王宫出来,田孟夷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次没说错话,既帮了顷公,又没卷入纷争,符合父亲的嘱咐。可他没想到,一场风波正在不远处等着他,而这场风波的起因,竟然是他一时的疏忽。
③ 使臣来访​
公元前 592 年春天,晋景公派人给齐顷公送了封信,说想在夏天组织诸侯盟会,邀请顷公参加。为了表示重视,晋景公还派大夫郤克先去卫国和鲁国,说服两国派使臣一起去齐国,邀请顷公。
郤克是晋国的重臣,为人正直,就是性子有点急。他先去了卫国,说服了卫国大夫孙良夫;又去了鲁国,说服了鲁国大夫季孙行父。三人带着随从,浩浩荡荡地往齐国赶来。
这一天,他们终于到了临淄,住进了召口馆驿。馆驿建在愚公山和杜山之间,环境清幽,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远处的山景。安顿好后,三人闲着无事,就在馆驿里溜达。
郤克弓着腰,走得有些慢。他天生驼背,平时在晋国都尽量挺直腰板,可走了这么久的路,实在撑不住了。他看着远处的杜山,叹了口气:“都说齐国是东夷之地,可看这景象,跟咱们华夏也没什么不一样,文明程度一点都不低啊。”
季孙行父拄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走到一块石头前,踩着石头往远处看:“这都是太公的功劳。当年太公封到齐国,没有强行改变当地的习俗,而是‘因俗简礼’,才让齐国这么快发展起来,这才是齐国的精髓啊。”
孙良夫跟在后面,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在战场上受了伤,平时都戴着眼罩。他揉了揉眼睛,笑道:“你们说的都对,可我觉得,齐国最大的优势是地理位置。依山傍海,能打渔,能晒盐,这都是上天赐给齐国的财富,想不富裕都难。”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没注意到馆驿外的墙角下,站着几个村民。村民们听到他们的对话,又看到他们的样子,都忍不住捂住嘴 “嗤嗤” 地笑。郤克驼背,季孙行父瘸腿,孙良夫独眼,这样的三个人聚在一起,确实有些显眼。
正好田孟夷从馆驿外路过,他是奉命来检查馆驿安全,准备迎接使臣的。见村民们围着馆驿偷笑,田孟夷觉得奇怪,走上前问:“你们笑什么?”
村民们见是当官的,连忙收住笑,有个胆子大的村民,用手指了指馆驿里的三人。田孟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郤克弯腰走路,季孙行父拄着拐杖,孙良夫戴着眼罩,他也忍不住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
可田孟夷马上就意识到不对,这三人是外国使臣,要是被他们看到村民偷笑,再传到顷公耳朵里,肯定会惹麻烦。他板起脸,对着村民们训斥道:“你们怎么这么无礼?他们是晋国、卫国和鲁国的使臣,要是让他们看到你们偷笑,岂不是会觉得咱们齐国没礼貌?万一引起外交纠纷,你们担待得起吗?”
村民们被训得不敢说话,纷纷低着头散开了。田孟夷又往馆驿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转身往王宫走去。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小插曲,可他没想到,就是这个小插曲,后来竟引发了一场大灾难。
几天后,使臣们要在大殿上拜见顷公。郤克等人早早地就起来准备,换上了最华丽的朝服,想在顷公面前展现本国的威仪。可没想到,上殿的时候,郤克不小心踩在了台阶上的青苔上,“扑通” 一声摔了一跤,朝服都沾满了灰尘。
大殿上的齐国大臣们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有的甚至还拍着桌子。郤克又羞又气,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脸色涨得通红。顷公坐在宝座上,也觉得好笑,但他知道不能失态,使劲地憋着,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往上翘。
拜见结束后,顷公对郤克等人说:“三位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明天寡人在花园里设宴,为三位接风洗尘。”
郤克等人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躬身道谢。他们以为顷公只是正常的招待,却不知道,一场针对他们的羞辱,正在悄悄策划。
④ 祸从口出​
当天下午,萧同叔子派人来召田孟夷入宫,让他汇报行宫的修缮情况。萧同叔子是顷公的母亲,虽然只是小妾,但因为顷公登基,她的地位也高了起来,在宫里很有话语权。
田孟夷来到萧同叔子的寝宫,寝宫布置得十分华丽,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丝绸,桌子上摆着各种水果和点心。萧同叔子坐在榻上,穿着锦缎长袍,头上戴着珠钗,手里拿着一把团扇,慢悠悠地扇着。
田孟夷躬身行礼,然后开始汇报行宫的情况:“太后,行宫的屋顶已经修缮好了,柱子也重新刷了漆,院子里的花草也补种了,再过几天就能完工。”
萧同叔子点点头,刚想说什么,突然看到田孟夷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不禁好奇地问:“田大夫,你笑什么?莫不是觉得我人老珠黄,不如年轻时好看了?”
田孟夷连忙收住笑,躬身道:“太后说笑了,臣怎敢嘲笑太后?臣是想起了今天来的三位使臣,忍不住笑了。”
“哦?三位使臣有什么好笑的?” 萧同叔子来了兴趣,放下团扇,往前探了探身子,“他们是长得丑,还是做了什么滑稽的事?”
田孟夷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萧同叔子好奇心重,要是说了,说不定会惹出麻烦,可他又忍不住想分享,便笑道:“太后,这三位使臣的样子很特别,您见了肯定也会笑。不过臣还是不说了,等明天宴会的时候,您自己看就知道了。”
萧同叔子见他不肯说,心里更痒了,可也不好再追问,只能点点头:“好,那我明天就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使臣,能让你忍不住笑。”
田孟夷汇报完事情,就退出了寝宫。他走在王宫的走廊里,还在想着三位使臣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却没意识到,自己的一句话,已经埋下了祸根。
当天晚上,顷公回到后宫,一见到萧同叔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萧同叔子连忙问:“你笑什么?是不是今天的使臣有什么趣事?”
顷公止住笑,把白天郤克摔跤,大臣们偷笑的事说了一遍,又把三位使臣的样子描述了一番:“母亲,您是没看见,那晋国的郤克,背驼得像座小山;鲁国的季孙行父,瘸着一条腿,走路一颠一颠的;卫国的孙良夫,只有一只眼睛,戴着眼罩,看起来特别滑稽。”
萧同叔子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真的这么好笑?我明天一定要看看!”
顷公想了想,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天花园宴会的时候,您躲在帷幕后面看就行了。为了让您看得更清楚,寡人再找三个人,分别对应他们的样子,负责接待他们,这样才有意思。”
萧同叔子拍手叫好:“好主意!还是你想得周到,明天我一定要好好看看。”
顷公没想到,自己这个荒唐的主意,会给齐国带来多大的麻烦。他只觉得这是个有趣的玩笑,能让母亲开心,却忘了使臣代表的是国家,羞辱使臣,就是羞辱他们的国家。
⑤ 宴会风波​
第二天中午,花园里张灯结彩,宴席已经摆好。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美食,有烤乳猪、炖羊肉、清蒸鱼,还有各种水果和美酒。顷公坐在主位上,旁边的帷幕后面,萧同叔子已经躲好了,等着看三位使臣的样子。
不一会儿,郤克、季孙行父、孙良夫三人来了。他们刚走进花园,就看到三个齐国官员迎了上来。第一个官员弯腰驼背,跟郤克一模一样;第二个官员瘸着一条腿,拄着拐杖,跟季孙行父没区别;第三个官员戴着眼罩,只有一只眼睛,跟孙良夫正好对应。
三人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郤克握紧了拳头,强压着怒火,心里想:“这肯定是齐顷公故意安排的,就是想羞辱我们!”
季孙行父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发抖,小声对郤克说:“这齐顷公太过分了,竟然这么羞辱我们,我们不能忍!”
孙良夫也咬着牙,独眼圆睁:“要是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绝不罢休!”
三人强忍着怒火,走到宴席前,向顷公躬身行礼。顷公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旁边的三个官员,忍不住咧了咧嘴,差点笑出声来。帷幕后面的萧同叔子,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再也忍不住,“咯咯咯” 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在花园里回荡。
这笑声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三位使臣的怒火。郤克猛地抬起头,瞪着顷公,声音带着颤抖的愤怒:“齐侯!我们三人代表晋国、卫国、鲁国来齐国,是为了邀请您参加诸侯盟会,您却故意安排人羞辱我们,还让太后躲在帷幕后嘲笑我们!您作为一国之君,难道不觉得无耻吗?”
顷公见他们真的生气了,连忙收起笑容,摆着手道:“三位使臣息怒,这都是误会,纯属巧合!寡人只是觉得这三位官员跟你们比较投缘,才让他们接待你们,没有别的意思。”
“巧合?” 季孙行父拄着拐杖,狠狠地戳了戳地面,“我瘸腿,你们就找个瘸腿的官员;郤大夫驼背,你们就找个驼背的官员;孙大夫独眼,你们就找个独眼的官员,这也是巧合?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帷幕后面的萧同叔子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依旧在笑。顷公急了,连忙对旁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赶紧跑过去,小声对萧同叔子说了几句。萧同叔子这才止住笑,躲在帷幕后不敢出声。
孙良夫盯着顷公,冷冷地说:“刚才的笑声,也是巧合吗?齐侯,您要是不想参加盟会,直说就是,没必要用这种手段羞辱我们!”
顷公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搓着手:“这…… 这都是寡人的错,是寡人考虑不周,三位使臣千万别往心里去。”
郤克站起身,对着顷公拱了拱手:“齐侯,我们三人今天受到的羞辱,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们会回国向国君禀报,总有一天,我们会讨回公道!”
说完,郤克转身就走,季孙行父和孙良夫也跟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园。顷公坐在座位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慌了起来:“寡人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这要是引起两国交战,可怎么办?”
⑥ 晋宫怒火​
郤克回到馆驿,越想越生气,把桌子上的茶杯都摔在了地上。他对副手栾京庐说:“京庐,你留在这里,继续劝说齐侯参加诸侯盟会,要是办不成,你就别回国复命了!”
栾京庐愣了一下,连忙问:“大夫,那您呢?您不跟我们一起等齐侯的答复吗?”
郤克咬着牙说:“我在这里多待一秒,都觉得是耻辱!我要马上回国,向晋侯禀报齐顷公的所作所为,请求晋侯发兵讨伐齐国!”
当天晚上,郤克就带着几个随从,骑着快马往晋国赶。一路上,他不吃不喝,只想着早点回到晋国,把自己受到的羞辱告诉晋景公。
几天后,郤克终于回到了晋国都城绛邑。他没回家,直接去了王宫,见到晋景公,“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摘下帽子,大声道:“君上,臣有罪!臣在齐国受到了奇耻大辱,丢了晋国的脸!”
晋景公连忙扶起他,问道:“郤大夫,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郤克站起身,把在齐国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从三位使臣的样子被嘲笑,到大殿上摔跤被大臣们取笑,再到花园宴会上被故意安排人羞辱,最后萧同叔子的嘲笑,说得声泪俱下。
晋景公听完,气得拍案而起,怒吼道:“齐顷公太过分了!使臣受辱,等同于国家受辱!他这是不把我们晋国放在眼里!”
朝堂上的大臣们也都怒了,纷纷说:“君上,我们不能忍!应该马上发兵讨伐齐国,让齐顷公知道我们晋国的厉害!”
郤克连忙道:“君上,臣请求带领军队,讨伐齐国,为晋国雪耻!”
晋景公冷静了一下,摇了摇头:“郤大夫,我知道你心里生气,可发兵讨伐齐国不是小事。现在晋国还在跟楚国打仗,要是再跟齐国开战,两面受敌,对我们不利。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郤克急了,又跪倒在地:“君上,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吗?臣不甘心!要是君上不同意发兵,臣请求带领自己的族兵,东渡黄河,去找齐顷公算账!”
晋景公叹了口气:“郤大夫,你的族兵只有几百人,去了齐国,跟送死没区别,又怎么能报仇呢?你先回去休息,这件事寡人会考虑的。”
郤克没办法,只能起身退出王宫。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却无处发泄。
大夫士会看着郤克的样子,心里很担忧。回到家后,士会对儿子士燮说:“燮儿,郤克在齐国受了辱,心里的怒火没地方发泄。他性子急,要是这股怒火在晋国发泄出来,说不定会惹出内乱,你以后一定要离他远点,别卷入纷争。”
士燮点点头:“父亲,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士会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喃喃道:“齐国和晋国,怕是要出事了啊……”
⑦ 田孟夷的恐惧​
齐顷公在花园宴会后,心里一直很不安。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天,他派人把田孟夷召进宫,想听听他的意见。
田孟夷来到宣室殿,见顷公脸色阴沉,坐在宝座上一言不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躬身行礼:“君上,您召臣来,有什么事吗?”
顷公抬起头,盯着田孟夷,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怒吼道:“田大夫,都是你做的好事!”
田孟夷被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道:“君上,臣…… 臣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臣最近没做错什么事啊。”
“没做错事?” 顷公冷笑一声,“你见到三位使臣的样子,自己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告诉太后?要不是你告诉太后,太后会好奇,会躲在帷幕后嘲笑他们吗?现在三位使臣生气回国了,晋国说不定要发兵讨伐我们,这都是你的错!”
田孟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上次在萧同叔子面前多嘴,才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吓得脸色苍白,“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君上,臣…… 臣不是故意的,臣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大的祸端,臣罪该万死!”
顷公看着他吓得发抖的样子,心里的怒火消了一些,叹了口气:“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栾京庐还在齐国,天天催寡人决定要不要参加诸侯盟会,你说寡人该怎么办?要是去了,说不定会被晋国人羞辱;要是不去,又会得罪晋国。”
田孟夷趴在地上,脑子飞快地转动,想找个办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他想了一会儿,连忙道:“君上,臣有个主意。您可以派上卿高固、大夫晏弱、蔡朝和南郭偃去断道参加盟会,代替您去。这样一来,既给了晋国面子,您又不用亲自去冒险,要是晋国人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冲着您来。”
顷公眼前一亮,拍着手道:“好主意!还是田大夫聪明,就按你说的办!”
田孟夷松了口气,连忙道:“君上英明,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可田孟夷心里还是很害怕,他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晋国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真的打起仗来,自己作为惹祸的人,说不定会被顷公当成替罪羊。他走出王宫,只觉得脊背发凉,额头冒出了冷汗,心里暗暗后悔:“都怪我多嘴,要是当初没告诉太后,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⑧ 使臣被困​
几天后,高固、晏弱、蔡朝和南郭偃带着国书,出发前往断道参加诸侯盟会。高固是齐国的上卿,地位很高,可他心里一直很担心,怕晋国人会因为之前的事报复他们。
队伍走到敛盂的时候,高固越想越害怕,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肚子疼,要去附近的村子找医生,让晏弱等人先往前走,自己随后就来。可高固一离开队伍,就骑着马往齐国跑,再也没回来。
晏弱、蔡朝和南郭偃发现高固跑了,都慌了。蔡朝皱着眉头道:“高上卿跑了,咱们怎么办?要不咱们也回去吧,晋国人肯定不会善待我们。”
南郭偃也点点头:“是啊,高上卿都怕了,咱们去了也是送死,还是回去吧。”
晏弱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行!我们是代表齐侯来参加盟会的,要是就这么回去,会让晋国人觉得我们齐国胆小怕事,以后更会欺负我们。就算有危险,我们也要把齐侯的致意带到断道。”
蔡朝和南郭偃没办法,只能跟着晏弱继续往前走。几天后,他们终于到了断道,见到了晋景公。
晋景公看到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且没有高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齐侯是什么意思?召他参加盟会,他不来也就罢了,派个上卿来,还中途跑了,就派你们三个大夫来?这是看不起我们晋国,看不起诸侯盟会吗?”
晏弱连忙躬身道:“晋侯息怒,高上卿是因为身体不适,才临时回国的,不是故意要怠慢您。我们三人是奉齐侯之命,来参加盟会的,还请晋侯不要误会。”
“身体不适?” 晋景公冷笑一声,“我看他是怕了吧!怕我们找他算账!你们也别在这里待了,赶紧滚出去,我们晋国不欢迎你们!”
晏弱等人没办法,只能退出大殿,准备回国。可他们刚走到野王,就被当地的官员拦住了。官员拿着晋景公的命令,把晏弱囚禁了起来。蔡朝和南郭偃吓得赶紧往回跑,可没跑多远,就在源城和温城被抓住了,也被关了起来。
朝中的大臣们知道后,有人觉得晋景公做得太过分了,可一想到郤克受到的羞辱,又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大夫苗濆皇正好路过野王,知道晏弱被囚禁,心里很同情。他回到绛邑,找到晋景公,劝道:“君上,齐国的大夫有什么罪呢?齐侯派他们来参加盟会,高固跑了,他们却坚持过来,这已经很有诚意了。您把他们囚禁起来,不仅不能让齐国服软,还会让其他诸侯觉得您心胸狭隘,不利于晋国的声望啊。”
晋景公沉默了,他知道苗濆皇说得有道理,可心里的气还没消。他想了一会儿,道:“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寡人会考虑的。”
过了几天,晋景公悄悄下令,让看守的士兵放松警惕。晏弱、蔡朝和南郭偃趁机逃跑了,他们一路躲躲藏藏,历经艰辛,终于回到了齐国。
他们把在晋国的经历告诉了顷公,顷公又气又怕。气的是晋景公竟然囚禁齐国的使臣,怕的是晋国真的会发兵讨伐齐国。田孟夷知道后,更是吓得睡不着觉,他觉得自己惹的祸越来越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这场因田孟夷多嘴引发的风波,并没有就此结束。晋国人心里的怒火还没消,齐国人也因为使臣被囚而不满,两国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一场大战,正在悄然酝酿。而田孟夷,只能在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41、寿终正寝田须无  仲姜陪嫁一尊盂

田氏之脉入齐,自田完(陈完)奔齐受封始,便如深埋土中的松柏籽,默默汲取着齐国的政治养分。历经数代经营,田完之子田孟夷(田稚)继父业,袭工正之职,这一掌管百工营造的职位,虽非朝堂核心权柄,却让田氏得以扎根齐国市井工坊,暗蓄实力。孟夷之后,其子田孟庄(田湣孟庄)再接世袭之印,依旧谨守工正本分,在齐庄公、齐僖公两朝,不事张扬却也从未缺席齐国的百工要务,为田氏在齐国积攒下 “勤勉务实” 的初印象。
待田孟庄离世,家族之责便落到了曾孙田须无肩上。这位后来被称作 “田文子” 的族人,是田氏在齐国朝堂崭露头角的关键一人。田须无继任工正之时,齐国已入齐灵公(名环)之世。灵公虽非春秋霸主般的雄主,却也深谙 “驭臣之道”,既倚重高、国二氏这般世代辅齐的公族旧勋,也需扶持些新兴势力以平衡朝局。田须无恰是抓住了这般机遇,他承袭了祖辈 “谨细” 的特质,处理工正事务时,凡百工营造的规制、物料的调度、匠人的奖惩,皆一一核查,从无纰漏;更难得的是,他并非只懂匠艺的俗吏,面对朝堂议事时的纷争,总能以 “有度” 之姿居中调和。灵公曾因修筑宫室与大臣争执,是田须无提出 “分季营造,不夺农时” 的建议,既顾全了君王颜面,又安抚了百姓与朝臣,这般智谋,让灵公渐将其视作可倚信的亲信。
不多时,灵公便下旨擢升田须无为上大夫。这一职位仅次于卿,意味着田须无从此可正式踏入朝堂核心,与高、国二氏及晏婴等重臣同列议事。消息传出时,田氏族人齐聚宗祠,对着田完的牌位叩拜不已:自先祖奔齐以来,田氏终是在齐国朝堂上挣得了真正的立足之地。只是谁也未曾料到,这般 “好景” 竟如朝露般短暂,没几年光景,田须无便因年迈寿终正寝。
田文子的死讯传入宫中,齐灵公唏嘘不已,次日便召集群臣议事,开口便问:“田氏辅齐多年,文子更是朕的得力之臣,如今他离世,其丧事当如何处置,朕的意思是应该给与高规格,诸位可有议?”
话音刚落,站在朝臣前列的高子便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屑:“君上此言差矣。田氏本是陈国奔齐的‘寄居外人’之后,文子虽有微功,却也不过是尽了臣子本分。依礼制,当按普通大夫的规格丧葬,何必格外优渥?”
高子话音未落,国子便立刻附和,语气更为直白:“高大夫所言极是。田氏族人在齐,食齐之禄、居齐之土,生前已尽享我大齐恩施,文子能以大夫之身寿终,已然足矣,死后再求高规格,恐非安分之举。”
灵公闻言,眉头微微蹙起,摇头道:“诸位所言,虽合‘旧礼’,却不合‘人情’。文子在任时,于百工、于朝堂皆有实绩,若仅以‘普通大夫’待之,未免寒了忠臣之心。朕以为,葬礼规格当高一些,方显我齐国待臣之厚。”
“什么?” 高子闻言顿时提高了音量,仿佛听到了荒诞之事,“君上竟要为田须无行高规格葬礼?这不合礼制啊!”
“是啊君上!” 一旁的大夫们也纷纷附和,“礼制乃国之根基,大夫三月而葬、用五鼎四簋,这是世代传下的规矩。若为田须无破例,日后王公大臣竞相效仿,岂不乱了朝纲?”
“这口子绝不能开!” 国子更是激动,上前一步躬身道,“君上试想,礼制如黄河堤坝,一旦有隙,便会如黄河决堤般泛滥,到那时再想挽回,便难如登天了!”
朝堂之上,反对之声此起彼伏,灵公看着眼前这些固执的大臣,心中虽有不满,却也知道硬抗无益。他沉吟片刻,忽然生出一计,缓缓道:“诸位既与朕意见相左,不如这般,咱们派官员前往周王室,将此事禀明周王,看周王如何裁决。若周王同意按普通规格,朕便依众议;若周王认可高规格,诸位也不必再争,如何?”
此言一出,高子与国子对视一眼,心中皆暗喜:周王室最重礼制,岂会为一个齐国大夫破例?这齐君分明是没了办法,才想借周王来台阶下。高子当即拱手道:“君上此法甚妥!臣料定,周王万万不会同意这般不合礼的请求!”
国子也跟着点头:“便是如此!让那官员速速动身,也好让君上看清,礼制不可违啊!”
“好了,不必多言。” 灵公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葬礼有期限,不可拖延,今早便打发人前往周王室,务必尽快带回答复。”
朝臣们虽有不甘,却也只能领命退下。谁也没料到,不过数日,前往周王室的官差便匆匆返回,带回的答复竟让满朝大臣惊掉了下巴,周灵王不仅完全同意齐灵公的请求,还特意在回复中提及 “田须无辅齐有功,当以高规格葬之,以彰贤臣之德”。
有了周王室这柄 “尚方宝剑”,灵公再也无需顾及大臣们的反对,当即召来葬仪官,亲自定下葬礼规制:墓道依诸侯之制改为甲字形,墓室四壁以夯土层层筑实,再用生土垛子加固,以防塌陷;墓室内悬挂彩绘墙帷,绘以云纹、兽纹,彰显庄重;外棺以青铜铸框架,既坚固又显尊贵,内棺外侧则彩绘门窗图案,旁绘持剑的神兽武士,寓意守护逝者安宁;棺饰用六翣(古代棺饰,形似扇,用于障蔽),这本是卿级官员才能享用的规格,灵公却特意恩准;随葬礼器按卿礼配置七鼎六簋,中室专门放置编钟、编磬,以备逝者在 “另一个世界” 仍能享礼乐之仪;北室则摆放兵器与车马器,其中大半是灵公亲自赏赐的 “賵”(诸侯、卿大夫赠送的丧仪财物);墓室两侧的库府中,还堆满了田氏亲朋好友送来的 “赙”(助丧的财物),琳琅满目,堪比公族葬礼。
更让朝臣们非议的是,按礼制,大夫当 “三月而葬”,灵公却特批田须无的葬礼改为 “五月而葬”,与诸侯的葬期仅差一月;葬礼筹备期间,灵公还特意下令铸造 “桓子孟姜壶”,作为祭祀田须无的专用祭器,壶身刻满铭文,称颂田须无的功绩。
这般高规格的葬礼,在齐国大夫层级中堪称前所未有。葬礼举行当日,灵公亲自前往吊唁,站在田须无的灵前,感慨道:“文子啊,朕能做的,都为你做了,你在天有灵,当知朕的心意。”
可这场风光的葬礼,却如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田须无虽已入土,围绕葬礼的议论却在齐国朝野蔓延开来,尤以高、国二氏最为愤慨。一日,高子私下找到国子,两人躲在偏殿的角落,压低声音议论。
“国大夫,你说周王怎么会同意田须无的高规格葬礼?” 高子的语气中满是疑惑与不满,“周王室不是最讲礼制吗?这分明是破例啊!”
国子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几分了然:“高大夫,你糊涂啊!齐君把这球踢给周王,周王若是不同意,岂不是既得罪了齐君,又得罪了正在崛起的田氏家族?如今周王室势微,需仰仗诸侯之力,他怎敢轻易开罪齐国?”
“可这事儿本就不该让周王裁决!” 高子越说越气,拳头重重砸在一旁的柱子上,“齐君这是故意的!他就是想借着周王的名义,给田氏抬身价,这下倒好,正中田氏家族下怀!”
“唉,多说无益。” 国子摇摇头,语气沉重,“你我皆是世代辅齐的监国之臣,当知‘礼崩乐坏’的后果。如今田须无葬礼破例,往后乱礼制、乱朝纲的事,怕是会层出不穷啊!我们不得不防!”
“是啊!” 高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焦虑,“一代代齐君对田氏这般‘溺爱’,田氏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从工正到上大夫,再到如今的高规格葬礼,他们一步一步往上爬,迟早会威胁到你我,威胁到齐国的公族!”
“不能再看着他们这般发展下去了!” 国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再放任,日后我们高、国二氏,怕是要被田氏排斥出朝堂,甚至……”
后面的话,国子虽未说出口,高子却已明白其中深意。两人正低声商议着如何遏制田氏,却没注意到,殿外的廊柱后,一个身着侍从服饰的人正屏息倾听,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不多时,这人便悄悄退去,快马加鞭赶往田氏府邸,将高、国二氏的议论原原本本地告知了田氏族人。
田氏族人听闻后,虽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埋下芥蒂。高、国二氏的敌意如此明显,日后田氏在齐国的发展,怕是少不了与这两大家族的明争暗斗。而这一切的源头,皆因田文子的一场葬礼,田氏与高、国二氏的嫌隙,自此便深深种在了齐国的政治土壤中。
谁也未曾想到,周灵王同意田须无高规格葬礼的背后,竟藏着一场关乎周、齐两国关系的 “如意算盘”。不过数月,周王室便派了一位名叫阴里的使者,带着厚礼来到齐国,面见齐灵公时,直接表明了来意:“周王闻齐君有女贤淑,欲求娶为王后,以固周、齐之好,还望齐君应允。”
灵公闻言,心中一动,当即召来晏婴商议。晏婴字仲,谥平,是齐国著名的贤臣,以智谋与懂礼著称。灵公见晏婴入宫,便开门见山:“晏大夫,周王派使者来求娶王后,此事你怎么看?该如何答复才好?”
晏婴躬身行礼,而后缓缓道:“君上,先王传下的礼仪辞令中,早有关于此事的规制。《礼记》有云:‘天子娶于诸侯,必告于祖,奠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皆告于祖。’且诸侯面对天子求娶,当依礼答复,若有夫人所生之女,便说‘夫人所生若干人’;若有妾妇所生之女,便说‘妾妇所生若干人’;若无女而有姐妹、姑母,便说‘先君某公之遗女若干人’。周王乃天下共主,求娶齐国王后,于礼于理,齐国皆无拒绝之由。”
灵公点点头,心中已有了决断:“看来这门婚事,是非答应不可了。具体的礼仪细节,便由你与阴里商定吧。”
“臣遵旨。” 晏婴应道。
灵公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是周王求娶,当将朕最疼爱的女儿仲姜嫁过去,仲姜贤良淑德,配得上周王后之位。只是陪嫁品需精心准备,既要显我齐国的诚意,也要让周王室知道,我齐国并非弱国,不可轻慢仲姜。”
“君上考虑周全。” 晏婴赞同道,“陪嫁品之事,需找一位心思缜密、懂礼制又懂器物之人来筹办,方能妥当。”
灵公闻言,脑中当即浮现出一个人影,笑道:“此事,让田无宇来酌处吧。田无宇是文子之子,承袭了文子的智谋,且他久在工正相关的事务中历练,对器物营造极为熟悉,让他来办,朕放心。”
田无宇是田须无的儿子,田文子在世时,便常带他处理家族与朝堂事务,田无宇也争气,不仅习得父亲的谨慎与智谋,更在百工器物方面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如今灵公将这般重要的差事交给他,既是对田氏的信任,也是对他个人能力的认可。
接到旨意后,田无宇不敢怠慢,当即闭门谢客,潜心琢磨陪嫁品的设计。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件普通的陪嫁器物,更是齐国向周王室展示实力的象征,也是灵公对仲姜公主的牵挂与支撑。仲姜远嫁周都,千里之外,若无 “信物” 彰显齐国的后盾,恐难在周王室立足。
思来想去,田无宇最终决定打造一尊 “盂”。盂是古代重要的礼器与食器,常用于祭祀或宴饮,既显庄重,又具实用价值,作为陪嫁,既符合礼制,又能长久留存,让仲姜随时见物思亲。
定下器物种类后,田无宇便开始细化形制:口径定为 70.30 厘米,这般尺寸的盂,在当时堪称 “巨制”,足以彰显齐国的工艺水准与财力;器型采用敛口、鼓腹、圈足的设计,敛口显稳重,鼓腹寓意“包容”,圈足则让器物放置稳固;为了让盂更显尊贵,田无宇特意在器身两侧对称铸造了四个衔环兽耳,兽耳造型取自齐国常见的 “饕餮纹” 简化版,线条简略却不失威严,衔环则便于搬运与陈设。
器物的形制敲定后,田无宇又亲自撰写铭文,刻于盂的上腹内壁口沿处:“齐侯作朕子仲姜宝盂,其寿眉万年,永保其身,子子孙孙永保用之”。短短 26 字,既点明了器物的制作者(齐侯)与使用者(仲姜),又蕴含了对仲姜的祝福:愿她长寿万年、身体安康,且这尊盂能由她的子子孙孙世代相传,象征齐国与周王室的关系长久稳固。
待盂打造完成,田无宇亲自将其送入宫中,请灵公查验。灵公见到这尊金灿灿的青铜盂时,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欣喜,他走上前,伸手轻轻抚摸着盂身的兽耳与铭文,感慨道:“无宇啊,你这盂做得好,做得好!仲姜这孩子,自小在朕身边长大,如今要千里迢迢嫁去周都,挥别家乡,往后再也不能像在齐国这般,随时见到朕,随时享受熟悉的优渥生活了。即便嫁为周王后,深宫之中,也不见得有在自己家自在啊。”
田无宇闻言,躬身道:“君上所言极是。您将公主远嫁,虽为周、齐之好,却也无法随时前往周都探望,公主在那边过得如何、是否顺心,您都难以知晓。若是她在周王室受了夫家人的欺负,您即便心疼,也难以及时护她周全。”
“是啊!” 灵公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为人父的牵挂,“朕虽是齐国之君,可在对待女儿这件事上,与寻常人家的父亲并无二致,女儿受了委屈,做父亲的怎能不心疼?”
“君上不必过于忧虑。” 田无宇话锋一转,指着手中的盂道,“臣造这尊盂,便是为了给公主撑腰。您看这盂,尺寸宏大、工艺精湛,足以彰显我齐国的国力;铭文之中,又明言‘齐侯作’,便是告知周王室,这尊盂是您亲自为公主打造的,公主的背后,站着的是整个齐国。”
灵公眼中一亮,顿时明白了田无宇的深意:“你是说,这盂不仅是陪嫁,更是朕给仲姜的‘后盾’?有这盂在,周王室便会知道,朕为了仲姜,愿意倾尽齐国之力,若是他们敢欺负仲姜,便是与齐国为敌?”
“正是!” 田无宇躬身应道,“周王室虽为天下共主,如今却需仰仗诸侯。他们见公主有这般厚重的陪嫁,见齐国对公主如此重视,便不敢轻易轻慢公主,更不敢让公主受委屈。”
“说得好!说得好啊!” 灵公开怀大笑,拍着田无宇的肩膀道,“无宇,你果然没让朕失望!文子有你这样的儿子,是田氏之幸,也是我齐国之幸!”
随着仲姜公主带着这尊 “齐侯仲姜盂” 远嫁周都,田无宇的名字也在齐国朝堂上传开,众人皆赞他心思缜密、懂礼知势,灵公更是对他愈发器重,此后凡有重要事务,多会召他商议。
自田完奔齐以来,田氏历经田孟夷、田孟庄、田须无三代,虽在齐国站稳了脚跟,却始终未能真正进入权力核心;而田无宇凭借处理仲姜陪嫁一事的出色表现,不仅为田氏赢得了灵公的深度信任,更让田氏在齐国的政治地位实现了质的飞跃。从此,田氏不再是 “寄居外人”,而是成为能与高、国二氏分庭抗礼的重要势力,田氏家族的发展,也自此迈入了全新的高峰。
而那场因田文子葬礼引发的矛盾,虽暂时平息,却如一根引线,悄然连接起田氏与高、国二氏的后续纷争;周王与齐国的联姻,虽暂时巩固了关系,却也为日后田氏逐步掌控齐国大权,埋下了遥远的伏笔。齐国的朝堂之上,一场关乎家族兴衰、权力更迭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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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田无宇

1声姬一怒为蓝颜  鲍牵无咎遭刖逐



临淄城的春日总带着三分湿冷,田氏府第书房里,田无宇正对着先祖传下的青铜剑出神。剑身上的云纹已泛出绿锈,像极了田氏此刻的处境:表面仍是齐国望族,实则在高、国、庆三氏的挤压下,连呼吸都透着局促。
“夫君,听说高氏今日又在朝堂上发难,说咱们去年赈济灾民时‘越俎代庖’,暗指您收买民心。” 田妻压低声音,指尖捏着的竹简微微发颤,“据传,国佐大人虽未明着附和,可看那神色,也未必向着咱们。”
田无宇抬手抚过剑脊,指腹触到一道浅痕,那是先祖田完初入齐国时,为表忠心自刻的印记。“祖训说‘忠顺低调’,可如今这临淄城,哪容得咱们低调?” 他转身望向窗外,庭院里的桃树刚绽出新芽,却被高墙挡得密不透风,“高氏掌军,国氏掌政,庆氏沾着公室血脉,他们三足鼎立,咱们田氏就是那夹在缝里的石子,稍不留意就会被碾成粉末。”
“这话不是危言耸听。”田妻附和道。
前几日田无宇去宗庙祭祀,撞见庆克与灵公之母声孟子并肩而行,庆克虽垂着手,眼底的得意却藏不住。谁都知道,这位齐桓公之孙、公子无亏之子,靠着声孟子的庇护,在朝堂上愈发张扬。田无宇当时便攥紧了袖中绢帕暗自沉思,若能借这二人的私情做文章,或许能搅乱这摊死水。
三日后的早朝,灵公听完各地灾情奏报,揉着眉心让众臣退下,独留田无宇在殿内。田无宇知道,机会来了。他躬着身,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灵公听清:“君上,臣昨日路过后宫,见宫娥们穿着素色襦裙,往来行走间未免单调。若是让她们换些装束,譬如…… 穿男子的深衣、戴进贤冠,说不定能添些生气。”
灵公猛地抬眼,案上的青铜灯盏晃了晃,灯花溅在竹简上,烫出个小黑点。“换男装?” 他语气里满是诧异,“田大夫莫不是玩笑?男为乾,女为坤,衣裳是名分的象征,怎能乱穿?”
“君上此言极是,可衣裳终究是蔽体之物。”田无宇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殿外飘扬的齐国旗帜上,“咱们齐国是东方大国,当年桓公九合诸侯,哪次不是开风气之先?如今诸侯皆盯着咱们,若连衣裳穿戴都拘于旧俗,倒显得咱们畏首畏尾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宫娥换穿男装,不过是后宫消遣,既能博君上一笑,又伤不了社稷根基,何乐而不为?”
灵公被 “大国风采” 四个字戳中了心。他登基不过数年,总想着超越先祖顷公,却迟迟没找到机会。“可…… 大臣们要是非议怎么办?”
“非议者,多是食君之禄却不思报国之辈。”田无宇语气笃定,“君上只需说这是后宫趣事儿,久而久之,他们自然习惯。再说,若宫外百姓见宫中有此新风,说不定还会赞君上开明呢。”
这番话说得灵公心花怒放。三日后,后宫便传出令来:宫娥们皆改穿男子深衣,头戴进贤冠,连腰间的绶带都换成了男子样式。灵公亲自去后宫查看,见往日娇柔的宫娥们穿着宽袖深衣,迈着略显笨拙的步子行礼,忍不住抚掌大笑:“田大夫果然有办法!你瞧这模样,倒比那些板着脸的大臣有趣多了。”
田无宇垂首笑着附和,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他要的,可不止 “有趣”。
后宫换装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半月就传遍了临淄城。先是贵族家的女子好奇效仿,穿着父兄的衣裳出门;接着街头巷尾的民女也跟着学,有的甚至束起长发,腰挎木剑,若不细看,竟真分不清男女。
庆克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痒得厉害。他与声孟子私会已有半年,可宫门禁卫森严,每次出入都得找借口,稍有不慎便会引人怀疑。如今宫娥都穿男装,他也不必像从前一般换上女子的襦裙,才能混在宫妇中入宫,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在他第一次换女装时,庆克对着铜镜犹豫了许久。他脱下大夫的朝服,换上声孟子差人送来的粉色襦裙,裙摆垂到脚踝,腰间系着鹅黄丝带,连头上都插了支珠钗。他对着镜子转了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可一想到能见到声孟子,又咬牙什么都不怕了。
这次,宫门口侍卫果然没起疑。庆克低着头,跟着几个宫妇往里走,过青石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让他手心全是汗,生怕被人识破。直到进了声孟子的寝殿,门帘落下的瞬间,他才松了口气。
声孟子正坐在镜前描眉,起身走到庆克身边,说:“你倒胆大起来,倒比本宫的宫娥还俊俏。”
“还不是托田无宇的福。” 庆克握住她的手,语气里满是得意,“若不是他劝君上让宫娥换男装,我哪有机会这么自在地来见你?” 他把田无宇如何说服灵公、后宫如何换装的事细细说了遍,声孟子听得眉开眼笑,两人相拥着倒在榻上,全然没察觉窗外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那是鲍牵。作为掌管宫门禁卫的大夫,他早觉得庆克行踪诡异,这位庆大夫总在傍晚时分入宫,每次都只说 “向太后问安”,可停留的时间却一次比一次长。今日他特意守在寝殿外,竟撞见庆克穿入宫,当下便攥紧了拳头。
鲍牵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觉得礼法是齐国的根基,庆克与声孟子私会,已是辱没公室,如今还假扮宫女更是荒唐至极。当晚,他便揣着满心愤懑,找到了国佐。
国佐正在府中审阅军报,见鲍牵脸色铁青地闯进来,不禁皱起眉:“鲍大夫深夜来访,可是有急事?”
“国佐大人,您可得管管!” 鲍牵一把抓住国佐的衣袖,声音都在发颤,“庆克那厮,竟冒充宫女与声孟子私会!这要是传出去,咱们齐国的脸面往哪搁?”
国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与庆克素来不和,倒不是因为私怨,而是庆克靠着声孟子的关系,多次在朝堂上阻挠他的治军之策。如今听闻庆克竟做出这等丑事,国佐猛地一拍案几,竹简散落一地:“好个庆克!竟敢如此放肆!”
第二日一早,国佐便派人把庆克请到了府中。庆克刚踏进书房,就见国佐端坐在案后,目光如刀,吓得他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庆大夫,你可知罪?” 国佐的声音冷得像寒冬的淄水。
庆克强作镇定,拱了拱手:“国佐大人说笑了,在下一向谨守本分,何来罪过?”
“谨守本分?” 国佐猛地站起身,指着庆克的鼻子怒斥,“你假扮宫女与太后私会,当满朝文武都是瞎子吗?!”
庆克的脸 “唰” 地白了。他原以为这事做得隐秘,没想到竟被国佐知道了。他双腿一软,真的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国佐大人,是我一时糊涂,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告诉君上!”
“糊涂?” 国佐冷笑,“你这是拿齐国的礼法当儿戏!若君上知道了,你庆氏满门都得跟着你遭殃!”
庆克吓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求饶。国佐见他这副模样,心里的火气消了些,却也没松口:“你且回去闭门思过,若再敢踏入后宫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庆克连滚带爬地回了家,此后果然闭门不出。可他这一躲,却把声孟子惹急了。
声孟子已是半老徐娘,却比年轻时更贪恋温情。庆克不来,她整日坐立难安,看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细纹,竟生出几分委屈。三日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差人把庆克召到了后宫。
庆克刚进寝殿,就被声孟子一把揪住衣领。“你这几日为何不来?是嫌本宫老了,配不上你了?” 声孟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底却满是怒火。
庆克连忙解释:“太后息怒,不是我不来,是我不敢来啊!” 他把国佐如何斥责他、如何威胁他的事说了遍,最后竟抹起了眼泪,“太后,我要是再敢来,国佐说不定真会把这事告诉君上,到时候我死了不要紧,还会连累您啊!”
声孟子听完,气得浑身发抖。她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想当年她是齐顷公的夫人,如今是太后,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对她恭恭敬敬?鲍牵竟敢窥探她的私事,国佐竟敢威胁庆克,这简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好一个鲍牵,好一个国佐!” 声孟子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进庆克的胳膊,“你别怕,有本宫在,看他们谁敢动你!”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不过这两个家伙,竟敢坏本宫的好事,本宫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庆克连忙磕头谢恩,声孟子却没再理他,而是坐在榻上,细细思索着如何报复。她知道灵公对自己言听计从,只要她编个像样的理由,定能让鲍牵和国佐吃不了兜着走。
与此同时,临淄城的换装风气愈发荒唐。有户人家嫁女,新娘竟穿着男子的玄端礼服,腰间佩着玉珏,与同样穿男装的伴娘一起,坐上了迎亲的马车;而新郎一方,则全员穿着女子的襦裙,头上插着花,引得街头百姓围观看热闹。
“这是嫁闺女还是娶女婿啊?” 有人笑着喊道。
“依我看,得进了洞房才知道!” 另一个人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更有甚者,几个少年故意穿着女装,在街头追逐打闹,还学着女子的腔调说话,气得路过的老臣直跺脚:“礼崩乐坏!这是要亡国啊!”
消息传到宫中,灵公也慌了。他原本觉得换装是件趣事,可如今闹到这地步,连朝堂上都有大臣上奏,说这风气 “有损国格”。灵公召来田无宇,皱着眉问:“田大夫,这事儿怎么闹成这样了?”
田无宇心里暗喜,脸上却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君上,臣也没想到会这样。或许是百姓太过好奇,才跟风效仿。”
“好奇?” 灵公拍了拍案几,“如今连嫁女都穿男装,再这么下去,齐国的礼法都要乱了!” 他当即下令,让官吏们上街巡查,凡是穿男装的女子,一律撕破衣裳、割断腰带,以示惩戒。
可这道命令却没起什么作用。官吏们有的敷衍了事,只是象征性地扯几下衣裳;有的则趁机勒索百姓,收了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过几日,街头穿男装的女子反而更多了,有的女子故意把衣裳缝得结实,就算被撕破也能遮住身体;有的则干脆穿着男装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灵公看着奏报,愁得睡不着觉。这日早朝后,他特意留下晏弱,叹着气问:“晏大夫,寡人派了官吏严禁女子穿男装,可这风气还是止不住,你说这是为何?”
晏弱站在灵公面前,他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君上,臣以为,问题不在宫外,而在宫内。”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君上在后宫任凭宫娥穿男装,不加制止,却对外禁止百姓如此,这就好比在国门口挂着牛首,却在宫内卖马肉,百姓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听从命令。”
灵公猛地一怔,随即恍然大悟。他之前只想着禁止百姓,却忘了这风气的源头是后宫。“晏大夫言之有理!” 灵公当即下令,让后宫宫娥即日起恢复女装,若有违抗者,一律贬为庶人。
果然,不出一个月,临淄城的换装风气就止住了。街头穿男装的女子越来越少,百姓们也渐渐忘了这事,只是偶尔提起时,还会笑着说:“当年那阵疯魔,可真荒唐。”
可灵公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悄然酝酿。
这年六月,诸侯在柯陵会盟,灵公亲自前往,让高无咎和鲍牵留守临淄,国佐则率军协同晋国伐郑。会盟进行得很顺利,灵公带着满心欢喜回到临淄,刚出城门,就见声孟子带着一众宫娥前来迎接。
“孩儿见过母亲。” 灵公连忙上前,搀扶着声孟子。
“君上一路辛苦。” 声孟子笑着握住灵公的手,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次会盟顺利吗?”
“托母亲的福,一切顺利。” 灵公说着,就要往宫里走。
声孟子却拉住他,压低声音说:“君上,你可知这次你去会盟,临淄城里差点出了大事?”
灵公一愣:“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无咎和鲍牵留守期间,暗怀鬼胎啊!”声孟子的声音愈发低沉,还故意往四周看了看,“他们偷偷联络公子角,想等你回不来,就立公子角为君。若不是本宫及时察觉,派人盯着他们,恐怕你今日就回不了临淄了!”
灵公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素来忌惮公子角,也知道高无咎与公子角有些交情,如今听闻这话,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假?“母亲说的是真的?”
“君上,本宫怎会骗你?” 声孟子说着,竟红了眼眶,“本宫也是为了你好,为了齐国的江山好啊!你想想,若高鲍二人真的得逞,你还有命在吗?”
灵公被这话冲昏了头脑。他猛地攥紧拳头,咬牙道:“好个高无咎!好个鲍牵!竟敢背叛寡人!” 他当即下令,将鲍牵处以刖刑,也就是砍掉双脚,将高无咎驱逐出齐国,永世不得返回。
鲍牵接到命令时,正在府中审阅宫门禁卫的名册。当武士们闯进书房,宣读灵公的旨意时,鲍牵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冤枉!” 他嘶吼着,想要挣脱武士的束缚,“我鲍家世代忠良,怎会背叛君上?定是有人诬告!”
可武士们哪里肯听?他们强行按住鲍牵,冰冷的斧头落下,鲜血瞬间染红了书房的地面。鲍牵惨叫着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双脚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裤管。他趴在地上,泪水混合着血水,浸湿了身下的竹简,那是他刚写好的,关于加强宫门禁卫的建议。
高无咎得知消息时,正准备去宗庙祭祀。他看着灵公的旨意,气得浑身发抖,却也知道无力回天。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站在府门前,望着临淄城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去,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消息传到郑国前线时,国佐正在与晋军将领商议攻城之策。当他得知鲍牵被刖、高无咎被逐的消息,手中的令旗 “啪” 地掉在地上。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定是声孟子的报复,鲍牵揭发了庆克的丑事,高无咎与自己交好,声孟子这是借着灵公手,除掉她的眼中钉。
“好一个声孟子!好一个庆克!” 国佐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怒火。他当即找到晋军将领,以 “国内生乱,需回国平叛” 为由,请求撤军。晋军将领虽有不满,却也知道国佐的处境,最终还是同意了。
国佐率军日夜兼程,赶回齐国时,直奔卢邑。庆克正因鲍牵被治罪,在卢邑的别府里饮酒作乐。
庆克听到动静时,正搂着姬妾喝酒。他见国佐带着武士闯进来,吓得酒壶都掉在了地上。“国佐大人,你…… 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 国佐冷笑,一步步逼近庆克,“你害鲍大夫受刖刑,逐高大夫出齐国,如今还敢问我干什么?”
庆克连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国佐大人,这都是声太后的主意,与我无关啊!求您饶了我!”
“声太后的主意?” 国佐猛地一脚踹在庆克胸口,“若不是你与声孟子私会,若不是你怕事情败露,怎会撺掇声孟子诬告鲍高二人?你这奸贼,今日我定要为鲍大夫报仇!”
不等庆克再求饶,国佐拔出腰间的佩剑,一剑刺进了庆克的胸膛。庆克瞪大了眼睛,嘴里涌出鲜血,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杀了庆克,国佐站在庭院里,望着临淄城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杀了庆克,就等于得罪了声孟子,甚至可能得罪灵公。可他不后悔,鲍牵是他的挚友,高无咎是他的同僚,他不能看着他们蒙冤而死,却无动于衷。
淄水静静流淌,映着天边的晚霞。田无宇站在淄水岸边,听着远处传来的消息:庆克被杀,声孟子气得病倒,灵公对国佐又恨又怕,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高、国、庆三氏相互倾轧,田氏的机会,终于来了。
只是他不知道,晏弱正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晏弱知道,田无宇的计谋成功了,可这临淄城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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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宇怂恿齐灵公  叔夷征伐莱子国



这年深秋,临淄宫的梧桐叶落得满阶都是,风卷着枯叶掠过丹墀,竟让这座诸侯雄都透出几分萧瑟。灵公杵在宣室殿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尊饕餮纹青铜鼎,这是去年鲁侯送来的朝贡之物,可此刻在他眼里,倒像是在嘲讽自己即位十三年,除了 “诸侯会盟时躲在国内”,竟没一件能拿出来说的功绩。
“君上,已过巳时,诸卿都在殿外候着了。”内侍轻声提醒,话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去年声孟子借鲍牵、高无咎 “谋逆” 之事搅得朝野不宁后,君上就像变了个人:从前还敢跟着晋侯去鄢陵会盟,如今连临淄城的城门都不愿出,整日窝在宫里,要么对着先祖的牌位叹气,要么就盯着地图发呆,脾气也越发阴晴不定。
灵公 “嗯” 了一声,转身时袍角扫过鼎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走到殿中御座前,却没立刻坐下,反而扶着座背问:“寡人即位至今,先祖太公九合诸侯、桓公称霸诸侯的荣光,在寡人手里竟没半分延续。你们说说,要怎样才能让寡人在史册上,也留一段像样的记载?”
殿外的文武大臣刚鱼贯而入,听见这话都齐齐顿住脚步。高彊是高无咎的长子,此刻正按在腰间的剑鞘上,眉头拧得紧紧的,君上这话听着是问计,实则是在泄愤。去年声孟子诬告鲍牵、高无咎 “阻塞君路”,君上不问青红皂白就罢了二人的官,如今又提 “史册功绩”,难不成又想折腾出什么事来?
鲍国站在高彊身旁,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鲍氏刚因鲍牵之事元气大伤,此刻绝不能再出头。其余大臣也都各有心思:晏弱低头盯着自己的朝靴,想着东阳城的粮草还没清点完;崔杼摸着胡须,盘算着自家封邑的收成;就连平日里最敢说话的仲孙湫,也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谁都怕自己的建议不合君意,落得和鲍牵一样的下场。
宣室殿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灵公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就在这时,一穿朝服的身影从群臣中走了出来,撩起衣摆稳稳跪下,声音清亮却不张扬:“臣田无宇,有话要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田无宇身上。这位田氏子弟近年在朝堂上越发显眼,去年声孟子之事时,他既没帮鲍高,也没附和声孟子,只默默打理着田氏的封邑,如今却敢在满朝沉默时出头,倒让人有些意外。
灵公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田大夫但说无妨。”
田无宇起身,先是对着灵公作了一揖,才缓缓开口:“君上想留功绩于史册,臣以为,当从‘强兵’始。太公能定营丘,靠的是甲士三千;桓公能霸诸侯,仗的是三军精锐。如今齐国虽安,却无震慑四方的军力,若能整饬军备,再图外业,何愁不能重现先祖荣光?”
“强兵?” 灵公往前走了两步,“田大夫有具体法子?”
“有。” 田无宇抬头,目光扫过殿中诸卿,“臣听闻,有个叫孙武的少年郎,虽年仅弱冠,却著有兵法十三篇,论及治军、布阵、攻守,皆有独到之见。此人若能为君上主持军事改革,必能让齐军焕然一新。”
“孙武?孙书的孙子?” 灵公猛地想起,去年孙书曾向自己提过这个孙子,说他 “通兵法,晓天时”,只是当时自己被声孟子的事搅得心烦,没放在心上。
“正是。” 田无宇点头,“孙武的兵法,臣曾有幸得见一篇,其中‘兵者,国之大事’的论述,与臣的想法不谋而合。君上若能以重金礼聘,不仅能得一良才,更能向天下昭示齐国求贤之心。”
“好!” 灵公一拍案几,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就依田大夫所言,即刻派人去请孙武!”
可就在这时,高彊突然站了出来,沉声道:“君上不可!”
灵公的笑容僵在脸上:“高大夫有异议?”
“臣以为,军事改革非一日之功,孙武虽有理论,却无半点实战经验。” 高彊上前一步,语气坚定,“如今齐国刚经历换装之事,朝野未稳,若贸然让一个少年主持军务,恐引朝野非议,反而动摇国本。”
这话一出,殿中立刻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声。崔杼也跟着开口:“高大夫所言有理。孙武毕竟是外来子弟,根基未稳,不如先让他在军中历练,待有实绩再委以重任不迟。”
灵公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转头看向田无宇,似在询问他的意见。田无宇却没急着反驳,反而拱手道:“高大夫、崔大夫的顾虑,臣并非没有想过。孙武确是缺乏实战,若此时让他主持改革,确实不妥。臣举荐他,是为齐国长远计,待日后时机成熟,他必能为君上所用。”
他这话既给了高彊、崔杼台阶,又没否定孙武的价值,更没让灵公觉得自己失了面子。灵公点点头:“田大夫考虑周全。那眼下…… 就没别的法子了?”
田无宇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比之前更沉了几分:“君上,若想快速立威,又能为强兵积攒资本,臣有一计 —— 征伐莱子国。”
“征伐莱子国?” 灵公愣住了,就连高彊也皱起了眉。莱子国在胶东半岛,与齐国相邻多年,虽算不上强国,却也民风彪悍,当年太公封营丘时,还曾与莱侯争过地盘,这么多年来,两国时战时和,倒也相安无事。
“为何是莱子国?” 晏弱终于开口,他常年驻守东部,对莱国最为了解,“莱国虽小,却有海盐之利、铁器之技,且与莒国素有往来,若我军伐莱,莒国恐会出兵相助,届时腹背受敌,反而不利。”
“晏大夫所言,正是臣要伐莱的理由。” 田无宇看向晏弱,目光坦诚,“莱国的海盐,每年能夺走齐国三成的盐税;莱国的铁器,比齐国的兵器锋利三成,就连我军的甲胄,都有不少是用莱国的铁料打造。君上推行‘官山海’多年,却因莱国存在,始终不能垄断盐铁之利,若能灭莱,齐国的盐铁之利尽归君上,届时不仅国库充盈,更能打造一支用莱铁武装的精锐之师,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莒国,臣已打听清楚,莒侯去年刚与鲁侯结怨,如今正忙着防备鲁国,根本无力援莱。而且,莱国与齐国的恩怨,早在太公时期就结下了,当年莱侯趁周初未定,率军争夺营丘,若非太公挥兵疾进,营丘早已落入莱人之手。今日伐莱,正是‘复先祖之仇,雪当年之耻’,师出有名,朝野必无异议。”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说了利益,又讲了名分,听得灵公频频点头。可他还是有些犹豫:“征伐是国之大事,万一战败,不仅寡人颜面无存,齐国的威望也会受损……”
田无宇早就料到灵公会有此顾虑,他微微一笑:“君上放心,臣已有一计,可试莱君之心,若他有不臣之意,再伐之,便名正言顺;若他臣服,也能借机震慑莱国,为日后图谋铺路。”
“哦?什么计?”
“臣听闻,鲁成公夫人齐姜近日病逝,鲁侯已派人来请诸姜宗妇前往送葬。” 田无宇缓缓道,“齐姜是君上的姑母,君上可下一道诏令,召莱君一同前往鲁国送葬。莱君虽非姜姓,却常年受齐国庇护,若他遵诏前往,说明他惧怕君上威望,日后可徐徐图之;若他拒不前往,便是对君上不恭,对齐国不敬,届时我军伐莱,便是师出有名,天下诸侯也无话可说。”
“好!这主意好!” 灵公终于拍了板,“就这么办!即刻派人去莱国,召莱君来临淄,随诸姜宗妇一同赴鲁!”
消息传到莱国都城黄县时,莱君正在宫中与大臣文种商议盐铁贸易。听闻齐灵公要召自己去鲁送葬,莱君当场就摔了手中的玉杯,青瓷碎片溅了一地:“灵公小儿,真当莱国是齐国的附庸了?齐姜是他的姑母,与我莱国何干?要去他自己去,我莱国不伺候!”
文种连忙上前,躬身道:“君上息怒。齐灵公此举,明着是召您送葬,实则是在测试您的臣服之心。若您不去,他必以此为借口伐我莱国。如今齐国国力虽不如桓公时期,却也比我莱国强盛,若真动起手来,我军恐难抵挡啊。”
“抵挡?” 莱君冷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城外的盐田,“当年太公争营丘,莱国虽败,却也没让他讨到多少好处。这些年齐国内乱不断,灵公又是个没主见的,他若真敢伐莱,我莱国上下同心,未必不能一战!”
文种还想再劝,可看着莱君决绝的眼神,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莱君自即位以来,就对齐国的压制心存不满,如今被灵公如此 “拿捏”,哪里还忍得住?
果然,没过几日,齐国使者就从黄县回来了,带来的只有莱君的一句话:“莱国与鲁无亲,齐姜之丧,不便前往。”
灵公在宣室殿里听完使者的回话,当场就拍了案:“莱君竟敢如此无礼!真当寡人不敢伐他?”
田无宇适时上前:“君上息怒。莱君拒不从命,已是明摆着有不臣之心。臣以为,可先派晏弱大夫去东阳筑城,东阳紧邻莱国都城,在此筑城,既可囤积粮草,又可驻军施压,让莱君知道我齐国的决心。若莱君此时服软,便罢了;若他仍执迷不悟,我军再顺势伐之,必能一举成功。”
灵公立刻准了:“就命晏弱去东阳筑城,所需粮草、人力,皆由国库拨付!”
晏弱领了命,即刻便带着工匠和士兵赶赴东阳。他深知此事的重要性,不仅亲自规划城防,还特意调来了齐国最好的筑城工匠,日夜赶工。短短三个月,一座周长三里、高两丈的城池就拔地而起,城墙上的箭楼、垛口一应俱全,城内的粮仓、兵营也都修筑完毕,数万齐军随后进驻,远远望去,东阳城就像一把尖刀,抵在了莱国的咽喉。
莱君站在黄县城楼上,看着不远处的东阳城,脸色铁青。文种在一旁劝道:“君上,如今齐军已在东阳驻军,若再不服软,恐真要刀兵相见了。不如派使者去临淄,向灵公认个错,再送上些盐铁,缓和一下关系……”
“认错?” 莱君猛地转头,眼神里满是不甘,“我莱国也是诸侯,凭什么要向灵公认错?他要战,便战!我莱国的男儿,还怕了他齐国不成?”
可嘴上虽硬,莱君心里却也没底。他派人去探查东阳的齐军情况,回来的人说,齐军不仅人数众多,还装备了大量的铁制兵器,连甲胄都是双层的,比莱军的装备好了不止一个档次。莱君这下慌了,连忙召集大臣商议,可议来议去,终究没个定论。主战的大臣说要凭险固守,主和的大臣说要向齐国求和,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莱国的军心也渐渐乱了。
而临淄宫里,灵公看着晏弱送来的奏报,心里越发踏实了。他召来田无宇,问道:“东阳城已筑好,齐军也已进驻,如今该轮到伐莱了。田大夫,你看谁来当主帅最合适?”
田无宇早有准备,躬身道:“臣以为,满朝文武中,唯有叔夷大夫可为帅,晏弱大夫可为军师。”
“叔夷?” 灵公愣了一下,“为何是他?你之前举荐的孙武,不是军事奇才吗?若让他领兵,岂不是更有把握?”
殿中诸卿也都看向田无宇,显然也认同灵公的话。高彊更是开口道:“田大夫,孙武虽无实战经验,却有兵法在身,若让他随叔夷一同出征,既能历练,也能出谋划策,岂不是更好?”
田无宇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君上,高大夫,孙武的兵法虽好,却只是纸上谈兵。伐莱是一场硬仗,莱君虽无谋,却也算得上勇猛,莱军更是熟悉胶东的地形,若让孙武领兵,一旦出错,后果不堪设想。叔夷大夫则不同,他是宋穆公的后代,自入齐以来,就一直在军中任职,从士卒到大夫,大小战役经历了数十场,不仅熟悉齐军的战法,更懂得如何笼络军心。而且,叔夷大夫在齐国无根基,全靠君上的信任才有今日,他必能全力以赴,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晏弱大夫,常年驻守东部,对莱国的地形、风俗了如指掌,让他做军师,可为叔夷大夫出谋划策,弥补叔夷大夫对莱国不熟的短板。二人配合,必能万无一失。”
灵公听着,渐渐点了头。他想起叔夷平日里的表现,确实是个沉稳可靠的人,而且每次议事,叔夷都对自己言听计从,从未有过异议。这样的人领兵,确实让人放心。
可就在这时,叔夷却突然从群臣中走了出来,跪下道:“君上,臣…… 臣恐难当此任。”
灵公愣了:“叔大夫为何推辞?”
叔夷抬起头,脸上满是惶恐:“臣乃宋国人,在齐国能有今日,全靠君上和诸位大夫的抬举。伐莱是国之大事,若臣领兵出征,一旦战败,不仅会让君上失望,更会让天下人笑话齐国无人,只能用一个‘外来人’领兵。臣…… 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这话一出,殿中立刻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高彊等人脸上露出了认同的神色,在他们眼里,叔夷终究是 “外人”,让一个外人统帅大军,确实不妥。
灵公也有些犹豫了,转头看向田无宇。田无宇却上前一步,扶起叔夷,朗声道:“叔大夫此言差矣!齐桓公用管仲,管仲是卫国人;文公用狐偃,狐偃是晋国人。自古以来,明君用人,唯贤是举,何分内外?叔大夫在军中多年,战功赫赫,将士们都服你,若你都不能当主帅,那满朝文武,还有谁能当?”
他又转向灵公,躬身道:“君上,叔大夫并非推辞,只是太过谨慎。臣愿以田氏的声誉担保,叔夷大夫必能攻克莱国,为君上开疆扩土!”
看着田无宇坚定的眼神,又想起叔夷过往的功绩,灵公终于下定了决心:“叔大夫,寡人相信你。你就不要推辞了,即刻整顿三军,准备伐莱!”
叔夷看着灵公信任的目光,又看了看田无宇鼓励的眼神,终于叩首道:“臣,遵旨!必不负君上所托!”
这年正月,叔夷率领三万齐军,从东阳出发,向莱国都城黄县进军。晏弱作为军师,早已派人摸清了莱军的布防,一路上避开了莱军的防线,直扑黄县。
莱君得知齐军来犯,连忙召集军队抵御,可莱军早已因之前的犹豫而军心涣散,再加上装备不如齐军,刚一交战就溃不成军。叔夷亲自率军冲锋,手中的长剑斩杀了莱军的主将,齐军士气大振,一路追击,很快就包围了黄县。
接下来的日子里,叔夷按照晏弱的计策,先是在黄县四周堆土成山,让土山的高度与城墙齐平,然后派弓箭手站在土山上,向城内射箭,压制莱军的防守;接着又派人挖掘地道,试图从地下攻破城墙。莱君在城内坚守了一个月,粮草耗尽,士兵也伤亡惨重,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同年三月,黄县的城门被齐军攻破,莱君被俘,莱子国就此灭亡。
消息传到临淄时,灵公正在宫中与大臣们议事,听闻莱国已灭,当场就喜极而泣,连声道:“好!好!叔夷没让寡人失望!齐国终于有了像样的功绩!”
他立刻下旨,召叔夷率军回临淄,要为他举行庆功宴。
四月初,叔夷率领齐军回到临淄,灵公亲自到城外迎接。看着叔夷身上的铠甲还沾着血迹,灵公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叔大夫辛苦了!你为齐国开疆扩土,寡人要重重赏你!”
庆功宴设在宣室殿,殿内张灯结彩,摆满了美酒佳肴。灵公坐在御座上,看着殿中意气风发的叔夷,又看了看身旁的田无宇,笑道:“叔大夫,你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齐国有的,寡人都能给你!”
叔夷连忙起身,躬身道:“君上,臣能有今日,全靠君上的信任和诸位大夫的支持。灭莱是齐国的大事,并非臣一人之功,臣不敢要赏赐。”
“哎,这怎么行?” 灵公摆了摆手,“你立下如此大功,若不赏赐,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寡人吝啬?”
田无宇适时开口:“君上说得对。叔大夫灭莱,不仅为齐国夺回了盐铁之利,更让齐国的威望大增,这样的功绩,必须重赏。臣以为,可赏叔大夫一座城邑,再赐二百个县的赋税,让他子孙后代都能受益。”
“二百个县?” 灵公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就赏叔大夫城邑一座,县二百!另外,莱国的造铁匠有四千人,都是能工巧匠,也一并赏给叔大夫,让你打造兵器,日后再为齐国建功!”
这话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四千人的造铁匠,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有了这些铁匠,叔夷就能拥有自己的兵器作坊,实力必然大增。高彊等人脸色微变,却也不敢反驳,毕竟叔夷刚立了大功,灵公正高兴,此刻反驳,只会惹灵公不快。
叔夷也愣住了,连忙叩首:“君上,这赏赐太过厚重,臣……”
“就这么定了!” 灵公打断他,“你受得起!”
田无宇又笑道:“君上,叔大夫灭莱,是齐国近几十年来最大的功绩,臣以为,还应铸一口大钟,刻上叔大夫的功绩,供奉在太庙,让后世子孙都知道叔大夫的功劳。”
“好!” 灵公大喜,“即刻命工匠铸钟,就叫‘叔夷钟’!”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深夜,殿内觥筹交错,一片欢腾。田无宇坐在角落,看着御座上意气风发的灵公,又看了看被群臣簇拥的叔夷,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荐孙武,为齐国埋下了强兵的种子;伐莱,为齐国夺得了盐铁之利,也让灵公对自己更加信任;荐叔夷,既用了一个可靠的人,又让叔夷对自己心存感激,日后田氏要在齐国立足,叔夷必是一大助力。
窗外的月光洒进殿内,落在田无宇的身上,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属于田氏的时代,还在后面。而那座刚被灭国的莱子国,不仅为齐国带来了盐铁,更成了他田无宇布局齐廷的第一枚重要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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