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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奇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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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云
楼主: 宋庆法

《偷天换日》正在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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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7 09:36: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9-23 08:24 编辑

3、用计迎回废太子  闻风出逃夙沙卫




①  深宫烛冷,灵公气绝​
这年深秋,齐国宫城的铜漏在寂静中滴出残响,灵公的寝殿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气。鎏金烛台上的灯花噼啪爆开,映得戎子鬓边的珍珠钗明明灭灭。她握着灵公枯瘦的手,指尖却透着一丝凉,那双手曾无数次抚过她的发髻,如今却连攥紧锦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主公,” 戎子的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的棉线,却藏着针尖似的急切,“牙儿还在殿外候着,您再睁睁眼,看看他……”
灵公喉结滚了滚,浑浊眼珠转向殿门。公子牙穿着簇新玄端礼服,腰束玉带,却难掩少年人的局促。他身后站着高厚,这位齐国大夫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扫过殿内的夙沙卫,两人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夙沙卫垂着肩,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压得极低:“主公,太子殿下已备好祭天礼器,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昭告天下。”
灵公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腥甜的血。那血落在明黄色锦褥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死花。戎子尖叫一声,扑在灵公身上,指尖却悄悄探向他的鼻息 —— 没了。
“主公!” 高厚率先跪倒,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悲恸,“快,封锁殿门,秘不发丧!”
夙沙卫反应比谁都快,他转身按住正要往外跑的内侍,尖声道:“谁也不许出殿!若走漏了消息,仔细你们的脑袋!” 他知道,灵公一死,公子牙的地位就像悬在半空的瓦罐,随时可能摔得粉碎,那个被废黜的太子姜光,还在即墨等着机会呢。
可他们没注意到,殿外廊柱后,一个穿青布襦裙的侍女正将一枚竹片塞进袖中,趁着众人慌乱,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侧巷。竹片上刻着三个字:“龙驭归”。
②  密室谋计,各怀鬼胎​
田无宇在自家密室里来回踱步,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侍女送来的竹片就放在案上,“龙驭归”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大夫,” 心腹家臣田仆悄声进来,“崔杼大夫到了,就在外厅候着。”
田无宇点点头,理了理衣襟。崔杼是齐国出了名的硬茬,当年跟着桓公征战,手上沾的血能浸红半条淄水。他今日肯来,必是闻出了权力更迭的腥味。
外厅里,崔杼正把玩着一把青铜剑,剑鞘上的饕餮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见田无宇进来,他抬眼一笑,露出两排黄牙:“田大夫倒是好兴致,这个时候还敢请我来喝酒?”
“崔大夫说笑了,” 田无宇亲手为他斟上酒,“灵公晏驾的消息,您想必也听说了吧?”
崔杼端着酒爵的手顿了顿,眼神骤然锐利:“高厚想秘不发丧,扶公子牙继位?他倒是忘了,当年公子牙过继给戎子,还是我在朝堂上替他说了句好话,如今倒想把我们这些老臣撇在一边?”
田无宇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公子牙年幼,身后是戎子和夙沙卫。夙沙卫一个阉人,竟掌了宫禁兵权;高厚恃着先君宠信,早就想吞了咱们的封地。若真让公子牙继位,咱们这些人,迟早要被他们一个个收拾干净。”
崔杼的手指在剑鞘上摩挲着,没说话。田无宇知道,这位老将军不吃空口白话,得给实实在在的好处:“当年太子姜光被废,并非他有错,不过是碍了戎子的眼。姜光在即墨经营三年,身边有不少旧部。咱们若能迎他回来继位,他必会感念咱们的功劳,到时候,高厚的相位,夙沙卫的兵权,不就是咱们说了算?”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叩声,田仆进来禀报:“庆封大夫来了,说有要事与您商议。”
田无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庆封是庆克之子,靠着父亲的荫庇才得了大夫之位,却一直被高厚压着。他来,正好凑齐这盘棋。
庆封一进门就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田大夫,崔大夫,我听说…… 灵公他……”
“庆大夫是个聪明人,” 田无宇打断他,“如今咱们有两条路:要么跟着高厚,等着被削权夺地;要么跟着我们,迎回姜光,共分齐国的权柄。你选哪条?”
庆封的眼睛亮了。他最恨高厚每次上朝都对他颐指气使,若能借着迎立之功压过高厚,那才是出了心头恶气。“我选田大夫!” 他拍着胸脯,“我手下有三百私兵,随时听候调遣!”
田无宇满意地点点头。崔杼有兵权,庆封有私兵,他自己在都城人脉广,再加上即墨的姜光,这盘棋,稳了。可他没说,他真正的心思,是借着这次立君之功,让田氏从齐国的二流贵族,一跃成为能与高、国两家抗衡的势力。至于姜光、崔杼、庆封,不过是他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事不宜迟,” 田无宇站起身,“崔大夫,你派心腹去即墨,告诉姜光,我们三日之内必迎他回临淄;庆大夫,你带着私兵守住城门,别让高厚的人出城报信;我去联络宫中的旧人,设法拿到灵公的遗诏,没有遗诏,姜光继位名不正言不顺。”
三人击掌为誓,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③  都城乱局,即墨秘行​
临淄城的天,在第二日清晨就变了。
先是城南粮铺突然失火,浓烟滚滚,把半个城都映得通红。百姓们提着水桶往粮铺跑,街上乱作一团。守城士兵刚要去救火,又有人喊 “山贼进城了”,一群蒙面人骑着马在街头狂奔,吓得行人四处逃窜。
这一切,都是田无宇的手笔。他要的就是混乱,只有乱起来,高厚才顾不上追查灵公的死讯,他的人才能顺利出城。
崔杼的亲信崔成,此刻正穿着粗布短打,混在逃难百姓中,往即墨方向走。他怀里揣着一封蜡丸信,里面写着田无宇和崔杼的密计。为了保险,田无宇还让他带了一块姜光当年在东宫时戴过的玉佩,那是田无宇当年给姜光贺寿时送的,姜光见了玉佩,必信无疑。
可刚出临淄城五十里,崔成就被一队士兵拦了下来。为首的校尉拿着画像,仔细打量着他:“你是哪里人?要去做什么?”
崔成心里一紧,面上却装作慌张:“小人家在即墨,家里老母亲病了,赶着回去看她。”
校尉冷笑一声,伸手去搜他的身。崔成急了,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若是被搜出蜡丸信,不仅他要死,整个计划都要泡汤。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人喊道:“奉高大夫之命,捉拿逃犯!都给我让开!”
校尉一听是高厚的人,赶紧让开道路。崔成趁机混进人群,往旁边的树林里跑。等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才发现怀里的蜡丸信还在,只是玉佩被刚才的混乱蹭掉了一块边角。
他不敢耽搁,一路疾行,终于在第三日傍晚赶到了即墨。即墨城守将是姜光旧部石之纷如,见了崔成带来的蜡丸信,立刻引他去见姜光。
姜光住在即墨城一处旧宅里,穿着粗布衣裳,正坐在院子里劈柴。三年的流放生活,让他褪去了太子娇气,脸上多了几分风霜。见崔成进来,他放下斧头,目光锐利如刀:“你是崔杼的人?”
崔成赶紧呈上蜡丸信和玉佩:“太子殿下,田无宇大夫和崔杼大夫、庆封大夫已在临淄布好局,只待您回去继位!”
姜光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缺损的边角,沉默了许久。他不是傻子,田无宇等人迎他回去,不是因为感念他的仁德,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他更清楚,这是他唯一能回到临淄,报仇雪恨的机会。当年他被废黜,被流放到即墨,戎子、夙沙卫、高厚,这些人都欠他的血债。
“好,” 姜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跟你走。但你告诉田无宇,若他敢耍花样,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当晚,石之纷如挑选了两百名精锐士兵,护送姜光和崔成,趁着夜色往临淄赶。他们避开大路,走的都是山间小道,生怕被高厚的人发现。
④  宫变惊变,血溅朝堂​
临淄城混乱还在继续。高厚焦头烂额,一边要处理粮铺失火的事,一边要追查 “山贼” 的下落,根本没心思管灵公的遗诏。田无宇趁机联络了宫中的老内侍,从灵公的寝殿里偷出了一枚玉玺,那是当年桓公传下来的,灵公一直带在身边。
第四日清晨,田无宇带着玉玺,来到宫门前。庆封早已带着私兵守在那里,见田无宇来了,赶紧迎上去:“田大夫,都安排好了,高厚的人被我拦在宫外了。”
田无宇点点头,拿着玉玺,大步走进宫殿。戎子和公子牙还在灵公寝殿里守着,见田无宇进来,戎子厉声喝道:“田无宇!你未经宣召,擅闯寝宫,想造反吗?”
田无宇冷笑一声,举起手中的玉玺:“先君有遗诏,传位于前太子姜光!戎姬,你勾结夙沙卫,谋害太子,篡改君命,该当何罪?”
戎子脸色煞白,指着田无宇:“你胡说!先君明明要传位给牙儿,哪来的遗诏?”
“有没有遗诏,不是你说了算!” 田无宇话音刚落,崔杼就带着士兵冲了进来,剑刃出鞘,寒光凛冽。公子牙吓得瘫倒在地,哭着喊:“我不要当太子,我要母亲……”
戎子知道大势已去,却还是不肯认输。她扑向田无宇,想抢夺玉玺,却被崔杼一把抓住。崔杼的剑抵在她脖子上,声音冰冷:“戎姬,当年你害姜光太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姜光穿着铠甲,在石之纷如的护送下,走进了宫殿。他目光扫过戎子和公子牙,最后落在夙沙卫身上,夙沙卫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姜光!你这个逆子!” 戎子尖叫着,“先君废了你,你还敢回来!”
姜光没理她,走到灵公的尸体旁,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起身,接过田无宇递来的玉玺,高高举起:“诸位大臣听着,先君遗诏,传位于我!即日起,我为齐国国君!”
大臣们见状,纷纷跪倒在地:“臣等参见君上!”
高厚这时才带着人赶来,见宫殿里已经变了天,知道自己无力回天,转身想跑,却被庆封的人拦住。庆封笑着走上前:“高大夫,别急着走啊,君上还没赏你呢!”
姜光看着高厚,眼神里满是恨意:“高厚,你辅佐公子牙,谋害于我,今日我若饶了你,何以对先君,何以对齐国百姓?” 他顿了顿,下令道:“将高厚、戎姬、公子牙押下去,听候发落!”
士兵们上前,将三人拖了出去。戎子还在挣扎,骂声不绝,直到被拖出殿门,声音才渐渐消失。
夙沙卫看着眼前的一切,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溜出殿门,骑着一匹快马,往高唐方向逃去。他想,高唐是齐国的重镇,只要他能逃到那里,凭借高唐的城防,再联络晋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姜光很快就发现夙沙卫跑了,他气得拍案而起:“夙沙卫这个阉人,竟敢逃!崔大夫,你立刻派人去追!”
崔杼领命而去,可夙沙卫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当晚,姜光下旨,将戎子的尸体摆放在朝堂上,示众三日;将公子牙囚禁在句窦之丘,第二日就赐死了他;高厚则被押到太庙,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处以腰斩之刑。
血,染红了临淄城的宫墙。后庄公站在宫殿的高台上,看着下方跪拜的大臣,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知道,这只是权力斗争的开始。田无宇、崔杼、庆封,这些人拥立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将来,他若想坐稳国君之位,还得一个个收拾他们。
⑤  高唐叛逃,晋军压境​
夙沙卫一路狂奔,终于在第五日清晨逃到了高唐。高唐守将殖绰是他的旧识,当年夙沙卫在宫中当差时,曾帮过殖绰的忙。见夙沙卫逃来,殖绰赶紧将他迎进城中。
“夙公公,您怎么会来这里?” 殖绰不解地问。
夙沙卫喘着粗气,喝了一口水,才缓缓说道:“灵公晏驾,田无宇等人迎回姜光,杀了戎姬和公子牙,还要取我的性命。我只能逃到这里,求殖将军救我一命。”
殖绰皱起眉头。他是齐国的将领,本应效忠国君,可夙沙卫对他有恩,而且他也看不惯田无宇等人的做法,他们靠着阴谋诡计拥立国君,迟早会乱了齐国。
“夙公公,” 殖绰沉吟道,“高唐城防坚固,姜光若想派兵来攻,一时半会儿也攻不下来。只是…… 咱们总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夙沙卫眼睛一亮:“我有个主意。晋国一直想找机会攻打齐国,咱们可以派人去晋国,说愿意献高唐给晋国,只求晋国出兵相助,帮咱们除掉姜光,另立贤君。”
殖绰犹豫了:“这样做,岂不是成了齐国的叛徒?”
“叛徒又如何?” 夙沙卫咬牙道,“姜光若得了天下,咱们横竖都是死。不如投靠晋国,至少还能保住性命,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
殖绰想了想,觉得夙沙卫说得有道理。他立刻派人去晋国,联络晋国的中军将荀偃。荀偃正愁找不到攻打齐国的理由,见高唐守将愿意献城,大喜过望,立刻率领大军,往高唐赶来。
晋国出兵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临淄。姜光得知后,气得在宫殿里团团转:“夙沙卫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引晋军入齐!庆封,你立刻率领大军,去高唐平叛!”
庆封领命,带着五千士兵,往高唐赶去。他心里暗暗高兴,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领兵,若能平定高唐之乱,就能在齐国树立威信,压过崔杼和田无宇。
可庆封低估了高唐的城防,也低估了夙沙卫的狡猾。他率军来到高唐城下,连续攻打了半个月,都没能攻下来。高唐城高墙厚,殖绰又善于守城,再加上晋军的支援,庆封的军队损失惨重。
消息传回临淄,已成为后庄公的姜光更着急了。他召集大臣们议事,田无宇、崔杼等人都在列。
“庆封攻了半个月,还没攻下高唐,晋军又在城外虎视眈眈,这可怎么办?” 后庄公看着众人,语气里满是焦虑。
崔杼率先开口:“君上,不如再派些兵力去支援庆封。只要兵力足够,总能攻下来。”
田无宇却摇了摇头:“崔大夫此言差矣。庆封本就不是将才,再派兵力过去,不过是白白送死。而且,晋军的目的不只是高唐,他们是想趁机攻打齐国。若咱们把兵力都投入到高唐,晋国若从其他地方进攻,咱们该如何应对?”
“那你说怎么办?” 后庄公看着田无宇,眼神里带着期待。他知道,田无宇足智多谋,或许能想出好办法。
田无宇站起身,缓缓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君上亲自领兵去高唐。”
“什么?” 后庄公愣住了,“难道齐国没有人了,要我亲自领兵?”
“君上息怒,” 田无宇解释道,“夙沙卫之所以敢叛逃,是因为他觉得君上不敢亲自来。若君上亲自领兵,既能鼓舞士气,又能震慑夙沙卫和晋军。而且,夙沙卫心里清楚,他与君上有不共戴天之仇,君上若亲自来,他必会慌乱,到时候咱们再寻机破城,必能成功。”
后庄公沉默了。他不是不想亲自去,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可他转念一想,若不能平定高唐之乱,他这个国君的位置就坐不稳。而且,他也想亲手杀了夙沙卫,报仇雪恨。
“好,” 后庄公下定了决心,“我就亲自领兵去高唐。田大夫,你留在临淄,辅佐太子(此时后庄公已立太子),守住都城。”
田无宇躬身领命。他心里清楚,后庄公亲自去高唐,无论成败,对他都是有利的,若后庄公成功了,他是辅佐之功;若后庄公失败了,他正好可以在临淄趁机掌权。
⑥  城下诱敌,高唐喋血​
同年十一月,后庄公率领三千精锐士兵,来到高唐城下。此时的高唐城,早已没了往日的平静。晋军在城外扎营,与城中的夙沙卫遥相呼应;庆封的军队则在另一侧围城,双方僵持不下。
后庄公的军队一到,庆封赶紧前来拜见。“君上,您怎么亲自来了?” 庆封的语气里带着惊讶,也带着一丝不安,他担心后庄公怪罪他攻城不力。
“庆大夫辛苦了,” 后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前的事,不怪你。现在,咱们一起想办法,拿下高唐。”
庆封松了一口气,赶紧将高唐的情况告诉后庄公:“夙沙卫和殖绰守得很严,晋军又在城外支援,咱们很难攻进去。”
后庄公点点头,走到城下,抬头望向城墙上的夙沙卫。夙沙卫正在城墙上巡防,见后庄公亲自来了,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赶紧下令:“快,加强防守!姜光亲自来了,千万别让他们攻进来!”
后庄公看着城墙上慌乱的夙沙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夙沙卫,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夙沙卫站在城墙上,不敢下去。他知道,后庄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可他又想,若能跟后庄公谈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对身边的殖绰说:“你替我守着城墙,我下去看看。”
殖绰劝道:“夙公公,姜光心怀不轨,您不能下去啊!”
“我若不下去,他必会强攻。到时候,咱们和晋军都讨不到好。” 夙沙卫说完,整理了一下衣裳,缓缓走下城墙。
后庄公见夙沙卫下来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夙公公,别来无恙啊?”
夙沙卫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君上亲临,臣…… 臣惶恐。”
“惶恐就好,” 后庄公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当年你勾结戎姬,谋害于我,将我流放到即墨,你忘了吗?”
夙沙卫赶紧跪倒在地:“君上,当年都是戎姬的主意,臣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君上念在臣侍奉先君多年的份上,饶臣一命。”
“饶你一命?” 后庄公冷笑一声,“你引晋军入齐,背叛齐国,还想让我饶你?不过,如果你肯献城投降,我可以考虑留你全尸。”
夙沙卫眼睛一亮:“君上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后庄公点点头,“你告诉我,现在高唐城的防守情况怎样?晋军的动向如何?”
夙沙卫赶紧说道:“庆封攻了半个月,城防有些受损,但还能守住。晋军见君上亲自来了,已经放松了戒备,营中兵力不多,而且他们也不是真心帮我,只是想趁机占齐国的地盘。”
后庄公听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主意。他向夙沙卫作了个揖:“夙公公,多谢你告知这些消息。若你能引我们进城,我必兑现承诺。”
夙沙卫以为后庄公真的会饶他,赶紧站起身,引导着后庄公往城门走去。他没注意到,后庄公身后的士兵们,早已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刀。
走到城门下,夙沙卫刚要下令开门,后庄公突然大喝一声:“动手!”
士兵们蜂拥而上,将夙沙卫团团围住。夙沙卫大惊失色,想要反抗,却被一名士兵一脚踹倒在地。他抬头看着后庄公,眼神里满是愤怒和不甘:“姜光,你言而无信!”
后庄公冷笑着走到他面前:“对付你这种叛徒,何需讲信用?” 他下令道:“将夙沙卫拖下去,剁成肉酱,分给士兵们吃!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齐国的下场!”
士兵们齐声领命,拖着夙沙卫往一旁走去。夙沙卫的惨叫声响彻高唐城下,城墙上的殖绰见了,吓得面无人色。
后庄公趁机下令:“攻城!”
庆封的军队和后庄公带来的精锐士兵一起,向高唐城发起了猛攻。殖绰本就无心抵抗,见夙沙卫已死,晋军又按兵不动,干脆打开城门,投降了后庄公。
城外的晋军见高唐城已破,知道再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只好撤军回国。
高唐之乱,终于平定。后庄公站在高唐城的城墙上,看着下方欢呼的士兵,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他知道,这一战,不仅巩固了他的国君之位,也让齐国的大臣们不敢再轻视他。
可他没注意到,远处的田无宇,正站在临淄城的高台上,望着高唐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知道,属于田氏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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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杞梁血洒莒郊月  孟姜泪断临淄城
①秋风吹落栾氏旗
临淄的秋来得烈,满城的槐叶一夜之间就染透了赭红,像极了晋国栾氏宗祠前飘落的旌旗。栾盈牵着瘦马站在齐宫门外,玄色锦袍上还沾着楚地的瘴气,腰间的玉珏却擦得锃亮,那是他从绛都带出的最后一点栾氏荣光。
“君上要以贵客之礼待我?” 栾盈望着前来接引的内侍,声音里藏着劫后余生的涩意。内侍躬身引路,青玉铺就的阶石映着他落魄的影,直到踏入正殿,才见后庄公斜倚在青铜龙纹榻上,手里把玩着枚白玉棋子。
“怀子远道而来,可是瞧不上楚国的云梦泽?” 后庄公笑着起身,指尖的棋子 “嗒” 地落在棋盘上,恰好堵住了那枚困死的黑棋。栾盈心头一动,刚要开口,殿外却传来晏婴的咳嗽声,老大夫捧着象牙朝笏,鬓角的霜白在烛火下格外扎眼。
“君上欲纳栾氏,敢问以何职待之?” 晏婴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投入滚油。后庄公脸上笑意淡了些,挥手让栾盈先退下,才捻着胡须道:“怀子弃楚投齐,是认我齐国为强。我要用他作饵,钓晋国的曲沃。”
“曲沃乃晋国祖地,君上欲以客卿为跳板攻晋?” 晏婴的朝笏在掌心磕出轻响,“小国恃信而立,晋齐刚盟不过三载,若毁约攻之,天下诸侯如何看我齐国?”
后庄公忽然笑出声,手指叩着案上的舆图:“晏大夫忘了?当年晋人拿高唐当跳板袭我临淄时,可没讲过信用。” 他猛地推开舆图,曲沃的位置被朱笔圈得通红,“我要让晋人知道,这天下的跳板,不是只有他们能踩。”
晏婴望着君主眼中的贪光,忽然觉得殿内的烛火都冷了。退出正殿时,正撞见田无宇提着锦盒过来,盒里是刚从莒国贡来的明珠。“晏大夫脸色不好?” 田无宇压低声音,指尖的明珠泛着冷光。
“君上自弃信用,祸乱不远了。” 晏婴叹了口气,“齐国要攻晋,你我怕是都要被卷进去。” 田无宇却笑了,将明珠揣进袖中:“君上既有决心,咱们做臣下的,顺着便是。左右这天下,本就是强者说了算。”
晏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田氏在东海囤积的粮草。这临淄城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
②槐下相逢定此生
杞良第一次见孟姜,是在临淄城西的槐市。那天他刚从质子府出来,手里攥着母亲托人捎来的绢帕,上面绣着杞国的杞柳。忽然一阵风过,几片槐叶落在绢帕上,抬头便见个穿鹅黄襦裙的姑娘站在槐树下,手里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像淄水般清亮的眼睛。
“你就是杞国来的质子?” 姑娘的声音像沾了蜜,团扇一歪,露出嘴角的梨涡。杞良有些局促,将绢帕叠好揣进怀里:“正是杞良。姑娘是?”
“我叫孟姜。” 姑娘晃了晃团扇,扇面上绣着只振翅的凤凰,“听说你琴弹得好,下次可否弹给我听?”
后来杞良才知道,孟姜是齐国公族之后,上门提亲的人能从府门排到淄水边。可她偏要找他这个寄人篱下的质子,孟姜的父亲气得摔了玉圭,她却提着琴跑到质子府,在槐树下对他说:“我不管你是质子还是平民,我只喜欢你。”
那年的槐花开得格外盛,杞良坐在槐树下抚琴,孟姜就坐在他身边,跟着琴声唱。唱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孟姜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慌。
婚典办得不算盛大,却满是暖意。孟姜亲自绣了红盖头,上面绣着杞柳和凤凰,她说这是 “杞齐相依”。新婚夜里,孟姜趴在杞良肩头,轻声说:“等你能回杞国了,咱们就去杞柳坡盖间茅屋,再也不回这临淄城。” 杞良把她搂得更紧,心里却发酸,他是质子,归期遥遥无期。
可那阵子的日子,是真甜。清晨孟姜会帮他整理铠甲,傍晚他会陪她在淄水边散步,有时孟姜作诗,他就在旁推敲字句,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像披了层银纱。杞良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直到那天田无宇的到来,打破了所有平静。
③征鼓催碎鸳鸯梦
田无宇来质子府时,手里拿着支青铜令箭,箭杆上刻着 “伐晋” 二字。“杞公子,君上要攻晋,田某举荐你随军出征。” 田无宇坐在堂上,目光扫过杞良身上的素色锦袍,“这是对你的考验,若立了功,君上或许会准你回杞国。”
杞良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看向内室,孟姜正躲在屏风后,肩膀微微颤抖。“我若不去呢?” 杞良的声音有些哑。田无宇笑了,端起茶杯抿了口:“公子是质子,君上的命令,怕是由不得你。再说,你若立了功,孟姜姑娘也能跟着你风光。”
那天晚上,孟姜没哭,只是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杞良缝护心镜的衬里。“我听说晋地冷,我多缝些棉絮,你别冻着。” 她的声音很轻,手指却被针扎破了,血珠落在白棉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杞良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咱们就去杞柳坡。” 孟姜转过身,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你一定要平安,我等着你。”
出征那天,临淄城的人都去送行了。孟姜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那面护心镜。杞良接过护心镜,刚要开口,后庄公的车驾就到了,华周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见了杞良,只是轻蔑地瞥了眼:“质子也配随军?别到时候拖后腿。”
杞良没理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孟姜一眼,转身翻身上马。马蹄声渐远,孟姜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杞良的身影,才捂着脸蹲下身,哭得浑身发抖。
齐军一路向西,先登上太行山,进了孟门关。本以为栾盈能在曲沃内应,可没过多久,就传来栾盈事败的消息。晋人早就察觉了动静,把曲沃围得水泄不通。后庄公气得摔了马鞭,却不肯撤兵,转而下令攻晋国的朝歌。
朝歌城破那天,杞良跟着华周冲在最前,手里的长剑砍得卷了刃。他摸了摸胸口的护心镜,想着孟姜的笑脸,又多杀了几个晋兵。可胜利的喜悦没持续多久,班师途中,后庄公又下令:“乘胜突袭莒国,拿下莒城,再班师回齐!”
华周皱了皱眉:“君上,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如先休整几日?” 后庄公却瞪了他一眼:“你怕了?拿下莒国,我封你为上卿!” 华周不敢再劝,只能下令拔营,向莒国进发。
①  血染莒郊魂不归​
莒国守军早有防备,齐军刚到莒郊,就遭到伏击。箭矢像雨点般落下,杞良跟着华周冲在最前,手里的长剑挥舞得密不透风。“杞良,你去左边,我攻右边!” 华周大喊着,一刀劈倒个莒兵。
杞良点头,策马向左冲去。忽然一支冷箭射来,他急忙侧身,箭擦着胳膊飞过,带起片血花。他咬咬牙,刚要继续冲锋,又一支箭射来,这次却躲不开了,箭尖穿透了护心镜的缝隙,直直扎进了他的胸膛。
杞良闷哼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躺在地上,胸口的血越流越多,模糊中,他好像看见孟姜站在槐树下,朝他笑。“孟姜……” 他喃喃地念着,手伸向天空,却再也没了力气。
齐军最终拿下了莒郊,可伤亡惨重。华周看着杞良的尸体,皱了皱眉,让人把他的遗体裹在战袍里,带回临淄。
消息传到临淄时,孟姜正在绣杞柳。听到 “杞良战死” 四个字,她手里的绣花针掉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她疯了似的冲出府门,要去莒郊接杞良的遗体。
可她刚到城门口,就被侍卫拦住了。“君上有令,将士遗体由军方统一带回,百姓不得擅自出城。” 侍卫的声音冰冷。孟姜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你们让我过去,我要接我丈夫回家……” 额头磕出了血,侍卫却还是不肯放行。
直到第三天,田无宇路过城门,见孟姜还跪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像纸。“孟姜姑娘,你这是何苦?” 田无宇叹了口气,让人扶她起来,“杞良的遗体已经快到临淄了,我带你去迎他。”
孟姜跟着田无宇到了临淄郊外,远远就看见支队伍过来,最前面的人抬着口薄木棺材。她冲过去,趴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杞良,我来接你了,咱们回家……”
②  灵前怒对后庄公​
杞良灵堂设在质子府偏院,孟姜穿着丧服,坐在灵前,不吃不喝。
田无宇来告诉她,后庄公要下令将杞良的遗体下葬,让她准备一下。
“我要守灵三天再下葬。” 孟姜的声音沙哑,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田无宇愣了愣:“姑娘,君上说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就好,不必守灵。”
“他是我丈夫,我要陪他最后三天。” 孟姜站起身,走到灵前,轻轻抚摸着棺材,“他为国捐躯,难道连这点体面都没有吗?”
田无宇没办法,只能去请示后庄公。后庄公正在宫里宴饮,听到孟姜的要求,把酒杯重重摔在案上:“一个寡妇,还敢提要求?杞良不过是个质子,能有口棺材就不错了,还守灵三天?太过分了!”
田无宇躬身道:“君上,按周礼,士一月而葬,守灵三天并不过分。孟姜姑娘可怜,若不答应,恐遭百姓议论。”
“百姓议论又如何?” 后庄公冷笑,“一个寡妇,还能翻了天?” 可他看着田无宇递过来的奏折,上面写着近来临淄百姓对杞良战死的同情,又犹豫了。“罢了,让她守灵,别再惹出什么乱子。”
孟姜得知后,就在灵前铺了层草席,日夜守着。她不吃不喝,只是坐在棺材旁,一面流泪,一面给杞良缝棉衣。“天快冷了,你在那边别冻着。” 她把棉衣贴在棺材上,好像杞良还能穿上。
三天后,该下葬了。杞良的棺材被抬到郎家村东墓地,孟姜跟在后面,一步一挪。下葬前,她最后摸了摸棺材:“杞良,我会常来看你的。”
可下葬后,孟姜却没走,只是坐在墓前,不停地哭。她的眼泪哭干了,就开始流血,染红了墓前的青草。临淄城的百姓都来劝她,可她不听,只是哭着喊杞良的名字。
田无宇看着不忍心,就连夜写了首韶乐曲,取名《杞梁妻》,分六个乐章:青梅竹马、槐林定情、燕尔新婚、杞良从军、为国捐躯、孟姜哭夫。他把曲子送给孟姜:“姑娘,你弹弹这首曲子,或许能好受些。”
孟姜接过曲谱,看着上面的字句,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坐在墓前的石头上,弹起琴,唱着曲子里的两句:“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哀感皇天兮城为隳。” 歌声悲切,连天上的云都好像停住了。
③  泪竭城隳投淄水​
孟姜在墓前哭了七天七夜,身体越来越虚弱。第八天早上,她站起身,朝着淄水的方向走去。百姓们跟着她,劝她别做傻事,可她只是笑了笑,笑容里满是绝望。
“杞良,我来陪你了。” 孟姜站在淄水边,对着杞良的墓地大喊。然后,她纵身一跃,跳进了湍急的淄水。
就在她跳下去的瞬间,“轰隆” 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 临淄城的城墙,竟然倒塌了一丈多。百姓们都惊呆了,纷纷说这是孟姜的深情感动了上天,连城墙都为她落泪。
消息传到宫里,后庄公正在下棋,听到城墙倒塌,手里的棋子掉在了地上。“怎么会这样?” 他脸色发白,看向田无宇。
田无宇躬身道:“君上,孟姜姑娘的事已经传遍天下,若不妥善处理,恐影响齐国声誉。”
“那你说怎么办?” 后庄公有些慌了。田无宇想了想:“不如铸一尊孟姜壶,表彰孟姜的贞烈,也给百姓一个交代。另外,咱们可以把这件事‘移形换步’。”
“移形换步?” 后庄公皱起眉。
“就是通过民间口头传播,把杞良和孟姜的事转移到别处,比如秦国。” 田无宇解释道,“就说孟姜的丈夫被抓去修秦长城,战死沙场,孟姜去哭长城,长城都倒塌了。久而久之,人们就会忘了齐国的事,只记得秦长城的传说。”
后庄公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就按你说的办,从库府拨银两,铸壶,再让人去民间散播传说。”
田无宇躬身应下,心里却暗自发笑,这样一来,既平息了流言,又能给秦国添些不好的名声,一举两得。
④  千载传说换时空​
后来,孟姜壶铸成了,上面刻着孟姜哭夫的图案,被供奉在齐国宗庙里。而田无宇派去的人,也在民间散播着孟姜哭秦长城的传说。
一开始,还有人记得杞良是齐国的质子,战死在莒国。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忘了真相,只记得那个哭倒秦长城的孟姜女。他们说,孟姜的丈夫叫范喜良,被秦始皇抓去修长城,死后埋在长城下,孟姜去寻夫,哭了三天三夜,长城就塌了,露出了范喜良的尸骨。
再后来,齐国被秦国所灭,临淄城的城墙几经修缮,早已没了当年倒塌的痕迹。可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却一代代传了下来,传到了汉朝,传到了唐朝,传到了宋元明清。
有人说,孟姜女最后投海而死,有人说她被神仙救了,还有人说她一直守在长城下,等着丈夫回来。可没人知道,在春秋时期的临淄城,曾有个叫杞良的质子,和一个叫孟姜的姑娘,在槐树下相遇,在战火中分离,用生命谱写了一段悲戚的爱情。
只有郎家村东的那座孤坟,还在默默诉说着真相。坟前的杞柳年年发芽,风吹过的时候,好像还能听到孟姜的哭声,轻轻的,带着无尽的思念,飘向远方。
5、棠公急病命呜呼  崔杼偶得美娇娘  
这年的秋意来得早,刚过白露,临淄城里的老槐树就开始落叶子,枯黄碎影飘在青石板路上,被往来车马碾得只剩些碎渣子。
田无宇站在自家府门前石阶上,望着巷口那棵半枯老槐树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钩,那是去年庄公赐的,玉质温润,却总让他觉得硌得慌。
“大夫,棠府的人来报,棠公昨夜没熬过去,今早天刚亮就咽气了。” 管家弓着腰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着巷子里的游魂。
田无宇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光,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转过身,理了理锦袍褶皱,语气听不出喜怒:“知道了。备车,我去棠府吊唁。”
管家应了声 “是”,转身去安排。田无宇望着远处,嘴角轻轻勾了勾。崔杼这颗钉子,在朝堂上横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有机会松松他的根了。
棠府灵堂设在正厅,黑幔从梁上垂到地面,边角缀着的白麻线被穿堂风卷得轻轻晃,像谁在暗处抽着绵长哭腔。正中央停着棠公的梓宫,漆皮亮得发冷,供桌上的白烛燃着豆大火苗,把前来吊唁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黑幔上,恍若鬼魅。
棠公是崔杼家臣东郭偃的姐夫,他姐姐棠姜跪在旁边,头埋在丧帕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动,哭声压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棺木里的人。那哭声不似寻常妇人的号啕,倒像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发颤,细弱里带着一股子钻心的疼,听得人心里发紧。
“东郭贤弟,节哀。” 田无宇走上前,将手里的祭品递给旁边仆人,然后对着梓宫深深作了三个揖。起身时,他特意朝棠姜那边看了一眼:丧帕是粗麻布做的,却掩不住她纤细脖颈,发间别着素银簪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东郭偃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声音沙哑:“多谢田大夫。我姐夫他…… 前几日还说要跟我去城外猎鹿,怎么就……” 话没说完,又哽咽着说不下去。
田无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生死有命,棠公是个厚道人,只是命薄了些。” 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棠姜,“只是苦了你姐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东郭偃愣了愣,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崔杼来了,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手里捧着祭品。
“崔大夫。” 东郭偃连忙起身行礼,心里有些意外,崔杼是当朝重臣,平日里除了朝堂和自家府里,极少去别家应酬,今天怎么会来棠府吊唁?
崔杼 “嗯” 了一声,目光先扫过灵堂,然后落在东郭偃身上:“早上听说棠公去了,想着你是我的家臣,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该来看看。” 他话说得客气,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没把心思放在丧礼上。
田无宇见状,连忙上前两步,笑着拱手:“崔大夫倒是消息灵通。我也是刚到,正跟东郭贤弟说,棠公走得急,留下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实在可怜。”
崔杼耳朵动了动,顺着田无宇目光看向棠姜。这时候棠姜刚好抬起头,想给崔杼行礼,丧帕滑到了肩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是沾了露水的梨花;嘴唇没涂唇脂,透着淡淡粉色,因为抽泣,微微抿着,显得格外柔弱。身上麻衣宽大,却裹不住她窈窕身段,腰肢细得仿佛一掐就能断。
崔杼的呼吸突然顿了一下,手中玉圭差点滑落在地。他活了四十多年,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宫里的妃嫔、大臣家的姬妾,个个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可从来没有一个像棠姜这样素面朝天,一身丧服,却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更勾人。尤其是她眼里的那点泪,像含着一汪水,轻轻一晃,就能漫进人心里去。
“崔大夫?” 田无宇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点笑意,“您怎么了?是觉得棠姜夫人可怜?”
崔杼猛地回过神,咳嗽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嗯,是可怜。棠公也是,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 他嘴上这么说,目光却又忍不住飘回棠姜身上,看着她重新低下头,丧帕遮住了她的脸,只留下一截白皙脖颈,心里像是有只猫爪子在挠,痒得难受。
田无宇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得意,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悲悯神情:“谁说不是呢。棠姜夫人这模样,要是长期守寡,可真是委屈了。崔大夫您看,她刚才哭的时候,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了都觉得心疼。”
“梨花带雨……” 崔杼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脑子里全是刚才棠姜抬头的模样,那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的样子,像是刻在了他心里。他突然觉得,这灵堂里的哭声也不那么刺耳了,甚至连空气里的香灰味,都变得好闻了些。
吊唁仪式很简单,崔杼对着梓宫拜了拜,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拉着田无宇往外走。走的时候,他故意走得很慢,眼睛时不时地往灵堂里瞟,想再看一眼棠姜。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棠姜起身给一位老夫人行礼,麻衣下的裙摆轻轻扫过地面,那姿态,美得像一幅画。
“崔大夫,您慢着点。” 田无宇扶了他一把,语气里带着点调侃,“怎么,还在想棠姜夫人?”
崔杼老脸一红,却没否认,只是干咳了两声:“没什么,就是觉得她可怜。”
田无宇笑了笑,也不戳破:“可怜是真可怜。不过话说回来,棠姜夫人虽说守了寡,可模样好,性子看着也温顺,要是能找个好人家,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他顿了顿,看了崔杼一眼,“只是这临淄城里,能配得上她的人家,可不多啊。”
崔杼心里 “咯噔” 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停下脚步,看着田无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无宇叹了口气,摊了摊手:“没什么意思,就是随口说说。您想啊,棠姜夫人是棠公的遗孀,身份摆在那儿,寻常人家她肯定看不上;可那些王公贵族,家里又不缺姬妾,未必会真心待她。倒是崔大夫您……” 他故意停住话头,看着崔杼的反应。
崔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心跳也快了起来:“我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田无宇摆了摆手,笑着说,“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
崔杼心里像揣了个兔子,蹦蹦跳跳的,也没心思再追问,跟着田无宇上了车。一路上,他脑子里全是棠姜的样子,一会儿是她哭泣的模样,一会儿是她行礼的姿态,连车夫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回到崔府,崔杼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晚饭都没吃。桌上的茶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却一口没动。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田无宇的话,还有棠姜那张素净的脸。他想,要是能把棠姜娶进府里,让她日夜陪着自己,该多好啊。她那么温柔,那么漂亮,肯定能把自己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棠姜是棠公遗孀,刚死了丈夫就改嫁,会不会让人说闲话?而且,他是当朝大夫,娶一个寡妇,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
他纠结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也不好看。刚洗漱完,就看见东郭偃来了,手里拿着账本,说是要给他汇报府里的事。
崔杼看着东郭偃,突然想起他是棠姜的弟弟,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他挥了挥手,让东郭偃把账本放下,然后叹了口气:“东郭啊,你姐夫走了,你姐姐一个人,日子肯定不好过。我看她家里也不富裕,你又是我的家臣,我不能看着你们姐弟俩受苦。”
东郭偃愣了愣,连忙说:“崔大夫您太客气了,我姐姐她……”
“你别说了。” 崔杼打断他,叫人拿来一个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两,“这里有五十两银子,你拿去给你姐姐,让她买点吃的用的,好好过日子。别跟我说什么无功不受禄,我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把她当自家人看待。”
东郭偃看着那匣子银子,眼睛都直了。五十两银子,对他们姐弟俩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棠姜过好几年好日子了。他连忙跪下磕头:“多谢崔大夫!多谢崔大夫!我替我姐姐谢谢您!”
“起来吧。” 崔杼扶起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心里却在盘算:先给点银子,让棠姜念着自己的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东郭偃拿着银子,兴冲冲地去了棠府。棠姜正在房里收拾棠公的遗物,看见弟弟来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
“姐,你看!” 东郭偃把木匣子打开,递到棠姜面前,“这是崔大夫给的,五十两银子!他说看你日子不好过,让你拿去用。”
棠姜看着那些银子,脸色却沉了下来。她拿起一块银子,指尖冰凉,银锭上的花纹硌得手心发疼,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弟弟,崔大夫为什么要给我这么多银子?”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咱们跟他非亲非故,不过是你在他府里当差,他怎么会平白无故给这么多钱?”
“嗨,您想多了!” 东郭偃满不在乎地说,“崔大夫是个好人,他说看你可怜,又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的。再说了,这点银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算什么。”
“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棠姜把银子放回匣子里,眉头皱得紧紧的,“我总觉得不对劲。吃了人家的嘴短,收了人家的手短,这银子要是收了,以后万一他要咱们做什么事,咱们怎么办?”
“姐,您就是想太多了。” 东郭偃拉着她的手,语气诚恳,“我在崔府当差这么多年,崔大夫的为人我清楚,他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他就是好心帮咱们,您就别担心了。”
棠姜看着弟弟真诚的眼神,心里犹豫了。她确实需要钱,棠公走后,家里的积蓄没多少,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心里也没底。可这银子,她总觉得烫手。
“要不…… 咱们把银子还回去?” 她试探着说。
“别啊姐!” 东郭偃急了,“崔大夫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他好心帮咱们,咱们怎么能拒绝呢?再说了,咱们以后还要靠崔大夫照拂呢。”
棠姜沉默了。她知道弟弟说的是实话,在这临淄城里,没有靠山,日子不好过。崔杼是当朝大夫,要是能靠上他,往后的日子确实能安稳些。可她心里的不安,却一点也没少。
“那…… 好吧。” 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你替我谢谢崔大夫,就说我记着他的恩情。”
东郭偃见她答应了,高兴得不行,连忙又说了几句崔杼的好话,然后才拿着银子回去复命。
崔杼听说棠姜收下了银子,心里乐开了花,连朝堂上的烦心事都忘了。他开始频繁地找东郭偃问话,一会儿问棠姜有没有按时吃饭,一会儿问她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她。
过了几天,田无宇特意来崔府拜访。两人在书房里坐下,仆人端上茶水,退了出去。
“崔大夫近来气色不错啊。” 田无宇端着茶杯,笑着说,“看来是有什么喜事?”
崔杼脸上一红,知道田无宇是故意调侃他,却也不隐瞒:“还是托田大夫的福,棠姜夫人收下了我给的银子。”
“哦?那可太好了。” 田无宇放下茶杯,语气里带着点欣慰,“棠姜夫人也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崔大夫您的好意。不过话说回来,她一个寡妇,长期守寡也不是办法,总得找个依靠。”
崔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身体往前凑了凑:“田大夫,你说我要是把她纳进府里,怎么样?”
田无宇故作惊讶地看着他:“崔大夫您真这么想?那棠姜夫人可真是烧了高香了!您的门第,可不是谁都能攀得上的。她要是能嫁给您,往后的日子肯定能安稳幸福。”
崔杼被他说得心花怒放,连忙说:“那你能不能帮我撮合撮合?我实在是……”
“哎,崔大夫您客气了!” 田无宇连忙打断他,笑着说,“能为您促成这桩好事,是我的荣幸。棠姜夫人温柔贤淑,您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们俩要是能在一起,那真是琴瑟和鸣,再好不过了。”
崔杼高兴得不行,连忙起身给田无宇作揖:“那就多谢田大夫了!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咱们都是同朝为官的兄弟,何必这么客气。” 田无宇扶起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尽快给您一个答复。”
送走田无宇后,崔杼兴奋得一夜没睡。他开始琢磨着给棠姜准备聘礼,还特意让人去城外的绸缎庄挑了最好的丝绸,打算给她做新衣服。
田无宇办事效率很高,没过几天就来回复了。他说棠姜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是寡妇,配不上崔杼,后来经他劝说,终于答应了。
崔杼听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忙让人准备婚礼,恨不得马上就把棠姜娶进府里。
婚礼定在半个月后,崔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崔杼特意穿了一身大红的喜服,站在府门前迎接宾客,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田无宇也来了,穿着一身锦袍,手里拿着贺礼,笑着对崔杼说:“崔大夫,恭喜啊!今天可是您的大喜日子,可得多喝几杯。”
崔杼连忙拉着他的手,感激地说:“多亏了田大夫,我才能娶到棠姜。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田无宇笑了笑,没说话,目光却飘向了府里的方向。他看见棠姜穿着大红的嫁衣,被丫鬟扶着走出来,头上盖着红盖头,身姿窈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田无宇的嘴角轻轻勾了勾,心里想:崔杼啊崔杼,你以为娶了个美人是福气,却不知道,这美人,迟早会变成你的催命符。你沉迷女色,朝堂上的事必然会分心,到时候,这齐国的朝堂,可就不是你说了算了。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拜堂、敬酒,崔杼忙得不亦乐乎,却没注意到棠姜盖头下那双含泪的眼睛,也没注意到田无宇眼底那抹冰冷的算计。
晚上,宾客散去,崔杼走进新房,小心翼翼地揭开棠姜的红盖头。烛光下,棠姜的脸显得格外娇艳,眼睛里却带着一丝不安。
“夫人,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会好好待你的。” 崔杼握着她的手,语气温柔。
棠姜看着他,勉强笑了笑,心里却空荡荡的。她想起了棠公,想起了灵堂里的黑幔,想起了那五十两银子,还有田无宇劝说她时的眼神。她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陷阱,可她却不知道,这个陷阱,会让她和崔杼,都万劫不复。
窗外的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夜色深沉,崔府里的喜庆气氛渐渐散去,只剩下新房里的烛光摇曳不定,像是在预示着这对新人未来的命运 —— 一场注定悲剧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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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倾国倾城崔杼妻  庄公贪色把命毙



临淄城的晨雾还没散,相府外的铜环就被叩得急促。
田无宇拢了拢狐裘,看着仆从手里那只鎏金漆盒,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摩挲,里面是三匹蜀锦,织着比目鱼的纹样,正是棠公遗孀棠姜最爱的样式。他嘴角勾了勾,转身对车夫道:“去崔府。”
彼时齐国刚经历内乱,崔杼杀了齐庄公(后称 “后庄公”,以别前庄公)的堂兄,扶立庄公登基,自己权倾朝野。但田无宇心里清楚,崔杼的权柄是 “扶立之功”,根基不稳,尤其缺个由头拉拢卿大夫们。而棠公刚死,棠姜既是名门之后,又有倾国之色,现在崔杼娶了她,一来能借棠家的旧部势力,二来…… 田无宇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这般绝色,本就是把双刃剑。
崔杼的相府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郁色。他刚和庄公因为封地的事闹了不快,庄公登基才半年,就想把他之前掌控的莒地收回,理由是 “宗室需供养”。崔杼攥着案上的竹简,忽闻下人通报 “田大夫到访”,才勉强敛了怒气。
田无宇进来时,手里还提着那只漆盒,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听闻近日为封地之事烦忧,无宇寻了些薄礼,或许能让您宽心。” 说着便打开盒子,蜀锦的光泽在暖光里流转,比目鱼的纹样活灵活现。
崔杼瞥了一眼,语气平淡:“田大夫费心了,只是这点东西,解不了莒地的困局。”
“您说的是。” 田无宇挨着案边坐下,“但困局分‘明局’和‘暗局’。明局是莒地的封地,暗局是您在卿大夫中的声望。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看谁能护着棠家,谁就能得东郭氏、鲍氏的支持。”
田无宇笑了笑,没再说话。他知道,崔杼的 “真心”,撑不了多久,尤其是面对庄公那样贪色的君主。
朝堂上支持崔杼的声音明显多了。庄公听说后,只是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内侍道:“崔杼倒会捡便宜。” 内侍不敢接话,只低眉顺眼地递上茶。
而田无宇此时正在府里和心腹说话,心腹不解:“大夫,咱们为何要帮崔杼娶棠姜?他势力大了,对咱们田氏可不是好事。”
田无宇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慢悠悠道:“崔杼势力大,是因为庄公需要他镇着朝堂。可庄公是什么人?贪财好色,刚愎自用。若有一样东西能让他忘了‘君臣之别’,你说他会不会抢?”
心腹眼睛一亮:“大夫是说…… 棠姜夫人?”
“正是。” 田无宇放下扳指,目光看向相府的方向,“崔杼以为娶了棠姜是得助力,却不知是给自己埋了颗雷。这颗雷,得咱们帮着点引线。”
转眼到了暮春,临淄城外的桃花开得正好,庄公按例要去祭天,回来时路过田无宇的封地。田无宇早就在路边设了宴,说是 “为君上接风”。
宴会上,乐师奏着《桃夭》,舞姬跳着采莲舞,庄公却有些心不在焉,频频看向田无宇:“田大夫,近日崔相府可有什么新鲜事?我听说他娶了棠姜,倒过得滋润。”
田无宇心里有数,却故意绕开话题:“相爷近日忙着处理晋国的通商事宜,倒是没什么新鲜事。不过……”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前日我去相府议事,倒是闻见一股奇香,比宫里的龙涎香还清雅,问了才知,是棠姜夫人调的‘忘忧香’。”
庄公的眼睛瞬间亮了:“哦?竟有这般好香?”
“何止是香。” 田无宇端起酒杯,掩饰住眼底的算计,“我还听说,棠姜夫人不仅会调香,还会唱《桑中》,那嗓音软得像蜜,比宫里的歌女强十倍。只是崔杼护得紧,除了崔府的人,没几个能听见。”
《桑中》是民间的情歌,讲的是男女私会的事,庄公本就好色,一听这话,心里顿时痒了起来。他放下酒杯,搓了搓手:“田大夫,你见过棠姜吗?真有传言中那么美?”
田无宇故意沉吟片刻,才道:“君上,这话在下不敢乱说。只是有一次,我在相府的花园外,远远看见夫人摘桃花,那身段…… 就像画里走出来的。尤其是她回眸时,那双眼晴,比春日的湖水还亮,若是男子见了,怕是要丢了魂。”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棠姜人品极好,府里的下人都说,崔杼每日下朝,第一时间就回内院,连朝里的事都顾不上。”
这话像是根羽毛,挠得庄公心里直痒痒。他想起自己后宫的那些女人,不是骄纵跋扈,就是刻板无趣,哪里有这样会调香、会唱歌、还让权臣魂牵梦绕的美人?他端起酒一饮而尽,语气带着几分不甘:“天下美人,本就该归寡人所有。崔杼不过是个臣子,倒先占了便宜。”
田无宇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君上息怒,崔杼也是一片痴心。只是…… 崔府近日要办‘赏花宴’,邀请了各位卿大夫,君上若是想去,说不定能亲眼见见夫人。”
庄公眼前一亮:“哦?崔杼邀请寡人了吗?”
“还没。” 田无宇道,“不过他肯定是想请君上的,只是怕君上政务繁忙,不敢贸然开口。若是君上有意,在下可以去提一句。”
“好!” 庄公拍了案,“你快去说,寡人一定去!”
三日后,崔杼果然派人送来请柬,邀请庄公去相府赴赏花宴。崔杼心里其实有些不安,他知道庄公好色,怕庄公见了棠姜起歪心思,但田无宇说 “君上只是想看看相府的春色,并无他意”,再加上庄公是君主,他不好拒绝,只能应下。
赏花宴那日,相府花园里摆满了牡丹,棠姜穿着一身粉色襦裙,站在花丛中,手里拿着小扇,正和侍女说话。庄公一进花园,目光就黏在了她身上,连崔杼上前见礼都没注意。崔杼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笑着:“君上,今日的牡丹开得正好,不如坐下品酒?”
庄公这才回过神,敷衍地点点头,眼睛却还盯着棠姜。棠姜察觉到他的目光,连忙低下头,退到崔杼身后。可就是这一低头的娇羞,更让庄公心痒难耐。
席间,庄公频频找借口和崔杼说话,目光却总往棠姜那边飘。田无宇坐在一旁,看在眼里,故意起身道:“君上,在下听闻夫人善唱《桑中》,不如请夫人唱一曲,助助酒兴?”
崔杼刚想拒绝,庄公就抢先道:“好!寡人正想听听,田大夫说得那般好听的嗓音,到底是什么样!”
棠姜没办法,只能上前,敛衽行礼,然后轻轻唱了起来。她的嗓音软绵婉转,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柔媚,庄公听得入了迷,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一曲唱完,庄公拍手叫好:“好!太好了!夫人真是多才多艺!”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这是寡人随身携带的‘龙纹佩’,赏给夫人!”
崔杼脸色一变,刚想阻拦,田无宇却抢先道:“君上赏赐,夫人快收下吧!这可是君上的心意!” 棠姜看看崔杼,又看看庄公,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玉佩,屈膝道谢。
庄公笑得更开心了,又和崔杼喝了几杯,故意装作醉了,对崔杼道:“寡人有些头晕,想在你府里歇歇。” 崔杼没办法,只能让人把他扶到偏厅。可庄公刚躺下,就对侍女道:“去请棠姜夫人来,说寡人有话要问她。”
侍女不敢去,只能去告诉崔杼。崔杼气得攥紧了拳头,田无宇却在一旁劝道:“君上醉了,说不定只是想问些家常话。夫人去一趟,应付几句就回来,别扫了君上的兴。” 崔杼咬着牙,最终还是让棠姜去了偏厅。
偏厅里,庄公见棠姜进来,立马坐起身,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他拉着棠姜的手,语气暧昧:“夫人,方才你唱的《桑中》,寡人还没听够。不如…… 再陪寡人唱一曲?”
棠姜吓得想抽回手,却被庄公攥得紧紧的。她知道庄公是君主,不敢得罪,只能低声道:“君上,崔杼还在外面等着,若是让他知道……”
“怕什么?” 庄公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崔杼是寡人的臣子,他的夫人,自然也是寡人的人。只要你听话,寡人不会亏待你。” 说着,他就往棠姜身边凑,棠姜躲闪不及,被他抱住了腰。
就在这时,偏厅的门突然被推开,崔杼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庄公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棠姜趁机躲到崔杼身后。崔杼指着庄公,气得说不出话:“君上…… 你怎能如此!”
庄公也有些尴尬,却还是强撑着道:“寡人只是和夫人说说话,你别多想。” 说着,他站起身,“寡人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就匆匆离开了相府。
崔杼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边脸色苍白的棠姜,心里又气又恨。田无宇这时走过来,叹了口气:“君上也是一时糊涂,您别往心里去。” 崔杼没说话,只是一拳砸在柱子上,指节瞬间红了。他知道,庄公这是看上棠姜了,以后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自赏花宴后,庄公果然频繁找借口去相府。有时是 “议事”,有时是 “探病”,实则都是为了见棠姜。崔杼一开始还能阻拦,可庄公是君主,他总不能次次拦着。渐渐地,庄公越来越大胆,甚至趁崔杼去上朝时,偷偷溜进崔府,和棠姜私会。
棠姜一开始是拒绝的,可庄公以崔杼的性命威胁她:“若是你不依寡人,寡人就治崔杼‘以下犯上’之罪,让他满门抄斩!” 棠姜没办法,只能顺从。
有一次,庄公和棠姜私会后,看到崔杼放在桌上的帽子,故意拿起来,戴在头上,对棠姜道:“你看,寡人戴这帽子,是不是比崔杼好看?” 棠姜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庄公又笑着说:“可惜这帽子不是绿色的,若是绿色的,戴在崔杼头上,才有意思。” 说着,他把帽子扔给旁边的侍从,“这帽子赏你了,你戴着,去给崔杼看看!”
侍从吓得脸色惨白,不敢接。庄公却逼着他戴上,还哈哈大笑:“快去!让崔杼看看,他的帽子,现在在谁头上!”
侍从没办法,只能戴着帽子,战战兢兢地去找崔杼。崔杼正在书房看竹简,见侍从戴着自己的帽子,还一脸慌张,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一把扯下帽子,摔在地上,厉声问道:“这帽子怎么在你手里?是不是君上给你的?”
侍从吓得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把庄公的话都说了出来。崔杼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眼底满是杀意。他想起自己当初扶立庄公,是想借他稳定齐国,可没想到,庄公不仅不感激,还霸占自己的妻子,羞辱自己!
“君无君样,臣无臣样!” 崔杼咬牙切齿地说,“这样的君主,留着何用!”
他立马让人去请田无宇。田无宇来的时候,看到崔杼眼底的血丝,就知道事情败露了。他故意装作惊讶:“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么这般模样?”
崔杼把侍从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田大夫,庄公欺人太甚!我要杀了他!”
田无宇心里一喜,面上却装作犹豫:“杀君可是大罪啊!若是败露,不仅相爷会遭殃,整个崔氏都会被灭族!”
“我不管!” 崔杼红着眼,“他霸占我的妻子,羞辱我,我若不杀他,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田大夫,你当初帮我娶棠姜,如今我有难,你可不能不管!”
田无宇沉吟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既然您心意已决,在下就帮您一次。不过,这事得计划周密,不能留下痕迹。” 他凑近崔杼,低声道,“近日晋国要派使臣来齐国,君上肯定会在城北设宴款待。到时候,您就谎称生病,不去赴宴。君上素来多疑,又惦记着棠姜夫人,肯定会来府探病,这就是您的机会。”
崔杼眼睛一亮:“好!就按你说的办!”
接下来的几日,崔杼开始暗中布局。他把自己的心腹家臣都召集起来,给他们分配任务,又在院墙四周埋伏了武士,还让人把偏厅的门加固,防止庄公逃跑。棠姜知道后,吓得哭着劝他:“别这样,若是失败了,咱们都活不成!”
崔杼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冰冷:“放心,我不会失败。他毁了我的一切,我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晋国使臣到访那日,庄公果然在城北设宴。崔杼派人去禀报,说自己 “偶感风寒,无法赴宴”。庄公听了,心里暗喜,心想:“崔杼病了,正好我去崔府,和棠姜私会!” 他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席,带着几个侍从,兴冲冲地往崔府去。
到了崔府门口,庄公让侍从在外面等着,自己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庄公以为崔杼在卧房里养病,便径直往内院走。刚走到偏厅门口,就听到里面有女子的笑声,是棠姜的声音。
庄公笑着推开门:“夫人,寡人来看你了!”
可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杯茶。庄公愣了一下,刚想喊棠姜,就听到身后传来“哐当” 一声,偏厅的门被关上了。他转身一看,崔杼带着十几个家臣,手里拿着刀,站在门口,眼神冰冷。
“崔杼!你想干什么?” 庄公吓得后退一步,声音都有些发颤。
“干什么?” 崔杼冷笑一声,“君上,你霸占我的妻子,羞辱我,今日我就要杀了你,为齐国除害!”
“你敢!” 庄公用手指着他,“我是齐国的君主,你杀了我,就是谋逆!满朝文武不会放过你的!”
“谋逆?” 崔杼一步步逼近,“你算什么君主?沉迷美色,不顾朝政,还霸占臣子的妻子,你有何颜面做君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说着,他对家臣喊道:“杀了他!”
家臣们蜂拥而上,庄公吓得转身就跑,想翻墙逃跑。可刚爬上墙头,就被一个家臣一箭射中大腿,“啊” 的一声,从墙上摔了下来。家臣们冲上去,对着他乱刀砍去,庄公很快就没了气息。
庄公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开,晏婴正在家里看书,听到消息后,立马起身,坐车往相府去。他的手下劝道:“大夫,崔杼杀了君主,是谋逆之人,您去万一被他杀了怎么办?”
晏婴叹了口气:“君主再不好,也是齐国的君主。他死了,我作为臣子,不能不去送他最后一程。”
到了崔府门口,崔杼的家臣拦住他:“崔大夫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晏婴推开他,径直走进去,看到庄公尸体躺在偏厅的地上,身上全是血。他走上前,伏在尸体上,放声大哭:“君上!您若为国家而死,臣愿随您而去;您若为国家而逃,臣愿随您而逃!可您偏偏为了私欲而死,臣不是您的贴身亲信,又怎能随您而去啊!”
哭了一会儿,晏婴站起身,对着尸体鞠了三躬,然后转身就走。崔杼的家臣见状,对崔杼道:“晏婴这是在嘲讽您杀君,不如杀了他!”
崔杼摇摇头:“晏婴是百姓敬仰的人,杀了他,会失民心。留着他,还能让满朝文武知道,我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说着,他看着晏婴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晏婴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晏婴刚走出崔府,就看到田无宇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卷帛书。田无宇走上前,对晏婴道:“晏大夫,您这一哭,可是把崔杼架在火上烤啊。”
晏婴看了他一眼:“田大夫,崔杼杀君,是谋逆;我哭君,是尽臣道。各做各的事罢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田无宇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崔府,嘴角勾了勾。他手里的帛书,正是庄公与棠姜私通的证据,是他故意让人收集的,原本想用来要挟庄公,没想到崔杼先动手杀了庄公。不过这样也好,崔杼杀了君主,就算立了新君,也会被人诟病,而自己,正好可以借着 “为庄公报仇” 的名义,拉拢不满崔杼的卿大夫。
果然,没过多久,崔杼就派人把满朝文武召集到王宫,宣布 “庄公沉迷美色,祸乱朝纲,已被诛杀”,然后立庄公的弟弟杵臼为国君,是为齐景公。崔杼自封为相国,掌控朝政。
可朝堂上的卿大夫们,心里都清楚崔杼是 “杀君上位”,表面上顺从,暗地里却都在盘算着如何推翻他。田无宇更是趁机拉拢东郭氏、鲍氏,经常在他们面前说崔杼的坏话:“崔杼杀君,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这样的人,迟早会祸乱齐国。咱们得早做打算,不能让他毁了齐国。”
崔杼也察觉到了田无宇的小动作,心里有些不安。他找田无宇谈话:“田大夫,咱们之前合作得好好的,你为何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田无宇装作惊讶:“相爷,您这话从何说起?我可是一直支持您的啊!是不是有人在您面前挑拨离间?”
崔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希望是我多心。田大夫,你要记住,如今我是相国,你若真心为齐国好,就该帮我,而不是拆我的台。”
田无宇笑着点头:“相爷放心,我肯定会帮您的。” 可心里却在想:“崔杼,你杀了庄公,已经成了众矢之的。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从相国的位置上摔下来,到时候,田氏就能掌控齐国了。”
临淄城的夜,依旧宁静,可朝堂上的暗流,却比以往更汹涌。崔杼以为自己杀了庄公,就能掌控齐国,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田无宇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田无宇看着王宫的方向眼神坚定,他的目标,不仅仅是推翻崔杼,更是要让田氏取代姜氏,成为齐国的主人。
这场因美色而起的杀戮,不过是齐国权力更迭的开始。而棠姜,这个被卷入权力漩涡的女子,此后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她站在相府的窗边,看着外面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还会被多少人操控。




7、秉笔直书太史伯  天日昭昭无惧色




一场宫变,惊得临淄城的树叶簌簌落满长街。
崔杼身着玄色朝服立在朝堂正厅,腰间青铜剑的剑鞘还沾着宫闱的血迹,他指尖摩挲着案几上的玉圭,目光却扫向阶下侍立的田无宇,这人刚帮他弑了齐庄公,此刻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说不清的算计。
“崔相国,” 田无宇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庄公已伏诛,公子杵臼也立为新君,外头瞧着风平浪静,可您忘了,齐国还有群记史的太史?”
崔杼指尖一顿,玉圭在案几上磕出轻响。他当然没忘,那些太史世代执掌简册,连国君宴饮失仪都要记上一笔,如今他弑君夺权,若被如实写入史册,百年后岂不是要背着 “逆臣” 的骂名?“你倒提醒我了,” 他沉声道,“若他们敢乱写……”
“相国何必动怒?” 田无宇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膊,指节在他袖口的金线纹路上轻轻蹭过,“不如叫太史来朝堂,当着您的面记录,他若识趣,自然知道该怎么写。”
崔杼眯起眼,望着田无宇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忽然觉得这人比自己更懂如何拿捏人心。他挥了挥手,对侍从道:“传太史伯来。”
不多时,太史伯便捧着竹简走进正厅。老人年近六旬,须发已白,却依旧腰杆挺直,玄色史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没有半分迟疑。他见了崔杼不卑不亢,将竹简在案上轻轻放定,躬身行了一礼:“相国唤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你是齐国太史,” 崔杼身子前倾,双手按在案几上,目光如剑般刺向老人,“近日王宫之事,你打算如何记录?”
太史伯拿起笔,狼毫在墨碟中轻轻蘸了蘸,声音平稳得像临淄城外的淄水:“史官之责,在据实记载,不增一字,不减一笔。庄公虽有失德,然弑君之事,臣必如实写入简册。”
“如实写?” 崔杼猛地拍案,玉圭从案上滑落在地,滚到太史伯脚边,“你要写‘崔杼弑其君’?”
“正是。” 太史伯弯腰捡起玉圭,双手奉还,语气依旧坚定,“相国此举,已震动朝野,即便臣不写,天下人也自有公论。齐国太史府从无‘为尊者讳’的规矩。”
崔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拔出腰间长剑,剑尖直指太史伯的胸口,寒光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都愈发清晰:“本相给你个机会,改了!就说庄公荒淫无道,突发恶疾而亡,你若听话,还能保住这条老命。”
太史伯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半步,胸口几乎要碰到剑尖。他抬手抚了抚案上的竹简,那些竹片泛着经年的浅黄,是他父亲、祖父传下来的遗物。“相国,” 他望着崔杼,眼神里没有丝毫惧色,“笔在臣手中,便要写尽史实;剑在相国手中,便要斩尽逆党。可臣若为保命篡改史书,百年后见了列祖列宗,该如何自处?”
“好!好一个‘如实记载’!” 崔杼怒极反笑,手腕猛地发力,剑尖刺破太史伯的锦袍,直透胸膛。老人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倒下,鲜血从伤口涌出,顺着衣襟滴落在竹简上,像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红梅,晕染了原本空白的竹片。
崔杼收回剑,甩了甩剑上的血珠,冷声道:“我倒要看看,齐国还有没有不怕死的太史!”
田无宇这时才上前,用丝帕擦了擦溅到袖口的血点,语气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劝慰:“相国息怒,太史一职是世袭的,太史伯的弟弟太史仲,如今正执掌太史府。”
“那就传太史仲来!” 崔杼将剑重重插回剑鞘,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正厅里格外刺耳。
太史仲来时,正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他刚跨进门槛,就看见哥哥倒在案边,花白的头发浸在血泊里,那卷染血的竹简还攥在哥哥手中。他猛地攥紧拳头,却没有哭,只是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冰,死死盯着崔杼。
“你哥哥不识抬举,” 崔杼靠在椅背上,语气带着几分慵懒的威胁,“如今换你写,就按我说的,庄公是病死的。你若听话,本相不仅饶你,还能让你继续做太史。”
太史仲走到案前,弯腰将哥哥的尸体轻轻挪到一边,又捡起那卷染血的竹简。他手指抚过竹简上的血迹,像是在与哥哥告别,随后拿起笔,墨汁在狼毫上聚成一滴,迟迟没有落下。
崔杼见状,又拔出了剑:“怎么?你也想步你哥哥的后尘?”
“相国以为,杀了臣,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太史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坚定,“庄公之死,满城百姓都看在眼里,即便臣不写,日后也会有南史、北史来写。您能杀尽史官,却杀不尽天下人的记忆。”
“放肆!” 崔杼怒喝一声,举剑便朝太史仲刺去。太史仲没有躲,反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剑身,锋利剑刃割破他的手掌,鲜血顺着剑身往下流,染红了剑柄。“相国瞧仔细了,” 他盯着崔杼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剑上的血,是太史府的血,您今日杀了臣,明日还会有更多人来记录您的罪状!”
崔杼被他眼中的决绝惊得愣了一瞬,随即更狠地发力,剑尖穿透了太史仲的手掌,直刺他的胸口。太史仲闷哼一声,笔从手中滑落,砸在竹简上,墨汁溅开,与鲜血混在一起,将 “庄公” 二字染得模糊不清。他倒下去时,手还紧紧抓着剑身,像是要将这把弑君的剑,连同崔杼的罪状一起,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田无宇这时又上前,轻轻拉了拉崔杼的衣袖:“相国,太史仲还有个弟弟,叫太史叔。只是依臣看,这太史家的人,都是一根筋,您就算杀了太史叔,恐怕也……”
“一根筋?” 崔杼甩开他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偏执的疯狂,“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条命可以死!传太史叔!”
太史叔来的时候,正厅里已经摆了两具尸体。他走进来,目光扫过哥哥们的尸体,又扫过案上那卷被血浸透的竹简,最后落在崔杼那张狰狞的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案前,将哥哥们的尸体并排摆好,又从怀中掏出一卷新的竹简,铺在案上。
“你两个哥哥都死了,” 崔杼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如今就剩你一个,你若写庄公是病死的,本相就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过,你也不想太史府断了后吧?”
太史叔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狼毫在竹简上落下,笔锋刚劲有力:“某年某月某日,崔杼弑其君。”
“你!” 崔杼气得浑身发抖,他冲上前,一把夺过竹简,狠狠摔在地上。竹简散开,一片片落在哥哥们的尸体旁,那行 “崔杼弑其君” 的字迹,在烛光下格外刺眼。“你就不怕死?”
“臣怕,” 太史叔平静地说,弯腰捡起散落的竹简,一片片重新拼好,“臣怕死后见了列祖列宗,怕百年后被人骂作‘卖史求荣’的懦夫。可臣更怕,若今日臣改了史书,日后齐国再无敢说真话的史官,天下再无敢记史实的简册,那样的话,臣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异?”
崔杼再也忍不住,举剑便刺。太史叔没有躲,只是在剑尖刺入胸口的那一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笔按在竹简上,让 “崔杼弑其君” 那几个字,又深了几分。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顺着竹简往下流,将整个简册都染成了深红色,像是用鲜血写就的史书,再也无法抹去。
田无宇看着满地的鲜血,轻轻叹了口气:“相国,太史叔还有个弟弟,叫太史季。这太史家四兄弟,若都死在您手中,恐怕会惹来天下非议啊。”
崔杼盯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胸口剧烈起伏。他原本以为,杀一个太史,剩下的人便会乖乖听话,可他没想到,这太史家的人,竟一个比一个倔强,宁死也不肯篡改史书。“传…… 传太史季来,” 他咬着牙说,“我倒要看看,这第四个,是不是也不怕死!”
太史季是被侍从领进朝堂的。他才二十多岁,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却脊背挺直,步伐沉稳,没有丝毫怯意。他走进正厅,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三个哥哥,他们的史服都被鲜血浸透,却依旧保持着躬身握笔的姿势,像是即便死了,也要守着案上的竹简。
“你三个哥哥都死了,” 崔杼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狠戾,反而带着几分疲惫,“本相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写庄公是病死的,本相不仅饶你,还会赏你百金,让你安安稳稳做太史。”
太史季走到案前,弯腰将三个哥哥的尸体轻轻扶起,又将那卷染满鲜血的竹简捧在手中。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哥哥们残留的气息,随后睁开眼,目光如炬地望着崔杼:“相国,您可听过‘天日昭昭’?您弑君夺权,是为‘逆’;您威逼史官,是为‘暴’;您想篡改史书,是为‘欺’—— 逆、暴、欺三者皆占,即便臣今日写了假话,天日也会照出真相,史书也会记下您的罪状。”
他拿起笔,在新的竹简上落下字迹,笔锋比三个哥哥更加刚劲:“某年某月某日,崔杼弑其君。”
崔杼看着他落笔的动作,忽然觉得一阵无力。他举起剑,剑尖在太史季的头顶晃了晃,却迟迟没有落下。他想起自己弑君时的决绝,想起杀前三个太史时的狠戾,可此刻面对太史季那双坦荡的眼睛,他竟觉得手中的剑有千斤重,他杀了一个,还有第二个;杀了第二个,还有第三个;杀了第三个,还有第四个…… 他能杀尽太史家的人,却杀不尽天下想记史实的人。
“唉……” 崔杼仰天长叹一声,手腕一垂,剑 “当啷” 一声落在地上。他看着太史季,语气带着几分颓然:“你走吧…… 这史书,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太史季没有立刻走,他将写好的竹简与哥哥们染血的竹简放在一起,又对着三个哥哥的尸体躬身行了三礼,才捧着竹简,一步一步走出正厅。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格外挺拔,像是一根支撑着齐国史脉的柱子,即便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也依旧屹立不倒。
就在太史季走出朝堂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身着史服的人抱着竹简,跑得满头大汗,鞋子都磨破了,露出的脚趾沾着泥土。他看到太史季,连忙上前:“太史季!你没事吧?我听说你三个哥哥都……”
这人是南史,也是齐国的史官,平日里与太史家四兄弟交好。他听说崔杼杀了太史伯、太史仲、太史叔,便抱着竹简赶来,准备若太史季也死了,就接替他,将崔杼弑君的罪状写入史册。
“南史兄,” 太史季举起手中的竹简,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坚定,“我已如实写下,崔杼弑其君。哥哥们的血,没有白流。”
南史看着他手中的竹简,又望向相府内那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忽然红了眼眶。他捧着竹简,对着太史季躬身一礼:“太史家四兄弟,当为天下史官之楷模!”
两人并肩走在临淄的长街上,夜色渐深,街边的灯笼却一盏盏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映在他们手中的竹简上,像是在为这卷染血的史书,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崔杼的日子,却没有那么好过了。他虽弑君夺权,做了齐国的实际掌权者,却因为杀太史的事,惹得朝野上下非议不断。他变得愈发多疑,整日握着那把杀了太史的剑,总觉得有人要刺杀他;他对下属愈发苛刻,稍有不顺心便打骂责罚,连当初帮他弑君的田无宇,也渐渐与他疏远。
更让他头疼的是家事。他原本有两个儿子,崔成和崔强,后来娶了棠姜,又生了一个幼子。他偏爱幼子,想把家业传给幼子,崔成和崔强得知后,顿时怒不可遏,他们跟着父亲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连家业都得不到。
兄弟二人越想越气,竟暗中勾结了崔杼的死党庆封。庆封本就对崔杼的多疑不满,见崔成、崔强来投,便假意答应帮他们 “调和矛盾”,带着人闯入崔府。
那一日,崔府里喊杀声震天。崔成、崔强提着剑,一路杀到内院,却没想到庆封早已设下埋伏,不仅杀了他们,还下令屠尽崔府上下。棠姜看着满府的鲜血,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便在房梁上系了白绫,上吊自杀。
崔杼当时正在相府处理公务,得知家中巨变,连忙赶回去。可他刚走到府门口,就看到庆封提着剑站在那里,身后是满地的尸体。“相国,” 庆封笑着说,“您的两个儿子谋反,我已替您除了他们,只是崔府上下,也没剩下几个人了。”
崔杼看着府内的火光,听着隐约传来的哭喊声,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想起自己弑君时的野心,想起杀太史时的狠戾,想起对儿子的偏爱,可到头来,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他踉跄着走进府内,看到棠姜的尸体挂在房梁上,看到幼子的尸体躺在血泊里,看到崔成、崔强的头颅被挂在门楼上,他这一辈子争来的权势、财富、家业,此刻都成了一场空。
崔杼走到那卷染血的竹简前,那是太史伯、太史仲、太史叔用鲜血写就的简册,被他藏在书房里。他拿起竹简,手指抚过上面的血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啊……” 他喃喃自语,随后拿起桌上的剑,毫不犹豫地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溅在竹简上,与之前的血迹混在一起,像是在为这卷史书,写下最后一个沉重的句号。
崔杼死后,田无宇趁机崛起,逐渐掌控了齐国的政权。而那卷染血的竹简,被太史季和南史小心地收藏在太史府中,代代相传。后来,有人在竹简的末尾,添了一行小字:“崔杼弑君,太史四兄弟秉笔直书,虽死不悔;崔杼专政二载,家破人亡,终成笑柄。天日昭昭,史实不灭。”
许多年后,临淄城里的老人,还会给孩子们讲起太史四兄弟的故事。他们会指着太史府的方向,说那里藏着一卷用鲜血写就的史书,那上面不仅记着崔杼的罪状,更记着一群史官的坚守。他们用生命证明,即便身处黑暗,也总有人会握着笔,为真相点亮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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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景公面前荐晏婴  无宇难圆相国梦




后庄公因与崔杼之妻东郭姜私通,而遭崔杼杀害,后庄公异母弟杵臼继位,是为齐景公。景公继位后,庆封又趁崔氏发生内乱之际,消灭崔氏而任相国,专擅朝政。
庆封自从崔杼死后愈益骄横,嗜酒好猎,不理政事,将政事交给其子庆舍处理,自己花天酒地,与大臣的妻子卢蒲嫳的妻子私通,庆封还把自己的妻妾带到卢蒲嫳家里,两家人共通妻妾,简直是奇葩中的奇葩。
田无宇与鲍氏、高氏、栾氏联合图谋庆氏,趁庆封外出打猎之际发动“太公庙”政变,庆舍调动甲兵围护庆封的宫室,被四大家族的徒众合力击破,庆舍被杀,庆封逃亡吴国,吴王封了一块地给庆封,后庆氏被楚国诛灭。
一时,齐国的相位出现空缺。
临淄城的秋风裹着咸涩的海风,掠过宫墙时卷起几片枯黄的槐叶,落在景公脚下的玉阶上。内侍刚扫过第三遍,又有新的落叶飘来,像是庆封逃亡后仍未散尽的乱局,总也清理不净。
朝堂之上,铜钟的余响还绕着梁枋,大夫们的窃窃私语却已漫过阶前。庆封逃往吴国的消息传来已三日,相国之位空悬如坠,谁来填补这个缺口,成了压在景公心头的巨石。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圭上的饕餮纹,目光扫过阶下诸臣,最终停在田无宇身上。
“田大夫,” 景公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如今庆氏覆灭,国无宰辅,你以为谁能担此重任?”
田无宇心头猛地一跳,指尖在朝服下摆下蜷了蜷。他早就在府中演练过这一刻,若是景公直接问他,该如何假意推辞,再由旁人附和,最后 “勉为其难” 接受。可景公偏要他举荐他人,这倒让他措手不及。他抬眼看向景公,见君主眼神里藏着几分探究,便知不能贸然自荐。若是显得急功近利,反倒会引起景公忌惮。
念头转得飞快,一个人影突然浮现在脑海里。他躬身拱手,声音沉稳得听不出波澜:“君上,臣以为,上大夫晏婴可当此任。”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起了骚动。有人忍不住低呼,有人悄悄打量站在角落的晏婴,那个身高不足六尺,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朝服,连冠带都显得有些松垮的矮个子大夫。景公也皱起眉,手指在玉圭上顿了顿:“晏婴?他是有些小聪明,可你看他那模样,连一担水都挑不动,如何挑起齐国的重担?”
田无宇早料到景公会有此疑虑,他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恳切:“君上,人不可貌相。晏大夫曾治东阿,虽初时遭人非议,却能以退为进,让君上看清吏治真相,这份智计绝非寻常人所有。再者,相国之位关乎诸侯颜面,咱们不妨先让晏大夫试用数月,若真不称职,君上再换贤才便是。”
他这话里藏着两层心思:一是晏婴出身不高,无强大家族支撑,即便当了相国也翻不出天;二是晏婴身材矮小,日后出使诸侯,难免会遭嘲笑,届时景公自然会觉得颜面无光,罢免晏婴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田无宇。
景公看着田无宇,又瞥了眼角落里始终沉默的晏婴,忽然笑了。他何尝不知田无宇的心思?田氏在齐国根基日深,若让田无宇当相国,恐难制衡。晏婴无党无派,又有急智,正好用来平衡各方势力。顺水推舟卖田无宇一个人情,倒也划算。
“既然田大夫极力举荐,” 景公站起身,玉圭在手中轻轻一磕,“准了。晏婴,即日起任齐国相国,辅佐寡人处理国政。”
晏婴闻声出列,躬身行礼时,冠带滑落少许,露出额前几道浅浅的皱纹。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遵君命。”
田无宇看着晏婴瘦小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仿佛已经看到,数月后晏婴因外交失礼被罢免,自己身着紫袍登上相国之位的场景。
可世事偏不遂人愿。晏婴任相国后,非但没出半分差错,反而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修订律法,减免赋税,甚至在出使晋国时,以三寸不烂之舌驳回了晋侯索要城池的要求,让景公对他愈发倚重。田无宇的相国梦,竟被这个矮个子大夫稳稳挡住,他心中焦躁,却又无计可施。
转机出在两年后。栾灶与高虿这两位公室重臣相继病逝,栾灶之子栾施接掌栾氏,高虿之子高强承袭高氏。栾施为人正直,见高强年少,担心他镇不住家臣,便自作主张清理了几个跋扈的高氏家臣。这事本是好意,却惹来了高氏家臣的不满。
“少主已经成年,栾施凭什么插手高家的事?”
“依我看,他是想吞并咱们高氏!”
“不如先下手为强,把栾家灭了!”
这些议论传到田无宇耳中时,他正坐在府中凉亭里,手里把玩着一枚和田玉璧。听到消息,他猛地站起身,玉璧 “当啷” 一声落在石桌上。“机会来了!” 他快步走到墙边,看着悬挂的齐国疆域图,手指在栾、高两家的封地间划过,“只要栾高反目,齐国的大权,就该落到我田家手里了。”
他立刻召集家丁,命人将库房里的甲胄兵器全部搬出来:“给所有人都换上铠甲,备好戈矛,随我去助高氏家臣!” 话音刚落,他已亲手拿起一副犀皮铠甲,正往身上套,门外突然传来管家慌张的声音:“大夫!栾施大人亲自来了!”
田无宇的手顿在半空,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难道走漏了风声?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飞快脱下铠甲,换上常服,又让家丁把兵器藏进偏院,这才整理好衣冠,快步迎出门去。
“栾大人大驾光临,田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田无宇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暗中打量栾施的神色,见他面色平和,身后只跟着两个随从,才稍稍放下心来。
栾施走进院子,目光扫过墙角残留的铠甲碎片,眉头微挑:“田大夫这是在操练家丁?”
“嗨,不过是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 田无宇哈哈一笑,引着栾施往凉亭走,“对了,栾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
栾施坐下,端起侍女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田大夫聊聊栾高两家的事。”
田无宇心中一动,故意压低声音:“栾大人,您还不知道吧?我刚听说,高强的人正准备攻打您呢!您怎么还有闲心来我这儿?”
栾施愣了一下,放下茶杯:“竟有此事?我怎么没听说?”
“您是实心待高家,可高家的人未必这么想啊。” 田无宇凑近了些,声音里满是 “关切”,“依我看,您不如先发制人,趁高强没防备,带人去攻打他,定能一举灭了高氏!”
这话刚说完,栾施 “啪” 地一拍桌子,茶水溅出大半。“田无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脸色涨得通红,“高强还是个孩子,我清理他的家臣,是怕他被人蒙蔽!我若攻打他,岂不是乘人之危,对不起栾高两家的世代交情?”
田无宇心里一沉,知道这步棋走歪了。他立刻换上惶恐的神色,“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栾大人息怒!是田某糊涂,听了旁人的谣言,才说出这等混账话!求栾大人恕罪!”
栾施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脸色稍缓:“罢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去把我的话跟高强说一遍,让他别听旁人挑拨。”
“是是是!田某这就去!” 田无宇连忙应下,看着栾施离去的背影,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紧。这栾施倒是个硬骨头,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他随后赶到高府,把栾施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高强。高氏家臣本就对栾施心存疑虑,听了这话,反倒放下心来。栾高两家重归于好,继续共同执政,田无宇的阴谋再次落空。
接下来的几个月,田无宇坐立难安。他总担心栾高两家会察觉他的心思,联手对付田家。这种焦虑在某天达到了顶点,一个怨恨栾高的下人突然闯进府,跪地大喊:“大夫!不好了!栾高两家正准备攻打您和鲍家!”
田无宇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在地。“你说什么?” 他抓住下人的衣领,眼神里满是狠厉,“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栾施和高强在密室里商量!” 下人吓得浑身发抖。
田无宇不再犹豫,立刻让人去请鲍国,又命家丁再次武装起来。鲍国赶来时,见田府里甲胄鲜明,戈矛林立,顿时吃了一惊:“田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鲍大人,栾高要打咱们了!” 田无宇把消息一说,又道,“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准备!”
鲍国半信半疑,派了个心腹去打探消息。没过多久,心腹回来禀报:“鲍大人,田大夫,栾施和高强正在栾府喝酒,根本没什么动静。”
鲍国松了口气,对田无宇说:“看来是谣言,咱们还是散了吧。”
“散不得!” 田无宇急忙拉住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咱们聚集了这么多私兵,动静这么大,栾高迟早会知道。他们知道了,定会以为咱们要反,到时候真的来攻打咱们,怎么办?”
鲍国愣住了,他倒没考虑到这一层。“那……那该怎么办?”
田无宇眼中闪过一丝狠光:“如今他们正在喝酒,毫无防备。咱们不如抢先动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鲍国犹豫了片刻,最终咬牙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夜幕降临,田鲍两家的私兵手持火把,像两条火龙般涌向栾高两家的府邸。栾施和高强正在酒桌上谈笑,听到外面的喊杀声,顿时惊起。高强年纪轻,慌得手脚发软:“栾大哥,怎么办?咱们抵挡不住啊!”
栾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别慌!咱们带着人去劫持国君!只要控制了景公,田鲍两家就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带着残余的家臣,一路杀向王宫。虎门之外,田鲍的兵士与栾高的人撞在一起,戈矛交击声、惨叫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夜空中交织成一片混乱。
晏婴是被宫门外的喧哗声惊动的。他披上朝服,刚走出寝殿,就见内侍慌张地跑来:“相国!不好了!栾高两家的人打过来了,要劫持君上!”
晏婴脸色一变,快步往虎门赶去。刚到宫门口,就被一个兵士拦住:“相国,您是支持田鲍,还是栾高?”
晏婴看了眼混乱的战场,栾高的人虽然人数少,却个个拼命,田鲍的兵士一时竟难以攻克。他皱了皱眉,丢下一句 “两家皆非正道,我谁也不支持”,便绕过兵士,疾步进宫。
景公早已吓得躲在大殿的屏风后,见晏婴进来,急忙走出来:“晏相国,外面乱成这样,怎么办?”
“君上莫慌。” 晏婴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如今栾高叛乱,田鲍平叛,君上只需表明立场,即可平定乱象。”
“表明立场?” 景公有些犹豫,“若是田鲍日后反噬,怎么办?”
“田鲍虽有野心,却不敢公然违逆君命。”晏婴道,“君上只需命人举着帅旗,宣布支持田鲍,栾高的人见君心所向,定会不战自溃。至于田鲍,日后再慢慢制衡便是。”
景公想了想,觉得有理,立刻召来大夫王黑,命他带着国君的帅旗,去虎门宣布旨意。
王黑手持帅旗,站在宫墙上大喊:“君上有旨!栾高叛乱,罪该万死!田鲍两家平叛有功,寡人决意支持田鲍!”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在战场上。栾高的兵士本就心虚,听到国君的旨意,顿时没了斗志。田鲍的兵士则士气大振,潮水般涌向栾高的人。没过多久,栾高的队伍就溃不成军,栾施和高强带着几个亲信,拼死杀出重围,逃往鲁国。
动乱平息后,田无宇和鲍国瓜分了栾高两家的土地和财产。田府里,家臣们正围着一张地图,兴奋地讨论着如何划分封地。田无宇坐在主位上,端着酒杯,脸上满是得意,这一次,他终于离权力的顶峰又近了一步。
就在这时,管家进来禀报:“大夫,晏相国来了。”
田无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放下酒杯:“请他进来。”
晏婴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的地图,没有落座,直接开门见山:“田大夫,栾高的土地和财产,你打算如何处置?”
田无宇端起茶杯,故作从容:“自然是和田鲍两家平分,再拿出一部分赏赐给有功的家臣。”
“不妥。” 晏婴摇了摇头,“这些土地本是公室所有,栾高侵占已是不义。你若强行瓜分,定会引来其他大夫的不满,日后恐生祸端。依我之见,你不如将栾高侵夺的土地物归原主,剩下的上交国君,再拿出一部分你自己的封地,送给那些没有封地的公室成员。这样一来,君上会赞许你,公室会感激你,百姓也会称颂你,岂不比独占土地更好?”
田无宇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他何尝不知道晏婴的心思?晏婴是想削弱他的势力。可转念一想,晏婴的话也有道理,若是独占土地,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既能收买人心,又能让景公对他放下戒心。
他放下茶杯,脸上露出笑容:“晏相说得极是!田某正是这么想的。明日我便进宫,将土地和财产上交君上,再请君上做主,分赐给公室成员。另外,我也老了,打算申请退休,在家颐养天年。”
晏婴看着田无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知道田无宇不是真的想退休,只是在故作姿态。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次日,田无宇果然进宫,将栾高的土地和财产悉数上交。景公大喜,对田无宇赞不绝口,不仅拒绝了他退休的请求,还赐给他高唐之地作为封邑。
田无宇走出宫门时,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抬头看向宫墙之上的琉璃瓦,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晏婴以为这样就能制衡他,却不知他这一步棋,早已为田家日后的崛起埋下了伏笔。
临淄的秋风再次吹过,这一次,风里似乎带着不一样的味道。田家的势力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齐国的权力之树,而晏婴站在宫门前,看着田无宇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场权力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9、矩伯宭迫无玉璋  裘卫解囊觎田亩




田府的夜,总比别处沉些。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得轻响,像困极了的人在打盹,书房里的烛火却还亮着,把田无宇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满架竹简上,像是要把那些记载着礼法的竹片都压弯。
他穿一件雪白直襟长袍,月白祥云纹腰带松松系着,腰间那枚墨玉倒比往常更亮些,许是被他摩挲得久了,指腹在玉上纹路里反复碾过,像是要把心里的郁气都揉进那冰凉玉里去。案上摆着盏冷了的茶,茶汤在白瓷盏里凝着一层淡褐膜,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看似平静,底下却淤着化不开的沉郁。
“夫君还没歇着?” 门帘被轻轻撩开,孟姬端着盏新沏的茶进来,素色襦裙扫过地面,没发出半点声响。她把茶盏放在案上,见田无宇盯着竹简出神,却没真看进去,那卷《周官》翻了半个时辰,还是停在 “以九职任万民” 那一页。
田无宇这才抬眼,眼底带着些未散的疲惫,却又强撑着打起精神:“你先去睡,我再坐会儿。”
孟姬没动,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案角那方素绢,上面记着几行字:“栾氏田二十三邑,高氏仓粟万石,金玉器百三十件,尽交公府。” 墨迹已经干了,却像是还在渗着气,每一个字都在提醒他,这半年来费尽心机筹谋的一切,最后竟落得个 “竹篮打水”。
“是还在想那些土地的事?” 孟姬轻声问。她知道夫君这些日子的不顺,晏婴那老臣找夫君谈了三次,每次都提着 “公室稳定”“百姓安乐”,话里话外都是劝他把从栾高两家收来的产业上交景公。夫君起初是抵着的,后来却松了口,回来那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待了一下午,出来时脸色就没好看过。
田无宇没答,只端起新沏的茶,呷了一口,热茶滑过喉咙,却没暖到心里去。他想起晏婴当时的模样,那老臣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布袍,手里攥着根藜杖,说 “景公虽好奢,却也知公室空虚,君侯若能献出家业,一则安君心,二则堵旁人之口,田氏方能长久”。话是没错,可 “长久” 两个字,听着就像钝刀子割肉。他田无宇要的不是 “长久” 地仰人鼻息,是田氏能在齐国站稳脚跟,是后人提起田氏时,不再只说 “乃陈国公族之后”,而是 “执齐之柄”。
“父亲,母亲。” 门外传来轻叩声,是儿子田乞。少年刚及冠,穿着件青布长袍,眉眼间已有了田无宇的沉稳,只是眼底还带着些少年人的好奇,“方才听见书房有动静,想着父亲还没歇,便过来看看。”
田无宇见儿子进来,紧绷的眉梢松了些,招手让他近前:“坐吧。正好,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孟姬和田乞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夫君向来不喜欢说些无关的故事,今日这般,想必是有缘故的。田乞在案前坐下,顺手给父亲添了些茶,静等着听。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爆出个火星,田无宇目光落在那跳动火光上,声音慢了下来,像是在回忆一段遥远的旧事:“从前西周的时候,有个贵族叫矩伯,是周王册封的邦君,也算王室重臣。可这矩伯啊,说是重臣,家里却穷得叮当响,库房里找不出一件像样的青铜器,连祭祖用的礼器都是拼凑的,更别说那些按礼制该有的玉器了。”
他顿了顿,指尖又摩挲起那枚墨玉:“有一年,周王要举办建旗仪式,凡在册的贵族都要去。你们也知道,西周的礼制严得很,出席这种场合,身上的玉器半点不能错,冕上要挂珩,腰间要佩璧,朝觐周王时,还得捧着玉璋。那玉璋可不是寻常物件,得是质地通透的白玉,雕着云纹,一尺多长,价值不菲。”
“矩伯找遍了家里的库房,连块像样的玉珏都没找着,更别说玉璋了。他急得几天没睡好,头发都白了几缕,饭也吃不下。他夫人见他这般,就问他愁什么。你们猜矩伯怎么说?” 田无宇看向田乞,眼底带着点试探。
田乞想了想:“想必是怕失了礼制,被周王怪罪?”
“不止。” 田无宇摇了摇头,语气沉了些,“矩伯说,他自己戴不戴玉器是小事,可要是拿不出朝觐的玉璋,全家都要遭灭顶之灾。你们想想,贵族的体面是什么?是礼制,是周王给的身份。要是连礼制都守不住,那就是对周王不敬,到时候别说爵位,连性命都保不住。”
孟姬轻轻叹了口气:“这般说来,这矩伯也是可怜,空有贵族的名头,却没那份家底。”
“可怜?” 田无宇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后来遇到个人,倒像是得了救星,可最后才知道,那救星,原是催命的。”
他接着往下讲:“有个叫裘卫的人,你们或许没听过。这人出身低微,祖上是做皮货生意的,可他脑子活,又肯钻营,到他这一辈,已经是富甲一方了。家里藏着的裘皮能堆满三间房,手里的朋贝(古代货币)数都数不清,还有好几处作坊,专门做玉器、青铜器。可他身份低,就算再有钱,也进不了贵族的圈子,见不着周王的面。”
“裘卫听说了矩伯的难处,就主动上门求见。那时候矩伯正愁得打转,见裘卫穿着件普通葛布袍,腰里也没挂玉,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说‘我是王室重臣,我的难处,哪里用得着你操心’。裘卫也不恼,只陪着笑,说‘我就是来给大人送碗水喝’。”
“矩伯让人给裘卫端酒,用的却是个粗陶碗,你们知道,贵族待客,至少得用青铜爵,要是贵客,还得用错金的。矩伯这是故意轻视裘卫,想让他知难而退。可裘卫端着陶碗,一口酒喝下去,脸不红气不喘,反倒笑着问:‘大人,我听说周王要办建旗仪式,是不是真的?’”
田无宇说到这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目光里多了些深意:“矩伯这时候才有些动容,他没想到,一个出身低微的人,竟然敢跟他提周王的仪式。他叹了口气,说‘是真的,可我家穷,没玉璋,正犯愁呢’。裘卫一听,立刻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块玉璋,那玉是昆仑山的白玉,通体温润,上面雕着卷云纹,边角打磨得光滑,一看就不是凡品。”
“矩伯当时眼睛都直了,伸手就想去摸,又想起自己是贵族,硬生生忍住了。他问裘卫‘这玉璋多少钱?我买了’。裘卫却把锦盒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大人要是用得着,就拿去用,谈钱就见外了’。矩伯愣了,说‘那怎么行?我得给你立借据,日后一定还’。裘卫笑着摇头,说‘大人是贵人,我能帮上忙,是我的福气’。”
田乞听到这儿,皱了皱眉:“这裘卫,莫不是有什么图谋?平白无故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合常理。”
田无宇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乞儿说得对。这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的好处?裘卫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矩伯拿不出钱还,可他要的,从来不是钱。”
他接着讲:“过了半年,矩伯还是没凑够钱还玉璋的钱。他本就穷,又要应付各种礼仪开销,哪里还有余钱?没办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见裘卫,说‘我实在还不上你的钱,你看怎么办’。裘卫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拉着矩伯的手,笑得特别和善:‘大人不用急,钱不用还了。要是日后手头紧,还可跟我借。’”
“矩伯一听,心里松了口气,可又觉得不安,就问‘要是我总还不上,怎么办’。这时候,裘卫才慢悠悠地说:‘要是实在还不上,大人不是有周王分封的土地吗?不如用土地置换,这样大人也不用愁,我也不算吃亏。’”
“矩伯当时就愣了。那土地是周王封的,是贵族的根基,怎么能用来换玉璋?可他转念一想,要是不还裘卫的情,日后裘卫把这事捅出去,说他一个贵族借了平民的东西不还,他颜面扫地不说,周王说不定还会治他的罪。没办法,他只能咬着牙答应了。”
田无宇的声音沉了些,像是在模仿当时矩伯的心境:“你们知道那片土地是什么样的吗?那是片依山的地,山上有大片的树林,树林里养着好多狐狸。裘卫是做皮货生意的,那些狐狸的皮,可是上等的裘皮原料。裘卫早就盯上那片地了,只是没机会开口。他送玉璋,看似是帮忙,实则是设了个局,就等着矩伯往里跳。”
“后来,矩伯把土地给了裘卫,才慢慢醒悟过来。他摸着空荡荡的土地册,才明白裘卫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他的钱,要的是他的土地!他气得直拍桌子,说‘裘卫这小人,窥伺我的土地,实在可恶’。可气有什么用?土地已经换出去了,再也拿不回来了。”
孟姬听得眉头紧锁:“这裘卫也太有心计了,用这种手段夺人土地,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戳脊梁骨?” 田无宇笑了,那笑意里带着点冷,“他才不怕。他用‘借贷’‘置换’做幌子,表面上是矩伯自愿的,谁能说他错?再说,他得了土地之后,雇了人打理树林,养的狐狸更多了,做的裘皮也更好了,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他还把赚来的钱分给周围百姓,让百姓说他的好。没过几年,谁还记得他是用手段夺了矩伯的土地?大家只知道他是个有钱有善心的人。”
“更重要的是,” 田无宇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落在田乞身上,语气郑重,“裘卫的后人,一代比一代有出息。他儿子用家里的钱捐了个官,虽然不大,却能接触到贵族;他孙子更厉害,娶了个贵族的女儿,从此跻身贵族圈子;到他曾孙那辈,已经能在周王面前说上话了。你们说,他当初的‘心机’,值不值?”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田乞皱着眉,像是在琢磨父亲话里的意思;孟姬则看着田无宇,眼神里带着点担忧,她隐约明白夫君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了。
田无宇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晚风灌进来,带着些凉意,吹得烛火晃了晃。他望着远处景公宫室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灯火,想来景公又在享受他的奢华生活了。赤舃上的黄金綦在灯下该有多亮,良玉絇又该有多润,可那都是建立在百姓饿殍载道、“屦贱踊贵” 的基础上的。
“夫君,” 孟姬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你是想…… 像裘卫那样?”
田无宇转过身,眼底的郁气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目光。他伸手摸了摸田乞的头,语气缓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栾高两家的土地上交,不是因为晏婴说的‘公室稳定’,是因为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景公虽然奢侈,但有晏婴在,咱们要是把那些土地攥在手里,只会引来别人的猜忌,就像矩伯一开始要是攥着土地不放,说不定早就被周王治罪了。”
“可裘卫的道理,你们要记住。” 他的目光扫过孟姬和田乞,一字一句地说,“土地是根本,没有土地,再有钱也站不稳脚跟。我上交的那些土地,不过是暂时放在景公那里,早晚要拿回来的。而且,咱们要拿的,不止是那些,咱们要像裘卫那样,一步一步来,用别人看不出的手段,把更多的土地攥在手里。”
“可是父亲,” 田乞忍不住问,“要是被晏婴发现了怎么办?他最看重礼制,要是知道咱们用手段夺土地,肯定会反对的。”
田无宇笑了笑,伸手拿起腰间的墨玉,举到烛火下。墨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纹路里像是藏着无数心思:“晏婴只看‘表面’,只要咱们表面上安分守己,不惹公室不满,不害百姓,他就不会多说什么。就像裘卫,表面上是帮矩伯,实际上是夺土地,可谁能说他错?”
“咱们田氏,从陈国来到齐国,已经上百年了。这上百年里,咱们忍过,让过,可结果呢?要是没有根基,没有土地,早晚还是会被人欺负。” 田无宇的语气沉了些,带着些过往的沧桑,“我给你们讲这个故事,不是让你们学裘卫的‘小人手段’,是让你们明白,想要站稳脚跟,就得学会布局。要像裘卫那样,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机会,用别人想不到的办法,把该拿的东西拿在手里。”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你们要记住,凡事不能急。裘卫等了半年才提土地的事,咱们也能等。现在咱们要做的,是低调,是积累,像裘卫那样,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用不起眼的手段积累财富,等时机成熟了,再把属于咱们的东西拿回来。到时候,谁还能挡得住田氏?”
孟姬点了点头,心里的担忧散了些。她知道夫君不是个鲁莽的人,他做的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打算。田乞则攥紧了拳头,眼神里多了些坚定,父亲的话,他记住了,土地是根本,布局要隐忍,这些道理,他会刻在心里。
田无宇看着眼前的妻儿,心里的不甘终于散了些。他把墨玉重新系在腰间,转身关上窗,晚风虽然凉,但他心里的火,却被这个故事重新点燃了。
烛火还在亮着,映着满架的竹简,也映着田无宇眼底的光。那光里,有对土地的渴望,有对权力的追求,还有一种深藏的隐忍。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要藏好自己的心思,要掩好自己的锋芒,就像裘卫那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编织自己的网。
夜色渐深,田府的书房终于灭了灯。可谁也不知道,这盏灭了的灯,已经在田无宇和他家人的心里,重新点燃了一盏更亮的灯,那盏灯,照着土地,照着权力,也照着田氏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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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斗小斗进出事  赔本买卖赚人心




齐国临淄的春日,总带着些料峭寒意。
田无宇坐在府中书房,指尖摩挲着竹简,上面记的是周天子辖地一桩旧事:矩伯为赴祭祀之典,急需玉璋,遍求无门,最终只得向裘卫割让十田;后来矩伯又缺朝觐用的皮裘,再向裘卫借,竟又押上了三田。
“裘卫这人,倒真是会算计。” 田无宇身旁的弟弟田无智凑过来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不过是几块玉、两件皮裘,就换了十三块好田,矩伯也太窝囊了。”
田无宇却没接话,目光落在 “矩伯窘困无计,唯献田以解厄” 那句上,手指轻轻叩了叩案几。他想起前日去公宫赴宴,见国君身边的栾公子穿的还是去年的旧帛衣,席间偷偷摸出干粮啃,栾公子是公族旁支,国君迟迟不给封地,家里连奴隶都养不起,日子竟比寻常士家还窘迫。再想想临淄城外,春荒已起,流民涌到城门下,公室的粮仓却锁得严严实实,听说里面的陈粮都发了霉,也不肯开仓放一粒。
“窝囊?” 田无宇忽然开口,声音沉缓,“矩伯是没看透,裘卫却看明白了。人在困局里,最缺的不是财货,是能救命的东西。而能给人‘救命东西’的,才能换得真正的分量。”
田无智愣了愣:“大哥是说,咱们也学裘卫?可咱们田家有的是田亩,犯不着用小利换地。”
“换地算什么?” 田无宇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抽芽的柳树,“你忘了先父说的‘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大户人家若总想着与民争利,贪那点粮米之利,早晚要失了人心。你看公室,粮仓堆得满,可百姓恨得牙痒痒;矩伯有田,却护不住,因为他没人心。咱们要的,不是更多的田,是齐人心里的位置。”
他转身看向田无智,眼神里藏着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深邃:“栾公子缺封地,百姓缺粮食,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田无智脸色变了:“大哥要送田给栾公子?还要借粮给百姓?那得亏多少!咱们田家虽富,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看似亏,实则赚。” 田无宇拿起案上的斗斛,那是按规制做的旧斗,四升为豆,四豆为区,四区为釜,“你想想,栾公子若得了咱们的地,会不会念着咱们的好?百姓若得了咱们的粮,会不会记着咱们的恩?公室把人往外推,咱们就把人往怀里拉。人心这东西,比田亩金帛金贵多了。”
田无智还是犹豫:“可…… 可这也太冒险了。万一公室怪罪,万一百姓借了粮不还……”
“公室忙着享乐,哪顾得上这些?” 田无宇冷笑一声,“至于百姓,咱们得让他们‘想还’,还得让他们‘感激着还’。这事,我已有了主意。”
第一章赠田结援公族心
三日后,田无宇亲自登门拜访栾公子。栾府的院门漆皮都剥落了,院内的草长得快没过门槛,一个老仆正拿着扫帚慢悠悠地扫,见了田无宇的车马,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往里通报。
栾公子迎出来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帛衣,腰上带钩还是铜制的,比起其他公族的金玉带钩,寒酸得很。他搓着手,脸上带着局促:“田大夫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 快,里面坐。”
进了屋,案上摆的不过是些粗粟饭,连块肉都没有。栾公子尴尬地解释:“近来家中窘迫,招待不周,还望田大夫海涵。”
田无宇却不在意,喝了口粗茶,开门见山:“听闻公子至今未有封地,家中用度拮据,无宇心中不安。我田家在城外有块闲田,约莫百亩,水土肥沃,还有十户佃农、五名奴隶,不如就赠予公子,以解燃眉之需。”
栾公子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以为自己听错了:“田大夫…… 您说什么?赠、赠予我?”
“正是。” 田无宇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田契,推到栾公子面前,“契约我都写好了,只要公子签字画押,那田就归公子了。佃农每年的租子,足够公子家用,奴隶也能帮着打理家事,往后公子就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栾公子盯着田契,手指微微颤抖。他盼封地盼了五年,国君次次推脱,宗室里的人要么冷嘲热讽,要么怕得罪国君不敢帮忙,如今田无宇竟平白送他百亩田,还有佃农奴隶,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这…… 这怎么使得?” 栾公子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发颤,“那田是田家的产业,我怎能白要?我…… 我没钱买,也没东西抵……”
“公子说笑了。” 田无宇笑了笑,语气诚恳,“咱们都是齐国臣子,互相扶持是应该的。我田家虽算不上富贵,这点田产还拿得出。公子若觉得过意不去,日后在公室面前,多为我田家说句公道话,便够了。”
栾公子看着田无宇的脸,见他神色坦荡,不像是有诈,突然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田无宇磕了个头:“田大夫之恩,栾某没齿难忘!国君待我薄情,宗室视我如无物,唯有田大夫肯伸出援手…… 您真是世间少有的善人!往后田大夫若有差遣,栾某万死不辞!”
田无宇忙扶起他,亲手为他拂去膝上的尘土:“公子快起来,折煞无宇了。都是为了齐国,何谈恩义?”
离开栾府时,田无宇回头看了一眼,见栾公子正拿着田契,激动得跟老仆比划,眼眶都红了。田无智跟在他身后,小声说:“大哥,栾公子倒是真感激。可那百亩田,就这么送出去了……”
“百亩田换一个公族的心,值。” 田无宇语气平淡,“往后,公室里会有更多‘栾公子’念着咱们田家的好。”
①  春荒开仓济黎元​
没过几日,临淄城外的春荒更重了。张老栓背着小孙子,踉踉跄跄地往城门走,孩子脸蜡黄蜡黄的,嘴唇干裂,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家里存粮早就吃完了,草根树皮也挖光了,他听说城门下有流民在等官府开仓,可等了三天,只等来兵丁的鞭子。
“爷爷,我饿……” 小孙子趴在他背上,气若游丝。
张老栓抹了把眼泪,哽咽着:“乖,再等等,说不定官府就开仓了……”
可他自己都不信。昨天他亲眼看见,公室的粮仓那边,有粮耗子从墙洞里钻出来,嘴里叼着发霉的谷子,官府宁愿让粮烂了,也不肯给百姓一粒。
就在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田家开仓借粮了!在东市那边,不要利钱,还不起也能不还!”
张老栓猛地抬起头,以为是幻觉。旁边的流民也炸开了锅:“真的假的?田家可是大户,能这么好心?”
“是真的!我刚才去看了,田家的人已经把粮仓打开了,还摆了斗斛,说春荒难熬,帮百姓渡难关!”
张老栓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背着孙子往东市跑。远远地,就看见东市空地上搭了个棚子,棚子下堆着鼓鼓囊囊的粮袋,几个田家的家仆正忙着给百姓量粮。田无宇站在棚子旁,穿着一身素色帛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流民们排着队,有人犹豫着不敢上前,怕有圈套。张老栓排在队尾,心怦怦直跳。轮到他时,家仆拿起一个斗斛,往他的布袋里倒粮。张老栓看着那斗,比寻常的斗大了一圈,他年轻时候在粮铺当过伙计,对斗的大小最敏感。
“老丈,这是三斗粮,您拿好。” 家仆把布袋递给他,语气和善,“田大夫说了,您要是今年收成不好,这粮不用还;要是收成好了,来年秋收后,随便还点就行。”
张老栓接过布袋,粮食沉甸甸的,压得他胳膊都有些酸。他看着田无宇,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田无宇磕了三个响头:“田大夫!您是活菩萨啊!要是没有您,我祖孙俩今年就得饿死了!”
田无宇忙上前扶起他,亲手把他扶起来:“老丈快起来,折寿了。都是齐国百姓,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快把粮拿回去,给孩子煮点粥喝。”
张老栓抱着布袋,眼泪直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旁边百姓见了,也都放下心来,纷纷上前借粮。有个妇人抱着生病的孩子,哭着说:“田大夫,我家男人去年打仗死了,就我一个人带孩子,这粮我怕是还不上……”
“没事。” 田无宇笑着说,“还不上就不还,只要你们娘俩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田无智站在一旁,看着家仆用那特制大斗量粮,心里直犯嘀咕。这斗是按五进制做的,一斗比旧斗多了一升,三斗就多了三升,这么多百姓借粮,得亏多少?他拉了拉田无宇袖子,小声说:“大哥,这斗是不是太大了?再这么借下去,咱们粮仓都要空了。”
田无宇却没回头,目光落在百姓们感激的脸上,声音压得更低:“粮仓空了可以再满,人心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你看着吧,这些百姓,往后都会是咱们田家的人。”
那天,田家一共借出了两百多石粮。夕阳西下时,粮棚前百姓渐渐散去,每个人手里都提着装满粮食布袋,嘴里念叨着 “田大夫好人”。田无宇站在夕阳里,看着百姓们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②  秋后还粮显人心​
转眼到了秋收。临淄城外的稻田一片金黄,沉甸甸稻穗压弯了稻秆。张老栓领着儿子,推着满满一车稻谷,往田家去,他家今年收成好,不仅够自己吃,还能还上春天借的粮。
到了田家粮库,已经有不少百姓在排队了。大家都推着车、挑着担,脸上带着笑意。张老栓看见旁边的王二嫂,笑着打招呼:“二嫂,你也来还粮啊?”
王二嫂点点头,笑容满面:“可不是嘛!春天借了田家三斗粮,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如今收成好了,哪能不还?再说了,田家人好,咱们也不能不讲良心。”
正说着,轮到王二嫂还粮了。田家的家仆拿起一个斗斛,开始量她带来的稻谷。张老栓凑过去看,突然愣了,那斗比春天借粮时的斗小了一圈,跟公室用的旧斗一模一样!
“哎?” 张老栓忍不住开口,“这位小哥,你这斗…… 怎么比春天借粮时的小啊?”
家仆笑了笑,解释道:“老丈,春天借粮用的是咱们田家特制斗,是为了多给大家点粮,渡难关;如今还粮,用的是公室旧斗,大家少还点,也能多留点粮食过冬。田大夫说了,不占百姓便宜。”
张老栓一下子就明白了。春天借粮时,田家用大斗,多给了粮;如今还粮,用小斗,少收了粮,这哪里是借粮,分明是田家在贴钱帮百姓!
“我的天!” 王二嫂也反应过来,眼圈一下子红了,“田大夫真是太好了!公室那边,借粮要算高利,收粮还用大斗,哪像田家这么贴心?咱们能遇上田大夫,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排队百姓也都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起来:
“可不是嘛!我春天借了四斗粮,如今用小斗还,其实只还了三斗多,田家真是吃亏了!”
“公室的粮仓里,粮都霉烂了,也不肯借给咱们,还是田家人心善!”
“往后咱们要是有难处,还得找田家;田家要是有事儿,咱们也得帮衬!”
田无宇就站在不远处廊下,听着百姓们的议论,脸上依旧是温和一笑,心里却早已盘算开了。他知道,这些百姓的话,会像种子一样,在临淄城、在整个齐国生根发芽;这些百姓的心,已经牢牢地系在了田家身上。
这时,田无智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敬佩:“大哥,还是您有远见。百姓们都在夸咱们,连公室那边,都有人私下说田家好呢。”
“这还不够。” 田无宇摇摇头,“咱们要让更多人知道,公室是什么样,田家是什么样。你去安排一下,让家仆们在集市上、在乡野间多说几句话,就说‘官家本臭腐,钱财本粪土。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如不向穷苦人施舍,让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妄为人君’。”
田无智眼睛一亮:“大哥这招高!这话一传开,百姓更得恨公室,敬田家了!”
③  歌谣传颂归流水​
没过多久,田无宇让家仆传的那些话,就传遍了齐国。百姓们本来就对官府的冷漠不满,如今听了这话,更是觉得说到了心坎里。有人把这话编成了小调,在田间地头传唱;还有人把田家 “大斗出、小斗进” 的事编成了故事,讲给孩子听。
这年秋天,临淄城外的芑菜长得格外茂盛。采芑的妇人们挎着篮子,在田间一边采芑,一边唱着新编的歌谣:“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
歌声清脆,顺着风传到了城里,传到了乡野,传到了每个齐人的耳朵里。“田成子” 是田无宇的谥号,百姓们还没等他去世,就已经开始用谥号称呼他,把他当成了能依靠的人。
张老栓每次听到这歌谣,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跟着哼唱几句。他对儿子说:“咱们这辈子,能遇上田大夫这样的人,是福气。往后,咱们都要记着田家的好,跟着田家走。”
不仅是普通百姓,连一些士人和小贵族,也开始向田家靠拢。有个叫陈陀的士子,原本在公室当差,见公室腐败,百姓都归心田家,便主动辞了官,投奔到田无宇门下。他对田无宇说:“公室失德,百姓离心;田家有德,百姓归心。陀愿为田大夫效犬马之劳,助田家成就大业。”
田无宇欣然接纳了他,还委以重任。渐渐地,投奔田家的人越来越多,有士人、有工匠、有农民,甚至还有一些公族的旁支。田家的势力越来越大,田无宇的威望也越来越高,连国君都不得不对田家礼让三分。
这年冬天,田无宇在府中设宴,招待投奔而来的贤才。席间,有人问他:“大夫当初以田赠公族、以粮济百姓,不少人都觉得您亏了,可如今齐人归心,田家势大,您是如何想到这一步的?”
田无宇端着酒爵,目光扫过席间众人,缓缓说道:“当初见矩伯困于玉璋、裘卫谋于田亩,我便知,人之所求,不过是‘雪中送炭’。公室只知聚敛,不知施舍,失了人心;我田家不过是做了些‘赔本买卖’,却换来了百姓的信任、贤才的归附。这世间,最值钱的不是田亩金帛,是人心。人心归向,如流水赴海,挡也挡不住。”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窗外,寒风呼啸,可府内却暖意融融。田无宇看着眼前景象,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成功了,田家不仅赚了人心,更赚了齐国的未来。
后来,有人在史书上写下:“齐之民归之如流水”。而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田无宇从矩伯与裘卫的旧事里,悟透了 “以小舍换大得” 的道理,用一场看似赔本的 “大斗出、小斗进”,换来了整个齐国的人心归向。这心机,远非寻常贵族所能企及。




11、黔敖施舍为饥民  嗟来之食不下咽




这年旱情从暮春缠到深秋,像一张枯黄的网,把整个都城罩得密不透风。城郊的土地裂得能塞进孩童拳头,原本该沉甸甸垂着谷穗的田垄,如今只剩几株焦黑禾秆,风一吹就碎成粉末,混着尘土往灾民口鼻里灌。
城门口的歪脖子柳树上,前些日子还挂着几片啃剩的树皮,这会儿连树皮都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惨白树干。树下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灾民,有气无力地哼哼着,眼眶陷得像两个黑洞,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怀里抱着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正用手指抠着地上的观音土往嘴里塞,土渣子顺着嘴角往下掉,他却浑然不觉,只喃喃道:“再撑撑,再撑撑就有吃的了……”
惨状终于还是飘进了宫城朱红大门里。早朝时,齐景公召集群臣并询问:“已经很久没下雨了,庄稼干死老百姓都在饿肚子。我命令卜了卦,作祟的鬼怪藏在高山和水里。我准备用些钱,祭祀山神,你们看可以吗?”众臣没有人回答。
田无宇说:“君上,天旱久矣,君上应该到灵山一趟。”
“去灵山一趟?”景公不解地问。
“是啊,据说去灵山祀雨很灵验呢。”
“灵山在哪儿?”
“都城东南方向,不是很远,也就百十里地。”
晏婴站出来说:“我认为不能这么做。祭祀山神没有益处。山神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天久不下雨,发将要焦黄,身体也会暑热难当,他就不想下雨吗?他自身尚且难保,祭它又有何用?”
景公又说:“这样不行,我们就祭祀河神,可以吗?”
晏婴回答:“也不好。河神以水为国,以鱼鳖为臣民,天久不下雨,泉水将断流,河川也就干涸,这时他的国家将消亡,鱼鳖臣民也会干死,他就不想要雨水吗?祭它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相国说的有道理啊。”景公无可奈何叹口气道。
田无宇就此也不再插话了。
这时,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嗡嗡哀嚎,像是无数只饿极了的蚊子在耳边绕。他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沉声道:“外面何事喧哗?”
内侍连忙躬身回话:“回君上,是城外的灾民,堵在宫门口求开仓放粮呢。”
景公愣了愣,似乎才想起这场旱灾的厉害,他转头看向站在左侧的田无宇,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灾民?他们…… 连树叶都没得吃了?”
田无宇往前迈了一步,青黑色朝服上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暗哑光。他拱手道:“君上有所不知,自春至秋滴雨未下,地里庄稼早绝了产。起初灾民还能剥些树叶、挖些草根,如今城郊的树都成了光杆,草根也挖得见了土底,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话刚落,右侧的晏婴便紧接着开口,花白胡须随着说话动作轻轻颤动:“君上,灾民已到了绝境,再不开仓放粮,恐生变故啊!国库虽不算充盈,但拿出一部分解燃眉之急,还是足够的。”
景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刚要开口,田无宇又道:“相国此言差矣。” 他抬眼看向晏婴,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国库粮食本就不丰,今年又无收成,若是贸然开仓,万一冬日里边境有战事,军粮供应不上,岂不是将国家置于险境?君上,江山社稷为重啊。”
晏婴急得脸都红了,他往前凑了凑,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田大夫!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灾民若都饿死了,谁来耕种?谁来缴税?没有百姓,何谈社稷?”
“相国是想让君上为了一时的灾民,赌上齐国的安危?” 田无宇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诘问,“再说,灾民遍布各地,若只开都城的粮仓,如何能接济得过来?倒不如让他们自寻出路,反倒能活下更多人。”
景公被两人说得没了主意,他低头看着龙椅扶手上的雕刻,半晌才叹了口气:“田大夫说得也有道理,国库不能空。罢了,就让灾民自寻出路吧。”
晏婴猛地抬头,想说什么,却见田无宇朝他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挑衅。晏婴心里一沉,知道这一局,自己又输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不再言语。
散朝后,田无宇坐着马车回府,车轱辘碾过干裂路面,发出 “咯吱咯吱” 声响。他靠在车壁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方才在朝堂上,他故意拿军粮说事,就是算准了景公最看重江山社稷,定然会偏向自己。至于灾民的死活,他可不在乎,但这 “不在乎”,得藏在暗处,明面上,还得做足功夫。
刚进府门,田无宇就叫来了长子田开。田开刚从城外巡查回来,一身风尘,见父亲叫自己,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走进书房。
“父亲,您叫我来有何事?” 田开躬身问道。
田无宇坐在太师椅上,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慢悠悠道:“如今朝堂上定了,不开仓放粮。这可是咱们田家的机会。”
田开愣了愣:“机会?父亲的意思是……”
“你忘了咱们田家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田无宇放下茶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靠的就是民心。当年你祖父在的时候,就常施粥舍粮,百姓提起田家,哪个不称赞?如今旱灾,官府不管,咱们要是能站出来,这民心,不就都归了咱们田家?”
田开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可咱们直接出面,会不会引人非议?毕竟君上刚说过不开仓放粮……”
“所以才不能咱们直接出面。” 田无宇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名册,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个黔敖,当年他做买卖,赔得连裤子都快当了,是我给了他五百金,又帮他打通了商路,他才成了如今的富商。这人,是个懂得感恩的。”
田开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父亲是想让黔敖出面施粥?”
“没错。” 田无宇点点头,“你去一趟黔敖府上,就说我有一事相托。让他在城门口摆个粥棚,施粥舍饭,就说是咱们田家出的粮米,让他务必跟灾民说清楚,是田家记挂着他们的死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让他态度别太好,也别太坏。太好,显得刻意;太坏,又会惹人生厌。就平常那样,把粮食递过去,多说几句田家的好就行。对了,粮食不够了就来府里取,咱们府里的粮仓,还撑得住。”
田开拱手应道:“儿子明白,这就去办。”
第二天一早,城门口就支起了几个大大的粥棚。黔敖穿着一身绸缎衣裳,手里拿着个长勺,站在粥棚前,身边的伙计正把一碗碗热气腾腾粥递给灾民。
“都排好队,别抢!” 黔敖扯着嗓子喊,“这可是田大夫家的粮米,特意让我来救济你们的!要不是田大夫心善,你们早就饿死了,都记着田大夫的好!”
灾民们哪里顾得上听他说话,一个个伸着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粥桶,生怕晚了就没了。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直接推开前面老人,伸手就去抢粥碗,碗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热粥溅在旁边一个孩子的脚上,孩子顿时嚎啕大哭。
“你怎么回事!” 一个老婆婆指着抢粥汉子骂道,“我老婆子都快饿死了,你年轻力壮的,就不能让让我?”
“凭什么让你?” 汉子梗着脖子,“田大夫的粮米,谁抢到就是谁的!你饿死了跟我有啥关系?”
两人说着就吵了起来,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有的帮老婆婆,有的帮汉子,场面顿时乱成一团。黔敖见状,不仅没上前制止,反而往人群里扔了几块干粮,笑着道:“别吵了,有吃的就行,抢着吃才香嘛!”
干粮一落地,灾民们更疯了,纷纷弯腰去抢,有的甚至直接扑在地上,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黔敖站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知道,这就是田大夫想要的效果,灾民越乱,越能显出田家的 “恩”,也越能让他们记住田家的好。
就在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慢慢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单衣,衣服上满是补丁,有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皮肉。他头发乱蓬蓬,像一团枯草,用一块破布裹着,脸上满是灰尘,只有一双眼睛,虽然深陷在眼窝里,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光。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摔倒,显然是饿了很久。
黔敖看见他,从旁边的篮子里拿起一块干粮,又盛了一碗汤,朝着他喊道:“喂!那个谁,过来吃!”
汉子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慢慢往前走,眼睛盯着地面,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黔敖皱了皱眉,又提高了声音:“喂!说你呢!过来吃啊!这可是田大夫家的粮食,不要钱!”
汉子这才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看向黔敖。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的东西,我不吃。”
黔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人,是不是饿傻了?这可是粮食,能救命的!”
“我知道是粮食。” 汉子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可你这是施舍,是嗟来之食。我就算饿死,也不吃这种带着侮辱的东西。”
黔敖脸上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拒绝送上门的粮食。他皱着眉,语气也沉了下来:“我好心给你吃的,你怎么还说我侮辱你?你要是不吃,就别在这儿挡着别人!”
“我挡着谁了?” 汉子冷笑一声,“这路是大家的,我想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倒是你,拿着田家的粮食,在这里装好人,真以为别人看不出你的心思?”
黔敖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周围的灾民也都停下了争抢,纷纷看向他们,有的好奇,有的同情,还有的在小声议论。
过了好一会儿,黔敖才缓过神来,他看着汉子苍白的脸和颤抖身体,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悔意。他放低了语气,把干粮和汤递到汉子面前:“对不起,刚才是我态度不好。这粮食你拿着吧,不是施舍,就是给你填肚子的。”
汉子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不用了。我说过,不吃就是不吃。” 说完,他转身,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黔敖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想上前再劝劝,可又觉得拉不下脸。就在这时,汉子突然身子一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周围灾民发出一阵惊呼,有人想去扶他,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们都知道,这人是饿极了,怕是已经不行了。
黔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探了探汉子鼻息,发现已经没气了。他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依旧在争抢粮食的灾民,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原本以为,只要有粮食,就能让所有人都感激田家,可现在他才明白,这世上,还有人把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便自言自语道:都说人生熙熙皆为利来,人生嚷嚷皆为利往,世上不乏有骨气的人,看来不是每个人都买我的帐。
傍晚的时候,黔敖收了粥棚,回到了田家。他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田无宇。
田无宇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罢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灾民们都记着咱们田家的好吗?”
“记着,记着。” 黔敖连忙点头,“我每给一个人粥,就跟他们说一遍是您让我来的,他们都念叨着您的名字呢。”
“那就好。” 田无宇满意地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明天你接着去,粮食不够了就来取。记住,一定要让更多人知道,是咱们田家在救济他们,官府是靠不住的。”
黔敖躬身应道:“是,小人明白。”
等黔敖走后,田无宇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只要民心在,田家就能在齐国站稳脚跟,总有一天,这齐国江山,会变成田家的江山。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尘土,像是在为这场旱岁里的谋算,奏响一曲无声乐章。而那些在饥饿中挣扎的灾民,还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别人争夺权力的棋子,他们口中念叨的 “田大夫的好”,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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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晏婴看穿田家事  景公却道杞人忧




临淄御花园里的黄菊开得泼泼洒洒,金瓣儿沾着晨露,被风一吹就簌簌落进景公手边的酒樽里。
景公捏着白玉酒勺,将花瓣舀出来丢在石桌上,听得乐师奏着《韶》乐的余韵,眉梢都浸着慵懒的笑意。“这秋菊配醇酒,倒比春日桃花更合心意。” 他晃了晃酒樽,琥珀色酒液漫过杯沿,溅在描金锦袍下摆上,也浑不在意。
内侍轻手轻脚凑过来,刚要开口,就见景公摆了摆手。“无非是各郡的贡赋单子,让太宰先核着,朕今日只赏菊。” 话未说完,却闻得园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青砖地上落叶被踩得沙沙响。这脚步声他熟,只有相国晏婴,才会在非朝会之时,带着这样不容耽搁的急切。
景公脸上笑意淡了些,将酒樽往石案上一放,酒液撞得杯壁轻响。“晏平仲倒会挑时候。” 他没回头,只伸手去够案上的蜜饯,指尖刚碰到瓷碟,就见晏婴的朝服下摆已映入眼帘。老相国躬身行礼,玄色朝冠上还沾着点宫外的尘土,连呼吸都带着些微急促。
“臣晏婴,有要事启奏君上。” 晏婴的声音比平日沉了些,目光扫过景公手边酒樽与满庭菊花,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川字。
景公斜斜靠在蟠龙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椅扶上的雕纹。“何事能让相国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莫不是西边晋国又遣了使者来?”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眼角余光瞥见晏婴手里攥着的素帛,那帛上似乎还墨迹未干。
晏婴直起身,将素帛双手奉上,声音里添了几分凝重:“非是晋使,是临淄城内的民心。臣昨日微服出宫,见城西、城南的民众都在议论田家。田乞近日在各乡设了施粥棚,用的量器比公家的斗大出近一成,收租时却用小斗;更有甚者,田家子弟在乡中办学,教贫家子弟识字,还替无力丧葬的农户出钱办后事。”
他顿了顿,见景公依旧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心头又沉了沉:“臣查过田家的量器,他们私下改了釜、锤的规制,公家一釜合五斗,田家的釜却能盛六斗有余。民众都说,‘宁归田氏,不属公家’,君上,这可不是小事啊!”
景公接过素帛,只扫了一眼就丢在案上,帛上民众的签名与手印叠得密密麻麻,他却仿佛没看见。“田乞?不过是寄居齐国的陈国公室后代,还是先君赐了‘田’姓,才让他们在齐国立足。” 他嗤笑一声,伸手摘了朵菊花,凑到鼻尖闻了闻,“他这般做,无非是怕朕收回给田家的更多封地,想靠小恩小惠稳住地位罢了。相国未免太过紧张。”
“君上,绝非小恩小惠!” 晏婴往前迈了一步,朝冠上的玉串轻轻晃动,“积羽沉舟,群轻折轴。田家施恩于民已有多年,如今临淄周围的农户,十有三四都愿为田家效力;乡邑的官吏,也有不少暗中与田家往来。臣前日去莒邑巡查,见田氏家臣在那里开垦荒地,分给无地的流民,流民们都愿为田家当兵,这哪里是稳住地位,这是在积蓄力量啊!”
景公脸上的慵懒散去些,却依旧带着几分不耐。“相国忘了,齐国的兵权都在国、高两家手里,田氏连私兵都不许超过三百人,他开垦些荒地,教些子弟,能成什么气候?” 他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内侍连忙上前替他擦拭,他却挥手推开,“再说,太公姜子牙是我姜氏的先祖,当年封神定鼎,齐国是周天子亲封的大国,有太公在天保佑,田氏再折腾,还能翻了天不成?”
晏婴听得 “太公保佑” 四个字,心头一阵急跳,声音也提高了些:“君上,天道在民心,不在先祖!当年夏桀、商纣,哪个没有先祖庇佑?可最终还是失了天下,只因失了民心。臣听说,田乞近日在祭祀时,将陈国公室的先祖牌位请到了齐国,还让民众一同祭拜,他这是在认祖归宗,想让民众觉得,他田氏才是正统啊!”
“认祖归宗又如何?” 景公打断他,手指在石案上轻轻敲击,“他田氏就算认了先祖,也还是齐国的臣子。相国还记得当年管相说的话吗?‘遂进不退,假宠鬻贵’,田氏如今的地位,都是朕给的,他若敢有二心,朕一道旨意,就能让他田家满门抄斩。”
晏婴看着景公眼底的自负,只觉得心口发闷。他想起去年黄河决堤时的情景,那道在莒邑城外的长堤,本是百姓耗时三年筑成的,却因几个小小的蚂蚁窝,在一夜之间溃决,淹没了十几个村庄。“君上,臣给您讲件事。去年黄河决堤前,莒邑有个老农,发现堤上的蚂蚁窝比往年多了数倍,他想上报官府,却被儿子拦住,说‘这么坚固的长堤,还怕几只蚂蚁?’结果当晚风雨大作,河水从蚂蚁窝渗进堤内,先是细细的水流,后来竟冲开了丈余宽的缺口,百姓死伤无数。”
他盯着景公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田家如今做的事,就像那些蚂蚁窝,看着小,可日积月累,终会毁了齐国这道‘长堤’啊!”
景公听完,却忽然笑了,笑声在菊苑里回荡,惊飞了枝头的几只麻雀。“相国又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说事儿,这话你去年就说过。”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朕也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杞国有个人,总担心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自己没地方存身,整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后来有个人开导他,说‘天不过是气聚成的,你呼吸、走路,都在天里,天怎么会塌?’又说‘地是土堆成的,你踩在上面,地怎么会陷?’那杞国人听了,才放下心来。相国,你如今这般忧心,倒像极了那个杞国人。”
晏婴的脸色沉了下来,双手紧紧攥着朝服的下摆,指节都泛了白。“君上,杞人忧的是虚无一物的天塌地陷,臣忧的是实实在在的民心背离!”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臣昨日见田乞的儿子田常,在临淄城外操练私兵,虽只有两百人,却个个精锐,所用的兵器都是上好的青铜剑。按齐国律法,大夫私兵不得超过百人,兵器也不得用青铜,田氏这是公然违律啊!臣奏请君上派人查抄,君上却迟迟不允,这不是纵容是什么?”
景公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坐直身子,盯着晏婴,语气里带了几分不悦:“查抄?凭什么查抄?田氏这些年为齐国立了不少功。莱国入侵,是田家率军击退了莱人;每闹饥荒,是田氏拿出粮食救济百姓。他田家受国恩,却也为国家出力,朕若是无凭无据就查抄,岂不让天下诸侯笑话朕猜忌功臣?”
“可他们在违律!” 晏婴急得往前又迈了一步,朝冠上的玉串碰撞出声,“君上,民心是根本,田氏如今得了民心,又暗中扩充势力,再这样下去,不出多久,姜氏的齐国,恐怕就要改姓田了!”
景公猛地一拍石案,酒樽都被震得跳了起来,酒液洒了一地。“放肆!” 他声音陡然拔高,眼底闪过怒意,“晏婴,你身为相国,不思辅佐朕安定国家,反倒整天疑神疑鬼,挑拨君臣关系!田氏是朕的臣子,朕信得过他们!”
晏婴被他喝得一愣,随即又躬身行礼,声音却依旧坚定:“臣不敢挑拨君臣关系,臣只是为齐国江山社稷担忧。君上,田氏就像在暗中搬家的蚂蚁,一点一点把齐国的民心、土地、人才都搬到自己名下,等君上察觉时,一切都晚了啊!”
景公看着晏婴花白的头发,看着他因急切而涨红的脸,心里怒意渐渐淡了些,却依旧带着几分固执。“相国,朕知道你忧国忧民,可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 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这样吧,朕派人去告诫田乞,让他收敛些,不要再私改量器,私练兵马。至于查抄,万万不可,如今齐国需要稳定,不能动田家这样的大族。”
晏婴还想再说什么,景公却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相国年纪大了,也该多歇歇,别总为这些小事劳心。” 他重新端起酒樽,示意乐师继续奏乐,目光又落回了满庭菊花上,仿佛刚才的争论从未发生过。
晏婴站在原地,看着景公转身赏菊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蔓延到全身。他望着满地菊花瓣,望着案上那卷写满民众签名的素帛,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喘不过气来。内侍在一旁悄悄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退下,他才缓缓躬身,一步一步退出了菊苑。
园门外的秋风更凉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远。晏婴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想起刚才景公说的 “杞人忧天”,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不是杞人,他忧的是齐国的未来,是姜氏的宗庙,可君上却始终看不透,始终不愿意相信,那看似温顺的田氏,早已在暗中磨好了刀。
而御花园里,景公正端着酒樽,看着乐师们奏乐,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的笑意。他饮下一口醇酒,觉得晏婴的担忧实在多余,田氏不过是条小鱼儿,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齐国这汪大水;那些所谓的民心,不过是民众贪小便宜罢了,等田家停止施舍,民众自然会回到姜氏麾下。
他伸手又摘了一朵菊花,凑到鼻尖闻了闻,只觉得这秋菊的香气,比任何时候都要醉人。至于晏婴说的 “田家夺权”,他想,那不过是老相国年纪大了,想多了罢了。
夕阳渐渐西沉,将御花园里的菊花染成了金红色,也将景公身影拉得很长。晏婴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园门外,只有那卷素帛,还静静躺在石案上,被风吹得轻轻颤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民众的心声,诉说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改变齐国命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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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齐王紫衣跟风学  从此国中无异色




临淄城宫墙下的柳枝垂到路面,被往来的车马拂得来回晃,却晃不散空气中那股说不出的紧绷。
景公这天穿了件新做的紫衣,站在苑囿石桥上,手里捏着片刚落的柳叶。布谷鸟在苇丛里叫得欢,“布谷 —— 布谷 ——”,灰喜鹊也凑趣,在枝头 “喳喳” 地跳,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低头摸了摸衣料,是吴地送来的细绢,染了三遍才调出这紫,比宫里藏的玄色更亮,比赤色更稳,怎么就没见人夸呢?
“君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景公回头,见田无宇穿着件玄色朝服,腰上系着玉带,快步走过来。田无宇目光先落在他的紫衣上,眼睛亮了亮,随即躬身行礼:“臣刚从东市过来,见市集里的牡丹开得正好,想着君上或许爱赏,便过来瞧瞧。”
景公扯了扯衣摆,故意问:“田大夫瞧我这身衣裳,如何?”
田无宇上前两步,仔细打量着,手还虚虚地在衣料旁晃了晃,像是怕碰坏了:“君上,玄冠紫緌,这紫色可是天地间最尊贵的颜色啊!” 他顿了顿,见景公眼里露出想听的神色,又接着说,“臣曾听太史说,火畏水,赤入黑,才得这紫色,是北方的间色,象征着福气与财富。寻常百姓哪配穿?也就王公贵族能承这气运。”
景公听得心里舒坦,嘴角扬起来:“那我赏你穿紫衣,你不也成了王公贵族?”
田无宇立刻躬身,头低得快碰到腰带:“下臣不敢!君上的恩宠,臣记在心里,可不敢僭越。”
“哈哈哈!” 景公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你既也觉得紫衣好,穿便是了,有何不敢?”
田无宇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算计,随即又堆起笑:“君上既不嫌弃,臣倒有个主意,君上爱紫衣,是齐国的吉兆,不如让臣的族人也跟着穿,也好凑个‘紫气东来’的彩头。要是全国上下都穿紫衣,那多吉祥?复霸中原指日可待啊!”
景公被 “复霸中原” 四个字说得心热,挥了挥手:“行!只要你们喜欢,穿便是了。”
田无宇谢了恩,转身离开时,脚步比来时快了不少。刚出苑囿的门,他就叫过贴身家臣田甲,压低声音:“去,传我的令,所有田氏族人,明日起全换紫衣,料子要最好的,染料不够就去东市收,多少钱都给!再让布庄的老板们多念叨念叨,就说‘君上爱紫衣,穿了能沾福气’,听见没?”
田甲应了声 “是”,转身就跑。田无宇站在原地,望着宫墙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景公喜欢什么,他就推什么,既能讨君主欢心,又能让田氏的名号跟着紫衣一起传遍齐国,多好?到时候百姓见了紫衣就想起田氏,见了田氏就想起 “跟君上同心”,这人心,不就慢慢归了田氏么?
随后的日子,田氏门客近来常在市集里走动,手里的钱袋鼓得发硬,见着布庄老板就问 “有紫染料么”,问得人心头发痒,又不敢多问。
没几日,临淄城就变了样。
东市的布庄里,紫色布料的价格翻了三倍,还是被抢着买。布庄老板王二福攥着账本,笑得嘴都合不拢,一边给田甲递茶,一边说:“田管家,您是不知道,现在百姓见了紫衣就眼热,有个老农把家里的牛卖了,就为给儿子扯块紫布做衣裳。还有那小吏,连官服都罩着紫衣穿,说这样上朝能被君上注意到。”
田甲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这是好事,君上喜欢,咱们跟着凑趣,是齐国的福气。你这儿的紫染料要是不够,就去西边的染坊调,报田氏的名号,他们不敢不给。”
王二福连忙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街上更是一片紫。穿紫衣裳的妇人挎着篮子买菜,穿紫短打的少年追着蝴蝶跑,连挑担子的脚夫都在粗布褂子外罩了件紫布坎肩。有两个穿紫衣的汉子在街上遇见,还得相互扯着衣角比一比:“你这紫深,是宫里的料子吧?”“哪能啊,我这是坊间染的,不过是田氏家臣介绍的染坊,颜色正些。”“田氏好啊,要不是田大夫带头穿,咱们哪能穿上这么尊贵的颜色?”
这话传到田无宇耳朵里时,他正在府里赏牡丹。听家臣说完,他捻着胡须笑了:“不错,让他们多说说,往后啊,齐国的百姓见了紫衣,就该想起田氏。”
可有人不高兴。
晏婴每天上朝,都穿着那件玄色衣料旧朝服,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点毛边,在一片紫衣里,像块突兀的墨渍。这天他没急着进殿,站在虎门的石阶上,望着街上往来的紫衣人,眉头皱得紧紧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侍臣公孙捷。公孙捷也穿了件紫衣,见晏婴望着街头发呆,就问:“相国,您怎么不进殿?君上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晏婴没回头,声音沉沉的:“公孙大夫,你看街上,一片紫,好看么?”
公孙捷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看啊,紫气东来,是吉兆嘛。”
“吉兆?” 晏婴转过身,眼神里带着点冷,“上个月东市的白绢,五匹能换一匹紫绢;这个月,十匹白绢都换不来一匹紫绢了。百姓都去抢紫布,地里的麦子没人种,织坊的白绢堆成山,这叫吉兆?”
公孙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晏婴的脾气,要是没道理,绝不会说这话。
晏婴又看向宫殿的方向:“田氏族人全穿紫衣,坊间都在说‘田大夫跟君上同心’,可没人说‘齐国跟君上同心’。你说,田无宇这是在凑趣,还是在借君上的喜好,收自己的人心?”
公孙捷的脸白了白,赶紧低下头:“相国,这…… 这我可不敢猜。”
晏婴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街上的紫衣,像望着一片烧得正旺的火。这火是景公点燃的,可添柴的是田无宇,再烧下去,说不定要把齐国的根基都烧了。
景公也觉得不对劲了。
这天他没上朝,想着去街上瞧瞧,看看百姓穿紫衣的模样,可刚出宫门,就被满眼的紫色晃得眼晕。卖糖葫芦的老汉穿紫坎肩,守城门的士兵穿紫甲胄,连宫里出来采买的宫女,都在宫装外罩了件紫布衫。他走到一家茶馆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你说君上穿紫衣,田大夫也穿紫衣,往后咱们齐国,是不是就该田氏说了算了?”
另一个人赶紧捂他的嘴:“别瞎说!小心被田氏的人听见!”
景公原以为百姓穿紫衣是爱戴自己,可现在倒像是田无宇借着自己的喜好,在百姓心里扎了根。
“君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景公回头,见晏婴穿着那件旧朝服,正站在不远处。他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快步走过去:“相国,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你,满城怎么都是紫衣?”
晏婴躬身行礼,然后抬起头,目光落在景公的紫衣上:“君上,您爱穿紫衣,田大夫就带头让族人穿紫衣,还让布庄老板们四处说‘穿紫衣沾福气’。百姓见君上和田氏都穿,自然就跟着学。现在紫布价格飞涨,农夫不种地,织工不织白绢,都去凑紫衣的热闹,长此以往,齐国的粮仓会空,织坊会倒,这可不是小事啊。”
景公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紫衣,突然觉得这颜色有点扎眼:“我…… 我只是喜欢这件衣裳,没想到会这样。那你怎么不穿紫衣?”
“臣穿旧朝服,是想让君上看见,” 晏婴的声音很沉,“一片紫色里,总得有人清醒。君上,您想想,先王时代,管相说‘乡有俗,国有法,饮食不同味,衣服异彩’,从来没见过全国人穿一种颜色的衣裳。现在田氏借着紫衣,让百姓觉得‘田氏与君上同心’,可实际上,是田氏在收百姓的心啊!”
景公的额头冒了汗。他想起刚才在茶馆听见的话,又想起田无宇每次见自己,都把 “田氏与君上同心” 挂在嘴边,心里突然明白了,田无宇哪里是在凑趣,分明是在借着自己的喜好,扩张田氏的势力!
“那…… 那该怎么办?” 景公的声音有点发颤,“我已经让他们穿了,现在怎么收回来?”
晏婴想了想,说:“君上,您首先不能再穿紫衣了。然后,上朝的时候,要是有臣子穿紫衣来,您就说‘退后些,我厌恶紫色的气味’。百姓见您不喜欢紫衣了,田氏自然会收敛,紫衣风也就歇了。”
景公赶紧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回宫换衣裳!”
第二天上朝,景公穿了件玄色朝服,站在殿上,目光扫过殿下的臣子,一片紫衣里,只有晏婴穿得旧朝服,格外显眼。
没多久,田无宇来了。他穿了件新做的紫衣,颜色比上次见景公时更亮,领口还绣了朵暗纹牡丹,走在殿上,引得不少臣子侧目。他刚要躬身行礼,景公就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田大夫,退后些。”
田无宇愣了愣,没敢动:“君上,臣……”
“我厌恶紫色的气味,” 景公的声音不大,却让殿上一下子安静了,“你穿成这样,离我远点。”
田无宇的脸 “唰” 地白了。他盯着景公的玄色朝服,又看了看殿下臣子们诧异的眼神,心里 “咯噔” 一下,景公这是变卦了?
他赶紧躬身,往后退了两步:“臣…… 臣失察,明日就换衣裳。”
散朝后,田无宇没敢耽搁,快步回府,叫过田甲:“快!传我的令,所有田氏族人,立刻把紫衣换了,换成玄色或者赤色,谁要是敢再穿紫衣,家法处置!”
田甲愣了:“大夫,昨天不是还让穿紫衣么?怎么突然……”
“少废话!” 田无宇的脸色很难看,“景公厌恶紫衣了!要是咱们再穿,就是触他的霉头!快去!”
田甲不敢多问,转身就跑。田无宇坐在椅子上,手指紧紧攥着扶手, 他怎么就没料到,景公会突然变卦?难道是晏婴在背后说了什么?
他越想越气,却又没办法。现在景公厌恶紫衣,他要是再坚持,不仅讨不到好,还会让景公起疑心。只能先换衣裳,再等下次机会。
没几日,临淄城的紫衣就少了。
先是田氏族人换了衣裳,接着是布庄老板们见没人买紫布,又开始卖白绢和玄布。百姓见田氏不穿紫衣了,景公也穿回了旧朝服,也赶紧把紫衣收了起来,有的甚至改成了里衣,谁也不想触景公的霉头。
这天,景公叫上晏婴,坐着马车去街上转。车窗外,槐花香依旧,可街上的衣裳却变了样,玄色、赤色、白色的衣裳随处可见,再也不是一片紫了。
景公掀着车帘,笑着说:“相国,你看,这变化真快,紫服都不见了。”
晏婴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卷书,慢悠悠地说:“上有喜好,下必兴焉;上有厌恶,下必避焉。百姓知道君上厌恶紫衣,自然就不穿了。”
景公转过头,看着晏婴:“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要错到什么时候。往后治国,还得靠你啊。”
晏婴放下书,目光望向车外:“君上,紫衣风是歇了,可田氏的心思,没歇。”
景公的笑容淡了些:“你是说,田无宇还会有别的动作?”
晏婴点了点头:“田氏这几年一直在收买人心,借紫衣只是个法子。往后君上要是再喜欢什么,可得多想想,别再让旁人借了去。”
景公沉默了。他看着车窗外往来的百姓,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裳,突然觉得,做君主,连喜欢一件衣裳都不能随心所欲。因为他的喜好,从来都不只是自己的事。
马车慢慢驶过虎门,晏婴望着殿宇方向,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紫衣风歇了,可齐国的风波,恐怕还远没结束。田无宇不会甘心,往后,还有更多的斗智斗谋在等着他们。




14、孔丘晏婴有成见  尽善尽美初闻韶




章莱古道被车轮碾出道道凹痕,车轮滚过青石板时发出 “吱呀” 的闷响,像是在为车中人的心事伴奏。
车上堆叠的经卷用粗布裹着,边角已被风吹得发白,而端坐其上的孔丘,却丝毫未受旅途劳顿的影响。他身形高大,玄色儒衫虽沾了些尘土,却依旧整肃;鹰钩鼻下的唇上,一撮胡子修剪得整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眉宇间凝着的,是既带着士人傲气,又藏着几分求仕急切的深沉,这便是刚从鲁国辗转而来的孔丘,字仲尼。
牛车过了锦阳关,远处临淄城的轮廓渐渐清晰,灰黑色城墙在暮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子路牵着牛绳走在车旁,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老师,咱们到了临淄,先去拜会高上卿,可晏婴相国是齐国柱石,诸侯间谁不敬重?您既要见朝中大臣,为何独独漏了他?”
孔丘抬手理了理衣襟,目光落在远处城楼上的旌旗上,语气带着几分不屑:“晏婴?不过是个投机取巧之辈。他先后辅佐灵公、庄公、景公三位国君,若真是坚守原则的君子,怎会在三朝间游刃有余?这般‘三心’之人,与我道不同,拜会又有何益?”
“可老师,” 子路急了,脚步也停了下来,“晏婴相国在庄公时敢直谏,景公时又能安邦,齐人都说他是‘救时之相’,怎会是投机之徒?”
孔丘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你年轻,不懂官场机巧。君子当守一而终,他这般频繁易主,定然是处事圆滑,只求自保。我孔丘不愿与这样的人往来。”
师徒俩的对话,没承想被高昭子府中一个打杂的仆役听了去。这仆役素来爱传话,当晚便把这话添油加醋地说给了相府的门客。第二日清晨,晏婴在书房批阅竹简时,门客便把孔丘的话禀了上去。
晏婴正握着笔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笔,端起桌上的陶杯喝了口温水,嘴角竟泛起一丝浅笑:“仲尼先生倒看得直接。只是他错了。用三心待一君,才是圆滑;我是用一心待三君,守的是齐国的社稷,不是哪一位君主的私恩。”
这话又顺着传话的链条,绕了几圈传回了孔丘耳中。彼时孔丘刚在高昭子府中安顿好,正对着一盏孤灯整理经卷,听闻晏婴的回应,手中的竹简 “啪” 地落在案上。他愣了半晌,忽然起身,对着子路叹道:“是我错了。晏婴守的是国,不是君,我竟以‘易主’为由苛责他,实在是浅陋。”
次日一早,孔丘便带着子路,备了薄礼去相府拜访。晏婴听闻他来,亲自到门口迎接,两人站在相府石阶上,晏婴穿着素色卿服,身形虽矮,却透着一股沉稳的气度。“仲尼先生远道而来,晏婴未能远迎,还望海涵。”
孔丘拱手行礼,语气带着歉意:“前日我对相国多有误解,妄下评判,今日特来致歉。相国‘一心待三君’之言,让我汗颜。”
晏婴笑着侧身引他入内:“先生不必如此。君子论事,本就各有见地。先生来齐国,是想为齐国谋福?”
两人在书房坐定,聊起治国之道,孔丘谈及 “仁政”,晏婴则说 “因俗简礼”,虽观点不同,却也惺惺相惜。只是孔丘没料到,这场拜访,竟又被田无宇的人看在了眼里。
田无宇是齐国的大夫,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见孔丘是鲁国名士,又与高昭子、晏婴都有往来,便想着把他引荐给齐景公,若是孔丘能得重用,说不定能成为自己日后的助力。
几日后的朝堂议事结束,田无宇故意落在后面,待大臣们都走了,才上前对景公说:“君上,臣近日听闻一个人,或许能为齐国效力。”
景公正揉着眉心,闻言抬了抬眼:“哦?是谁?”
“鲁国的孔丘,仲尼先生。如今在高上卿府中做家臣。” 田无宇躬身道,“此人曾代理鲁国司寇,治下井然,满肚子都是经国济世的韬略,还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若是能重用他,定能帮君上整顿朝纲。”
景公皱了皱眉,手指在案上轻轻敲着:“孔丘?我倒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是个被鲁君罢官的人,来齐国做家臣,有什么特别的?”
“君上有所不知,” 田无宇急忙补充,“他不是因无能被罢官,是鲁国权臣当道,他的‘仁政’行不通,才心灰意冷来齐国的。他的‘君君臣臣’,正是眼下齐国需要的,如今朝中有些大夫权势过盛,若能以礼制约束,君上的权威才能更稳固啊。”
这话恰好说到了景公的心坎里。这些年田氏、高氏势力渐长,他确实想找个有学识的人来帮自己制衡。景公的脸色缓和了些:“既然你这么说,那便赐他封地,重用他?不过这事,得问问晏婴的意见,他是相国,对齐国的情况最清楚。”
田无宇心里 “咯噔” 一下,他早知道晏婴与孔丘的治国理念不同,忙道:“君上,晏婴相国素来主张‘因俗简礼’,怕是不会赞同孔丘先生的繁文缛节……”
“该不该用,总得听他说说。” 景公摆了摆手,没再往下说。
隔日朝堂上,景公果然提起了孔丘。他坐在堂上,目光扫过众臣:“田大夫给寡人推荐了个人,鲁国的孔丘,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你们怎么看?”
晏婴立刻出列,躬身道:“君上,孔丘的学识,臣不否认。但他那套礼制,在鲁国可行,在齐国却行不通。齐国自太公建国,便以‘因俗简礼’为纲,不重虚礼,只重实效,所以才有如今渔盐之利、兵强马壮的局面,才能压过鲁国一头。孔丘的礼制,讲究的是等级森严、仪节繁琐,若是推行开来,百姓要花大半精力应付礼仪,农桑会误,商旅会滞,齐国的强,便要毁在这‘礼’上了。”
景公沉默了。他想起齐国每年靠渔盐赚来的财富,想起军队训练时的雷厉风行,若是真按孔丘的规矩来,恐怕真要乱套。他点了点头:“寡人明白了,这事就先搁置吧。”
消息传到高昭子府中时,孔丘正在窗前默写《诗》。听到景公搁置重用他的消息,手中的笔顿了顿,墨汁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黑斑。他盯着那团黑斑看了半晌,才缓缓叹了口气,没说一句话。
子路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晏婴相国怎么能这么说?老师的‘礼’是为了正秩序,不是要误农桑!”
孔丘抬手制止了他:“晏婴说的,是齐国的实情。他是相国,要为齐国着想,没错。” 话虽这么说,可他眼底的失落,却怎么也藏不住。他从鲁国来齐国,本是抱着 “行道于齐” 的希望,如今希望落空,心中难免郁结。
高昭子见他整日闷闷不乐,便想着找个机会让他散散心。这日午后,高昭子派人来请孔丘:“先生,宫中今日有乐舞演出,是失传多年的《韶》乐,我已求得景公同意,带先生一同去欣赏。”
孔丘本没什么兴致,但碍于高昭子的好意,还是应了下来。他跟着高昭子入宫,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座宽敞的乐室。乐室的地上铺着兽皮,四周摆着磬、琴、瑟、竽、箫、编钟,乐师们穿着整齐的服饰,正坐在一旁调试乐器。
待景公和众臣入座,乐师们便起身行礼。随着乐师首领一声令下,第一声磬音响起,清脆得像滴落在冰面上的水珠,瞬间驱散了孔丘心中的郁结。紧接着,琴瑟声缓缓加入,宛转悠扬,像是春日里的溪流,顺着乐室的梁柱流淌开来。歌女们身着素色长裙,从两侧走出,舞步轻盈,歌声清越,唱的是上古的颂词,一字一句,都透着祥和。
孔丘原本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他微微闭上眼睛,任由乐声包裹着自己。忽然,鼓声 “咚” 地一声响起,沉重而有力,像是春雷炸响,笙、箫、管、磬随即齐鸣,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舞女们此时已换了装束,头戴七色羽毛,身着薄如蝉翼的彩衣,手持翎毛随着节拍起舞,旋转间,羽毛纷飞,竟像是百鸟在空中盘旋,朝着乐室中央汇聚,那是 “百鸟朝凤” 的舞姿。
更令人惊叹的是,随后入场的男舞者们,身着绘有兽纹的服装,踏歌而舞,步伐刚劲有力,时而跳跃,时而舒展,活像是山林中的百兽在欢腾。孔丘的身子不自觉地跟着节拍轻轻晃动,手指也在膝上打着拍子。
就在此时,乐声忽然一转,变得空灵起来。只见一个身着凤纹舞衣的舞者,从乐室后方缓缓走出,舞步轻盈如飞,腰间丝带随风飘动,真如一只凤凰从云端飞来。编钟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清亮,与琴瑟和鸣,金声玉振,仿佛将天地间的和谐都凝聚在了这乐室之中,有春日的生机,有秋日的祥和,有山川的沉稳,有江河的灵动。
孔丘彻底沉浸在了这乐声中,他忘了自己是在齐国的宫廷,忘了自己求仕受挫的失意,忘了朝堂上的纷争。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上古的盛世,看到了百姓安居乐业,君臣同心同德,万物各得其所。他忍不住站起身,跟着舞者的步伐,轻轻跳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太美了…… 真是太美了…… 尽善矣,又尽美矣!世间竟有这样的乐舞!”
乐舞结束后,孔丘还久久没能回过神来,直到高昭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惊觉自己眼角竟有些湿润。“先生,这《韶》乐如何?” 高昭子笑着问。
孔丘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激动:“此乐只应天上有!我今日才知,真正的乐,能通天地,能和人心。”
从那日起,孔丘便像是着了魔一般,整日缠着宫中的乐师,要学习《韶》乐的歌曲和舞蹈。乐师们见他态度诚恳,又对《韶》乐有独到的理解,便也耐心教他。孔丘每日天不亮就去乐室,跟着乐师练唱,跟着舞者学舞,直到暮色沉沉才回去。
高昭子府中的仆人都知道,孔丘先生如今眼里只有《韶》乐。有一次,仆人端来饭菜,里面有他平日里爱吃的肉,可他竟一口没动,只顾着在案上画《韶》乐的乐谱,嘴里还哼着曲调。子路见了,无奈地对其他弟子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啊。”
这话传到景公耳中时,景公正与晏婴议事。景公笑着摇了摇头:“这孔丘,倒真是个痴人。罢了,他既爱《韶》乐,便让他学去吧。”
晏婴也叹了口气:“仲尼先生是个君子,只是他的道,确实不适合齐国。能得《韶》乐之趣,也算不虚此行。”
三个月后,孔丘终于学会了《韶》乐的全部歌曲和舞蹈。那日,他在高昭子府中为众人演奏,琴瑟声起,歌声悠扬,舞者们跟着他的节拍起舞,竟有几分宫廷演出的韵味。可演出结束后,孔丘却对着窗外的临淄城,沉默了许久。
田无宇得知他学会了《韶》乐,特意来挽留他:“先生,景公虽未赐你封地,但你若愿意留在齐国,我愿为你举荐,总有机会施展抱负。”
孔丘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我来齐国,是想行道;如今道不行,却得《韶》乐之教,也算有所得。齐国虽好,却非我立身之地。我还是回鲁国去吧。”
离开临淄的那天,依旧是章莱古道,依旧是那辆牛车。只是这次,车上除了经卷,还多了一卷《韶》乐的乐谱。孔丘坐在车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临淄城,没有失落,只有一种释然。他忽然想起那日听《韶》乐时的感受,真正的和谐,未必在朝堂,也在人心。
子路牵着牛绳走在一旁,忍不住问:“老师,咱们就这么回去了,您不遗憾吗?”
孔丘笑了,目光落在远方:“不遗憾。三月不知肉味,换来了一颗通透的心,值得。”
牛车继续向前,尘土再次扬起,却像是在为这趟失意却又圆满的齐国之行,画上了一个淡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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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偶的金壶一竹简  晏婴隐喻说静山




柏寝台的铜铃在暮春风里晃得慵懒,齐景公半倚在铺着狐裘榻上,眼瞅着乐师指尖的琴弦颤出细碎音,面前漆盘里盛着刚炙好的鲈鱼,油花还在微微冒泡。姬妾们捧着玉卮劝酒,他却皱着眉推开,总觉得这几日的乐声里少了点趣致。
“君上若是闷得慌,不如叫田大夫来陪您弈棋?” 近侍察言观色,低声进言。
景公刚要点头,殿外却传来脚步声,正是田无宇。他穿着一身绣着苍鹰的锦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手里还攥着一卷竹简,像是有什么新鲜事要禀。
“臣参见君上。” 田无宇屈膝行礼,目光扫过殿内的奢华陈设,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又迅速掩去,“臣今日听闻一桩奇事,境内有处麦田,一夜之间竟隆起一座小山,日日都在长高,特来告知君上。”
“哦?竟有这等怪事?” 景公瞬间来了精神,从榻上坐直身子,狐裘滑落肩头也顾不上,“寡人活了这么大,只见过山塌,没见过山长,快说说,在哪处?”
田无宇故意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竹简边缘:“就在都城东南的薄姑麦田。不过臣昨日又听闻,那山如今不长了。”
“为何?” 景公追问,连手里的酒卮都忘了端。
“说是有个抱孩子的妇人回娘家,路过那山时内急,在山边小解了一回,打那以后,山就再没高过分毫。” 田无宇说着,忍不住笑出声,“臣想着这等千古奇闻,君上定是愿意去瞧瞧的。”
景公被逗得哈哈大笑,拍着案几道:“有意思!寡人这就去看看,倒要瞧瞧这山是不是怕了妇人的尿水。” 他刚要传旨备车,田无宇却又道:“臣今日要去核查赋税,实在脱不开身。晏相国久居都城,想必知道那处的路,君上叫上他同去便是。”
景公本就懒得操心琐事,听田无宇这么说,立刻传旨召晏婴。不多时,晏婴便来了,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朝服,腰上系着简单铜带,与殿内的奢华格格不入。听闻要去看 “长不高的山”,晏婴眉头微蹙,却没多问,只躬身应了声 “遵旨”。
车马驶出都城,沿着麦田边土路前行。景公坐在车内,掀着车帘看窗外的麦子绿油油一片,风一吹就翻起浪,倒也惬意。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拉车的马突然嘶鸣一声,停下脚步不肯动了。
“怎么回事?” 景公探头出去问车夫。
车夫跳下车,走到前方不远处弯腰查看,随即捧着个东西跑回来,双手奉上:“主公,是个金壶,埋在土里半截,马受惊就是因为它。”
那金壶通体镏金,壶身上刻着云纹,虽有些锈蚀,却依旧能看出往日的精致。景公接过壶,晃了晃,里面似乎有东西,他拔开塞子,倒出一支竹简,竹简上用红漆写着两行字:“吃鱼不翻面,不乘劣马。”
“这话说得在理。” 景公摩挲着竹简,笑着对晏婴说,“吃鱼不翻面,是嫌鱼腥味重;不乘劣马,是怕它走不远,耽误事。古人倒是实在。”
晏婴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麦田上,声音沉了些:“主公,非也。吃鱼不翻面,是说君主不可用尽百姓的力气,就像鱼翻面便只剩鱼骨,百姓力竭便失了生机;不乘劣马,是说君主身边不可留不肖之人,劣马误事,不肖之人误国啊。”
景公脸上的笑淡了些,把竹简扔回金壶里:“相国又在说隐喻了。吃鱼和百姓有什么关系?再说,你天天在寡人身边,难不成你是不肖之人?”
晏婴没接话,只是望着田无宇府上的方向,眼底掠过一丝忧虑。他知道田无宇故意引景公去看那“山”,定是没安好心,可景公心思全在奇闻上,根本没察觉其中的蹊跷。
车马继续前行,刚拐过一道弯,半空突然落下个小黑点,“呱唧” 一声撞在车载的伞盖上,跌落在车辕旁。景公弯腰去看,见是只黑黢黢的虫子,背着个圆圆的壳,正慢悠悠地爬着。
“相国,这是什么虫子?” 景公指着虫子问。
晏婴连忙上前,用袖子挡住景公的视线:“主公切莫直视。”
“不过是只虫子,有什么不能看的?” 景公拨开他的袖子,凑过去瞧,“倒像是只屎壳郎。”
“主公说的是,这虫名叫蜣螂,专以粪便为食,滚粪成球,身上带毒。” 晏婴说着,就要叫侍从把虫子赶走。
景公却觉得有趣,伸脚就要去踩:“带毒?那更得踩死,免得伤了人。”
“主公不可。” 晏婴连忙拦住他,“此物虽秽,却有药用。夏日收集阴干的蜣螂,烘干后截断,大便不通用上截,小便不通用下截,二便不通便用全虫,倒是能解百姓的急难。”
“哈哈哈,没想到这脏东西还有这用处,相国倒是懂不少医理,都能给寡人当御医了。” 景公笑得前仰后合,把蜣螂的事抛到了脑后,又催着车夫快些走,“快到薄姑麦田了吧?寡人还等着看那山呢。”
晏婴看着景公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不多时,车马便到了薄姑麦田。远远望去,麦田一望无际,风一吹,麦穗沙沙作响,哪里有什么山的影子。景公掀着车帘张望了半天,疑惑道:“田无宇说的山呢?莫不是骗寡人的?”
“主公可曾听过‘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晏婴指着眼前的麦子,“这麦田的麦子长得比我还高,山若本就不高,自然被麦子遮住了。”
“照你这么说,那山还没麦子高?” 景公觉得好笑,率先跳下车,走进麦田里。晏婴紧随其后,侍从们则在后面远远跟着。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晏婴突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主公,那便是您要找的山。”
景公走上前,蹲下身打量。那石头不过半人高,表面坑坑洼洼,还沾着些泥土,怎么看都是块普通的石头,哪里像山?“相国莫不是拿寡人寻开心?这也叫山?”
“主公,它确实是山,名叫静山。” 晏婴也蹲下来,用手拂去石头上的泥土,“这山露在地面的部分虽小,根基却在地下,延绵数里。前几年有个农人嫌它碍眼,想把它挖走,结果挖了三天三夜,石头越挖越大,根本挖不到底,最后只能作罢。”
景公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拍着石头道:“这山竟还没相国高,亏田无宇还说它会长大。”
晏婴站起身,踩着那块石头,望向远处的薄姑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山至高处人为峰,海到尽头天是岸。山的高低,不在于露在外面的部分,而在于根基是否稳固。”
景公没听出晏婴的弦外之音,只觉得这话有趣,笑得弯了腰,揉着眼睛问:“这静山倒也别致,只是寡人瞧着,它怕是永远都长不高了。”
“主公,咱们王城里,也有一座这样的‘山’。” 晏婴突然开口,目光转向都城的方向。
景公止住笑,疑惑地看着他:“王城里还有山?寡人怎么不知道?在哪处?”
“那山不固定在一处,能移动。” 晏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而且它在不知不觉中,每时每刻都在长高长大,若是任由它长下去,将来恐怕要把王城都拱垮。”
“相国这话就玄乎了。” 景公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再说,真有这样的山,寡人派人把它挖了便是。”
晏婴看着景公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急得慌,却又不能明说,只能跺了跺脚下的静山:“主公,那‘山’如今看着不起眼,可等它露出真面目时,再想挖,就挖不动了。就像这静山,农人一开始觉得它小,想挖走,最后不也只能放弃?”
景公这才隐约觉得晏婴话里有话,却又不愿深究,只打了个哈欠:“相国这话听得寡人头疼。不说这个了,寡人肚子都饿了,咱们去柏寝台,叫人备些烤肉来。”
晏婴还想再说,可看着景公转身离去的背影,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静山,手指无意识地在掌心划着,划出一个 “田” 字。田无宇今日引景公来看山,看似是戏弄,实则是在试探;那金壶竹简上的话,看似是古人的警示,实则是他想提醒景公,田氏就像那 “劣马”,像那 “要耗尽民力的鱼”,可景公偏偏听不进去。
回到王城时,天已经擦黑。柏寝台里灯火通明,烤肉的香气飘满了大殿。田无宇不知何时也来了,正陪着几个大夫弈棋,见景公回来,立刻起身相迎,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的笑:“君上今日去看静山,可有收获?”
“收获倒是没有,不过见识了一块‘山形石头’,也算有趣。” 景公笑着坐下,拿起一块烤肉塞进嘴里,“还是田大夫会找乐子。”
田无宇笑得更欢了,眼角却瞥了晏婴一眼,见晏婴沉着脸站在一旁,便故意道:“臣听说君上路上捡了个金壶,里面还有竹简?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
“不过是些‘吃鱼不翻面’的废话,相国还说是什么隐喻,听得寡人耳朵都快起茧了。” 景公随口答道,拿起酒卮一饮而尽。
晏婴站在阴影里,看着田无宇眼底的得意,心里越发沉重。他知道,田氏如今势力越来越大,田无宇又极善笼络人心,去年都城闹饥荒,田无宇开仓放粮,还把自家的土地分给流民,百姓都念着他的好;朝堂上,不少大夫也被他拉拢,成了他的人。可景公呢?只知享乐,把军国大事都推给他,对田氏的野心视而不见,就像看不见那静山地下的根基一样。
几日后,朝堂议事。田无宇上奏,说:“薄姑麦田的水利年久失修,想请旨派民夫修缮,愿意捐出自家的粮食,供应民夫的吃用。
“田大夫真是心系百姓。” 景公听了,立刻就要准奏,“就按你说的办,所需民夫,叫户部去调。”
“主公不可!” 晏婴突然出列,躬身道,“如今正是农忙时节,百姓都在田里收割麦子,若是此时征调民夫修水利,定会误了农时,让百姓颗粒无收。金壶竹简上‘吃鱼不翻面’的警示,主公忘了吗?不可耗尽民力啊!”
田无宇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对着景公躬身道:“相国此言差矣。水利不修,将来若是闹了水灾,百姓损失更大。臣愿意捐粮,就是不想让百姓受苦,怎么会是耗尽民力呢?”
“田大夫这话看似有理,实则不然。” 晏婴反驳道,“修水利固然重要,可也该等农忙过后。田大夫如今急着修,怕是另有所图吧?”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田无宇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盯着晏婴道:“相国这话是什么意思?臣一心为国,何来‘另有所图’?莫非相国是看臣捐粮,心里不满?”
“我不敢。” 晏婴语气坚定,“我只是担心,田大夫借修水利之名,笼络民心,壮大势力。”
景公坐在龙椅上,看着两人争执,心里有些烦躁。他觉得晏婴太过小心,田无宇不过是修个水利,还捐了粮,怎么就成了 “另有所图”?可他又知道晏婴忠心,不好驳他的面子,便打圆场道:“好了,你们也别争了。水利要修,农时也不能误,不如等麦子收完再动工,田大夫觉得如何?”
田无宇见景公松了口,心里虽不满,却也只能躬身应道:“臣遵旨。”
退朝后,晏婴追上景公,还想再劝:“主公,田无宇此举,分明是想借修水利之名,掌控薄姑的民力,您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相国,寡人知道你忠心。” 景公停下脚步,揉了揉眉心,“可田氏如今势力不小,若是逼得太紧,恐生变故。再说,他不过是修个水利,也没做错什么,寡人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治他的罪吧?”
晏婴看着景公疲惫的脸,心里一阵无力。他知道景公说的是实话,田氏如今羽翼渐丰,明着对付只会打草惊蛇,可若是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就像那静山,一开始只是块不起眼的石头,等它的根基在地下扎稳了,再想挖,就难了。
这日夜里,晏婴独自坐在书房,对着一盏孤灯发呆。桌上放着那支从金壶里倒出的竹简,红漆写的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想起景公在静山边说的话,想起田无宇眼底的得意,想起百姓口中 “田大夫仁厚” 的称赞,只觉得心口发闷。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晏婴警觉地抬头,见一个黑影闪过,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他立刻起身追出去,却只看到黑影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地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静山之下,有田氏根。”
晏婴捡起纸条,手指微微颤抖。他知道,这定是有人看出了田氏的野心,暗中提醒他。可就算知道又如何?景公不醒,田氏的根基就会像静山的根基一样,在地下越扎越深,终有一日,会拱垮整个齐国。
他回到书房,把纸条烧成灰烬,看着灰烬在灯影里飘散。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夜色深沉,就像齐国的未来,看不到一丝光亮。他拿起竹简,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嘴里喃喃自语:“吃鱼不翻面,不乘劣马…… 主公啊主公,你何时才能明白,那‘劣马’,早已在你身边,那‘要耗尽民力的鱼’,早已张开了嘴啊……”
几日后,景公又召田无宇弈棋,还叫了晏婴作陪。棋盘上,田无宇的黑子步步紧逼,景公的白子节节败退。田无宇故意让了一步,笑着道:“君上今日棋力似乎弱了些,莫不是还在想静山的事?”
景公哈哈一笑:“寡人早忘了。对了,田大夫,你上次说的薄姑水利,等麦子收完,就动工吧,所需粮食,也劳烦你多费心。”
“臣遵旨。” 田无宇笑得眉眼弯弯,看向晏婴,“相国若是有空,也可去薄姑看看,指点指点臣的工作。”
晏婴坐在一旁,看着棋盘上的黑子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就像田氏的势力,正一点点吞噬着齐国的根基。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 那白子孤立无援,就像他自己,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里,独自对抗着庞大的田氏,而他唯一的希望,景公,却还在棋局里浑然不觉。
夜色渐深,柏寝台的灯火依旧明亮,可晏婴的心,却越来越沉。他知道,静山还在那里,田氏的野心也还在那里,而他能做的,不过是借着一个个隐晦的比喻,一次次地提醒,就像在黑暗里点燃一支微弱的蜡烛,明知可能被风吹灭,却还是要坚持下去 —— 因为他是晏婴,是齐国的相国,是那个要守护齐国的人,哪怕这条路,难如登天。




16、阿城鄄城烽烟起  横空出世田穰苴




临淄王宫的铜钟刚过巳时,内侍们便瞧着景公的脚步愈发急促。廊下的青铜灯盏被风卷得火苗乱颤,映得君王那张素来红润的脸,此刻竟泛着青灰。
案上摊着三份战报,最上面那份墨迹还未全干,是阿城守将派人连夜送来的,晋军已攻破外城,守军折损过半,再等不到援军,只能殉国。
“啪” 的一声,景公将玉圭掼在案上,白玉崩出一道细纹。“晋国欺人太甚!燕国也来趁火打劫,真当我齐国无人了?” 他背着手在殿内踱步,锦袍下摆扫过满地竹简,却浑然不觉。昨夜他只眯了一个时辰,梦里全是黄河南岸的烽火,燕军的马蹄声仿佛就踩在王宫青砖上。
侍立一旁的老内侍李顺,跟着景公这些年,从未见君王如此失态。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君上,晏相国素有谋略,不如召他来商议?”
“晏婴!” 景公猛地顿住脚,像是才想起这号人物,随即又烦躁地摆手,“前日我问他,他只说‘稍安勿躁’,如今都火烧眉毛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话虽如此,他还是朝门外喊,“快!传晏婴进见!若他再推诿,就把他绑来!”
晏婴披着一件半旧玄色朝服,袖口沾着些墨渍,显然是从相府文书堆里直接赶来的。他见到殿内狼藉,也不惊讶,只是缓缓躬身:“臣晏婴,叩见君上。”
“你还知道来?!” 景公指着案上的战报,声音发颤,“阿城要丢了,黄河南岸全是燕军,你倒好,还有心思在家磨墨!”
晏婴直起身,目光扫过景公泛红的眼眶,轻声道:“君上是想让臣议退敌之策,还是想让臣陪您骂晋燕两国无义?”
“我要的是退敌!退敌!!” 景公上前一步,揪住晏婴的衣袖,“你是相国,齐国要亡了,你也跑不了!”
晏婴任由他揪着,语气依旧平稳:“君上息怒。臣若说,齐国现有一人,能退晋燕之兵,君上信吗?”
景公愣了愣,随即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里满是怀疑:“你莫不是拿寡人寻开心?满朝武将,田开疆、古冶子之流,都被晋军打得丢盔弃甲,还有谁能行?”
晏婴叹了口气,走到案前,将散乱的竹简一一归拢:“君上忘了田氏支庶,田穰苴?”
“田穰苴?” 景公皱起眉,努力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名字,“就是那个在东海之滨种稻子,偶尔舞剑的田氏旁支?他不过是个庶出子弟,连宗族宴席都没资格坐主位,能领兵?”
晏婴垂眸,指尖摩挲着竹简边缘,他与田氏的矛盾,满朝皆知。去年田桓子想吞并鲍氏封地,是他在景公面前据理力争,才让田氏的图谋落了空。此刻推荐田穰苴,难免会被人说 “勾结田氏”。可他抬眼望向殿外,远处的天际隐约有烽烟影子,咬了咬牙:“君上,臣与田氏有隙,这是朝野共知的事。但国难当头,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亲疏,只要能保齐国,臣怎敢因私怨误国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田穰苴虽出身低微,却在东海之滨钻研兵法十年。去年琅琊郡有海盗作乱,便是他带着乡勇,三日便荡平了海盗,只是他从不张扬,所以鲜少有人知晓。此人文能安众,武能却敌,若君上肯用他,定能解阿鄄之围。”
景公盯着晏婴的眼睛,见他神色恳切,不似作伪,心里的怀疑少了几分,却又多了些犹豫:“可他从未领过王师,骤然拜将,将士们能服他吗?”
晏婴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到景公面前:“这是田穰苴去年平海盗后,写给郡府的方略,臣托人借来的。君上请看,他对地形、兵力的调度,比朝中老将还要周全。”
景公展开帛书,只见上面字迹遒劲,分析海盗的巢穴位置、补给路线,甚至连乡勇的饮食作息都写得清清楚楚。他越看越心惊,手指微微发颤,这样的人才,竟被自己忽略了这么久。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算他有才干,骤然身居高位,恐难服众。”
晏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轻声道:“臣有一计。可让君上信任之人做监军,辅佐田穰苴。一来,监军能传达君上的旨意;二来,也能帮田穰苴镇住军心。”
“监军?” 景公沉吟片刻,随即拍手,“好主意!庄贾如何?他是寡人身边最得力的大夫,又是卿族之后,将士们定能信服。”
晏婴心中一松,面上却不动声色:“庄大夫忠心耿耿,确实是监军的不二人选。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庄大夫素来受君上宠爱,此次出征辛苦,君上舍得吗?”
景公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为国效力,何来舍得不舍得?待他得胜归来,寡人定要重赏他。” 他哪里知道,晏婴推荐庄贾,另有深意。庄贾仗着景公的宠爱,平日里在朝中飞扬跋扈,去年还克扣过军粮,导致边境士兵哗变。晏婴几次想弹劾他,都因景公护着而不了了之。此次让庄贾做监军,若他安分,便让他立些功劳;若他依旧骄纵,田穰苴素有刚直之名,定然不会容他。
次日清晨,晏婴带着景公的节杖,坐着马车赶往东海之滨。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晏婴掀开帘子,望着路边荒芜的田地。去年齐国大旱,今年又逢战乱,百姓们都逃荒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村落。他心里愈发焦急,若再拖几日,阿城怕是真的要守不住了。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到了东海之滨的田家村。村子背靠青山,面朝大海,村口有一片稻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弯腰查看稻穗。他穿着粗布短褐,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结实小腿,脸上沾着些泥土,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敢问可是田穰苴先生?” 晏婴下车,拱手问道。
男子直起身,转过身来,他约莫三十岁年纪,额头宽阔,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坚毅。他见到晏婴身上的朝服,连忙放下手中的稻穗,躬身行礼:“草民田穰苴,不知相国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晏婴连忙扶起他:“先生不必多礼。此次前来,是有国事相托。”
田穰苴领着晏婴往家里走。他的家很简陋,一间土墙草顶的屋子,院里种着几棵梨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卷兵法书,书页都翻得起了毛边。进屋后,田穰苴给晏婴倒了杯粗茶,有些局促地说:“寒舍简陋,委屈相国大人了。”
晏婴接过茶杯,开门见山道:“先生,如今晋国攻阿鄄,燕国犯河南,齐国危在旦夕。君上有意拜先生为大将,领兵退敌,不知先生愿不愿意?”
田穰苴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茶水洒出几滴。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相国大人,草民不过是田氏支庶,又无显赫功绩,怎能担此重任?” 他并非不愿,只是这些年,他因出身低微,受尽了冷眼。田氏宗族的人从不把他放在眼里,朝中大臣更是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如今骤然被拜为大将,他心里既激动,又不安。
晏婴看出了他的犹豫,轻声道:“先生的才干,臣早已知晓。去年琅琊平海盗,先生以三百乡勇破千余海盗,这份功绩,朝中老将也未必能及。如今国难当头,正是先生施展抱负之时。若先生能退敌,不仅能保齐国百姓,还能让天下人知晓,田穰苴并非只懂种稻的庶子。”
田穰苴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桌上的兵法书上。那是他父亲临终前留给她的,父亲也是田氏庶子,一辈子怀才不遇,临终前嘱咐他:“若有机会,定要为齐国效力,莫要像为父这般,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老死乡野。” 他握紧了拳头,抬起头,眼中满是坚定:“相国大人,草民愿往!只是……” 他顿了顿,“草民出身低微,恐难服众。”
晏婴笑道:“先生放心,君上已同意派监军随行。监军是庄贾庄大夫,他是君上宠臣,又是卿族之后,有他在,将士们定能信服。”
“庄贾?” 田穰苴皱起眉,他虽在乡野,却也听说过庄贾的名声。此人骄纵跋扈,去年克扣军粮的事,连东海之滨的百姓都有所耳闻。他疑惑地看向晏婴:“相国大人,庄大夫素来傲慢,若他在军中掣肘,该如何是好?”
晏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深邃:“先生是大将,军中之事,自然由先生做主。监军虽代表君上,却也不能干涉军务。若有人敢违抗将令,先生自有处置之权。”
田穰苴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晏婴的意思。他抬头看向晏婴,见晏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暗示,便不再多问,只是重重点头:“草民明白了。”
次日清晨,田穰苴告别了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跟着晏婴往临淄赶。他的妻子抱着儿子,站在村口梨树下,眼泪汪汪地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田穰苴摸了摸儿子的头,又握了握妻子的手,沉声道:“放心,我定会带着捷报回来。”
回到临淄后,晏婴先领着田穰苴去见景公。景公在偏殿接见了他们,当他看到田穰苴一身粗布短褐,风尘仆仆的样子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当田穰苴谈起退敌之策时,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晋军虽强,却孤军深入,补给线过长;燕军虽占据河南,却人心不齐,只是想趁火打劫。” 田穰苴站在地图前,指着阿鄄一带,“臣愿先领五万精兵,奔袭阿城,截断晋军的补给线。晋军无粮,必退。届时再回师河南,燕军见晋军已退,定然不战自溃。”
景公听得连连点头,心中的疑虑彻底消散。他站起身,走到田穰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寡人就拜你为大司马,领兵五万,抗击晋燕联军!” 他转头对晏婴说,“相国果然有识人之明,若此次能退敌,寡人定要重赏你。”
晏婴躬身道:“君上谬赞。这都是田大司马的才干,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当日下午,景公在王宫设宴,为田穰苴和庄贾践行。宴会上,庄贾穿着华丽的锦袍,戴着玉饰,频频向景公敬酒,对田穰苴却视而不见。田穰苴坐在一旁,默默饮酒,并不在意。
宴会结束后,田穰苴找到庄贾,拱手道:“庄大夫,明日正午,我们在营门集合,率军出征。还请庄大夫准时到场。”
庄贾打了个酒嗝,斜着眼睛看了田穰苴一眼,漫不经心道:“知道了。不过明日我家有亲友来送行,怕是要晚些到。你先等着便是。”
田穰苴的脸色沉了下来:“庄大夫,军中无戏言。明日正午,若大夫不到,休怪末将按军法处置。”
庄贾冷笑一声:“你不过是个庶出子弟,刚当了大司马,就敢跟本大夫谈军法?你等着吧,本大夫什么时候到,你就什么时候出发。” 说罢,他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田穰苴站在原地,拳头紧握。他知道,庄贾这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没把军法放在眼里。但他没有动怒,只是转身往军营走去,明日,他要让庄贾知道,什么是军法,什么是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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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正午时分要出征  斩首庄贾齐王惊




清晨的阳光刺破薄雾,给齐国都城临淄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辉。天空中一只孤雁哀鸣着掠过,翅膀上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目。它奋力扇动翅膀,最终还是无力地栽进了城郊的田野里,激起一阵尘土。
田穰苴站在军营高台上,凝视着这一幕。他身上的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头盔下目光锐利如鹰。昨夜整理兵书时,他特意翻到《司马法》中 "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 的篇章,此刻这句话正萦绕在他心头。作为一个从底层崛起的将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治军必须严明法度,不容半分私情。
士兵们已经开始集结,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和整齐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田穰苴看了一眼日晷,时辰尚早,但他知道今天将是决定齐国命运的一天。晋燕联军已经攻占了齐国三座城池,临淄危在旦夕。正是在这危急存亡之秋,晏婴相国向景公力荐了他,这位素未谋面的重臣在景公面前盛赞他 "文能附众,武能威敌"。
想到这里,田穰苴不禁握紧了手中剑。他出身贫寒,幼年时家境衰败,是兵法书籍给了他慰藉和力量。如今景公委以重任,他定要不负所托。只是,景公同时任命了宠臣庄贾作为监军,他明白这是晏婴在借他的刀。
日头渐渐升高,军营中士兵越聚越多,方阵整齐如刀切。田穰苴再次看向日晷,指针已接近午时。他下令竖起标杆,安放滴漏,目光投向营门方向。
此时庄府却是另一番景象。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庄贾身着华丽锦袍,满面红光地接受着众人恭维。
"庄监军此番出征,定能马到成功!" 一位宾客举杯道。
"那是自然,有庄大人监军,田穰苴何愁不胜?" 另一位随声附和。
庄贾得意地抿了口酒,笑道:"大王信任我,才派我当这个监军。田穰苴不过是个武夫,打仗还得靠我运筹帷幄。"
"听说那田穰苴治军极严,大人可要当心。" 有宾客提醒道。
庄贾不屑地嗤笑一声:"治军严又如何?他敢动我不成?在齐国,除了大王,谁能奈我何?"
府中一片哄笑,没人注意到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
军营中,田穰苴站在烈日下,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他身旁的军吏低声道:"大司马,午时已到,是否开始点兵?"
田穰苴点了点头,声音洪亮:"时辰到,点兵!"
"可是庄监军还未到..."军吏犹豫道。
"军中只论时辰,不论身份!"田穰苴斩钉截铁地说。
士兵们迅速列队完毕,田穰苴走上高台,目光扫过整齐方阵:"将士们!晋燕联军犯我疆土,杀我同胞!今日我等出征,定要将贼人赶出齐国!从今日起,军中只讲军法,不讲私情!若有人违抗将令,无论身份高低,一律按军法处置!"
"遵将令!" 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日头渐渐西斜,滴漏中的水已经流了大半,庄贾依然不见踪影。田穰苴眉头紧锁,派人去庄府催促。不久后,派去的士兵回报,说庄大人正在府中宴饮,无暇前来。
"岂有此理!" 田穰苴身旁的副将怒不可遏,"末将愿亲自去将他请来!"
田穰苴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再等等。" 他知道,这不仅是在等一个监军,更是在等一个严明法纪的契机。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骑士翻身下马,神色慌张:"报 —— 大司马!阿城失守,守将战死!"
田穰苴脸色一沉,拳头紧握。他转身对副将说:"你亲自去一趟庄府,告诉他军情紧急,若再不到,休怪军法无情!"
副将领命而去,田穰苴则开始检阅军队,宣布军规军纪。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条军规都清晰地传入士兵耳中。阳光下,士兵们的身影挺拔如松,目光中燃起了斗志。
庄府内,酒过三巡,众人已经喝得七倒八歪。庄贾正搂着歌姬嬉笑,忽见副将闯了进来,顿时怒道:"大胆!竟敢擅自闯入!"
副将躬身道:"庄大人,军情紧急,晋燕联军已攻陷阿城,请您即刻前往军营监军!"
庄贾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副将急道:"大人,田大司马说..."
"别跟我提那个乡巴佬!"庄贾打断他,"他还能管到我头上不成?"
副将无奈,只得独自返回。田穰苴听了回报,沉默良久,正要亲自前往庄府,远处终于传来了马蹄声。
庄贾慢悠悠地骑着马,身后跟着几个提着酒壶的家仆。他翻身下马,打着哈欠说:"哎呀,来晚了,让大司马久等了。"
田穰苴从高台上走下来,脸色冰冷如铁:"庄大夫,约定的时辰是正午,如今已过三刻,你可知罪?"
庄贾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是晚了三刻,有什么大不了的?亲友送行,多喝了几杯,也是常情嘛。"
"常情?" 田穰苴怒喝一声,声音响彻军营,"你身为监军,却无视军法,迟到三刻!若今日是战时,你这一迟到,耽误了战机,多少将士要枉死?多少百姓要遭难?"
庄贾被田穰苴的气势吓了一跳,随即又梗起脖子:"我是君上宠臣,你敢动我?"
田穰苴冷笑一声:"君上命我为大将,掌管军中事务,若有人违抗军法,就算是君上亲至,我也要按军法处置!" 他转头对军吏说,"军法规定,迟到者该如何处置?"
军吏颤声道:"回大司马,迟到者,斩!"
庄贾脸色瞬间惨白,他后退一步,高声道:"我要见君上!我要见君上!"
田穰苴不再理会,对士兵下令:"将庄贾拿下,按军法处置!"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庄贾捆了个结实。庄贾拼命挣扎,大喊大叫:"田穰苴,你敢杀我?君上不会放过你的!"
田穰苴转过身,面对全军将士,声音坚定:"庄贾无视军法,延误军机,今日斩他,是为了让全军将士知晓,军法无情!从今日起,若有人再敢违抗将令,便是此下场!"
他大手一挥:"斩!"
刀光闪过,鲜血溅落在滚烫的土地上。营中士兵们都惊呆了,随即齐齐跪倒在地:"末将等,遵将令!"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景公派的使者拿着符节疾驰而来,一路高喊:"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使者翻身下马,看到地上的尸体,脸色大变。他对田穰苴怒道:"大司马好大的胆子!竟敢斩杀君上宠臣!"
田穰苴平静地说:"将帅在军队中,对于君王命令有时是可以不接受的。" 他转而问军法官,"有人在军营中鞭马急驰,该如何处置?"
军法官回答:"按律应当斩首。"
使者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我是奉君命而来!"
田穰苴道:"君王使者不可处死。但军法不能儿戏。来人,把他的车砸了,马杀了,代他一死。"
士兵们立刻上前执行命令,昔日景公的座驾轺车转眼间变成一堆碎片。使者见状,抱头鼠窜而去。
全军将士目睹这一幕,既振奋又敬畏。普通士卒们暗自叫好,觉得终于有人能治治这些作威作福的权贵;而各级将领则心生警惕,不敢再有丝毫懈怠。
田穰苴看着庄贾的尸体,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他知道这是必要的牺牲,是树立军威的唯一方式。晏婴相国在城楼上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忧虑取代。
消息传到王宫,景公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派人去军中斩了田穰苴。晏婴连忙上前劝阻:"君上息怒!田穰苴斩庄贾,是为了严明军纪。如今大军刚出发,若斩了大将,军心必乱,后果不堪设想。庄贾虽死,却能换来军心稳固,这是好事啊!"
景公冷静下来,长叹一声:"罢了,是庄贾自己不争气。但愿田穰苴能真的退敌,不然,寡人定要他为庄贾偿命。"
田穰苴率领五万大军向阿城进发。一路上,他严格执行军法,同时关怀士卒,与士兵同吃同住,深得军心。《司马法》中 "以礼为固,以仁为胜" 的思想被他运用得淋漓尽致。
晋军听说田穰苴斩监军立威的事迹,不等交战就慌忙退走了。燕军也从黄河南岸撤退到北岸。田穰苴率领齐军乘胜追击,收复了所有失地。
凯旋之日,景公和文武百官亲自到郊外迎接。景公握着田穰苴的手说:"田将军为国退敌,功不可没!寡人要拜你永为大司马,执掌齐国军政大权!"
田穰苴跪拜在地:"君上,臣杀庄贾有罪,不敢受此大礼。"
景公扶起他:"若不如此,军纪不整怎能取胜?寡人还要多谢你呢!"
从此,人们便称田穰苴为司马穰苴。他整理古司马兵法,结合自己的军事理论,著成《司马穰苴兵法》,这部兵书后来被列为武经七书之一,影响深远。
然而好景不长,田氏家族势力的增强引起了鲍氏、国氏、高氏等大夫的不满。他们不断向景公进谗言,诋毁田穰苴。
一天夜里,景公在宫中饮酒作乐,意犹未尽,竟带着随从来到田穰苴家中,想要继续宴饮。田穰苴穿着戎装,持戟迎出门,急问:"是有诸侯发兵了?还是有大臣反叛了?"
景公笑道:"都不是,只是想和将军共饮一番。"
田穰苴躬身道:"陪国君饮酒享乐,自有专人负责,这不是臣的职责,臣不敢从命。"
景公碰了一鼻子灰,心中不快。鲍氏等人趁机进言,说田穰苴目无君上,意图不轨。景公本就对田穰苴的威望有所忌惮,听了谗言后,当即免去了他的大司马之职。
田穰苴被贬后,心情忧郁,不久便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将自己整理的兵书手稿交给弟子,叹息道:"《司马法》言 '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可惜世人多不解此理啊。"
一代名将田穰苴在孤寂中离世,他的故事却流传千古,成为后世治军者的典范。那只清晨坠落的孤雁,仿佛预示了他一生的命运,虽有鸿鹄之志,终难敌命运的狂风。但他以生命捍卫军法尊严,却如同天上星辰,永远照亮着后世的军事之路。




18、田氏封邑超国君  富埒王侯叔向听




临淄城宫墙下,晏婴拄着竹杖走在通往景公寝宫石板路上,袍角扫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他此刻沉郁的心境。
昨夜他刚从即墨巡查回来,沿途所见让他辗转难眠,田氏的粮铺又在开仓放粮,用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法子,把百姓的感激声都拢在了自己名下。而公室的粮仓却锁得严实,去年的陈粮在里面发霉,也不肯拿出来赈济那些受了蝗灾的农户。
“晏相国,君上在里面同田大夫议事呢。”守门内侍低声提醒。晏婴脚步一顿,竹杖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田无宇如今在齐国朝堂上的势头越发盛了,连景公议事都要先召他,倒把自己这个相国晾在了外头。
他正欲抬手叩门,里头忽然传出景公的笑声,混着田无宇谦和应答。晏婴收回手,立在廊下听着。原来景公在说少姜出嫁的事,晋平公遣使来求亲,要娶景公的妹妹少姜,眼下正商议派谁去送亲。
“君上,送亲关乎齐国体面,当派卿士前往才是。” 田无宇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臣不过是世袭的工正,身份低微,恐辱没了长公主。”
“诶,你这话就见外了。” 景公声音里满是不以为然,“少姜嫁过去又不是正室,晋平公要是真看重,也不会只求个侧妃。派你去正好,既显了咱们的诚意,又不至于太张扬。”
晏婴听得心头一紧,伸手便推开了门。殿内烛火通明,景公歪在榻上,田无宇站在一旁,见他进来,两人都顿了顿。田无宇先躬身行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晏相国回来了,一路辛苦。”
晏婴没理会他的寒暄,径直走到景公面前躬身道:“君上,送亲之事万万不可派田大夫去。”
景公皱起眉:“哦?为何不可?方才无宇还说自己身份低微,你倒先反对起来了。”
“田大夫身份并非关键,关键在晋国的态度。” 晏婴抬眼,目光扫过田无宇,“昔年湨梁会盟,我国派高厚大夫前往,只因歌诗不合,便被晋人指责‘诸侯有二心’,高大夫不得已逃归。如今晋平公求娶长公主,虽非正室,却也关乎两国邦交。田大夫是田氏宗主,近年田氏在国中声望日隆,晋人素来忌惮诸侯国内强族,若派田大夫去,恐被晋人曲解为我国轻视,再生事端。”
田无宇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依旧温和地说:“晏相国过虑了。晋人若真有心结,即便派卿士去,也未必能化解。臣以为,君上意思是对的,送亲重在心意,而非身份。况且臣此行也能顺便观察晋国动静,为我国谋划,有何不妥?”
“不妥之处在于,田氏如今已富埒公室,封邑遍布胶东、济西,百姓只知田氏之恩,不知公室之德。” 晏婴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君上可知,即墨百姓说起田氏开仓放粮,都要焚香祭拜;而说起公室的粮仓,却只敢私下咒骂?田大夫此时若再出使晋国,无论成败,都会让田氏的声望更盛。长此以往,齐国到底是姜氏之齐,还是田氏之齐?”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景公脸上笑意僵住了,他盯着晏婴,半晌才道:“晏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无宇是寡人的臣子,田氏是齐国的望族,他们富些、声望高些,难道不是齐国的幸事?你怎么总把人往坏处想?”
田无宇适时地垂下头,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君上,臣素来谨记先祖田完的教诲,安分守己,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晏相国或许是巡查在外太累了,才会有这般顾虑。臣…… 臣还是不送亲了,免得让相国忧心。”
他这副以退为进的模样,反倒让景公更生气了。景公一拍榻沿:“胡说!寡人说让你去,你就去!晏婴,此事寡人已决,你不必再劝。”
晏婴看着景公固执的神情,又看看田无宇眼底深藏的得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知道,景公自负了一辈子,总以为能掌控住朝堂上所有势力,却不知田氏早已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住了齐国的根基。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有些话,说了也没用,只会让景公更反感,让田无宇更警惕。
他躬身行了一礼,转身退出殿外。廊下的风更凉了,吹得他单薄身影有些摇晃。田无宇送他到门口,轻声说:“相国,臣知道您是为齐国好,可有些事,急不来。”
晏婴停下脚步,侧头看他。烛火从殿内映出来,照亮田无宇脸上温和的笑容,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城府。“田大夫,” 晏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重分量,“先祖田完逃到齐国时,不过是个避难的公子,景公的先祖桓公收留了他,赐他田邑,让他世袭工正。这份恩情,田氏该记着。”
田无宇脸上的笑容不变:“相国放心,臣不敢忘。”
晏婴不再多言,拄着竹杖慢慢走了。他知道,田无宇不是不敢忘,是不想忘,他把这份 “恩情”,当成了田氏崛起的垫脚石。
没过几日,田无宇便带着送亲队伍出发了。晏婴站在临淄城头,看着那支浩浩荡荡队伍消失在尘土里,心里总觉得不安。他让人去晋国打探消息,可还没等消息回来,就先收到了即墨传来的急报,田氏在当地修建的粮仓完工了,田无宇的儿子田开疆亲自去主持开仓仪式,又放出了 “每借一斗粮,秋收还八升” 的规矩,引得周边数县的百姓都涌去田氏封地,连公室的税都收不上来。
晏婴拿着急报去见景公,景公正在御花园里射猎,听完只是漫不经心道:“无宇也是为了安抚百姓,免得他们作乱。税收不上来,就从内库里拨些便是,多大点事。”
“君上!” 晏婴急得声音都变了,“百姓都去依附田氏,公室的根基就不稳了!田氏如今封邑已超国君,财富堪比王侯,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
“会什么?” 景公放下弓箭,脸色沉了下来,“晏婴,你是不是看无宇不顺眼,总在寡人面前挑拨?寡人看你是老了,心思都歪了。你要是再敢说田氏的坏话,寡人就罚你去莒城守边!”
晏婴看着景公决绝的神情,心一点点冷了下去。他知道,景公是听不进他的话了。这位国君一生自负,早年靠晏婴、司马穰苴等人辅佐,把齐国治理得有声有色,可晚年却渐渐昏聩,只喜欢听顺耳的话,对潜在的危机视而不见。
他躬身退下,走出御花园时,正好撞见田开疆。田开疆刚从即墨回来,一身风尘,却精神抖擞,见了晏婴,老远就拱手笑道:“晏相国,您这是从君上那里来?臣正要去禀报即墨的事呢。”
晏婴看着他年轻气盛的模样,想起田无宇的隐忍,田氏父子一刚一柔,倒是把齐国的朝堂拿捏得死死的。“田大夫辛苦了,” 晏婴淡淡道,“只是即墨的百姓,怕是忘了谁才是齐国的君主。”
田开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相国说笑了,百姓只是感念田氏的一点小恩小惠,心里还是向着公室的。臣这就去见君上,禀报开仓的成效。” 说罢,便提着衣袍快步走了,那背影里满是意气风发。
晏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田氏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除非有惊天变故,否则很难动摇。可他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还来得这么荒唐。
一个月后,晋国传来消息,田无宇被晋平公扣押了。理由是 “身份低微,不配送亲”,晋平公还放话说,要把田无宇当成 “陪嫁的家奴”,留在晋国服役。
消息传到临淄,景公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晋平公 “无礼”,可骂完之后,却没了主意。他召集群臣议事,满朝文武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谁都知道,晋国强盛,齐国如今国力不如从前,若是真的和晋国闹僵,吃亏的只会是齐国。
晏婴站在群臣之首,看着景公焦躁的模样,缓缓开口:“君上,此事虽荒唐,却也在预料之中。当初臣劝君上不要派田大夫去,就是怕晋人借题发挥。如今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田大夫赎回来,同时稳住两国关系。”
景公看向他:“那你说,该怎么办?派谁去晋国?总不能再让晋人羞辱一次。”
“臣愿往。” 晏婴躬身道,“臣身为相国,出使晋国名正言顺。况且臣还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吊唁……”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长公主少姜,听说她在晋国水土不服,已经病逝了。”
景公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苍白。少姜虽是他的妹妹,却并非嫡出,平日里也不亲近,可毕竟是齐国的公主,刚嫁过去一个月就没了,还是让他心里一阵难受。“好,” 他哑着嗓子说,“你去,一是吊唁少姜,二是赎无宇,三……” 他想了想,“你再问问晋平公,愿不愿意再娶一位齐国公主做继室,也好缓和两国关系。”
晏婴躬身应下。他知道,景公这是想做两手准备,既想赎回田无宇,又想通过联姻稳住晋国。可他心里清楚,晋平公扣押田无宇,未必只是因为送亲的身份,更多的是想试探齐国的态度,尤其是田氏在齐国的地位。
出发去晋国的前一天,田无宇的妻子带着儿子田开疆去见晏婴。田夫人穿着素服,一见到晏婴就跪了下来,哭着说:“相国,求您一定要把无宇救回来。我们田氏世代忠良,绝不敢有半点二心,若是无宇有什么不测,我们田氏……”
晏婴连忙扶起她,叹了口气:“夫人放心,臣此去晋国,定会尽力赎回田大夫。只是田氏在国中行事,还需谨慎些。如今公室本就对田氏多有猜忌,若是田氏再高调行事,恐会引来更多非议。”
田开疆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相国是说,我父亲被扣押,是因为田氏在齐国太强盛了?可我们田氏做得都是为百姓好的事,难道这也有错?”
“为百姓好,没有错。” 晏婴看着他,“可若是只让百姓记得田氏的好,忘了公室的恩,那就是错了。田大夫是聪明人,该知道‘功高盖主’的道理。”
田开疆还想说什么,被田夫人拉住了。田夫人擦干眼泪,对着晏婴福了一礼:“相国的教诲,我们记下了。只求相国此行顺利,救回无宇。”
晏婴点了点头,送走了田氏母子。他看着窗外田氏府邸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田氏的崛起,既有田氏父子的谋略,也有公室的昏聩。若是景公能早点醒悟,若是公室能多为百姓着想,田氏也未必能有今日的势力。可如今说这些,都晚了。
晏婴带着随从,一路颠簸,终于到了晋国都城绛邑。晋平公没有亲自见他,只派了太傅叔向代为接待。叔向是晋国的贤臣,与晏婴素有往来,两人一见如故,只是此刻相见,气氛却有些沉重。
叔向先带晏婴去吊唁少姜,灵堂设在晋王宫的偏殿,灵前只有几个宫女在守着,显得有些冷清。晏婴对着灵柩躬身行礼,心里叹了口气。这位齐国公主,一生短暂,远嫁晋国,本想求得一份安稳,却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
吊唁完毕,叔向请晏婴去府中饮酒。两人坐在书房里,下人端上酒爵,叔向倒了一杯递给晏婴,轻声说:“相国此来,一路辛苦了。景公让您来,除了吊唁少姜,还有别的事吧?”
晏婴接过酒爵,抿了一口,点了点头:“一是为了赎回田无宇田大夫,二是想为晋平公求娶一位齐国公主,做继室。晋齐两国本是盟友,不该因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叔向闻言,笑了笑:“相国倒是直爽。不瞒您说,君上对少姜的病逝也很是惋惜,只是他性子骄傲,拉不下脸来主动提联姻的事。若是齐国愿意再送一位公主过来,君上定会答应,田大夫的事,自然也能解决。”
晏婴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端起酒爵,敬了叔向一杯:“多谢太傅成全。有太傅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
叔向喝了酒,放下酒爵,忽然问道:“相国,我听闻田氏在齐国势力很大,连封邑都超过了国君,可有此事?”
晏婴握着酒爵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叔向。叔向的眼神里满是探究,显然是早有耳闻。晏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太傅消息灵通,此事确实不假。田氏如今富埒王侯,百姓归心,臣只怕…… 齐国早晚要归田氏所有。”
叔向愣了一下,手里的酒爵差点掉在桌上。“相国这话…… 可不是玩笑话。” 他看着晏婴,“田完逃到齐国不过四代,怎么就有了取姜氏而代之的实力?”
“这便是田氏的高明之处。” 晏婴叹了口气,“田氏世代经营,对百姓施恩,用大斗借出粮食,小斗收回,百姓感激涕零;而公室却只顾享乐,加重赋税,百姓怨声载道。久而久之,百姓的心就偏向田氏了。再者,田氏还暗中结交公族中的失势者,诛灭鲍、晏、监止等强族,把他们的封地都纳入自己名下。如今田氏的封邑已占齐国大半,兵力也远超公室,只要时机成熟,取而代之不过是早晚的事。”
叔向听得脸色凝重,他端起酒爵,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轻声道:“没想到齐国的局势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我们晋国也有类似的问题,六卿势力强盛,公室日渐衰弱,可至少六卿之间还互相牵制,不像齐国,田氏一家独大。相国,您就没有想过办法挽回吗?”
“怎么没想过?” 晏婴苦笑着摇了摇头,“臣多次向景公进谏,劝他亲贤臣、远小人,轻徭薄赋、安抚百姓,可景公不听啊。他总以为田氏是忠臣,是齐国的支柱,却不知田氏早已在暗中布局。我如今也是独木难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相对无言,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过了许久,叔向才缓缓道:“相国,您是齐国的忠臣,可有时候,天命难违。田氏能有今日,既是人为,也是天意。您尽力就好,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晏婴点了点头,端起酒爵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心里的苦涩。他知道叔向说的是实话,可他身为齐国的相国,身为姜氏的臣子,怎能眼睁睁看着齐国易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几日后,晋平公召见了晏婴。在叔向的劝说下,晋平公答应了联姻的请求,也同意释放田无宇。只是在召见时,晋平公故意提起田氏的势力,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晏相国,听说田氏在齐国很受百姓爱戴,连景公都要让他们三分?”
晏婴躬身道:“田氏是齐国的望族,世代为齐国效力,百姓爱戴也是应该的。只是田氏终究是齐国的臣子,君臣之分不可逾越。景公是齐国的君主,田氏再强盛,也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晋平公笑了笑,没再追问。晏婴知道,晋平公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不愿点破。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再留在晋国也无益,便起身告辞,带着田无宇一起返回齐国。
归途上,田无宇对晏婴十分感激,一路之上对他恭敬有加。两人坐在同一辆车里,田无宇轻声说:“相国,此次若非您出手相助,臣恐怕要在晋国待一辈子了。您的大恩,田氏没齿难忘。”
晏婴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淡淡道:“田大夫不必谢我,救您也是为了齐国。如今齐国局势不稳,若是田氏再出什么事,只会让齐国雪上加霜。”
田无宇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相国,您是不是担心田氏会取代姜氏?”
晏婴侧头看他,田无宇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眼神里带着几分坦诚。“是。” 晏婴没有隐瞒,“身为齐国相国,不能不担心。田氏如今势力强盛,若是再有异心,齐国危矣。”
田无宇叹了口气:“相国,知道您对田氏有顾虑。可先祖田完逃到齐国时,不过是个亡命之徒,若不是桓公收留,田氏早已灭绝。世代谨记这份恩情,绝不敢有半点异心。田氏之所以广施恩惠,不过是想在齐国立足,为百姓做些实事,绝非想取代姜氏。”
晏婴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田无宇说的是实话,还是权宜之计。但他知道,田氏的势力已经形成,即便田无宇没有异心,他的子孙后代也未必能守住本心。就像当年的周公,辅佐成王,忠心耿耿,可到了后代,也难免有僭越之举。
回到临淄后,景公亲自到城外迎接晏婴和田无宇。看到田无宇平安归来,景公十分高兴,当即下令设宴庆祝。宴会上,景公对晏婴赞不绝口,还赏赐了他许多金银财宝,却对晏婴之前提到的田氏隐患只字不提。
晏婴看着宴会上觥筹交错的场景,看着田无宇被群臣簇拥着,笑容满面,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他知道,这场宴会过后,田氏的声望会更高,而他的担忧,依旧无人理会。
宴会结束后,晏婴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深沉,临淄城街道上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他走到一处田氏的粮铺前,看到门上挂着 “明日开仓放粮” 的牌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叔向在晋国时说的话,想起田无宇在归途中的承诺,想起景公的昏聩,想起百姓对田氏的拥戴。或许,齐国归田氏所有,真的是天意吧。可他还是不甘心,他身为姜氏的臣子,总要为姜氏尽最后一份力。
回到家中,晏婴点亮烛火,铺开竹简,开始写下一份奏折。他要再向景公进谏,劝他亲贤臣、远小人,轻徭薄赋、安抚百姓,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烛火摇曳,映着晏婴苍老的身影。竹简上的字迹一笔一划,写满了他对齐国的忠诚,也写满了他作为孤臣的无奈。他不知道这份奏折递上去后,景公会不会听,也不知道齐国的未来会走向何方。他只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放弃。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竹简上,照亮了最后一句话:“田氏之势,如莠草生于甫田,若不除之,终会吞噬公室。臣愿以残躯,护姜氏之齐,护齐国百姓,至死方休。”

当然,自负的景公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他引以为傲的田氏集团收买人心并不是为了国家,一开始是为了其自身图存的需要,当其实力膨胀到可以凌驾于国家之上的时候,它才会慢慢露出犀利牙齿。
到田无宇之孙恒时,田家的势力范围逐渐占据了齐国朝野,他们想尽办法诛掉鲍、晏、监止及公族之强者,并将大量领地划到田氏封邑内,封地面积已超过国君的地盘。
公元前540年,齐王府内一片喜庆气氛,景公之妹少姜这天要出嫁了,前来道喜祝贺的王公大臣络绎不绝。
少姜要嫁的人是晋平公,他曾在湨梁会盟,其他国家都是国君到会,齐国却只派大夫高厚参加。平公宴请诸侯时,让各国陪同国君的大夫唱歌跳舞,并要求“歌诗必类”,即要表达本人的心意。高厚唱的歌与舞不相配合,晋元帅荀偃生气,说“诸侯有二心了!”让高厚同诸侯大夫结盟,高厚却逃离会场,回到齐国。诸侯于是结盟声言“同讨不庭”,成为讨伐齐国的一次聚会。
按说有前车之鉴,对于嫁娶这等大事,必须“礼”相往来,晏婴说:“君上,今日长公主远嫁晋君,让我去送亲吧。”
景公打量着晏婴的身材嘿嘿一笑道:“诶,一国之相去倒是挺合适,送亲的人应该是体壮健硕,才能显示我齐国人的威武,你就免了吧。”
晏婴赧赧一笑:“那君上认为派谁去更合适呢?”
景公:“他又不是娶的正室,少姜嫁过去还不知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呢,送亲的人嘛,”扫了一眼文武大臣“让田大夫去就很可以了。”
田无宇:“君上,派我去是信得过我,可我怕惹出高厚那样的麻烦。”
“一码归一码,那是会盟,这是送亲。晋君还敢借喜庆之事作祟?”
晏婴:“心长在别人肚子里,外人不好拿捏。”
田无宇:“还是让晏相国去吧。”
景公:“让你去代表我齐国享受宴请,你还推三拉四的,我看你最合适,就这样定了。”

晋王府。
齐国的送亲队伍到来了。
安顿下来后,平公,名彪,问正卿韩起:“送亲队伍里,那个叫田无宇的在齐国是什么级别啊?”
韩起:“他是寄居齐国的田完的后人,世袭工正官。”
“这样的人既然不是卿士,有什么资格来送亲?齐国没人了吗?还是瞧不起我?”
“臣以为,他们派田无宇,估计是因为少姜嫁过来不是正室,所以就派这么个人来应付一下了事。”
“他们应付,咱们不应付。传我令下去,把田无宇扣押在晋国,权当是陪嫁过来的家奴。”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让齐国看着办吧。”
少姜嫁过来后,极受平公喜爱。他原本就想将少姜立为正妻,奈何齐国却没按正妻的礼仪将她送来,也难怪他对送亲的人那么气愤。可更惋惜的是,少姜在晋国不过数月工夫,就因水土不服去世,少姜的命也真是不怎么样。
少姜虽然不是嫡妻,却是平公宠爱之人。作为少姜的娘家人,景公这次吸取少姜出嫁时的不愉快,派相国晏婴前往,一是吊唁少姜,二是向平公请求娶另一位齐女作继室,三是将还被扣押在晋国的田无宇带回来。
当晏婴来到后,说出了这三个意思,这样的事平公不好出面,便让太傅叔向,姬姓,羊舌氏,名肸,代为作答:“这是敝国国君的愿望啊!敝国国君不能独自一人承担国家大事,又没有正式的配偶;因还在服丧期间,所以不敢请求。贵国有命,这是无比大的恩惠。如果能惠顾蔽邑,赐予晋国内主,哪里只是敝国国君,晋国群臣都得到恩惠!”
随后,叔向作为东道主,招待远道而来的晏婴。
两人坐下后,彼此敬了数爵酒,叔向无意间问了一句:“齐国现在怎么样呢?”
晏婴:“现在已是末世了,我是不知道了。”
叔向一听这话,愣了半天没有出声。
可晏婴接着说:“田氏已经富埒王侯,下一步齐国恐怕要归田氏所有了。”
晏婴宣称齐国将归田氏,试想,田完逃至齐国求生才到他曾孙和玄孙一代,居然到了可以取齐而代之的地步,真可谓是个绝世奇迹。
有诗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田甫田,维莠桀桀”




19、夹谷会盟藏玄机  孔丘识破斩侏儒




晨雾还没散,晏婴的朝服下摆已沾了露湿,他捧着一卷竹简,迈着小碎步跟在景公身后,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又软又韧:“君上,昨日莒国来使说,齐莒边境粮税又滞了三月,若不派官吏核查,恐生民变。还有鲁国……”
景公猛地停脚,鎏金腰带扣撞出脆响。他回头瞥着晏婴鬓角的白发,眉头拧成了结,这老臣的唠叨比宫墙根青苔还顽固,从春耕说到冬藏,从赋税说到外交,连他昨夜多饮了两杯酒都要念叨半宿。
“晏相国,” 景公故意放缓语气,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珏,“寡人看你近来气色不佳,许是操劳过度了。不如这样,你带一队使者,去晋国、卫国走一趟,一来宣示齐国威德,二来也替寡人看看诸侯的动向。”
晏婴愣了愣,竹简在手里颤了颤。他何尝听不出景公是想支开自己,可君命难违,只能躬身应道:“臣遵旨。” 望着晏婴转身离去的背影,景公长舒一口气,仿佛拔去了扎在耳边的刺,当即传旨:“宣田无宇入宫!”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田无宇便大步流星进了殿。他身着墨色锦袍,腰悬青铜剑,脸上带着几分精明的笑意,景公刚支走晏婴就找他,定是有要紧事。
“田大夫,” 景公靠在榻上,端起酒爵抿了一口,“这些年鲁国总跟咱们别别扭扭,前阵子还占了汶阳之田。如今他们又让孔丘当大司寇,听说那老头搞什么‘兴礼乐、重教化’,鲁国竟渐渐有了起色。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田无宇早摸透了景公的心思,他踱到殿中,沉声道:“君上,鲁国变强对咱们可不是好事。依臣之见,不如主动向鲁国示好,约鲁侯在夹谷会盟,那地方在齐鲁交界,山高林密,咱们好做手脚。”
“做什么手脚?” 景公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田无宇俯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臣有三招。第一招,会盟时安排些边地奴隶,让他们腰间藏着短刃,围在坛边。若鲁侯不肯让步,就让这些人‘作乱’,逼鲁国签不平等盟约;第二招,若是第一招被识破,就奏‘四方之乐’,让侏儒伶人跳东夷的滑稽舞,故意戏耍鲁侯,折辱鲁国颜面;至于第三招……”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阴狠,“若是前两招都不管用,就在盟书上动手脚,把‘齐鲁永结盟好’改成‘鲁附属于齐’,到时候木已成舟,鲁国想不认都难。”
景公听得眼睛发亮,猛地一拍案几,酒爵里的酒溅出半盏:“好!好个三连环计!就这么办!你赶紧派使者去鲁国,说寡人愿与鲁侯修好,会盟地点就定在夹谷!”
三日后,鲁都曲阜的宫室里,鲁定公捧着齐国的信函,手指捏得竹简发皱。他今年刚过四十,鬓角已添了白发,想起这些年齐国多次侵占鲁国土地,如今突然主动会盟,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孔大夫,” 定公抬头看向站在阶下的孔丘,“齐国是强国,咱们是弱国。他们先前抢了咱们汶阳之田,如今又突然要结盟,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孔丘身着素色儒袍,须眉皆白,眼神却透着沉稳。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君上,齐鲁相邻,长期交恶确实不利。但臣听说,‘外交之事,必有武备;军旅之事,必有外交’。齐国突然示好,多半是想趁会盟拿捏咱们。若君上同意去会盟,务必让左右司马申句须、乐颀各带五百乘兵车,跟在后面;再让兹无还带三百乘兵车,在夹谷十里外扎营,以防不测。”
“还是孔大夫考虑周全!” 定公松了口气,想起景公平日里吊儿郎当却满肚子坏水的模样,咬牙道,“那齐侯没安好心,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会盟的时候,就全靠你见机行事了!”
几日后,鲁定公的车队浩浩荡荡向夹谷进发。孔丘坐在随行的马车里,手里捧着一卷《周礼》却始终没心思看,他总觉得齐国的会盟太蹊跷,田无宇那人心计深沉,绝不会只做表面文章。
车队行至夹谷附近,兹无还突然策马赶来,在孔丘车旁低声道:“大夫,我们扎营时发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穿着齐地的短褐,却在偷偷打量咱们的兵车,被我们抓了一个,他只说‘听田大夫的号令’,再问就不肯说了。”
孔丘眼神一凛:“看来田无宇果然早有准备。你传令下去,让士兵们加强戒备,夜里多派哨探,若有齐人靠近,立刻通报!”
等鲁定公抵达夹谷时,只见两山之间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大的盟坛,坛上插着齐、鲁两国的旌旗,齐国的士兵正手持长戈,在坛下巡逻。景公穿着玄色王袍,正站在坛边,见鲁定公来了,脸上堆起假笑:“鲁侯远道而来,辛苦了!”
鲁定公强笑着回礼,刚要迈步上坛,孔丘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神示意他看坛下,只见十几个穿着粗布短褐的人,正围着盟坛晃荡,这些人身材高大,腰间鼓鼓囊囊的,眼神躲闪,不像是普通随从。
“申司马,” 孔丘走到申句须身边,声音压得很低,“你去查查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注意别打草惊蛇。”
申句须会意,转身下了坛,故意走到一个 “随从” 身边,假装整理马鞍,手不经意间碰了碰对方的腰间,硬邦邦的,像是藏着匕首。他又故意用齐语问道:“兄弟是齐地哪里人?怎么看着面生?”
那 “随从” 脸色一变,支支吾吾道:“我…… 我是边地的奴隶,跟着田大夫来的。” 说完,就慌忙躲开了。
申句须立刻回到孔丘身边,压低声音道:“大夫,那些人都是边地奴隶,腰间藏着短刃,听说是田无宇安排的!”
孔丘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对申句须和乐颀道:“你们俩跟在君上左右,寸步不离,一旦有变故,立刻保护君上撤离!”
申句须和乐颀齐声应道:“遵令!” 两人手按剑柄,警惕地盯着坛下的奴隶,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鲁定公被这气氛弄得有些紧张,悄悄对孔丘说:“孔大夫,齐国该不会是想趁会盟逼咱们吧?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
“君上莫慌,” 孔丘低声安慰道,“咱们有兵车在后,只要沉住气,田无宇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田无宇走上盟坛,高声道:“吉时已到,请齐侯、鲁侯登坛盟誓!”
景公和鲁定公并肩走上坛,刚站定,孔丘突然上前一步,对着景公拱手道:“齐侯,今日齐鲁会盟,是两国的大事。依《周礼》所言,盟会之上,参与者需是国君、大夫之流的有身份之人,这是礼法的要求。可如今坛下围着的这些人,衣着粗鄙,腰间藏刃,不知是何用意?”
景公心里一慌,面上却装糊涂:“大司寇说什么?那些都是寡人带来的边地随从,是来维持秩序的,没什么不妥啊。”
“维持秩序?” 孔丘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提高,“齐侯可曾听说,‘以蛮夷扰乱华夏,以战俘玷污盟坛,是为不祥;以刀兵威胁诸侯,是为失礼’?这些奴隶本是战俘,如今却被藏着兵器带到盟坛,田大夫,你倒是说说,这是谁的主意?”
田无宇没想到孔丘这么快就识破了第一招,额角渗出冷汗,强辩道:“大司寇误会了,这些人只是……”
“误会?” 孔丘打断他的话,目光如炬地盯着景公,“若齐侯真心想与鲁国结盟,就该遵守礼法,将这些藏兵的奴隶驱散。否则,今日这盟会,不如不签!”
景公见孔丘态度坚决,又瞥见坛下申句须、乐颀手按剑柄,脸色铁青,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闹僵,只好对着田无宇怒喝道:“田大夫!还不快把这些人赶走!”
田无宇不敢违抗,只能咬牙下令:“把他们都带下去!” 那些奴隶见状,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齐国士兵离开,坛下的紧张气氛稍稍缓解,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盟誓的仪式继续进行,双方的史官正准备宣读盟书,田无宇突然走上前,高声道:“今日两国结盟,是大喜之事。臣已备好‘四方之乐’,请齐侯、鲁侯观赏,以助雅兴!”
景公立刻附和道:“好!就让大家开开眼界!”
话音刚落,一阵怪诞的音乐就响了起来,十几个侏儒伶人蹦蹦跳跳地走上坛,这些人穿着东夷人五彩衣裳,脸上涂着油彩,手里拿着小鼓,一边敲一边跳,嘴里还唱着古怪的歌谣,歌词竟是讽刺鲁定公软弱,只会依附齐国的!
侏儒们越跳越近,甚至有两个故意撞到鲁定公身边,做着滑稽鬼脸。景公坐在一旁,端着酒爵,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等着看鲁定公笑话。鲁定公又气又窘,脸涨得通红,想发作又怕失了风度,只能强忍着。
就在这时,孔丘突然大步上前,对着坛下大喝一声:“申句须!乐颀!”
申句须和乐颀早已按捺不住,听到呼唤,立刻拔剑冲上坛,齐声问道:“大司寇有何吩咐!”
“这些侏儒伶人,竟敢在盟坛之上戏耍诸侯,违背礼法!” 孔丘的声音如同惊雷,震得所有人都愣住了,“请二位司马,立刻斩了他们的领班!”
景公脸色骤变,手里的酒爵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孔丘!你敢!”
田无宇也没想到孔丘会如此强硬,他伸手想去拦申句须,却被乐颀瞪了一眼,那眼神里的杀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申句须早已抓住一个领头的侏儒,那侏儒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可申句须手起剑落,鲜血瞬间溅在盟坛的青石上。
其余侏儒吓得尖叫着想要逃跑,孔丘却上前一步,对着景公厉声说道:“齐侯!今日两国结盟,本是庄重之事,可齐国却让夷狄之徒登坛,让侏儒戏耍诸侯,这是对天地不敬,对礼法的违背!若不斩这些侏儒以儆效尤,如何对得起两国先君,如何让诸侯信服!”
说着,他又喝令道:“将这些侏儒全部斩了!”
申句须和乐颀领命,剑光闪烁,不过片刻,十几个侏儒就倒在了坛上,鲜血染红了五彩的衣裳,原本热闹的盟坛瞬间变得死寂。鲁定公又惊又怕,起身就要走,景公想拦,却被孔丘冰冷的目光盯住,竟不敢动弹。
田无宇悄悄凑到景公身边,声音发颤:“君上,前两招都被孔丘破了,咱们…… 咱们用第三招吧!”
景公咬着牙,点了点头。田无宇立刻对身边的史官使了个眼色,那史官会意,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盟书,上面赫然写着 “鲁国愿附属于齐,每年向齐国纳贡”!他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孔丘身上,偷偷把原本的盟书换了下来,刚要递给鲁定公的史官,却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这位史官,你手里的盟书,怎么和方才商议的不一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孔丘的弟子子贡站在史官身边,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正是刚才被换下的原盟书。子贡刚才一直在留意齐国史官的动作,见他偷偷换竹简,立刻上前拦住了他。
孔丘走到齐国史官面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假盟书,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田无宇!你竟敢伪造盟书,想逼鲁国附属齐国!你当鲁国是好欺负的吗?”
田无宇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景公见第三招也被识破,又怕孔丘动怒,连累自己,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司寇息怒,这…… 这都是田无宇的主意,寡人不知情!寡人立刻让人重新写盟书,绝不敢再耍花样!”
孔丘冷冷地看着景公,沉声道:“齐侯若真心结盟,就该拿出诚意。今日之事,若传出去,齐国的颜面何在?还请齐侯好自为之!”
景公连忙点头,让人重新写了盟书,双方史官宣读完毕,鲁定公和景公依次签字。盟会结束后,鲁定公握着孔丘的手,后怕地说:“若不是孔大夫,今日寡人恐怕要被齐国羞辱,鲁国也要陷入危难了!”
孔丘叹了口气,望着坛上的血迹,沉声道:“齐国野心勃勃,此次会盟只是暂时的平静。咱们还要加紧整顿军备,兴修礼乐,只有鲁国真正强大起来,才能不受他国欺凌啊。”
而在另一边,景公和田无宇坐着马车返回临淄,景公望着窗外的田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没想到孔丘竟如此厉害,三招都被他破了。这鲁国,以后怕是更难对付了。”
田无宇低着头,心里又怕又恨:“君上放心,此次只是大意。下次咱们再想办法,一定要让鲁国屈服于齐国!”
马车轱辘轱辘地向前驶去,夹谷的盟坛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可齐鲁两国的博弈还将继续。




20、一计不成再生计  女乐迷惑不早朝




秋风卷着淄水湿气灌进寝殿时,景公正将一只玉卮掼在青铜鼎上。碎裂玉片溅到田无宇朝服下摆,他却依旧垂着手,神色平静得像殿外那棵历经三朝的古柏。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景公声音里裹着未散的盟会浊气,“让寡人在夹谷跟鲁君对质时,被那个孔丘抢了先机!他一句‘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把寡人设的邾国大夫全怼了回去,连莒国人都跟着鲁君起哄,寡人这霸主的脸,全丢在汶水边上了!”
田无宇缓缓抬头,目光掠过景公因愤怒而泛红脸颊,落在殿角悬着的《齐风》帛书上。
那是晏婴出使晋国前,特意让人挂在这儿的,说是能让君主常念 “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可如今晏婴已去三月,这帛书边角都起了皱,景公怕是早忘了晏婴临行时 “勿轻启边衅,勿谋邻国” 的叮嘱。
“君上,” 田无宇声音不高,却恰好压过景公的喘息,“此次盟会难堪,非臣之计错,实是鲁国有了变数。”
“变数?” 景公冷笑一声,伸手扯过案上的盟书竹简,扔在田无宇脚边,“不就是孔丘当了个大司寇?一个丧家的儒者,还能翻了天不成?”
“君上若只当孔丘是寻常儒者,便错了。”田无宇弯腰拾起竹简,指尖拂过上面 “齐鲁弭兵” 的朱印,“臣派人去曲阜探过,孔丘治鲁半载,先定堕三都之策,拆了季孙氏的费邑、叔孙氏的郈邑,再整饬市井,连曲阜的窃贼都少了大半。如今鲁国甲士归队,粮仓充盈,连卫国都派使者去曲阜问礼,再这么下去,不出三年,鲁国便要复成僖公时的气象,到时候第一个要争的,就是汶水以北的城邑。”
景公怒气渐渐凝住,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宫墙下操练的卫兵。那些卫兵甲胄还是去年打的,可鲁国新铸的甲胄,据说能挡得住青铜剑。他想起盟会上鲁君那副胸有成竹模样,想起孔丘站在鲁君身后,目光如炬的样子,忽然觉得后颈发紧。
“那你说,该怎么办?” 景公声音软了下来,“晏婴那老东西还在晋国磨蹭,要是他在,定有法子……”
“晏相国行的是‘仁政’,可对付孔丘,仁政没用。” 田无宇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孔丘要的是‘克己复礼’,要的是鲁君成尧舜之君。可君上您想,世上能抵得住‘礼’的,从来都不是另一种‘礼’。”
景公回头看他,眼中带着疑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无宇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展开在景公面前。帛书上画着十几个舞女,身姿婀娜,有的执羽,有的抱瑟,旁边还注着 “鄄邑倡优,善为《桑中》之曲”。景公目光落在舞女裙摆上,眼神渐渐变了。
“臣的计策,” 田无宇指着帛书,“选八十名鄄邑美女,个个能歌善舞,再配上三十驷文马,一驷四匹,共一百二十匹,都是日行千里的好马。把这些东西送到鲁国,先不递国书,就陈列在曲阜城南的高门外。”
“你疯了?” 景公瞪大了眼睛,“鲁君就算再糊涂,也该知道这是寡人的计!何况还有孔丘在,他定会劝鲁君拒绝。”
“君上放心,孔丘劝不住。” 田无宇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臣打听清楚了,鲁君去年就想在曲阜建台榭,是孔丘以‘民力不可竭’为由拦了下来。如今齐国有美女文马送上门,鲁君嘴上不说,心里定然痒痒。至于孔丘…… 他能拦得住鲁君建台榭,却拦不住鲁君想看一眼美女的心思。只要鲁君去了高门外,这局就成了。”
景公盯着帛书上的舞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他想起年轻时在卫国见过的倡优,想起那些婉转歌声和柔软腰肢,忽然觉得这计策并非不可行。若是能让孔丘在鲁国待不下去,别说八十个美女,就是一百八十个,也值了。
“好!” 景公一拍案几,“就按你说的办!选女乐的事,你亲自去办,别出什么岔子。还有,让使者慢些走,等女乐练熟了《桑中》《溱洧》这些曲子再动身。”
田无宇躬身应下,退出寝殿时,恰好撞见内侍捧着晏婴从晋国送来的书信。他瞥了一眼书信上 “劝君勿谋鲁” 的字样,嘴角笑意更深了。晏婴的仁政,终究是敌不过人心的欲望。
半个月后,曲阜城南的高门外热闹得像赶庙会。
八十名女乐穿着缟素舞裙,站在临时搭起高台上,手里羽扇随着《桑中》曲调轻轻晃动。她们的歌声软得像汶水春波,飘过高门,飘进曲阜城里,连巷子里挑着担子的货郎都停下了脚步,踮着脚往高门方向望。
高台下围满了百姓,有曲阜的,也有周边邑县来的。有人指着女乐议论:“这些女子是哪里来的?长得比鲁国姑子还好看!” 也有人压低声音:“听说了吗?是齐国送来的,要给君上的。”
子贡站在人群后面,眉头拧得紧紧。他刚从季孙氏府上来,季桓子家臣说,季大夫已经去高门外看过两回了,回来还跟家臣说 “齐人乐舞果然妙”。他想起先生孔子昨天在朝堂上对鲁君说的话 ——“齐国此举,是要乱鲁之政,请君上勿受”,心里不由得发慌。
“子贡!” 子路从人群里挤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你怎么在这儿?先生让我们去整理《诗》的竹简,你忘了?”
“我哪有心思整理竹简?” 子贡指着高台上的女乐,“你看这些人,唱的都是靡靡之音,要是君上真收下了,鲁国就完了!”
子路顺着他手指望去,正好看见一个女乐旋身,裙摆划出一道雪白弧线。他皱了皱眉,把麦饼塞给子贡:“走,跟先生说去!季桓子那老东西肯定要劝君上收下,我们得想办法拦着!”
两人匆匆往孔子居所赶,刚走到巷口,就看见颜回站在门口,神色凝重。“先生在里面呢,” 颜回低声说,“刚从宫里回来,君上……君上说明天要去高门外‘视察’。”
子贡心里一沉,跟着颜回走进院子。孔子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礼》,目光却落在窗外梧桐树上。秋风卷着梧桐叶落在窗台上,他也没去捡,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先生,” 子路跨进屋子,声音有些急,“君上怎么能去看齐国的女乐?那分明是齐国的计!”
孔子放下竹简,看向子路,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我劝过了。君上说,只是去看看,不会收下。可他忘了,‘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齐国就是摸准了君上的心思,才把女乐摆在高门外的。”
“那我们怎么办?” 子贡问道,“季桓子今天还跟大夫们说,齐国送美女文马,是‘睦邻之礼’,该收下。”
孔子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卷《春秋》。他翻到鲁僖公二十二年的记载,指着上面的字:“僖公时,齐桓公送女乐给鲁君,鲁君沉迷其中,三个月不朝,后来才有了泓水之败。如今齐景公故技重施,君上却看不清。”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痛心:“我在鲁国推行‘礼’,是想让君上成明君,让百姓安居乐业。可君上若连‘勿近靡靡之音’都做不到,这‘礼’,还有什么用?”
第二天一早,鲁君果然去了高门外。他原本只带了几个内侍,可走到半路,季桓子带着十几个大夫赶了上来,都说要 “陪君上视察”。到了高门外,女乐们见鲁君来了,唱得更卖力了,舞姿也更娇媚了。鲁君站在高台下,眼睛都看直了,连季桓子在旁边说 “君上,这女乐可收不得”,他都没听见。
直到日头偏西,鲁君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回宫路上,他对季桓子说:“齐国的心意,寡人不能拂。明天,你去跟齐使说,寡人收下了。”
季桓子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假意推辞:“君上,孔大夫那边……”
“孔丘那边,寡人去说。” 鲁君摆了摆手,目光还在想着女乐的舞姿,“不就是几个女子吗?收下也无妨。”
可鲁君终究没去跟孔子说。他收下女乐的第二天,就把她们安置在宫里章华台上,整日陪着女乐唱歌跳舞,连朝会都忘了。第一天,大臣们在朝堂上等了半个时辰,内侍说君上 “偶感风寒”;第二天,大臣们又等了一个时辰,内侍说君上 “正在习乐”;到了第三天,朝堂上连鲁君的影子都没见着,只有季桓子站在上面,说君上 “需静养几日,朝会暂缓”。
孔子站在朝堂下,看着空荡荡的君主之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自己刚回鲁国时,鲁君握着他的手说 “愿先生助寡人兴鲁”;想起自己堕三都时,鲁君全力支持;想起自己制定 “丘赋” 时,鲁君说 “先生定的,寡人信得过”。可如今,不过是八十个女乐,就让鲁君忘了当初的誓言。
“先生,” 颜回走到孔子身边,声音有些哽咽,“我们…… 我们还是走吧。”
孔子看着颜回,又看了看身边的子路、子贡、冉有,眼眶微微发红。他在鲁国待了四年,从大司寇做到代理国相,满心都是 “兴鲁” 的念头。可现在,他知道,自己在鲁国待不下去了。
当天下午,孔子带着弟子们收拾行李。他把《礼》《乐》《诗》《书》的竹简仔细捆好,又把鲁君赏赐的玉璧放在案上,写了一封辞官信。信里没说太多,只写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今君上近靡靡之音,远圣贤之道,臣不敢再仕,愿归故里”。
傍晚时分,孔子牵着马,站在曲阜城门口。弟子们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背着行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城门口的青石板上。颜回指着城里的方向,轻声说:“先生,您看,章华台那边,还在唱歌呢。”
孔子抬头望去,隐约能看见章华台的飞檐,听见从那边传来的歌声。那歌声软得像棉花,却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轻轻叹了口气,翻身上马,说了声:“走吧。”
马踏着青石板,慢慢走出曲阜城。孔子没有回头,可他知道,弟子们都在看着曲阜的方向。他想起《诗》里的句子:“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可他不是因为 “微君之故”,而是因为君上忘了 “礼”,忘了百姓。
与此同时,临淄的齐景公正在宫里设宴。田无宇坐在他身边,手里捧着酒杯,笑着说:“君上,刚收到消息,孔丘已经离开鲁国了。鲁君现在整日在章华台跟女乐厮混,连季桓子都见不到他。”
景公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跟田无宇碰了一下:“田大夫此计,真是妙!比晏婴那老东西的计策管用多了!以后鲁国,再也不足为惧了!”
田无宇也笑了,可他的目光却落在窗外。他知道,孔丘虽然离开了鲁国,但这个儒者的名字,迟早还会传遍诸侯。不过眼下,齐国的威胁解除了,这就够了。
夜色渐深,临淄的宫殿里还在歌舞升平,而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已经走在去往卫国的路上。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孔子勒住马,抬头望着天上明月,轻声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道’,不能丢啊。”
弟子们停下脚步,望着孔子的背影,齐声说:“先生去哪,我们就去哪!”
秋风卷着他们的声音,飘向远方。从曲阜到卫国的路还很长,可孔子知道,只要 “道” 还在,这条路,就值得走下去。




21、开疆古冶公孙接  晏婴二桃杀三士




齐景公的朱漆辇车来到王宫旁,景公掀着车帘,望着远处田氏府邸的飞檐,眉头拧成了疙瘩。楚国使者昨日刚离京,那傲慢的姿态还在眼前晃,楚灵王要齐国割让琅邪之滨的三座城邑,才肯答应结盟,否则便要联合鲁国夹击临淄。
“君上,风大,仔细着凉。” 车夫低声劝道。
景公却猛地攥紧了腰间的玉珏,指节泛白:“田无宇呢?让他来见寡人!”
一会儿,田无宇便提着朝服下摆匆匆赶来,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君上召臣,可是为了楚国的事烦心?” 他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精明,目光扫过景公紧绷的下颌,心中已然有了计策。
景公叹了口气,扶着车辕坐下:“楚国狼子野心,若不结盟,临淄危在旦夕。可那楚灵王狮子大开口,你有什么法子?”
田无宇搓着手,绕着辇车走了半圈,忽然停住:“君上忘了?咱们朝中可有位能言善辩的晏相国啊!当年他出使晋国,凭三寸不烂之舌便让晋侯退兵,如今让他去楚国,定能让楚灵王收回成命。”
这话正说到景公心坎里。他早就想把晏婴支出去几日,那位相国每日朝堂上絮絮叨叨,一会儿劝他减赋税,一会儿又说田氏势力太大,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若晏婴去了楚国,一来能解楚国之困,二来也能落个清净。
“好!就依你!” 景公拍着车辕,语气轻快了几分,“明日便让晏婴收拾行装,越快动身越好。”
田无宇躬身应下,退到宫门外时,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他早看出那三个勇士(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对晏婴心存忌惮,只要晏婴离京,这三人没了约束,定会在朝堂上闹出动静。到时候景公被三士钳制,自然要倚重他田氏,琅邪的城邑,说不定最后会落到田氏手里。
第二日清晨,晏婴拜别景公。他望着景公眼中难掩的轻松,又瞥了眼站在群臣末尾的田无宇,心中了然。临行前,他只对景公说了一句:“君上保重,臣三月之内必归。”
晏婴一走,临淄的天仿佛都变了。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三人每日佩剑上殿,鞋子也不脱,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 “噔噔” 的响。那日景公商议要减免东莱的租子,公孙接突然拍着柱子大吼:“东莱的粮秣要供军中使用,减租子?君上是想让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吗?”
景公吓得手一抖,玉圭差点掉在地上。他想起哥哥齐庄公的下场,庄公就是因为得罪了权臣,被人堵在宫殿里杀死,尸体放了三天都没人敢收。如今这三人比当年的权臣更凶,若是惹恼了他们,自己恐怕也落不得好。
“是…… 是寡人考虑不周。” 景公的声音细若蚊蝇。
古冶子冷笑一声,伸手从案上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嚼着:“君上还是多想想怎么安稳朝局,别总琢磨这些没用的。” 田开疆则站在一旁,目光扫过群臣,凡是与他对视的人,都慌忙低下头去。
这般过了两个月,景公整日寝食难安。他夜里常常梦见三个披甲的壮汉拿着刀闯进来,吓得他冷汗涔涔地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光,总觉得那是刀光。有次他想召太史来占卜,刚派人去传,田开疆就带着人堵在宫门口:“君上若是疑神疑鬼,不如让臣等宿在宫中护卫,免得被邪祟缠上。”
景公哪里敢让他们宿在宫中,只能强笑着摆手:“不必了,寡人只是随口说说。”
就在景公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宫门外传来了消息,晏婴回来了。
景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朝服都没穿整齐,就跌跌撞撞地跑到宫门口。晏婴穿着沾满尘土的朝服,脸上带着疲惫,却依旧目光锐利。他刚要行礼,就被景公一把拉住:“相国可算回来了!寡人…… 寡人快被那三个竖子逼死了!”
晏婴跟着景公进了内殿,看着景公通红的眼睛,心中已有数。他端起侍女递来的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君上近来可有心头之事?”
景公急得直跺脚:“你还装糊涂!那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三人,每日在朝堂上作威作福,寡人连句话都不敢说,再这样下去,齐国的江山都要被他们抢去了!”
晏婴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一卷绢帛,递了过去:“君上看看这个。”
景公展开绢帛,只见上面画着三个人,眉眼分明就是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他愣了愣,随即眼眶一热:“满朝文武,知我者,唯相国也。”
“君上不必忧心。” 晏婴的语气依旧平静,“除掉这三人,不必大动干戈,只需准备两只金寿桃。”
“两只桃子?” 景公瞪大了眼睛,“那三人都是力能扛鼎的勇士,两只桃子怎么能除掉他们?”
晏婴微微一笑:“君上忘了,楚灵王与伍举近日要来回访。到时候设宴,臣自有妙计。”
景公虽有疑惑,但他对晏婴向来信任。当年晏婴出使楚国,楚灵王想羞辱他,让他从狗门进,晏婴说 “出使狗国才从狗门进”,气得楚灵王只能打开正门;后来楚灵王又问 “齐国没人了吗?怎么派你这么个矮子来”,晏婴又说 “齐国派使臣,贤明的人去贤明的国家,无能的人去无能的国家,臣最无能,所以来楚国”,让楚灵王颜面尽失。有这样的智谋,或许两只桃子真能成事。
“好!寡人都听你的!” 景公重重地点头。
转眼到了楚灵王回访的日子。临淄宫的大殿里摆开了宴席,青铜鼎里煮着鹿肉,陶甗里蒸着黍米,香气飘满了整个宫殿。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三人坐在末席,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殿角的食案,那里摆着一个描金漆盘,盘子里放着六个硕大桃子,粉里透红,绒毛上还沾着水珠,看着就让人垂涎。
楚灵王端着酒爵,笑道:“晏相国上次出使楚国,让寡人见识了齐国的人才。今日这宴席,不知又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晏婴起身,走到食案旁,拿起一个桃子,声音洪亮:“大王有所不知,这桃子是从昆仑山移植来的。当年西王母在昆仑山居住,那里的蟠桃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吃了能羽化登仙。这桃树在齐国栽了百年,今日才结了六个果子,国君舍不得吃,特意留着招待大王与诸位。”
这话一出,殿内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田开疆舔了舔嘴唇,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古冶子和公孙接也坐不住了,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桃子。
晏婴接着说:“两位国君乃是天下贤主,理当各享一个。” 说着,便将两个桃子分别递给齐景公和楚灵王。
景公接过桃子,咬了一口,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眯着眼睛赞叹:“果然是仙果!” 楚灵王也连连点头:“比楚国的橘柚好吃多了。”
待两位国君吃完,晏婴又拿起一个桃子,递给伍举:“伍大夫是楚国重臣,为齐楚结盟奔走,也该享用一个。” 伍举躬身接过,连声道谢。
楚灵王看着剩下的三个桃子,笑道:“晏相国劳苦功高,也该吃一个。”
晏婴谢过,接过桃子,慢慢吃着。他故意放慢了速度,每咬一口都细细品味,还时不时点头称赞。田开疆三人看得心痒难耐,公孙接更是坐不住了,手在腿上不停地搓着。
终于,盘子里只剩下两个桃子。晏婴看向景公,递了个眼色。景公会意,清了清嗓子:“剩下的两个桃子,赏给有功之臣。三位将军都是齐国的龙虎之士,不如说说自己的功劳,功劳大的便可得桃。”
公孙接 “腾” 地站起来,大步走到殿中:“当年我在姑棼山打猎,一头野猪从林中窜出,直奔国君的车架。是我拔剑上前,一刀刺中野猪的心脏,救了国君。后来在沂山,又遇到一只哺乳期的母老虎,我赤手空拳将它打死,这样的功劳,难道不配吃一个桃子吗?” 说着,便伸手拿起一个桃子,大口吃了起来。
田开疆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傲慢:“我曾随国君攻打徐国,在蒲隧之战中,我手持长戟,率先登上城墙,杀了徐国的大将,吓得徐国国君献城投降。后来又在历下击退晋军,保住了齐国的疆土,这样的功劳,难道不如公孙接吗?” 说完,也拿起一个桃子,啃了起来。
两个桃子瞬间没了踪影。古冶子看着空盘子,又看看田开疆和公孙接得意的样子,气得脸色铁青。他 “唰” 地拔出佩剑,剑刃映着灯光,寒气逼人:“你们那也叫功劳?当年国君横渡黄河,一只大鳖咬住了左边的马,把马拖进河里。是我潜到水下,逆流追了三里地,才抓住大鳖的脖子,把它杀死,提着马的尾巴跃上岸。当时岸上的人都以为我是河神,这样的功劳,你们比得上吗?”
田开疆和公孙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们想起当年黄河边的情景,古冶子浑身湿透,手里提着血淋淋的鳖头,那模样确实勇猛。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羞愧,他们只顾着争功,却忘了古冶子的功劳比他们还大。
“是我们错了。” 公孙接叹了口气,将剑横在脖子上,“我们凭这点功劳就争抢桃子,却让真正有功的人空着手,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话音未落,他便用力一抹,鲜血喷溅在金砖上,染红了旁边的食案。
田开疆看着公孙接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也有过错,不该自恃功高,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说完,也拔剑自刎。
古冶子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突然愣住了。他刚才只是一时气愤,没想到会逼死两个结拜兄弟。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楚灵王皱着眉头,伍举也低下了头。他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手中的剑仿佛有千斤重:“我逼死了兄弟,是不仁;为了一个桃子争功,是不义。这样不仁不义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也挥剑自刎。
短短片刻,三位勇士便倒在了血泊中。景公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又惊又喜,他偷偷看了眼晏婴,只见晏婴依旧面色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灵王站起身,走到晏婴身边,低声道:“相国好手段。”
晏婴躬身:“大王谬赞。这三位将军恃功而骄,目中无君,若不除之,齐国必乱。今日之事,不过是让他们自食其果罢了。”
宴席不欢而散。田开疆的死讯传到田氏府邸时,田无宇正在与族中长老商议如何夺取琅邪的城邑。听到消息,他手中的竹简 “啪” 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开疆死了?” 田无宇抓住报信人的衣领,声音嘶哑。
“是…… 是在宫宴上,和古冶子、公孙接争桃子,自刎了。” 报信人吓得浑身发抖。
田无宇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柱子上。田开疆是田氏最勇猛的子弟,也是他安插在军中的棋子,如今死了,田氏在军中的势力就要大打折扣。他知道这肯定是晏婴的计谋,可他却抓不到任何把柄,三士是自刎,而且是因为争功,无论怎么说,都怪不到晏婴头上。
“晏婴……” 田无宇咬着牙,眼中满是恨意,“你等着!”
族中长老叹了口气:“无宇,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晏婴做得天衣无缝,国君又信任他,我们若是闹事,只会引火烧身。”
田无宇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知道长老说得对,晏婴用的是阳谋,明面上挑不出任何错处。他只能忍着,等着合适的时机。
几日后,景公下旨,厚葬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三人,追封他们为 “齐国三勇”。田无宇亲自去送葬,看着田开疆的棺木,他在心中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晏婴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要让田氏取代吕氏,成为齐国的主人。
而此时的晏婴,正在府中看着临淄的地图。他知道田无宇不会善罢甘休,田氏野心也绝不会因为田开疆的死而收敛。




22、泪洒牛山祭管仲  晏婴无宇各有谋




临淄的春三月,总爱缠缠绵绵飘些碎雨。
景公在宣室里坐了大半日,指尖把玉圭棱角摸得发亮,还是觉得心口发闷。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花瓣沾着雨珠,可他瞧着,只觉得那颜色艳得刺眼,王宫苑囿逛腻了,乐师弹的《韶》乐听厌了,连寺人报上来的东夷贡品清单,都没半分能勾得起兴致。
“君上这几日总皱着眉,莫不是宫里的气闷着了?” 田无宇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漆盒,里面是刚从淄河捞的银鱼干。他把盒子搁在案上,眼角余光扫着景公神色,声音放得极软,“臣昨儿听山下老农说,牛山的雾这几日最妙,晨时登山,能看见云气裹着淄河的帆,像仙人驾着船似的。君上若愿移驾,臣陪您去散散心?”
景公抬了抬眼皮,指尖仍在玉圭上摩挲:“就你我二人?走一路听你说些田亩收成,倒不如在宫里打瞌睡。”
田无宇早摸准了他的心思,忙笑道:“臣怎敢让君上寂寞?晏相国近日虽在查东郭的粮价,可君上一声令下,他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陪君上赏景。再说了,牛山北角能望见整个临淄城,君上瞧瞧那满城烟灶,也许能解解闷。”
景公这才动了心。他自小在王宫长大,宫城的雉堞看了三十年,却还真没从牛山上望过都城。沉吟片刻,他把玉圭往案上一放:“既如此,便传孤的话,让晏平仲即刻入宫,随孤去牛山。”
“臣还建议,让艾孔和梁丘据也一块儿去。”
“好好,一切由你安排吧。”
不过半个时辰,几辆马车便出了临淄南门。景公车驾是玄色的,马车上镶着铜钉,走在石板路上“咯噔” 响;晏婴车简陋些,只刷了层清漆,车轮碾过泥泞时,溅起的泥点沾在车辕上;田无宇没坐车,骑着匹枣红马跟在景公车旁,时不时撩着车帘说些笑话,逗得景公偶尔笑出声,艾孔和梁丘据随声附和。
出了城,雨就停了。路边麦田刚返青,绿油油一片,农夫们戴着斗笠在田里除草,见了车驾,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躬身行礼。景公撩着帘子看,忽然问:“田无宇,去年这时候,你说东郭的麦子亩产多少来着?”
田无宇心里一紧,忙回道:“回君上,去年东郭大旱,亩产不过三石;今年雨顺,估摸着能到五石。晏相国前几日查粮价,就是怕粮商囤粮,耽误了百姓春耕。” 他说着,悄悄往晏婴车那边瞥了眼,见车帘纹丝不动,才松了口气。
晏婴其实没闭眼。他坐在车里,手里翻着一卷《虞书》,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田无宇这几年势头渐盛,暗地里兼并了不少小贵族土地,如今在景公面前装得恭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比谁都清楚。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便只当没听见,指尖在竹简上轻轻划着 “允迪厥德” 四个字。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到了牛山脚下。刚下车,一股草木清气就扑面而来,混着泥土的腥气,比宫里的熏香好闻多了。山脚下皇丧店有几户人家,院墙是用黄泥糊的,院门口挂着晒干的红辣椒,几个孩童拿着木剑在门口打闹,见了穿朝服的人,都吓得躲到门后,只露出双眼睛偷偷看。
“君上,这边走。” 田无宇引着路,石阶是青石板铺的,被雨水泡得发滑。晨雾还没散透,像一层薄纱裹着山,走在石阶上,鞋尖都沾着湿意。路边的灌木刚抽新芽,嫩绿的叶子上挂着水珠,风一吹,水珠就滴在脖子里,凉丝丝的。
走了约莫半柱香工夫,晏子忽然停住脚,指着路边一块刻着字的石头:“君上,这块碑是当年桓公为夔牛立的。”
景公凑过去看,石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能认出 “流波山”“战鼓” 几个字。他想起小时候听太傅说的故事,黄帝在涿鹿战蚩尤,让神荼、郁垒捉了夔牛,在淄河边做了面大鼓,鼓声能震得蚩尤的兵马溃散,后来牛头牛骨埋在这山上,才有了 “牛山” 的名字。
“没想到这山里还有这等旧事。” 景公摸着石碑上的纹路,忽然叹了口气,“当年桓公靠着管相,九合诸侯,何等威风。如今这石碑都快被风雨磨平了,世事还真是无常。”
田无宇赶紧接话:“君上不必伤怀,您如今执掌齐国,百姓安居乐业,比桓公当年也不差。再说了,咱们今日是来赏景的,前面就是北角,能望见临淄城呢。”
说着,三人就到了牛山北角。这里有块平坦巨石,站在上面,整个临淄城尽收眼底。远处的淄河像条银带,河面上帆影点点;城里房屋密密麻麻,屋顶瓦当在阳光下闪着光,街巷里人来人往像小蚂蚁,宫城玄色宫墙在城南格外显眼。
景公盯着那片宫墙,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想起自己十五岁登基,那年灵公刚去世,庄公留下的乱摊子还没收拾好,是晏婴陪着他,一步步稳定朝局,如今齐国总算太平了,可他今年已经三十五了,头发都开始白了。要是死了,这满城的烟灶、宫城的玉圭,还有那些跪着喊 “吾王万岁” 的百姓,就都跟他没关系了。
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景公捂着胸口,声音发颤:“我怎么舍得这美好的国都,将来离开尘世去死啊!”
这话一出,跟在后面的艾孔、梁丘据立马就哭了。艾孔掏出手帕擦着眼角,哽咽着说:“君上仁心,念及天下苍生,臣等自愧不如。臣愿随君上左右,哪怕是粉身碎骨,也护着齐国!” 梁丘据更夸张,直接跪坐在地上,捶着石头哭:“君上要是真有那一天,臣也不活了,到地下接着伺候君上!”
田无宇也跟着抹了抹眼睛,只是那眼泪没掉下来,倒是偷偷观察着晏婴的神色。
晏婴站在一旁,既没哭,也没说话,反而轻轻 “嗤” 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在这哭哭啼啼的动静里格外显眼。
景公听见了,猛地转过身,擦干眼泪,脸色沉了下来:“晏平仲,寡人触景生情,诸臣都为寡人伤感,你却在这儿发笑,莫不是讥笑寡人多情善感?”
艾孔、梁丘据也停了哭,齐刷刷地看向晏子,眼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田无宇则往前挪了半步,想替晏婴说句话,又怕触了景公的怒,只好站在那儿搓着手。
晏婴却不慌不忙,躬身行了个礼,才缓缓开口:“君上息怒,臣非敢讥笑,只是觉得此悲不妥。昔年太公受封于齐,披荆斩棘,在营丘建城,创下这齐国基业;桓公任用管相,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称霸天下。这二人,一个是贤君,一个是贤相,若天假以年,让他们永远活着,执掌齐土,那么庄公何以继位?灵公又何以承统?灵公之后,又何来君上您今日坐拥临淄、统御万民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艾孔、梁丘据,声音又高了些:“王权传承,本就是新陈代谢。先君去了,新君才能来,这是天道常理。君上为一己之寿哭,不顾这传承之理,是为不仁;诸臣明知此理,却不谏阻,反而随声附和,是为谄媚。臣见此情景,不免失笑,还望君上恕罪。”
这番话像块石头,砸在众人心里。景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艾孔、梁丘据更是羞愧得满脸通红,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挡着脸。
田无宇反应最快,赶紧上前一步,对着晏婴拱手:“晏相国这番话,真是点醒梦中人!臣先前也跟着伤感,如今想来,倒是糊涂了。君上,晏相国说得对,王权传承本是常理,您不必为这事伤怀。”
景公没说话,只是盯着临淄城方向,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过了片刻,他才看向晏婴:“照你这么说,自古就没有长寿不死的人?”
“然也。” 晏子走到一棵老松前,抚摸着树皮上的纹路。这棵松树长得极高,枝桠舒展,遮了大半片阴凉,树皮上裂纹像老人皱纹,深一道浅一道。“君上请看这棵松,山下的老农说,它已在这里站了四百多年。春抽新枝,夏挡烈日,秋结松果,冬抗风雪,可即便如此,再过百年,它也会枯槁。风吹雨打,虫蛀蚁噬,终会化为腐土,变成尘埃。”
他又指着地上的影子,日头已经升得高了,三人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贴在青石板上。“我们这些人,比这松树更短暂。就像这日头底下的影子,太阳移了,影子就变;太阳落了,影子就没了。不过是这世上的匆匆过客,又何必为不能久留而悲呢?”
景公盯着地上影子看了许久,风一吹,影子晃了晃,像是要碎了似的。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寡人糊涂了。”
田无宇赶紧趁热打铁:“君上能明白这个道理,就是齐国之福!咱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听说管相的墓就在前面半腰,咱们去祭拜一番,也沾沾先贤的福气。”
景公点了点头:“好,就去祭拜管相。”
一行人往山腰走,路更陡了些,田无宇特意走在景公旁边,时不时扶他一把。晏婴跟在后面,看着田无宇那副殷勤的样子,眉头轻轻皱了皱。他知道田无宇心里打的算盘,景公年纪渐长,太子还小,田氏这几年暗中积蓄力量,怕是想在景公之后谋些什么。只是眼下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管仲墓在山腰的一片柏树林里。墓前有块石碑,上面刻着 “齐相管夷吾之墓” 六个篆体大字,是当年桓公亲自题的,字体苍劲有力。石碑旁边有几棵柏树,是百姓们年年祭拜时种的,如今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墓前的石案上,还放着些百姓送来的祭品,一束野菊,几个麦饼,一壶米酒,显然是刚有人来过。
景公走到墓前,整理了一下冕冠,然后躬身下拜,动作恭敬得很。他想起小时候,管仲还在世,常抱着他在宫里走,教他读《经》,教他怎么当一个好君主。那时候他不懂,总觉得管仲的话太啰嗦,如今再想起,才明白那些话里的深意。
“管相,” 景公的声音有些发颤,“寡人今日登牛山,感怀生死,幸得晏相国点醒,才知传承之理。寡人必当效法您当年辅桓公之事,好好治理齐国,不辜负您创下的基业,不辜负齐国的百姓。”
说完,他又拜了三拜。晏婴站在一旁,也躬身行礼,目光落在石碑上,眼神里满是敬重。田无宇则跟着祭拜,嘴里念叨着:“管相若泉下有知,见君上如此明事理,必定欣慰。将来臣也会辅佐君上,像管相辅佐桓公一样,让齐国越来越强。”
祭拜完,太阳已经偏西了。雾早就散了,牛山草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亮。景公走在下山路上,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偶尔还会停下,看看路边的野花,问问田无宇田里的收成。
“君上,您看那淄河,” 田无宇指着远处,“夕阳照在河面上,像铺了层金子似的,好看得很。”
景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淄河面上波光粼粼,帆影在夕阳里变成了剪影。他忽然笑了:“今日多亏了你提议来牛山,不然寡人还在宫里闷着。回去之后,赏你百亩良田。”
田无宇赶紧躬身谢恩:“谢君上恩典!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受此重赏。”
晏婴走在后面,听着两人的对话,没说话,只是从袖里掏出块布,擦了擦鞋上的泥。他知道,田无宇要的不是百亩良田,而是景公的信任。这牛山一行,看似是赏景祭拜,实则是一场无声较量,他守住了理,田无宇讨好了君,而景公,也终于明白了生死传承的道理。
下山的时候,又遇见了那几个在门口打闹的孩童。这次,他们不再躲着了,而是站在路边,看着景公的车驾,眼里满是好奇。景公撩着帘子,对着孩子们笑了笑,还让寺人给了他们几块糖果。
马车驶离牛山时,景公回头望了一眼。夕阳下的牛山,像披了件橘红色衣裳,松柏影子拉得很长,管仲墓就藏在那片影子里。他忽然觉得,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就像管仲,虽然死了,可他的名字还在,他的功绩还在,齐国的百姓还记着他。将来自己死了,只要能把齐国治理好,百姓也会记着他。
“晏平仲,” 景公对着晏婴的车喊了一声,“回去之后,把你今日说的话写下来,孤要天天看。”
晏婴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温和却坚定:“臣遵旨。只是君上记住,道理在竹简上,更在心里。只要君上心怀百姓,便是长生。”
田无宇骑着马,听着两人的对话,嘴角勾了勾。他知道,今日这趟牛山没白来,既讨了景公的欢心,又摸清了晏子的态度。至于将来,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谋划。
马车渐渐驶远,牛山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暮色里。淄河上的帆还在飘,临淄城的烟灶还在冒,这世间的一切,都还在按着天道常理,慢慢往前走。而牛山雨雾里的那堂生死课,却像一粒种子,落在了景公、晏婴和田无宇的心里,将来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子,谁也说不准。



23、封禅泰山莒国误  田书领兵伐小邦




景公坐在宣室漆案后,目光飘向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已落了大半,让他想起前不久牛山之上的那场痛哭。彼时他望着山下齐地,忽叹 “人生若白驹过隙”,被晏婴当场点破 “重色轻德” 的虚妄,至今想来仍觉喉头发紧。自那以后,但凡晏婴在侧,他连半句感慨生死的话都不敢说,更别提那些彰显帝王威仪的念头了。
“君上,” 阶下传来田无宇的声音,打断了景公的幻境。这位田氏大夫总是揣着些投其所好的主意,此刻正弓着腰,眼底藏着几分狡黠,“近来临淄米价稳了,河工也歇了,百姓都念着君上的仁德。依臣之见,不如南巡边鄙,登泰山封禅,把这国泰民安的盛况告慰天地神祇,也让诸侯知道我大齐的气象。”
景公猛地直起身,眼底亮得惊人,封禅泰山?那是尧舜禹才有的盛事!齐桓公当年想做都没做成。他攥着案边的玉圭,却又突然泄了气:“可晏相国那儿…… 他定要阻拦。”
“君上!” 田无宇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却极有分量,“您是君,他是臣。哪有臣子处处给君上使绊子的道理?先前牛山之事,是他让您没了颜面;如今封禅是千古功业,再由着他,您这国君的威严何在?”
这话像根针,扎在了景公心里最痒的地方。他重重拍了下漆案,玉圭震得嗡嗡响:“你说得对!不能再让他拿捏了。来人,传晏婴即刻见寡人!”
不多时,晏婴便穿着一身素色朝服进来了。他身形矮小,走路却稳当,目光扫过田无宇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随即转向景公,躬身行礼:“臣晏婴,见过君上。”
景公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强硬:“相国来了。寡人今日找你,是想跟你商议件大事,寡人打算南巡之后,登泰山封禅,你看如何?”
晏婴抬眼,正好对上田无宇投来的挑衅目光。他心里明镜似的,定是这田无宇又在景公面前搬弄是非。但他没当场发作,只是平静地回道:“昔年齐桓公九合诸侯,威震天下,想封禅泰山,是管仲以‘祥瑞未现、民生未足’为由阻拦。如今君上若执意要去,臣虽不赞同,却也拦不住您。”
“这就对了嘛!” 景公以为晏婴松了口,立刻追问,“相国你看,我大齐如今也算万乘之国了,先前的车驾都是八马,这次封禅这么隆重,改成十六马行不行?也显得气派些。”
晏婴的眉头彻底拧了起来,语气也沉了几分:“君上,八马驾车本就不合古制,夏商周三代,天子最多用六马,诸侯四马,大夫二马。如今您用八马已是僭越,再增到十六,岂不是错上加错?再说,十六马的车驾看着气派,实则笨重:田猎时转不开身,远行时走不快,拉车的马多了,粮草消耗也得翻倍。您若是喜欢这排场,国中贵族定会纷纷效仿,到时候百姓要养更多的马,负担加重,这可不是治理国家的正道啊。”
景公脸上的笑僵住了,语气也带了些不耐烦:“嗨!寡人就封禅这一次,偶尔僭越一回也不行吗?”
“君上,礼制是国家的根基。” 晏婴往前半步,目光灼灼,“一次僭越,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今日您改了车驾,明日诸侯便会学您改礼器;今日您轻慢礼制,明日百姓便会轻慢国法。臣话已说透,不可僭越,还望君上三思。”
景公被噎得说不出话,憋了半晌才挥挥手:“行了行了,你别再说教了。封禅的事就这么定了,你赶紧去布置,务必办得隆重些!”
晏婴看着景公固执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却也只能躬身应下:“臣遵旨。”
转过年初春,临淄城外的柳芽刚冒绿,景公的南巡队伍便出发了。可刚出临淄百里,就进了泰沂山区。这里的山不像平原上的土坡,全是青黑色的巨石,山路窄得只能容一辆车通过,车轮碾在碎石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更糟的是,前两年连着闹暴雨,好多路段被冲垮了,有的地方只剩半尺宽的石棱,车马根本过不去。
景公坐在颠簸的车里,气得直拍车壁:“这路怎么这么难走!晏婴呢?让他来见寡人!”
晏婴很快赶了过来,身上沾了不少泥点。他隔着车帘回道:“君上,这泰沂山区本就险峻,再加上水患冲毁道路,确实难行。其实昔年齐桓公想封禅,管仲除了说礼制,也提过这山路难行,或许,这是上天在提醒您,封禅之事尚早。”
“上天提醒?” 景公猛地掀开车帘,脸色铁青,“管仲拦的是齐桓公,不是寡人!寡人要完成前人没做成的事,封禅必须办!至于路,你是相国,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赶紧想办法!寡人就在行宫住几日等着。”
晏婴知道景公这会儿听不进劝,只能躬身道:“臣遵旨。”
回到营帐,晏婴立刻召来心腹幕僚。“君上要封禅,可这山路不通,强行修路得征调数万民力,眼下正是春耕时节,百姓哪有功夫?” 他揉着眉心,“不如…… 让莒国来办。莒国是咱们的附庸,这些年虽跟楚国走得近,但表面上还得听咱们的。让他们组织民力修路,既省了齐国的人力,也能试探下莒侯的心思。”
幕僚点头称是。次日,景公便派了使臣带着国书去莒国,责令莒侯在半月内修好从莒国边境到泰山的路段,以备南巡封禅之用。
莒国都城莒城不大,却靠着沭水,地理位置险要。莒侯接到齐国国书时,正跟楚国来的使者喝茶。他看完国书,眉头皱成了疙瘩:“齐侯这是把咱们当苦力了?春耕时节让百姓去修路,地里的庄稼怎么办?”
楚国使者放下茶杯,慢悠悠道:“莒侯,您怕什么?如今楚国在南边势头正盛,齐侯不过是虚张声势。您要是顺着他,往后他只会变本加厉;要是拖着,他难道还真敢派兵来伐?再说,莒国三年没给齐国进贡了,他要是真追究,早该有动作了。”
莒侯心里本就对齐国的颐指气使不满,被楚使这么一撺掇,当即拍了板:“你说得对!就拖着,先应付过去再说。”
于是,莒侯对齐国使臣满口应承,说 “定当尽心修路,不误景公封禅”,可等使臣一走,便把国书扔到了一边,连个修路的告示都没贴。
转眼就到了景公约定南巡的日子,派去莒国催问的人回来复命,说 “莒国连修路的工具都没准备,百姓还在地里收庄稼”。
景公正在御帐里看封禅的礼仪流程,一听这话,猛地把竹简扔在地上,竹简散了一地:“莒侯那小子!竟敢欺瞒寡人!他以为有楚国撑腰,就敢不听寡人的旨意了?”
帐外正好进来几位大臣,听见景公发怒,其中一位上卿立刻上前道:“君上息怒!莒国三年不进贡,如今又抗旨不修路,分明是没把大齐放在眼里!不讨伐他,不足以彰显我大齐的威严,也镇不住那些心怀不轨的诸侯!”
“说得好!” 景公正憋着火,这话正好说到他心坎里,“寡人看他是忘了谁才是他的宗主国!传寡人的旨意,即刻调兵,伐莒!”
“君上,” 晏婴连忙上前阻拦,“为了修路的事伐莒,是不是太草率了?莒国虽小,但沭水环绕,都城坚固,要是打不下来,不仅封禅的事要耽搁,还会被诸侯笑话。”
“草率?” 景公冷笑一声,指着帐外,“莒侯抗旨不遵,三年不朝贡,他草率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寡人意已决,不用再劝!”
晏婴见景公态度坚决,知道再拦也没用,只能问道:“那君上打算派谁领兵?司马穰苴已被罢黜,军中能担此重任的人不多了。”
景公这才想起领兵之人的事,皱着眉问:“相国可有合适的人选?”
“田书。” 晏婴缓缓吐出两个字,“他是田无宇大夫的孙辈,如今在乡野隐居,名声不显,但承继了田氏尚武的遗风,不仅武艺好,还精通兵法谋略。”
“又是田氏?” 景公皱着眉,“田书?寡人怎么没听过这个人?”
“田书早年曾随司马穰苴练兵,后来司马穰苴被罢,他怕卷入朝堂纷争,就辞官隐居了。” 晏婴解释道,“但此人确有真才实学,对付莒国绰绰有余。”
景公沉吟片刻,道:“既然相国推荐,那就让他来见寡人。若是真有本事,寡人便用他;若是不行,再另寻他人。”
“君上,” 晏婴叹了口气,“田书怕步司马穰苴的后尘,不愿出山。臣得先去开导他,让他明白这是为国效力,不是卷入党争。”
次日一早,晏婴便带着随从去了田书隐居的地方,临淄城外三十里的一个小村落。田书的住处很简陋,院墙是用土夯的,院里种着几棵梨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田书正坐在石凳上看兵书。
见晏婴来了,田书连忙起身行礼:“不知相国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田大夫不必多礼。” 晏婴坐在石凳上,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是想请你出山,领兵伐莒。”
田书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相国是知道的,当年司马穰苴将军如何治军,如何破燕晋之师,可最后还是被贵族排挤,罢官归乡,郁郁而终。我若出山,他日怕是也落得这般下场。”
“田大夫,” 晏婴看着他,语气诚恳,“司马将军的遭遇,是朝堂党争所致。可如今伐莒,是为了齐国的威严,不是为了某一个家族。莒国抗旨不遵,若不征讨,诸侯定会轻视齐国,到时候战乱四起,百姓遭殃。你身怀韬略,岂能眼睁睁看着齐国陷入困境?”
他顿了顿,又道:“君上虽有冲动之处,但也明白人才难得。我已跟君上言明,此次伐莒,只论军功,不问出身。你若能打赢,不仅能保齐国安稳,还能让田氏家族的声望更盛;若是担心日后之事,我晏婴以性命担保,定会护你周全。”
田书沉默了许久,看着院外金黄的稻田,终于叹了口气:“罢了。为了齐国百姓,我便出山一趟。”
三日后,田书穿着一身崭新的盔甲,来到了行宫宫。他身材高大,盔甲上的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眼神却沉稳得不像个隐居乡野的人。
景公坐在宝座上,上下打量着他,问道:“田书,寡人听说你能征善战,是田氏的骄傲。如今寡人命你率军伐莒,你可有信心打赢?”
田书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君上信任臣,臣定不辱使命。莒国虽有沭水之险,但兵力不足三万,且军心涣散。臣只需五万兵马,定能在半个月内拿下莒城,活捉莒侯!”
“好!有气魄!” 景公大喜,却又话锋一转,“军中无戏言。你若打赢了,寡人赐你孙姓,封你为乐安大夫;若是打输了,不仅你要受罚,还要株连九族。你可敢立军令状?”
田书抬头,目光坚定:“臣愿立军令状!此次出师,若不能活捉莒侯,臣便自提首级来见君上!”
景公哈哈大笑,起身走下宝座,亲手扶起田书:“好!寡人等你的好消息!明日一早,寡人亲自去宫外为你送行!”
次日清晨的校场上,五万齐军列成整齐的方阵,旗帜飘扬,甲胄鲜明。田书骑着一匹黑马,手持长枪,在阵前高声道:“将士们!莒国抗旨不遵,轻视我大齐!今日我们出兵,不仅是为了君上的威严,更是为了齐国的百姓!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定能一举破莒。”
“破莒!凯旋!” 五万将士齐声呐喊,声音震得空中的飞鸟都四散而逃。
景公站在高台上,看着田书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莒国方向开去,心里既期待又有些不安。他转头问身边的晏婴:“相国,你说田书真能打赢吗?”
晏婴望着远去的军阵,缓缓道:“君上放心,田书不仅有勇有谋,还深得军心。莒国虽有楚国撑腰,但楚国远在南方,来不及救援。此次伐莒,定能成功。只是……”
他顿了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景公追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 晏婴摇摇头,“臣只是希望,此次伐莒之后,君上能明白,治国之道不在封禅的排场,而在百姓的安乐。”
景公看着晏婴,沉默了许久,不得不点了点头:“相国的话,寡人记下了。”
此时,田书率领的齐军已过了泰沂山区,朝着莒国都城而去。沭水岸边的芦苇随风飘荡,田书勒住马,望着远处的莒城轮廓,眼神锐利如刀。他知道,这场战争不仅关系到齐国的威严,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命运。但他更清楚,只要将士同心,定能打赢这场仗,让莒国知道,齐国的威严,不容侵犯。




24、田书要去杀莒王  通风报信公冶长




晨雾还未散尽的马耳山,青石板路被夜露浸得泛着冷光。道旁的松树斜斜探着枝桠,松针上的露珠顺着木纹滚落,砸在岩缝间的青苔上,溅起细碎的湿痕。
一个白衣人正沿着山路缓步上行,那衣料是鲁地特有的细麻布,洗得泛出柔光,被山风轻轻掀起边角,像极了崖边垂落的流云。他束发未用玉簪,只以一根素色丝绦松松系着,黑发随着脚步微微晃动,几缕贴在颈侧,衬得侧脸线条清俊如刻。这人便是公冶长,孔丘的弟子,也是他的女婿,此刻正往鲁国赶去,要继续追随老师完成学业。
他行至一处缓坡,忽闻下方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低头望去,只见路边老槐树下坐着个樵夫,年过四十,皮肤被日晒得呈深褐色,手上布满裂口,指节粗大。他身前放着一担柴,柴枝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刚从山涧那边砍来。樵夫见白衣人停下,眯着眼打量片刻,忽然放下手中的水瓢,开口道:“这位先生看着面熟,莫不是在哪儿见过?”
公冶长闻言停下脚步,拱手行了一礼,声音温和如涧水:“樵夫大哥认错人了吧?我自曲阜而来,此前未曾踏足马耳山。”
“不对不对,” 樵夫猛地拍了下大腿,柴担上的枯枝颤了颤,“我想起来了!你是公冶长先生!去年曲阜赶庙会,我带着小儿去看热闹,见孔丘先生身边跟着一位白衣公子,便是你这般模样!”
公冶长闻言浅笑,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大哥好记性,在下正是公冶长。”
“果然是你!” 樵夫连忙起身,虽因常年挑柴有些驼背,却仍努力挺直身子,“先生这是要往哪儿去?听说孔丘先生已将女儿许配给你,你不留在曲阜享清福,怎的还往山里跑?”
“家师仍有课业要我完成,此次是往鲁国都城方向去,” 公冶长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亲事,不过是家师垂爱,算不得什么‘享清福’。”
樵夫啧啧称奇,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柴刀鞘,眼神里满是敬佩:“我还听说,先生能懂鸟语?去年村里闹蝗灾,若不是有鸟儿提前叫着‘快收粮’,我家那几亩麦子怕是要全毁了,要是先生能教我家小儿识鸟语,将来定能少受些灾祸!”
公冶长闻言轻轻摇头,语气诚恳:“大哥说笑了。鸟语本是自然之音,我不过是偶然能辨几分,算不得什么真本事,更谈不上‘教’。若强行传之,反倒误了令郎,不如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明理之人。” 说罢,他又拱了拱手,“时辰不早,我需赶路,大哥保重。”
樵夫还想再说些什么,公冶长已转身继续上行。转过一道山弯,便到了太公亭。这亭子是用青石搭建的,亭柱上刻着模糊的古字,想来已有数十年历史。亭外便是马耳山的主峰,峰尖如马耳般陡峭,覆着一层淡绿的植被;旁边的松朵峰形似松果,层层叠叠的岩石间生着矮松;鸽崖峰则布满孔洞,常有野鸽出入,此刻正有几只灰鸽在崖边盘旋,发出 “咕咕” 的叫声。公冶长在亭中稍作歇息,望着山间缭绕的岚气,听着远处泉水淙淙的声响,只觉心神安宁。片刻后,他起身穿过黄草关,那关隘不过是两块巨大的岩石对峙而成,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石上刻着 “黄草关” 三字,字迹苍劲,不知是哪位古人所留。
过了黄草关,山路愈发幽深,两侧的树林密不透风,阳光只能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织成斑驳的光影。忽然,一阵急促的 “叽叽喳喳” 声传来,公冶长脚步一顿。只见十几只灰雀围着他飞旋,有的停在枝头,有的落在他肩头,尖细的叫声此起彼伏。公冶长凝神细听,眉头渐渐皱起,这些鸟儿竟在说:“公冶长,公冶长,田书要去杀莒王!”
他心中一震,连忙停下脚步。田书是齐国名将的后代,素来骁勇善战;莒国与齐国素有嫌隙,若田书真要伐莒,莒国怕是难以抵挡。公冶长虽非莒人,却深知战火起时百姓遭殃,当即决定改变方向,先往莒国通报消息。
山路崎岖,公冶长加快脚步,白衣被树枝勾破了边角也浑然不觉。待赶到莒国都城时,已近午时。阳光炽烈,晒得城墙发烫,他站在消气岭上远眺,只见莒城的南门敞开着,城门上方刻着 “通淮门” 三字,漆皮已有些剥落。城门口人来人往,有挑着菜筐的农妇,有推着独轮车的货郎,还有追闹嬉戏的孩童,一派祥和景象,丝毫看不出即将面临战火的迹象。
公冶长快步下山,随着人流进入外城。外城多是民居和商铺,酒肆里飘出米酒的香气,布庄的伙计正站在门口招揽客人。他穿过几条街巷,来到内城门口,这城门名为 “壮仓门”,是莒国存放粮草的地方,故而守卫格外森严。两名军士身着青铜盔甲,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手中握着长戈,眼神锐利地盯着往来之人。见公冶长行色匆匆,其中一名军士上前一步,长戈在地上顿了顿,厉声喝问:“站住!你是何人?要往何处去?”
“军情紧急!我有要事需面见莒侯!” 公冶长语气急切,额上已渗出细汗。
那军士闻言冷笑一声,瞥了眼公冶长的白衣,语气轻蔑:“闲杂人等也想见君侯?内城岂是你能随意进出的?”
“我乃曲阜孔丘之弟子公冶长,确有要事相告,若耽误了时机,莒国恐有大难!” 公冶长急忙表明身份,希望能引起对方重视。
另一名军士闻言,凑到同伴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先前那军士收起长戈,指了指西边的方向,语气敷衍:“想见君侯,你得走‘沙浦门’,这壮仓门只许粮草出入。”
公冶长虽心中焦急,却也知道争辩无用,只得转身往沙浦门赶去。沙浦门是莒国的北门,靠近沙浦河,平日里多是渔民和商人出入。他赶到时,只见城门处同样有军士守卫,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脸上带着一道刀疤,显得格外凶悍。
“站住!干什么的?” 刀疤军士上前一步,挡住了公冶长的去路。
“我要见莒侯,壮仓门的军士让我从这里进。” 公冶长耐着性子解释,只觉胸口的紧迫感越来越强。
刀疤军士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语气嘲讽:“你当我们是傻子?君侯住在王宫,王宫在城东,你从北门进,岂不是舍近求远?要见君侯,得走‘望海门’,那门才直通王宫。”
公冶长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这两名军士戏弄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知道此刻不是计较的时候,只得又转身往望海门赶去。望海门是莒国的东门,面朝大海,城门上方刻着 “望海” 二字,字体雄浑。这里的守卫比其他城门更为森严,不仅有军士,还有几名宫中侍卫,身着黑色锦袍,腰间佩着短剑。
好在这次,侍卫听闻他是孔丘的弟子,又说有要事面见莒侯,虽仍有疑虑,却还是派人去王宫通报。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通报的侍卫回来,对他做了个 “请” 的手势:“君侯允你入内,随我来。”
公冶长跟着侍卫穿过几条宫道,只见王宫的建筑多是青砖灰瓦,廊柱上雕刻着龙凤图案,虽不如鲁国宫殿那般华丽,却也透着一股庄重。来到大殿门口,侍卫停下脚步:“君侯正在殿内等候,先生请进。”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大殿内光线有些昏暗,正中央的宝座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黑色龙纹锦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略显憔悴,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这便是莒共公庚舆。宝座两侧站着几名大臣,皆身着朝服,神色严肃。
莒共公见公冶长进来,目光在他的白衣上停留片刻,开口道:“寡人听说,你便是公冶长?孔丘的弟子,也是他的女婿?你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莒侯明鉴,” 公冶长拱手行礼,语气凝重,“臣在路上听闻鸟语,得知齐国将领田书正率军前来伐莒,特来通报,望君侯早做准备。”
“什么?!” 莒共公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身,双手紧紧抓住扶手,“齐国又要来伐莒?上一次,若不是寡人跑得快,逃到纪国,怕是早已成了他们的俘虏!你说的可是真的?可别是谎报军情,扰乱人心!”
“臣所言句句属实,” 公冶长抬头,迎上莒共公的目光,眼神坚定,“鸟儿们在林间传报,说领军之人正是田书。臣虽不知齐军具体何时抵达,但此事绝无虚假,还望君侯速速布置防御。”
“什么?鸟儿的话也可信?!”
“不怕莒侯笑话,我还是略懂鸟语的。”
莒共公在殿内踱了几步,眉头紧锁,忽然停下脚步,盯着公冶长问道:“那你可知,齐军打算从哪个方向进攻?是南门?北门?还是东门?”
公冶长闻言,面露难色:“君侯,鸟语只能告知大事,却无法详述细节。臣根据莒城的地形判断,城西有浮来山作为屏障,山下又有大汪水阻隔,齐军若从西边进攻,难度极大;剩下的南门、北门、东门,皆有可能成为齐军的进攻方向。”
“你这不是废话吗!” 莒共公猛地一拍宝座扶手,语气骤然变得严厉,“寡人要的是确切方向!不是你的猜测!若齐军突然来袭,寡人连防御的重点都不知道,如何抵挡?”
公冶长心中一紧,连忙说道:“君侯息怒。臣虽不能确定,但据臣推测,齐军很可能从望海门进攻,望海门直通王宫,若能攻破此门,便可直捣王宫,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莒共公沉默片刻,眼神复杂地看了公冶长一眼,随后对着殿外喊道:“来人!赏给公冶先生百两白银,以谢他的通报之恩。”
“君侯不可!” 公冶长连忙摆手,语气诚恳,“臣乃一介书生,对银两财物素来不看重。如今莒国面临大难,这些银两不如用来犒劳将士,激励他们奋勇杀敌,守护莒国百姓。” 说罢,他对着莒共公再次拱手,“臣的话已带到,就此告辞,还望君侯保重。”
不等莒共公再说什么,公冶长便转身走出大殿,脚步匆匆地往城外赶去,他还得继续往鲁国赶路,完成老师交代的课业。
刚走出望海门不远,忽然有几只斑鸠从头顶飞过,“咕咕” 地叫着,声音急促。公冶长脚步一顿,凝神细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些斑鸠在说:“公冶长,公冶长,你的身后有只狼。”
他猛地转身,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里,走出一个蒙面人。那人身材高大,身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冰冷如刀,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刀身闪着寒光。
公冶长心中一沉,却仍强作镇定,开口道:“壮士,我乃一介书生,身上并无财物,还望壮士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财物?” 蒙面人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如磨砂,“我岂是贪图财物之人?今日我来,只为取你的性命。”
“我与壮士素不相识,无杀父之仇,无夺妻之恨,为何要取我性命?” 公冶长眉头紧锁,心中满是疑惑。
蒙面人缓缓上前一步,长刀在手中转了个圈,语气冰冷:“君侯说了,你能听懂鸟语,告知他齐军来犯;保不齐你也会告诉齐军,君侯在何处。只有杀了你,君侯才能安心,莒国才能平安。”
公冶长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他本是好意前来通报,却没想到竟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他轻轻叹息一声,闭上眼睛,语气平静:“罢了,是我多管闲事,才落得这般下场。壮士动手吧,我死而无憾。” 说罢,他就地躺下,等待死亡的降临。
蒙面人见他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举起长刀,猛地劈了下去。刀锋划过空气,发出“呼呼” 的声响。公冶长只觉脖颈一凉,随后便失去了意识。蒙面人探了探他的鼻息,见已无气息,便收起长刀,转身往王宫的方向走去,复命去了。
与此同时,齐国的大军正沿着山路悄悄向莒国进发。田书骑在马上,身着黑色盔甲,盔甲上镶嵌着铜片,腰间佩着宝剑,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他不时勒住马缰,观察周围的地形,生怕中了莒军的埋伏。
“将军,前面路边躺着一个人!” 一名士兵忽然喊道,手指着不远处的草丛。
田书闻言,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只见草丛中躺着一个白衣人,脖颈处有一道深长的伤口,鲜血浸透了白衣,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但仔细一看,那人的胸口仍有微弱的起伏,显然还有一口气。
“你是什么人?为何会躺在这里?” 田书蹲下身,声音低沉地问道。
公冶长缓缓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中看到眼前之人身着齐国盔甲,知道是田书的军队。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我…… 我是公冶长……”
“公冶长?” 旁边的士兵皱起眉头,小声嘀咕,“没听说过这个人。”
公冶长没有理会那士兵的话,目光紧紧盯着田书,继续说道:“我…… 我懂鸟语…… 鸟儿告诉我…… 你要伐莒…… 我去通报莒侯…… 可他…… 他怕我告诉你们他的位置…… 派人杀了我……”
他顿了顿,呼吸越来越微弱:“莒国…… 望海门…… 直通王宫…… 你们…… 可从那里进攻……”
话音落下,公冶长的头微微一歪,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田书静静地看着公冶长的尸体,眉头紧锁,眼神复杂。片刻后,他站起身,对着身边的士兵下令:“将公冶长先生的尸体好生收敛,运回齐国都城。他能懂鸟语,心怀大义,要请求齐君,将他安葬在苑囿林中,让他与鸟儿为伴,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士兵们齐声应和,小心翼翼地抬起公冶长的尸体运回齐国,其他人继续向莒国进发。山间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公冶长的白衣上,仿佛在为这位正直的书生送行。




25、征讨莒国得胜归  田书不忘赐姓孙




莒国都城宫墙在暮春风里泛着冷硬的青灰色,殿外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共公杵臼心尖上。
方才内侍来报,那个通风报信的公冶长已被处置掉,是齐军为他收的尸。
“君上,齐军已过穆陵关,领兵的正是田书!” 上卿展禽垂着袍角,声音里带着难掩颤意。他手里竹简还沾着露水,上面的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探子说,田书亲率三万甲士,战车五百乘,沿途未敢耽搁,眼看就要到琅琊山了。”
共公猛地跌坐在漆木王座上,椅侧雕刻的饕餮纹硌得他后背发疼。他想起三年前,莒国因拖欠齐国贡赋,被齐军围了郯城,最后还是割了三座城才罢兵。那田书他早有耳闻,此人是齐国田氏旁支,最擅用诈,去年伐莱国时,竟让人扮成莱国百姓混入城中,半夜里举火为号,一战破城。如今这尊煞神来伐,莒城虽有琅琊山天险,可挡得住多久?
“君上不必忧惧!” 武将孟贲猛地踏上前,甲胄相撞发出铿锵声响。他生得虎背熊腰,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是当年跟齐军作战时留下的,“琅琊山隘口狭窄,只要我们倾全国之兵,在那里布下防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备好滚木礌石,齐军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踏进一步!”
“孟将军说得轻巧!” 展禽急忙反驳,“莒国兵力不足两万,半数还是刚征召的农夫,连盔甲都凑不齐。齐国是大国,甲士皆久经沙场,我们以弱击强,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展上卿是要我们束手就擒,再像三年前那样割地求和?” 孟贲眼睛瞪得溜圆,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我莒国也是周天子册封的诸侯,凭什么要向齐国称臣纳贡?这窝囊气,我孟贲是受够了!”
殿内的文武大臣顿时分成两派,主战的武将拍着案几请战,主和的文臣则摇头叹息,争论声像一群聒噪的乌鸦,搅得共公心烦意乱。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扫过殿外,夕阳正沉在琅琊山的峰峦间,把半边天染得通红,倒像是燃起的战火。
“都住口!” 共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事明日再议。展上卿,你即刻去清点府库,把粮食和兵器运往隘口;孟将军,你今夜就领兵前往琅琊山,务必在天明前布好防线。当前要紧的,是先挡住齐军的第一波进攻。”
孟贲虽有不甘,却也只能拱手领命:“臣遵旨!”
展禽看着共公苍白的脸色,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共公挥手打断。待大臣们都退去,殿内只剩下共公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外的炊烟,忽然觉得那袅袅的烟火气,或许过不了几日,就要被战火焚成灰烬了。
齐军大营扎在琅琊山外十里的平地上,帐篷连绵如群峰,旗帜上的 “田” 字在风里猎猎作响。田书穿着一身玄色盔甲,正站在营帐前土坡上,手里拿着一卷舆图,眉头微蹙。
“将军,莒军在琅琊山隘口布了重兵,滚木礌石堆得跟山似的,连只鸟都飞不过去。” 副将陈武策马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焦躁,“我们昨日佯攻了一阵,损失了百十来个弟兄,还是没能靠近隘口。”
田书点点头,目光落在舆图上的一道细线,那是当地向导提过的一条废弃栈道,据说是莒国先祖为了运送粮草修建的,后来因为山体滑坡,便渐渐荒废了,如今早已被杂草和藤蔓掩盖,鲜少有人知道。
“陈武,你带两千人,继续在隘口佯攻,务必造出全力攻城的样子,吸引莒军的注意力。” 田书手指在栈道的位置敲了敲,“我带主力,从这条栈道绕过去,直捣莒城。”
陈武有些犹豫:“将军,那栈道年久失修,万一出了差错……”
“越是险路,越能出其不意。” 田书打断他,眼神里透着果决,“莒军把所有兵力都放在了隘口,莒城必定空虚。我们连夜出发,明日拂晓就能抵达莒城城下,到时候里应外合,莒城必破。”
当天夜里,齐军兵分两路。陈武率领的佯攻部队点燃火把,擂起战鼓,喊杀声震得山谷都在发抖。隘口的莒军果然被吸引,孟贲亲自站在城头指挥,弓箭和滚木礌石像雨点一样砸向齐军,却不知田书已带着两万甲士,悄悄钻进了山林。
栈道比田书预想的还要难走。狭窄的木板早已腐朽,踩上去咯吱作响,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士兵们只能手抓着岩壁上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稍有不慎就会坠入谷底。田书走在队伍中间,不时停下来叮嘱士兵:“都把火把灭了,不许出声,用手势交流。”
走到一半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脚步声。田书立刻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几个亲卫悄悄摸过去,片刻后拖着两个莒国巡逻兵回来,原来是孟贲担心有失,派了小队人马在山林里巡逻,却没想到正好撞上齐军。
“莒城的布防如何?” 田书按住腰间的剑,目光冷冽地盯着俘虏。
那两个巡逻兵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城、城里只有两千老弱残兵,都、都由上卿展禽统领…… 孟将军说,只要守住隘口,齐军就进不来……”
田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让人把俘虏捆起来,嘴里塞上布条,然后继续率军前进。天快亮时,队伍终于走出了山林,莒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那高大城墙后面,此刻还一片宁静,丝毫没有察觉危险降临。​​
莒城西城门旁,两个守军正靠在墙根打盹。晨雾还没散,带着几分凉意,他们缩着脖子,手里的长矛斜斜地靠在地上,嘴里还嘟囔着:“孟将军在隘口挡着齐军,咱们这儿能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脖子就被人死死扼住,只发出一声短促闷哼,便倒在了地上。
田书带着亲卫,悄悄打开了西城门。城外的齐军早已列好阵型,见城门打开,立刻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甲胄碰撞的声音、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不好了!齐军进城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莒城街道上就乱了起来。百姓们从家里跑出来,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背着包裹,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展禽带着两千老弱残兵赶来阻拦,却哪里是齐军的对手?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退守王宫。
共公杵臼被殿外喧嚷声惊醒。他昨晚一夜没睡,刚合眼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 “杀啊”“快跑” 的喊声。他急忙披上衣袍,连鞋都没穿好,就跑出殿外,正好撞见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色惨白如纸。
“君、君上!齐军进城了!已经打到王宫门口了!” 内侍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共公只觉得脑袋 “嗡” 的一声,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他扶住身边的廊柱,勉强站稳,声音里带着哭腔:“孟将军呢?他不是在隘口挡着齐军吗?怎么会让齐军进城?”
“孟将军还在隘口跟齐军作战,不知道这边的事……” 内侍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王宫大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是齐军的喊杀声。
共公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展禽和那些士兵?他急忙拉住身边的妃子和太子,对心腹内侍说:“快!把西墙凿开一个门,从水路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内侍不敢耽搁,立刻找来几个工匠,拿着锤子凿子,在西墙上凿起来。砖石掉落的声音混杂着外面喊杀声,让共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凿开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外面就是一条小河,早已备好的小船正泊在岸边。
共公带着妃子和太子,慌慌张张地钻过洞口,跳上小船。船夫急忙撑篙,小船顺着河水往下游漂去。共公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莒城,看着王宫方向燃起的火光,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的江山,就这么没了。
此时的王宫里,田书正站在大殿前,看着齐军清理战场。陈武已经率军从隘口赶来,孟贲得知莒城被破,想要回援,却被陈武缠住,最后兵败自刎。展禽见大势已去,便带着残兵投降了。
“将军,王宫已经清理完毕,没有找到莒侯杵臼。” 一个士兵跑过来报告。
田书皱了皱眉:“仔细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士兵们立刻四散开来,在王宫里仔细搜查。过了没多久,几个士兵押着一个穿着龙袍的人过来,那人吓得浑身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你就是莒侯杵臼?” 田书走到他面前,声音威严。
那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恐,支支吾吾地说:“是、是…… 不、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田书眼神一冷,手按在剑鞘上,“再敢撒谎,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吓得 “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将军饶命!我不是莒侯,我是王宫的内侍,是莒侯让我穿他的龙袍,冒充他吸引齐军注意力的……”
“真莒侯呢?” 田书追问。
“他、他凿开西墙,从水路逃跑了……” 内侍哆哆嗦嗦地说。
田书气得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木屑纷飞。他没想到,杵臼竟然这么胆小,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跑了。不过好在莒城已破,莒国大势已去,杵臼跑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此时,东方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一轮红日从东山尖探出半个笑脸,金色阳光洒在莒城宫墙上,把昨晚的血迹照得格外刺眼。田书望着远方,深吸了一口气。
齐军得胜消息传来,景公姜杵臼特意下令,让百姓在都城外十里的地方搭建彩棚,准备好酒肉。百姓们扶老携幼,站在道路两旁,手里拿着鲜花和彩带,脸上满是喜悦。景公亲自率领文武大臣,站在彩棚前等候,晏婴站在景公身边,穿着一身深色朝服,眼神温和而睿智。
“晏大夫,你说田书这次立了大功,寡人该如何赏赐他才好?” 景公侧过头,小声问晏婴。
晏婴微微一笑:“田将军用兵如神,平定莒国,为我齐国扫清了东南的障碍。君王赏赐,既要显露出对功臣的重视,也要让将士们觉得公平。不过,田将军素来淡泊名利,君王或许可以先听听他的想法。”
景公点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尘土飞扬,一队骑兵开路,后面跟着整齐的步兵,甲胄鲜明,旗帜飘扬,正是田书率领的齐军。
田书骑着一匹白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盔甲上还沾着些许血迹,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精神矍铄。看到景公和文武大臣,他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臣田书,参见君王!” 田书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景公急忙上前,亲手扶起他,笑着说:“田将军辛苦!征讨莒国成功,解我心头之恨,寡人要好好犒赏三军,还要重重赏赐你!”
田书刚想说话,就看到晏婴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拱手道:“君王谬赞!此次能平定莒国,全靠将士们英勇作战,浴血奋战。犒赏三军是应该的,臣不过是尽了分内之事,不敢求赏。”
“哎,哪能这么说?” 景公摆摆手,“若不是你指挥得当,妙计破城,哪能这么快就打赢这场仗?你功不可没,必须赏赐!”
晏婴在一旁笑道:“君王说得是,田将军此次立下大功,若是不赏,恐怕会让将士们寒心。田将军,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君王说,君王定会满足你。”
田书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景公:“臣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封地城池。臣出征前,君王曾对臣有过一个许诺,只要臣能平定莒国,就赐臣孙姓。臣只求君王能兑现这个许诺。”
景公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他想起田书请战的时候,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不过后来事情一多,就忘了。如今田书提起,他才记起来。
“呵呵,田将军倒是好记性!” 景公笑着说,“寡人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从今日起,你田氏家族中,就从你这一支开始,改田氏为孙姓。你的后代,也都以孙为姓,世代相传!”
田书闻言,立刻跪倒在地,深深叩首:“臣谢君王赐姓!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君王恩典!”
周围的文武大臣纷纷上前祝贺,百姓们也欢呼起来。晏婴看着田书,眼中满是赞许,田书不求名利,只求赐姓,既显露出对君王的忠诚,也为自己的家族争得了荣耀,实在是高明。
田书(如今该称孙书了)回到家中时,妻子孟姬早已带着家人在门口等候。看到他平安归来,孟姬忍不住落下泪来,上前接过他的盔甲,柔声说:“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几天天天都在担心你。”
孙书握住妻子的手,笑着说:“让你担心了。不过这次出征,不仅平定了莒国,君王还赐了我孙姓,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孟姬又惊又喜:“赐姓?这可是君王对臣子最大的恩典啊!我们田氏能有这样的荣耀,都是你的功劳。”
孙书点点头,心里也满是感慨。他知道,在春秋时期,赐姓是极高的荣誉,意味着家族地位的提升。君王赐他孙姓,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认可,也是对整个田氏家族的重视。
没过多久,孙书被赐姓的消息就传遍了田氏家族。族人们纷纷赶来祝贺,田氏的宗庙前热闹非凡。孙书带着儿子田凭(即将改名为孙凭),来到宗庙祭拜祖先。
“列祖列宗在上,” 孙书跪在供桌前,声音恭敬,“孙儿此次出征莒国,幸不辱命,平定了莒国。君王感念孙儿的功劳,赐孙儿孙姓,从此,孙儿这一支,就以孙为姓,世代相传。孙儿定当教导后代,忠君爱国,不辱没孙氏的名声!”
孙凭今年刚满十五岁,生得眉清目秀,却也带着几分英气。他跪在父亲身边,眼神坚定地说:“父亲,从今往后,我就叫孙凭了。我一定会好好读书习武,将来像父亲一样,为国家效力,为孙氏争光!”
孙书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欣慰。他知道,孙氏的未来,就要靠这些后代子孙去开创了。
夕阳下,孙书站在宗庙前,望着远方的临淄城,心中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莒城的硝烟已经散去,但孙氏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26、晏婴撒手景公慌   国有疑难可问谁




刚过重阳,宫墙下的梧桐叶便簌簌落了满地,景公踩着碎金般落叶往议事殿走,风卷着檐角铜铃的脆响,却压不住他心头隐隐的躁。
殿门外,田乞正垂手候着,藏青色朝服衬得他面色愈发恭顺,见景公过来,忙上前躬身:“君上今日气色颇佳,想来昨夜睡得安稳。”
景公 “嗯” 了一声,脚步没停。他哪是睡得安稳,是昨夜翻来覆去想著晋国的动静,自打与晏婴颤抖了一辈子的田无宇去年冬病逝,田乞袭了爵位,这朝堂上看着平静,底下的暗流却更急了。而南边的晋国,这些年仗着霸主威势,眼瞧着齐国这头 “瘦骆驼”,眼神早黏得像蜂蜜里的苍蝇,甩都甩不开。
刚进殿门,内侍便捧着竹简进来:“君上,晋国遣使了。使者范昭,三日后抵临淄,说是为‘议两国盟好’而来。”
景公手指一顿,余光瞥见田乞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光亮,又迅速沉下去。他正想开口,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矮瘦的身影裹着素色锦袍,步履虽缓,却稳得像扎根的老松。
景公对田乞说:“田大夫,你猜这是谁的动静?”
“不用猜,一准是相国。”
果然是晏婴来了。
“相国来得正好。” 景公松了口气,忙招手让他近前,“晋国派范昭来,你看……”
晏婴接过竹简,指尖在 “盟好” 二字上轻轻摩挲,目光沉了沉:“君上,晋国若真心议盟,不会选在此时。去年鲁国服了晋,今年郑又送了质子,他如今兵强马壮,哪用得着跟咱们‘盟好’?这范昭来,怕是为探虚实来的。”
“探虚实?” 景公坐直了身子,“那该如何应对?”
“接,且要隆重地接。” 晏婴抬眼,眼底藏着锐利的光,“但接风宴上,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范昭是晋平公身边的大夫,最善察言观色,必然会在宴上试咱们的底。”
田乞在旁适时插话:“晏相国多虑了吧?咱们齐国虽不比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范昭再能试探,还能翻了天去?再说有相国在,别说一个范昭,就是十个,也讨不到便宜。” 他话说得恭顺,尾音却带着点轻飘飘敷衍。
晏婴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转向景公:“君上,三日后接使者,臣请与田大夫一同去城门相迎。宴上之事,臣会盯着,只是还需君上配合,万不可被范昭的挑衅惹得动怒,也不可一味退让失了体面。”
景公点点头,心里踏实了大半。他与晏婴君臣三十余年,从灵公到庄公再到自己,多少次风浪都是晏婴撑着。就像十年前莒国来犯,是晏婴连夜去鲁国借兵;五年前粮荒,是晏婴请旨开仓,还逼着贵族们交出私藏的粮食,这老头看着瘦小,心里装着的却是整个齐国安危。
三日后,临淄城外驿道上扬起烟尘。景公站在城门楼子下,晏婴和田乞分侍两侧。百姓们夹道站着,手里捧着刚摘的粟米,见晋国车马过来,欢呼声却有些怯生生的。范昭坐在首辆马车里,玄色披风掀着角,目光扫过城门下的人群,又落在景公身上,嘴角噙着笑,却没达眼底。
“齐君亲迎,范昭愧不敢当。” 车刚停稳,范昭便跳下来,快步上前,双手作揖。景公忙伸手去扶,指尖触到他袖口的玉扣,冰凉凉的。
“范大夫远道而来,寡人盼了好些日子。”景公笑着引他往城里走,“先去驿馆歇息,晚上寡人设宴,为大夫接风。”
接风宴设在宫苑澄心殿,殿里燃着沉水香,青铜酒器在烛火下泛着暖光。乐工们奏着《鹿鸣》,舞姬们提着裙摆旋身,一派热闹景象。景公坐主位,范昭在左,晏婴和田乞在右。田乞忙着给范昭斟酒,嘴甜得像抹了蜜:“范大夫尝尝俺们齐国的醴酒,这是用临淄的泉水酿的,比晋国的汾酒还绵柔些。”
范昭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目光却在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景公面前的玉杯上,那杯子是当年齐桓公用过的,杯壁上刻着云纹,杯底嵌着一颗夜明珠,是齐国的国宝。
酒过三巡,舞姬们退了下去,乐声也低了些。范昭忽然身子一斜,装作醉醺醺的样子,手撑着案几,舌头打了结似的:“齐君…… 臣、臣今日喝得痛快!能不能……能不能借您的玉杯用用?臣回去也好跟朋友们吹牛,说齐君待臣多亲厚。”
殿里瞬间静了,乐工们的弦音都慢了半拍,田乞脸上的笑僵了僵,偷偷去看晏婴。景公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有何难!田大夫,把寡人的杯子斟满,给范大夫递过去。”
田乞忙应着,起身去拿景公的玉杯。范昭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手指已经伸出去,就等着接过杯子,按礼仪国君的器物不可随意赐人使用,他若用了这玉杯,便是折辱齐国;若是景公不许,便是齐国无礼,正好给晋国找借口。
范昭接过田乞递过来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递还给田乞,准备放到景公桌上。
就在田乞的手快要碰到玉杯时,晏婴忽然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田大夫,慢着。把我这个酒杯好好包一下,送给范使者做纪念品,以后也不碍向朋友吹牛。”
众人目光都聚到晏婴身上,他放下手里的酒爵,指尖轻轻敲着案几,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范大夫远道而来,咱们该送些像样的礼物才是。那玉杯是先君留下的,君上日日带在身边,若是送了大夫,君上怕是要想念。不如让内侍把这杯子包好,送范大夫当纪念品,至于饮酒,田大夫再给君上换个新杯子便是,咱们齐国别的没有,好杯子还多着呢。”
田乞的脸 “唰” 地红了,手僵在半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刚才竟没察觉范昭的心思,若不是晏婴拦着,这脸可就丢大了。
范昭脸上的醉意也消了大半。他盯着晏婴,见这老头依旧垂着眼,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句话,可那眼神里的锐利,却像针一样扎得他心慌。他知道自己的试探被识破了,再装醉也没用,只好干笑着:“晏相国说得是,是臣唐突了。君上的玉杯,臣哪敢要?”
晏婴抬眼,嘴角牵起一抹浅笑:“范大夫客气了。咱们两国若是真心盟好,日后有的是机会共饮。今日只是接风,大夫还是多喝点酒,莫辜负了这好月色。”
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范昭台阶下,又明明白白告诉他:齐国不吃挑衅那一套。范昭心里掂量着,知道再试探也讨不到好,只好收起心思,规规矩矩喝起酒来。
宴散后,景公拉着晏婴的手往寝宫走,夜风一吹,他的酒意也醒了:“相国,今日若不是你,寡人差点就着了范昭的道。”
“君上只是念着两国盟好,没往坏处想。”晏婴放缓了脚步,“范昭这一探,回去定然会跟晋平公说咱们有备,短时间内,晋国不会轻易动兵。”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景公叹了口气,“晋国势大,田氏又在底下暗流涌动,寡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晏婴沉默了片刻,道:“田乞此人,心思太深。他父亲田无宇当年就想架空公室,如今他袭了爵位,只会更甚。君上日后需多留意,莫让他得了实权。”
景公点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晏婴说得对,可田乞这些年处处讨好他,又是送美人又是献珍宝,他实在狠不下心来处置。
日子就这么过着,转眼到了第二年开春。临淄的柳树刚抽芽,晏婴却病了。一开始只是咳嗽,后来竟连床都下不了。田乞去相府看过一次,回来却没跟景公说,他巴不得晏婴病着,最好永远别上朝,这样朝堂上就没人能压着他了。
可景公渐渐觉出不对来,往常晏婴不管多忙,每日都会上朝议事,就算偶有缺席,也会派内侍送竹简过来。可这半个月,别说见人,连消息都没有。
“田大夫,晏相国怎么没来上朝?” 这日散朝后,景公叫住田乞,语气里带着些不安。
田乞心里一紧,脸上却依旧恭顺:“君上,许是相国有私事要处理吧?他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反正近来也没大事,就别打扰他了。”
景公皱着眉:“可寡人这几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以前见着他就烦,他天天在寡人耳边念叨,一会儿说要减赋税,一会儿说要防晋国;可这几日没见着,倒想得慌。”
田乞心里冷笑,嘴上却应着:“君上若是想念,臣退朝后再去相府看看,问问相国到底在忙什么。”
他去了相府,却只在门外站了站。晏婴的儿子晏圉出来迎他,眼眶红红的:“田大夫,家父病得重,连话都说不清了。”
田乞点点头,没进去,只嘱咐了句 “好好照顾相国”,便转身回了宫。回去跟景公复命时,他只说:“相国确实有些不舒服,不过没大碍,过几日就能上朝了。”
可又过了几日,晏婴还是没来。景公坐不住了,这日朝会刚结束,他便拎着朝服下摆往外走:“备车!寡人要去相府!”
田乞想拦,却没敢。他看着景公的车马急匆匆驶出宫门,心里暗叫不好,晏婴若是在景公面前说些什么,他这些年的功夫可就白费了。
相府里静得吓人,往日里晏婴喜欢在庭院里种些菊花,如今菊苗刚冒芽,却没人打理,显得有些荒疏。晏圉听见车马声,忙出来迎,见是景公,慌忙跪倒在地:“君上怎么来了?臣没来得及迎接……”
“别多礼,带寡人去见相国。” 景公扶起他,脚步匆匆往内院走。
卧房里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灯。晏婴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原本就瘦小的身子缩在被子里,竟像个孩童似的。他的头发全白了,贴在额头上,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景公走到床边,蹲下身,声音有些发颤:“相国?寡人来看你了。”
晏婴缓缓睁开眼,眼珠动了动,认出是景公,嘴角艰难地牵了牵:“君上…… 怎么来了……”
“你病了这么久,怎么不告诉寡人?” 景公红了眼眶,伸手想去碰他的手,却怕碰疼了他,“寡人这些日子天天盼着你上朝,你倒好,把自己关在家里。”
晏婴咳嗽了几声,声音更弱了:“臣…… 怕君上担心……”
“担心?寡人现在更担心!” 景公的声音提高了些,又赶紧压低,“你辅佐寡人这么多年,齐国能有今日的安稳,全是你的功劳。当年寡人想建高台,是你劝寡人省下钱来赈济灾民;当年晋国要咱们送质子,是你去晋国据理力争,保住了齐国的体面…… 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寡人怎么办?齐国怎么办?”
晏婴看着他,眼里泛起水光:“君上…… 臣的日子…… 不多了。臣走后,君上遇事可多跟国惠子、高昭子商量…… 他们是忠臣……”
“忠臣?” 景公苦笑,“就算有十个国惠子、十个高昭子,也比不上你一个啊!至于田乞…… 寡人信不过他。”
这话刚说完,晏婴忽然睁大了眼睛,原本垂着的手慢慢抬起来,左手紧紧攥成拳头,右手却半握着,像个没装满的斗。
景公愣了:“相国,你这是……”
“君上……” 晏婴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左手…… 是大斗…… 右手…… 是小斗…… 田氏…… 用大斗借粮给百姓…… 用小斗收回来…… 看似有德…… 实则是收买民心…… 君上…… 一定要防着他……”
说完这句话,晏婴的手重重垂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相国!相国!” 景公伸手去摇他,却只摸到一片冰凉。他看着晏婴毫无生气的脸,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晏婴!你怎么能走?你走了,寡人有疑难可问谁?你回来!你给寡人回来!”
晏圉跪在床边,哭得浑身发抖。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发出 “呜呜” 的声响,像在为这位老臣送行。
景公在相府待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晨,他红着眼圈下了旨:以诸侯之礼安葬晏婴,这是逾越礼数的,可没人敢反对。连田乞都低着头,装作悲痛的样子,心里却在暗喜:晏婴死了,这朝堂上,终于没人能压着他了。
出殡那日,临淄的百姓都来了。从相府到城外的墓地,路上挤满了人,老人们拿着香烛,孩子们捧着鲜花,哭声震天。景公站在墓前,看着棺木缓缓下葬,忽然想起晏婴当年说的话:“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忽然明白,晏婴不仅是辅佐他的相国,更是齐国的定海神针,这根针没了,齐国的风雨,怕是要来了。
风拂过墓地的松柏,发出 “沙沙” 的声响,仿佛是这位老臣的回应。他用自己的智慧,守护了齐国数十年安稳,也在百姓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27、援粮嗣局同上演 齐国暗涌田乞谋

范昭来齐国投石问路后,跟晋平公说有晏婴在,短时间内晋国不要对齐轻易动兵。
可没过多久晏婴归西,田乞去了一块心病。
临淄城田乞府里的梧桐叶被晒得发蔫,却挡不住廊下那人轻快的步子。田乞身着素色锦袍,嘴里哼着的韶乐断了半拍,自晏婴归西那日起,这曲子他便时常挂在嘴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大夫,晋国范氏、中行氏的使者到了。”侍者躬身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打断了田乞的兴致。
田乞停下脚步,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精光,随即又覆上惯常的温和:“哦?让他们去正厅候着,我换件衣裳就来。” 他转身进了内室,铜镜里映出一张不算年轻的脸,眼角细纹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晏婴在时,田氏虽在齐国根基渐深,却总被那老狐狸盯着,连提拔几个家臣都要斟酌再三。如今晏婴没了,景公又日渐昏沉,这齐国的天,也该变变了。
正厅里,两个晋国使者坐得局促,青色的襦裙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见田乞进来,二人忙起身行礼,为首的使者姓赵,额上满是汗珠,语速急切:“田大夫,此次前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国范氏、中行氏治下遭了灾,颗粒无收,百姓都快饿死了,还望齐国能借些粮食,解我们燃眉之急啊!”
田乞在主位上坐下,指尖摩挲着案几上的青铜爵,慢悠悠道:“赵使者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你们也知道,去年齐国也遭了蝗灾,粮食本就不富裕,这要是借了你们,我国百姓怕是要怨声载道啊。”
赵使者急得直跺脚,身后的副手也跟着附和:“田大夫,我们知道这不合情理,可范氏、中行氏说了,只要齐国肯帮忙,日后必有重谢!哪怕是割让两座城池,也绝无二话!”
田乞心里冷笑,两座城池?范氏、中行氏如今在晋国本就势弱,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地盘还难说,哪来的城池可割?但他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借粮毕竟是大事,我得先禀报君上,才能给你们答复。这样吧,你们先去驿馆歇息,等我消息。”
送走使者,田乞立刻叫来了心腹家臣田豹:“你去驿馆盯着那两个晋使,别让他们跟其他人接触。另外,派人去晋国打探一下,范氏、中行氏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田豹领命而去,田乞则整理了衣冠,往王宫而去。此时的齐景公正躺在寝殿软榻上,脸色蜡黄,咳嗽声断断续续。见田乞进来,景公摆了摆手,让左右侍者退下,声音沙哑:“田大夫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田乞躬身道:“启禀君上,今日晋国范氏、中行氏派了使者来,说是他们那里遭了灾,想向我国借些粮食。”
景公眉头一皱,猛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不给!晋国这些年跟我国明争暗斗,如今他们遭了灾,是他们自己的事,凭什么要我国接济?”
田乞早料到景公会这么说,他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君上,臣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可您想想,如今晋国国内混乱,范氏、中行氏虽势弱,却也有不少追随者。咱们若是在他们危难之时伸出援手,一来能让诸侯们看看,齐国并非薄情寡义之国,二来……” 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景公的神色,“二来,也能让晋国知道,如今的齐国,可不是谁都能轻视的。”
景公眯起眼睛,看着田乞。他在位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田乞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些。可如今他身体越来越差,朝堂上能倚仗的人越来越少,晏婴没了,国夏、高张又太过刚直,唯有田乞行事圆滑,能稳住局面。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摆了摆手:“既然你这么说,那这事就交给你办吧,只是别太过张扬,免得惹来非议。”
田乞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恭敬:“谢君上信任,臣一定办好。”
离开王宫,田乞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驿馆。赵使者见他来,忙迎了上去,眼神里满是期盼。田乞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赵使者,实在对不住,君上不同意借粮。”
赵使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这…… 这可怎么办?我们要是带不回粮食,范氏、中行氏的百姓可就真活不下去了啊!”
田乞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随即拍了拍他肩膀:“使者莫慌。虽说君上不同意,但齐国的事,我还是能做一大半主的。你们放心,粮食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三日后便会启程运往晋国。”
赵使者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田大夫大恩大德,范氏、中行氏定不会忘!日后若是齐国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田乞扶起他,语气温和:“使者不必多礼,都是为了两国百姓。只是这事,你们知道就好,不必声张。” 他要的,就是范氏、中行氏记着他的恩情,让晋国上下都知道,齐国真正能做主的人,是他田乞,而不是那个行将就木的景公。
三日后,装满粮食的车队从临淄城出发,浩浩荡荡往晋国而去。田乞站在城楼上,看着车队远去的背影,眼底满是野心。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为田氏铺平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
而此时的王宫寝殿里,景公正被鬻姒搀扶着,在庭院里散步。鬻姒身着粉色襦裙,妆容精致,她依偎在景公怀里,声音温柔:“君上,您看这满园的菊花都开了,多好看啊。只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里满是担忧,“您这么多孩儿,却一直没立太子,若是哪天您有个三长两短,齐国可就乱了。”
景公停下脚步,看着满园的菊花,眼神复杂。他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立嗣之事,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一直拿不定主意。他有十几个儿子,其中公子阳生、公子嘉都颇有才干,可他最疼爱的,却是年幼的公子荼。
“爱妃,你还看不出我的心思吗?” 景公叹了口气,“我想等荼再长大些,立他为太子。”
鬻姒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头:“君上,荼现在还太小,若是等他长大,夜长梦多啊。不如现在就立他为太子,再找几位重臣辅佐,这样您也能放心。”
景公沉默了。他想起前些日子,他和荼在庭院里嬉戏,荼非要让他当牛,他便口叼着绳子,让荼牵着走。谁知荼不小心跌倒,绳子猛地一拉,他的几颗牙齿都被拉折了。当时他疼得说不出话,可看着荼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觉得满心欢喜。他这辈子,征战无数,算计半生,唯有在这个幼子身上,才能感受到一丝纯粹的快乐。
“可是荼还太小,那些大臣们会同意吗?”景公担忧地问。
“君上是齐国的君主,立谁为太子,还不是您说了算?” 鬻姒柔声劝道,“再说,国夏、高张两位上卿忠心耿耿,若是让他们辅佐荼,定能保齐国安稳。”
景公点了点头,觉得鬻姒说得有道理。他知道,废长立幼风险极大,可他实在舍不得荼受委屈。“好,就按你说的办。”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
接下来的几日,景公的身体越来越差,连下床都变得困难。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让人去召国夏、高张进宫。
国夏、高张接到命令,立刻赶到王宫。寝殿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景公躺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见二人进来,景公艰难地抬起手,伸出两个指头。
国夏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君上,您的意思是?”
景公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声音微弱:“你们……是寡人的托孤重臣。寡人决定,立公子荼为太子,日后…… 就拜托你们辅佐他了。”
高张眼圈一红,躬身道:“君上放心,臣等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定保晏孺子(公子荼)安稳继位,守护齐国。”
景公点了点头,又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气:“还有…… 其他公子…… 都给寡人驱逐出临淄,免得他们日后…… 生事。”
国夏、高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废长立幼本就容易引发动乱,如今还要驱逐其他公子,无疑是火上浇油。可他们看着景公虚弱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拒绝,只能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公元前 490 年,齐景公病逝,年仅五岁的公子荼继位,史称晏孺子。消息传来,田乞正在府里与田豹商议事情,听到这个消息,田乞猛地站起身,眼底闪过一丝狂喜。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晏婴已死,景公驾崩,新君年幼,国夏、高张虽为托孤重臣,却刚愎自用,不得人心。这正是他田乞实现政治抱负的最好时机。
田乞立刻召集了府里的家臣,商议对策。“如今晏孺子继位,国夏、高张把持朝政,飞扬跋扈,咱们田氏想要崛起,必须先除掉这两个人。” 田乞坐在主位上,语气坚定。
田豹皱眉道:“国夏、高张手握兵权,又有托孤之名,想要除掉他们,恐怕没那么容易。”
“放心,我自有办法。” 田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国夏、高张自视甚高,如今掌权,更是目中无人,朝中诸大夫早就对他们不满了。咱们只要稍加挑拨,就能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
接下来的几日,田乞开始四处活动。他先是去了几位老臣的府上,这些老臣都是景公时期的旧臣,如今被国夏、高张排挤,心中本就不满。田乞坐在他们面前,故作神秘地说:“诸位大夫,你们可得小心了。我听说国夏、高张最近在密谋,想要把咱们这些旧臣都赶走,换成晏孺子的人。他们现在手握大权,若是真要动手,咱们可就惨了。”
老臣们本就对国夏、高张不满,听到田乞的话,更是慌了神。其中一位老臣气愤地说:“国夏、高张太过放肆!景公刚去世,他们就想排除异己,简直是欺君罔上!”
田乞见火候差不多了,又叹了口气:“唉,咱们现在人微言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若是晏婴大夫还在,他们也不敢这么放肆啊。”
几句话下来,老臣们对国夏、高张的不满更甚,纷纷表示要联合起来,对抗国夏、高张。
而另一边,田乞又去了国夏、高张的府上。见到二人,田乞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样子,躬身行礼:“田乞见过两位上卿。如今晏孺子年幼,全靠两位上卿辅佐,齐国才能安稳,真是辛苦两位了。”
国夏摆了摆手,语气傲慢:“这是我们的职责,谈不上辛苦。”
高张则问道:“田大夫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田乞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两位上卿最近为了朝政操劳,特意备了些薄礼,聊表心意。另外,我还听说有些老臣对两位上卿不满,在背后说些闲话,两位上卿可得多留意些,别让他们坏了大事。”
国夏、高张本就觉得自己是托孤重臣,高人一等,听到田乞的奉承,心里很是受用。又听说有老臣在背后说闲话,更是气愤不已。高张冷声道:“那些老臣就是不知好歹!等过些日子,我定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齐国的掌权者!”
田乞心中暗喜,嘴上却劝道:“两位上卿息怒,如今晏孺子刚继位,不宜动怒,免得让诸侯看了笑话。不如先忍忍,等日后时机成熟,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国夏、高张觉得田乞说得有道理,对他更是信任。他们哪里知道,田乞这是在借他们的手,打压朝中的反对力量,同时也让他们变得更加孤立。
短短几日,田乞就通过两面三刀的手段,成功挑起了诸大夫与国夏、高张之间的矛盾。诸大夫们纷纷来找田乞,希望他能带头,对抗国夏、高张。而国夏、高张则把田乞当成了心腹,什么事都跟他商量。
田乞站在府里的楼阁上,看着临淄城的繁华景象,嘴角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国夏、高张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他田乞将成为齐国真正的掌权者。到那时,田氏取代姜齐,便指日可待了。
夜色渐深,临淄城渐渐安静下来,唯有田乞府里的灯火还亮着。田乞看着桌上的地图,手指在齐国的疆域上缓缓移动,眼中满是野心与期待。




28、悼公避难遇季姬  田乞用计除鲍牧




公元前 489 年六月,都城临淄的暑气正盛,街巷里却弥漫着比酷暑更灼人的躁动。
田乞身着素色锦袍,立于自家府院高台上,神情似乎是在盼望着什么。
“家主,鲍牧大夫已率私兵围了高府,国夏那边……” 仆从压低声音回话,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田乞缓缓转身,眼底无半分慌乱,只淡淡道:“告诉鲍牧,留活口没用,高张必须死。至于国夏,别追太紧,留条去莒国的路,咱们得让齐人看看,是高、国二氏先失了民心,咱们才不得已动手。”
仆从领命退下时,院外已传来隐约兵器碰撞声。田乞走到廊下,望着街面上涌来的百姓,有扛着锄头的农夫,有握着剪刀的织工,甚至还有提着药箱的郎中,他们自发地围在田、鲍两家私兵身后,举着木棍呐喊助威。
这便是田氏数十年 “大斗出、小斗进” 攒下的民心:灾年时打开粮仓借粮,用比官府标准大出三成的斗量给百姓;来年收粮时,又用小斗折算。寻常百姓记不住朝堂上的礼法,却忘不了谁家曾让他们熬过寒冬。
高府的惨叫声没持续多久,便有人来报:“高张已伏诛,国夏带着家眷从后门逃了,往莒国方向去了。”
田乞点点头,脚步未停地往宫城方向走。路过市集时,见几个老妇正围着田氏的粮铺感恩,说若不是去年田氏借粮,她们的孙儿早饿死了。他嘴角微扬,却又很快压下,眼下还不是得意的时候,高、国二氏根基深,若做得太绝,反倒会惹来非议。
三日后,临淄的朝堂上,田乞站在百官之中,声音沉稳:“高张、国夏专权乱政,已伏诛或流亡,但二氏乃先君所倚重的世族,断不可绝了祭祀。臣以为,当立高张之子高无平、国夏之弟国立,承袭宗祀。”
百官哗然。谁都知道田乞此战是为夺权,可他竟肯为敌氏保留香火?鲍牧站在右侧,眉头微蹙,他本以为田乞会独揽大权,没想到竟如此“谦和”。更让他意外的是,田乞又接着说:“鲍牧大夫此战居功至伟,当为右相;臣愿为左相,辅佐君主。”
右相比左相尊贵,田乞竟甘愿屈居其次?齐人听闻此事,更是赞不绝口:“田左相不仅除了恶人,还不贪权势,连仇家后人都肯庇护,真是难得的贤士!”
街头巷尾的赞誉声里,田乞的声望又涨了几分,唯有他自己知道,这“谦和” 不过是缓兵之计,安孺子荼还是傀儡,鲍牧仍有兵权,他得一步步来。
安孺子荼坐在君主的宝座上,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他望着阶下的田乞与鲍牧,小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自高、国二氏倒台后,他便成了无根浮萍,宫里的侍卫、宦官,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敷衍。田乞每次见他,都笑得温和,可那笑容里的凉意,却让他莫名心慌。
这日,田乞密召心腹,低声吩咐:“去鲁国,把公子阳生接回来。记住,要悄悄走,别惊动鲁国人,更别让鲍牧知道。”
公子阳生,是齐景公的长子,因景公晚年偏爱幼子荼,被迫流亡鲁国。田乞要的,就是一个 “名正言顺” 的君主,安孺子荼年幼,本就难服众;阳生年长,又是嫡长子,立他为君,既能堵住百官的嘴,又能彻底架空这个傀儡幼主。
半个月后,阳生被藏在田乞府中的密室里。田乞选了个吉日,在府中摆下宴席,邀请临淄的大夫们赴宴。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田乞忽然起身,拍了拍手。密室的门被推开,阳生身着玄色礼服,缓步走了出来,站在厅堂中央,面向南方,那是君主的方位。
“诸位大夫,” 田乞的声音陡然严肃,“立子以长,乃古今通典。安孺子年幼,不堪承宗庙之重。今奉鲍相国之命,请诸位改事长公子阳生!”
这话如惊雷般炸在席间。鲍牧刚端起酒杯,手一抖,酒液洒了满襟。他猛地站起身,脸色涨红:“田乞!吾本无此谋,你怎敢诬我?莫不是欺我醉了?”
大夫们本已起身,准备下拜,见鲍牧反对,又都迟疑地停下脚步,互相使着眼色。阳生见状,往前迈了一步,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从容:“诸位若愿立我,我便承此位;若不愿,也无妨,我流亡以来,早已习惯了鲁国的日子。”
这话看似退让,实则将了鲍牧一军。鲍牧看着田乞眼底的冷光,又扫了眼周围大夫们的神色,田氏的势力早已渗透朝野,若他执意反对,怕是今日走不出田府。他咽了口唾沫,强压下怒火,干笑道:“公子说的哪里话!都是景公之子,立你为君,有何不可?诸位,快下拜啊!”
大夫们这才纷纷跪拜,口呼 “君上”。阳生扶起最年长的大夫,目光却悄悄落在田乞身上,他知道,自己能回到齐国,能坐上这个位置,全靠眼前这个人。可这份恩情背后,藏着多少算计,他不敢深想。
几日后,安孺子荼被废,放逐到骀地。田乞派去的人,在骀地的帐篷里,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这个孩童的性命,连他的母亲也被逐往边境。临淄城里,没人同情这个幼主,大家都在庆祝“贤君”阳生即位,是为齐悼公。
那日,即位后的齐悼公,坐在宫城寝殿里看着宫女们在台上跳着《韶乐》,长袖如蝶翼般翻飞,却忽然失了兴致。他想起在鲁国的日子,那时他还是流亡公子,住在曲阜城外的一处小院里,日子清苦,却有季姬陪着。
季姬是鲁国大夫季康子的妹妹,生得一副好模样,眉眼间带着江南女子的柔婉。那日他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是季姬每日亲手熬药,坐在床边读《诗经》给他听。季康子见他虽流亡却不失贵气,便做主将季姬许配给了他。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安稳的时光。
“田相,” 悼公忽然开口,打断了殿中的乐声,“我的妻儿还在鲁国,我要接她们回来。”
田乞正在一旁陪坐,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换上温和的神色:“君上,宫里刚安定下来,鲁国那边的态度还不明朗,不如再等等?”
“等不得。” 悼公摇头,语气坚定,“我已即位为君,怎能让妻儿寄人篱下?这事,就劳烦田相去办。”
田乞躬身应下:“臣遵旨。臣这就派人去鲁国,让季康子送季姬夫人来齐。”
可田乞心里清楚,季康子绝不会轻易送季姬来,他早已派眼线在鲁国打探,季姬的事,在曲阜已是公开的秘密。
鲁国曲阜,季康子的府中,季姬正坐在窗前垂泪。她身着素色衣裙,原本红润的脸颊此刻苍白如纸,手里攥着一方绣帕,指节都泛了白。
“妹妹,田乞派人来了,要你去齐国。” 季康子走进屋,神色凝重。
季姬猛地抬头,眼泪掉得更凶:“哥哥,我不去!我和鲂侯的事,齐人肯定知道了,我去了,悼公怎会饶我?”
季鲂侯是季康子的族弟,也是季姬的族叔。自悼公离开鲁国后,季姬日夜担忧他的安危,又怕他再也回不来,独守空房的日子里,季鲂侯常来探望,一来二去,竟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这事起初还瞒着,后来却被季府的仆人传了出去,曲阜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季姬的“不贞”。
季康子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难,可若是不送你去,齐国必定会出兵。田乞那人心机深沉,他就是故意要逼我们。”
“那我也不去!” 季姬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决绝,“他要出兵,便让他来!我死也不做齐国的阶下囚!”
季康子看着妹妹的模样,心里又疼又气,却也无可奈何:“罢了,不去就不去。我倒要看看,齐国能奈我何!”
可季康子的硬气,没撑过半个月。
齐国临淄,悼公得知季康子不肯送季姬来,怒不可遏。他猛地一拍案几,酒杯都被震倒在地,酒液洒了满案:“季康子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遵!鲍牧!”
鲍牧正站在阶下,闻言上前一步:“臣在!”
“你领兵出战,攻打鲁国!不拿下鲁国,不把季姬接回来,你就别回来见我!” 悼公的声音里满是怒火。
田乞在一旁适时开口:“君上息怒。出兵不仅是为了迎回季姬夫人,更是为了立威,君上刚即位,鲁国若敢不从,正好给诸侯们看看齐国的实力。”
鲍牧心里一阵得意,他早就想领兵出征了。自田乞当了左相后,百官都围着田乞转,他这个右相倒像个摆设。这次若能攻下鲁国,定能让田乞看看他的厉害。
“君上放心!” 鲍牧抱拳道,“一个小小的鲁国,怎敌我齐国千乘之军?臣必拿下鲁国,将季姬夫人接回临淄!”
三日后,鲍牧率领千乘兵车,浩浩荡荡地向鲁国进发。齐国的军队本就精锐,又有鲍牧亲自指挥,不过几日,便攻下了鲁国的谨城与阐城。消息传到曲阜,季康子彻底慌了,他没想到齐国的军队来得这么快,打得这么狠。
“哥哥,怎么办?齐人已经攻下两座城了!”季姬跑到季康子的屋中,声音都在发抖。
季康子坐在椅上,脸色灰败:“还能怎么办?送你去齐国。不然,鲁国就要亡了。”
季姬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几日后,季康子亲自将季姬送到齐国军营。鲍牧见季姬已到,便下令收兵,带着季姬返回临淄。
悼公在宫门外迎接季姬,可当他看到季姬苍白的脸、躲闪的眼神时,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虽没听过那些流言,却能感觉到季姬的异样。可他刚即位,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便压下了心头的疑虑,下令重赏鲍牧。
鲍牧得了赏赐,越发得意。他坐在自己的府中,看着手下送来的战利品,冷笑道:“田乞不过是个耍嘴皮子的,若论领兵打仗,他怎比得上我?这齐国的大权,本该是我的!”
这话被他的贴身仆人听到,转身就告诉了田乞派来的眼线。
田乞得知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知道,除掉鲍牧的时机,到了。
这日,田乞入宫见悼公,屏退左右后,才低声道:“君上,臣有一事要奏。鲍牧自战胜鲁国后,便越发骄纵,近日竟暗中联络流亡的公子们,想要废了君上,另立新君。”
悼公猛地抬头,眼神锐利:“此事当真?”
“臣怎敢欺君?” 田乞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鲍牧与流亡公子的密信,臣的人从鲍府仆人那里截获的。”
悼公接过书信,越看脸色越沉。他想起当初在田乞府中,鲍牧起初不肯立他,若不是田乞周旋,他怕是早已性命不保。如今鲍牧又想谋反,岂能容忍?
“田相,鲍牧该如何处置?” 悼公的声音里带着杀意。
田乞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做了个下砍的动作。
悼公心领神会。第二日朝堂上,悼公当着百官的面,厉声喝道:“鲍牧私通流亡公子,意图谋反!不诛鲍牧,齐国终不得安宁!”
田乞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君上所言极是。鲍牧狼子野心,若不除之,必为后患。不知诸位大夫意下如何?”
百官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反对。田氏的势力早已遍布朝野,谁若敢替鲍牧说话,便是与田乞为敌。众人纷纷附和:“君上英明,当诛鲍牧!”
鲍牧站在百官之中,脸色惨白。他想辩解,却被田乞的眼神堵住,那眼神里的冷意,让他浑身发冷。
悼公看着鲍牧,语气冰冷:“鲍牧,有人举报你谋反。念在你曾有功于齐,朕给你一条活路,你带三分之一的财产,去潞地接受调查。若查明你是被冤枉的,便让你回来;若属实,你便带一半财产流亡国外。”
鲍牧心里清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可他此刻已无兵权,若反抗,只会死得更快。他咬着牙,躬身道:“臣遵旨。”
鲍牧带着家眷和财产,踏上了去潞地的路。可走到半路,却有使者赶来,宣读悼公的新令:“鲍牧图谋不轨,罪加一等,只许带两车钱财前往潞地。”
鲍牧看着使者,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到达潞地的当晚,鲍牧正坐在屋中发呆,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刚站起身,门便被推开,几个黑衣人手握长剑,闯了进来。
“鲍大夫,君上有令,赐你一死。” 为首的黑衣人语气冰冷。
鲍牧惨笑一声:“我竟栽在田乞这小人手里!我鲍氏世代忠良,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
话音未落,长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鲍牧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是不甘,又似是悔恨。
公元前 487 年,鲍牧被杀。消息传到临淄,田乞站在自家府院的高台上,望着远方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鲍牧一死,齐国再也没有能与田氏抗衡的势力,他终于成了齐国真正的掌权者。
接下来的两年里,田乞致力于稳固田氏的地位。他继续推行 “大斗出、小斗进” 的政策,深得民心;又提拔田氏子弟为官,将朝堂大权牢牢握在手中。齐悼公虽为君主,却事事都要听田乞的意见,成了田氏手中的傀儡。
公元前 485 年,田乞病重。他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田恒,他的儿子,跪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恒儿,” 田乞的声音微弱,却带着几分坚定,“田氏能有今日,是你祖父和我两代人的心血。你要记住,民心是根本,朝堂是根基。慢慢来,别心急…… 齐国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田恒含泪点头:“父亲放心,儿子定不辱使命。”
田乞看着儿子,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他想起父亲田无宇临终时的眼神,如今,他也要将这份责任传递下去。他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抹浅笑,田氏代齐的路,他已经铺好了,剩下的,就看田恒的了。
田乞去世后,田恒继承了田氏的首领之位,成为齐国田氏家族的第八任掌权者。
临淄的百姓听闻田乞去世,都自发地为他哀悼,他们记得,是田氏让他们熬过了灾年,是田氏除了专权的恶人。没人知道,这位“贤相”的身后,藏着田氏取代姜齐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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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田恒

1栾妹做妾刺老祖  孙武另娶鲍田一

雨后的齐国都城外,淄河两岸浸润在清润水汽里。纤薄云絮被风扯成细丝,漏下几缕扶光,落在翻滚河面上,碎成满河金箔。田野里新绿初绽,三个小儿举着竹骨纸鸢奔跑,线轴在手中咯吱转动,那只绘着青鸾的风筝借着风势扶摇直上,几乎要融进淡蓝天际。​
孙武牵着栾妹的手走在田埂上,布鞋碾过沾着水珠的青草,留下浅浅脚印。栾妹穿着杏色布裙,发间簪着朵刚摘的白茅花,见那风筝飞得极高,不由踮起脚尖指着笑道:“武哥你看,那青鸾都要飞到云彩里去了,可别断了线才好。”​
孙武停下脚步,目光随着风筝起落,指尖轻轻摩挲着栾妹微凉的掌心:“断了线的风筝,看着是挣脱了束缚,实则不过是满世界游荡,风停了,便要摔得粉身碎骨。”​
栾妹闻言,忽然转过身,双手环住他的胳膊,将脸颊贴在他衣袖上。布料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混着他身上淡淡墨香,让她心头安定。“那咱们就永远不做断线的风筝。” 她声音软乎乎的,像沾了蜜的糯米,“你拉着我的手,我牵着你的心,这辈子都不分开。”​
孙武低头看着她鬓边颤动的白茅花,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他抬手拂去她发间草屑,目光转向不远处淄河:“你看这淄水,从沂山奔涌而下时,裹挟着山石泥沙,何等汹涌。到了这平原地带,看着平静无波,底下的暗流却比上游更急。”​
栾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河面确实平静,只有偶尔泛起的旋涡。“你怎知底下有暗流?” 她好奇地问,眼里满是信赖。​
“若你不信,便下去试试。” 孙武故意逗她。​
栾妹立刻往后缩了缩,吐了吐舌头:“俺才不呢!万一被水冲跑了,你追不上怎么办?”​
“有我在,怎会让你被冲跑?” 孙武握紧她的手,语气郑重,“便是你真掉下去,我便是跳河,也要把你救上来。”​
“武哥,你对俺真好。” 栾妹脸颊泛起红晕,仰头望着他,眼神亮得像夜空的星,“这辈子,俺就托付给你了。”​
孙武望着她真挚的眼神,心中满是暖意,轻轻点头:“你的眼光没错,有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安稳。”​
两人并肩站在田埂上,听着小儿的嬉闹声与淄河流水声,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谁也没料到,这般岁月静好的画面,日后会被家族的血雨腥风撕得粉碎。​
孙武的母亲范玉兰,出身于齐国贵族范氏,自幼饱读诗书,不仅精通琴棋书画,对历史典故更是了如指掌。孙武刚学会走路时,范玉兰便常抱着他坐在窗前,给他讲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春日的暖阳里,她指着窗外的桃花,讲盘古开天辟地时如何劈开混沌;夏夜的烛火下,她摇着蒲扇,说女娲如何抟土造人,补全苍天。那些娓娓动听的故事,像种子般落在孙武心里,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待孙武长到五岁,范玉兰便开始教他识文断字,还会出些趣味盎然的智力题考他。有一回,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九宫格,问他如何将一到九这九个数字填进去,让横、竖、斜相加都得十五。孙武蹲在地上,皱着小眉头琢磨了半个时辰,竟真的填了出来。范玉兰又惊又喜,愈发觉得这孩子天资聪颖,日后定有出息。​
随着年岁增长,孙武的好奇心愈发强烈,时常提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有天午后,他捧着一本破旧的《山海经》,睁着圆溜溜眼睛问范玉兰:“娘,盘古开天地用的那把大斧,是谁造的呀?还有女娲,她是人类的创造者,可为何如今女子的地位这般低?愚公也是,山下住得不方便,搬家便是,为何偏要费力气移山,这不是很蠢吗?”​
这些问题问得范玉兰一愣。她从未想过,年幼的儿子会对这些流传千年典故提出质疑。她沉吟片刻,才缓缓道:“盘古的大斧,是天地初开时自然生成的;女子地位低,是因为如今男子更能劳作养家;愚公移山,是为了给后代子孙开辟道路,这份毅力是值得敬佩的。”​
可孙武却摇了摇头,反驳道:“娘说的不对。若是大斧是自然生成,那天地未开时一片混沌,怎会生出斧头?女子能生儿育女,能织布缝衣,为何就比不上男子?愚公移山要花几百年,若是搬家,当下便能过上好日子,这不是更聪明吗?”​
范玉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这孩子的想法虽有些偏激,却透着股独立思考的劲儿,倒也难得。​
又有一次,范玉兰给孙武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嫦娥的美貌,说她与后羿本是恩爱夫妻,却因偷吃仙丹飞上月宫,从此与丈夫分离,最后还被天帝贬为癞蛤蟆。讲完后,她忍不住感慨:“嫦娥本是仙子,却落得这般下场,天帝也太过狠心了。”​
“娘,我觉得嫦娥活该。” 孙武却突然开口,语气坚定,“后羿射日救了天下人,是大英雄,可嫦娥却只顾自己成仙,背叛了他。这样的人,变成癞蛤蟆也是应得的。”​
范玉兰闻言,眉头微蹙:“嫦娥也是一时糊涂,再说她在月宫也很孤独,也算是受了惩罚。”​
“孤独是她自己选的。” 孙武梗着脖子,丝毫不让,“她既然做了背叛丈夫的事,就该承担后果。若是人人都像她这般,遇到好处就忘了身边的人,那天下岂不是要乱了?”​
范玉兰看着儿子较真的模样,又气又笑。气他小小年纪便对先贤典故如此 “大不敬”,笑他有自己的主见,不盲从他人。​
还有一回,范玉兰给孙武讲唐尧的功德,说尧是至仁至圣的君子,待人宽厚,治国有方,是千古难得的贤君。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孙武打断了:“娘,您以前不是跟我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吗?为何到了尧这里,就成了没有缺点的圣人了?”​
范玉兰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定了定神,才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对普通人说的,尧是圣人,自然不一样。”​
“圣人也是人,怎会没有缺点?” 孙武不依不饶,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娘您说过,尧手下有相柳、孔壬和三苗三个坏人,他们害了很多百姓,可尧却一次次宽恕他们,这不是对坏人仁慈,对好人残忍吗?还有鲧,他治水九年,抛家舍业,吃了那么多苦,虽说他有些固执,可也是一心为了百姓。最后治水失败,明明是天灾,尧却把他杀了,这哪里是仁君该做的事?”​
这番话让范玉兰彻底无言。她看着眼前这个才七岁的孩子,心中满是复杂。这孩子敢质疑先贤,胆子太大,可他说的话又并非没有道理,可见他平日里读书时,从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在用心思考。她只能轻轻摸了摸孙武的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些事太过复杂,等你再长大些,或许就能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孙武的叔父司马穰苴,是齐国有名的将领,精通兵法,曾率军大败晋、燕联军,为齐国立下赫赫战功。司马穰苴很喜欢孙武这个侄子,见他天资聪颖,便常把自己珍藏的兵书借给她看。​
孙武第一次见到那些兵书时,便着了迷。那些泛黄的书页上,记载着历代军事家的谋略与智慧,从黄帝战蚩尤的战术,到姜太公的用兵之道,都让他心驰神往。他家的阁楼里藏着不少兵书,《黄帝兵书》《太公兵法》《易经卜兵》《军志》《军政》…… 每当空闲时,孙武便会爬上阁楼,坐在窗边,一页页仔细研读。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他常常一看就是一下午,连饭都忘了吃。​
有一回,司马穰苴来看他,见他正捧着一本《管子兵法》看得入神,便笑着问:“武儿,你看得懂这些兵书吗?”​
孙武抬起头,眼里满是兴奋:“叔父,我看得懂!这里面说的‘以奇胜正’,是不是就是说打仗不能只靠常规战术,还要用出其不意的办法?”​
司马穰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说得没错。打仗讲究的就是灵活变通,若是墨守成规,迟早会被敌人打败。”​
孙武点点头,又问道:“叔父,那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兵力多寡,还是武器好坏?”​
“都不是。” 司马穰苴摇摇头,“打仗最重要的是民心。若是得到百姓的支持,哪怕兵力少、武器差,也能打赢胜仗;若是失去民心,就算兵强马壮,也迟早会失败。”​
这番话深深印在了孙武心里,让他对战争有了更深的理解。​
孙武到了八岁,家里请了位姓王的老先生教他读书。王老先生是个老学究,平日里最讲究尊师重道,对古籍典故更是奉若神明。可孙武却常常提出些质疑,让他颇为头疼。​
有一天,王老先生教孙武读《左传》,读到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时,便停下来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国家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祭祀祖先神灵,二是战争。祭祀能保佑国家风调雨顺,战争能保卫国家不受外敌侵犯,二者同等重要。”​
“先生,我觉得不对。” 孙武立刻举手,语气笃定,“祭祀不过是精神寄托,就算祭天拜祖,该来的天灾人祸还是会来,怎么能和战争相提并论呢?”​
王老先生一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他皱着眉头,道:“祭祀是国家的根本,若是不祭祀祖先神灵,便是大逆不道,会遭到天谴的。”​
“可战争能决定国家的存亡,能主宰无数人的命运。” 孙武反驳道,“若是打了败仗,国家都没了,还谈什么祭祀?所以战争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必须认真对待,不能有半点马虎。”​
王老先生被他说得语塞,张了张嘴,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认真的孩子,心中又气又无奈。这孩子天资过人,背书过目不忘,可就是太爱较真,总爱质疑古籍典故,实在是个 “刺头”。​
又有一回,王老先生路过庭院,见孙武正和几个仆人家的孩子玩 “打仗” 的游戏。他顿时有些生气,走上前道:“孙武,你不去读书,怎么在这里玩闹?我教你的那些文章,你都背会了吗?”​
孙武听到声音,立刻停下游戏,跑了过来:“先生,我早就背会了。”​
王老先生显然不信,冷笑一声:“哦?你倒背给我听听。若是背不出来,今日便不许吃饭。”​
孙武点点头,张口便背。他背的是《论语》中的《学而》篇,不仅一字不差,还带着抑扬顿挫的语调,显然是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含义。王老先生听着,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怒气渐渐变成了惊讶。等孙武背完,他才缓过神来,喃喃道:“好,好,真是个奇才。贵族家的孩子,果然不一样。” 说完,便摆了摆手,“你玩吧,记得晚些时候把文章的意思写下来给我看。”​
孙武虽然聪慧,可他的家族处境却并不安稳。孙家本是田氏的分支,当年孙武的祖父孙书因战功被齐景公赐姓孙,从此独立成支。可即便如此,孙家与田氏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齐国的贵族斗争中,始终与田氏站在同一阵线。​
当时齐国的贵族中,高氏与栾氏势力庞大,与田氏积怨已久。高氏与栾氏仗着自己是周天子分封的旧贵族,处处打压田氏,甚至多次密谋除掉田氏及其附属家族,孙家自然也在其中。​
孙武的父亲孙凭,是个心思缜密、行事果决的人。他早就察觉到高氏与栾氏的野心,暗中联合了与田氏交好的鲍氏家族,准备先下手为强。孙武知道父亲的计划后,心中很是担忧,尤其是想到栾妹是栾氏的族人,更是坐立不安。​
栾妹的父亲是栾氏的旁支,虽然地位不高,却也卷入了这场斗争。孙武多次劝栾妹离开栾家,可栾妹舍不得家人,始终没有答应。孙武无奈,只能暗中保护她,希望能在斗争爆发时,护住她的性命。​
公元前532 年,高氏与栾氏终于动手了。他们率领私兵突袭田氏的封地,却没想到孙凭早已联合鲍氏埋下伏兵。双方在临淄城外展开激战,一时间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孙武得知消息后,不顾家人的阻拦,偷偷溜出家门,想去栾家寻找栾妹。​
此时的栾家早已乱作一团,家丁四处逃窜,房屋被烧毁,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孙武在废墟中四处寻找,终于在一间破屋里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的栾妹。她身上沾着灰尘和血迹,脸色苍白,见到孙武,立刻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武哥,我好害怕,我爹娘都不见了……” 栾妹的声音带着颤抖,泪水浸湿了孙武的衣襟。​
孙武紧紧抱着她,心中又疼又急:“别怕,有我在。我带你走,去找我爹,他会保护我们的。”​
就在这时,几个高氏的士兵冲了进来。孙武立刻将栾妹护在身后,拔出腰间的短剑,与士兵搏斗起来。可他毕竟年幼,力气有限,很快便落了下风。就在危急关头,孙凭带着一队士兵赶了过来,杀退了高氏的士兵。​
“爹!” 孙武喜出望外,刚想说话,却见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直取栾妹的性命。孙凭眼疾手快,立刻扑过去将栾妹推开,自己却被箭射中了胸口。​
“爹!” 孙武惊呼着扑过去,抱住孙凭倒下的身体。鲜血从孙凭的胸口涌出,染红了孙武的衣袖。​
孙凭看着孙武,吃力地说:“武儿,保护好自己…… 护住田氏的根基……”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孙武抱着父亲的尸体,泪水夺眶而出。他看着身边吓得浑身发抖的栾妹,心中充满了矛盾。他恨高氏与栾氏发动战乱,害死了父亲,可他又爱着栾妹,无法将对栾氏的恨意转移到她身上。​
这场战乱最终以田氏与鲍氏的胜利告终,高氏与栾氏被彻底铲除,其族人要么被杀,要么被流放。栾妹作为栾氏的旁支,虽然没有被处死,却成了罪臣之女,再也无法与孙武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孙凭死后,孙武成了孙家的继承人。田氏为了巩固与鲍氏的联盟,提出让孙武娶鲍氏的女儿鲍田一为妻。鲍田一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容貌秀丽,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可孙武心中只有栾妹,根本不愿娶她。​
可他深知家族的责任。父亲为了田氏与孙家牺牲了性命,他不能因为个人的私情,破坏了田氏与鲍氏的联盟。无奈之下,孙武只能答应这门婚事。​
新婚之夜,鲍田一穿着大红的嫁衣,端坐在床边。她知道孙武心中有别人,却没有抱怨,只是轻声说:“夫君,我知道你心中有苦衷。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打理好家事,不让你分心。”​
孙武看着鲍田一温柔的眼神,心中满是愧疚。他知道鲍田一是无辜的,却只能委屈她。婚后,孙武与鲍田一相敬如宾,鲍田一果然如她所说,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孙武的母亲范玉兰也十分孝顺。可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孙武更是从未碰过她,鲍田一也一直没有怀孕。​
孙武虽然娶了鲍田一,却始终无法忘记栾妹。他暗中派人寻找栾妹的下落,终于在一年后,得知栾妹被流放到了边境。他立刻乔装打扮,亲自去边境将栾妹接了回来。​
此时的栾妹,早已没了当年的活泼灵动。她经历了家破人亡的痛苦,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满是哀伤。孙武看着她,心中疼惜不已,想要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可他已是有妇之夫,栾妹又是罪臣之女,根本无法给她正妻的名分。孙武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让栾妹做自己的妾。鲍田一得知后,没有反对,只是平静地说:“夫君既然决定了,便按夫君的意思办吧。我会待她如姐妹。”​
孙武很是感激鲍田一的通情达理,以为这样就能给栾妹一个安稳的归宿。可他不知道,栾妹心中早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虽然爱着孙武,却无法忘记自己的家族是被田氏与鲍氏所灭,无法忘记自己的父母死于战乱。她之所以答应做孙武的妾,是为了接近孙家的核心人物 —— 孙家的老祖,也就是孙武的曾祖父。​
孙家老祖是田氏的重要人物,当年参与了铲除高氏与栾氏的计划,是栾妹眼中的 “仇人”。栾妹决定,要为自己的家族报仇,刺杀孙家老祖。​
她在孙家小心翼翼地生活,装作温顺乖巧的样子,渐渐赢得了孙家上下的信任。她暗中观察孙家老祖的作息,寻找下手的机会。孙武对她毫无防备,依旧像从前一样疼她、护她,甚至在她怀孕后,更是对她百般呵护。​
栾妹怀孕后,心中也曾有过动摇。她看着腹中的孩子,想着孙武对她的好,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可一想到死去的父母和族人,她的决心又坚定起来。​
终于,在一个深夜,栾妹趁着孙家老祖独自在书房看书的机会,偷偷溜了进去。她怀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她从边境带来的,一直藏在床底下。​
孙家老祖见她进来,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不去休息?”​
栾妹没有说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拔出匕首,向孙家老祖刺去。孙家老祖毕竟年老,反应不及,被匕首刺中了肩膀。他惊呼一声,想要呼救,却被栾妹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孙武听到动静,推门走了进来。他看到眼前的一幕,瞬间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疼爱的女人,竟然会刺杀自己的曾祖父。​
“栾妹,你…… 你在做什么?” 孙武的声音带着颤抖,眼中满是震惊和痛苦。​
栾妹看到孙武,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我要为我的家族报仇!” 她嘶吼着,“是你们田氏杀了我的父母,杀了我的族人,我不能放过你们!”​
孙家老祖捂着伤口,喘着粗气说:“当年是高氏与栾氏先动手,我们只是自保。你若想报仇,便冲我来,不要伤害其他人。”​
栾妹看着孙武痛苦的眼神,心中满是愧疚和绝望。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孙武,对不起腹中的孩子,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捡起地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武哥,对不起……” 这是栾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孙武冲过去抱住她,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他看着栾妹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泪水汹涌而出。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倾尽心力想要保护的人,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栾妹死了,却给孙武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男婴。孙武看着这个孩子,心中百感交集。鲍田一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主动提出抚养他。“夫君,这孩子是无辜的。” 她说,“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照顾他。”​
孙武感激地看着鲍田一,心中满是愧疚。他知道,自己欠鲍田一太多了。​而那段发生在淄水之畔的往事,也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2、低等贵族梦难圆  齐壁孤魂楚路行

临淄城的秋意渐浓,街面上青石板缝里积着枯黄树叶,混着淡淡的血腥气在风里飘。
本该热闹的粮市如今只余下几个缩着脖子摊贩,见了穿甲胄的兵士便忙不迭地收摊,齐国内乱已缠了三年,田氏与高氏、国氏的明争暗斗,早把这富庶之地搅得没了往日模样。
孙武站在自家宅院朱漆门前,门环上有斑驳铜绿。三个月前,叔父在平乱时被流矢射中咽喉,死在他亲手训练的兵士面前;半个月前,栾妹捧着亲手绣的平安符来寻他,却在穿过街市时被失控的兵车撞倒,那枚绣着 “武” 字的绢帕,至今还压在他书房的砚台下,边角已被泪水浸得发皱。
“主子,该去校场了。” 家仆鲍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孙武转过身,见老仆手里捧着的铠甲上还沾着昨日训练时尘土,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说的话:“兵者,国之柱也,你若真懂兵法,便该让士卒少流血。”
他曾是齐国大司马府的军事顾问,虽只是个 “士” 爵,却凭着对军队结构的敏锐洞察,硬生生组建出一支精锐骑兵。那时骑兵还是新兴兵种,列国多以步兵为主,孙武却从胡人骑射里悟出门道。他让兵士换上轻便皮甲,把长戈改造成短矛,连马镫都做了改良,让骑兵既能快速冲锋,又能在马背上灵活作战。去年与鲁国的边境冲突里,这支部队凭着机动性绕到鲁军后方,截了他们的粮道,没费多少兵力便逼得鲁军退了兵。可这场胜利,却没给孙武带来半分荣耀。高氏家臣在朝堂上弹劾他 “用诡道坏齐军风骨”,大司马虽想保他,却架不住贵族们的非议,最后只给了他些赏赐,便收回了兵权。
如今他闭门在家,把族祖田穰苴的《司马兵法》翻得断了线。书房的窗棂上糊着新纸,却挡不住秋风的寒意,烛火在夜里明明灭灭,映着他案头堆积的竹简,那是他正在撰写的《孙子兵法》,已写了 “始计”“作战” 两篇。他总在夜里对着竹简发呆,田穰苴的兵法讲究 “以仁为本”,可他在战场上见多了流血,见多了贵族们为了私欲让士卒白白送死,便越发觉得 “仁” 救不了国,唯有 “诡” 能制胜。可这想法,在等级森严的齐国,却成了大逆不道的言论。
“主人,张兄来了。” 鲍忠的声音又响起时,院门外已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孙武起身开门,见好友张孟提着个酒坛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风尘,想来是刚从外地回来。“你这院子,倒比上次来更冷清了。” 张孟走进书房,目光扫过案头的竹简,叹了口气,“还在写那本‘妖书’?”
“什么妖书,是兵法。” 孙武给好友斟了杯酒,酒液清冽,却暖不了胸口的郁气。张孟喝了口酒,放下杯子道:“昨天我在平陆县见到高氏的家臣,他们说你写的东西‘惑乱军心’,还说田氏养了你这么个‘异端’,早晚要惹祸上身。”
孙武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他知道田氏在齐国的处境,作为外来家族,田氏虽在几代人的努力下跻身贵族,却始终被高氏、国氏排挤。叔父死后,田氏势力又弱了几分,如今族里的长辈都劝子弟收敛锋芒,他若再坚持自己的兵法主张,怕是真要给家族招来灾祸。
“明日陪我去登齐长城吧。” 孙武忽然说。张孟愣了愣,随即点头:“好,也让你看看这齐国的山河,到底值不值得你死守。”
第二日天刚亮,两人便骑着马往齐长城去。长城顺着山势蜿蜒,青灰色的城砖上满是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还留着当年战争的箭孔。站在城墙上往下望,能看到远处的淄水像条银带,也能看到山脚下零星的村落,有些村落的屋顶已被烧毁,只剩下断壁残垣。
“你看这长城,挡得住外敌,却挡不住内乱。” 张孟扶着城垛,声音里满是感慨,“当年齐桓公用管仲,不分出身任人唯贤,可如今呢?‘王侯将相真有种’这话,在齐国已扎了根。你是个‘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爬不到‘卿’的位置,没有‘卿’的爵位,谁会听你的军事理论?”
孙武望着远处的山峦,沉默不语。他想起年轻时在大司马府求学,伍子胥曾对他说 “英雄不问出处”,可伍子胥是楚国人,楚国的贵族体系虽也森严,却比齐国多了几分灵活。而齐国,数百年安稳,贵族们早已把权力攥得死死的,像他这样的 “破落户”,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这话虽难听,却是如今齐国的实情。” 张孟接着说,“你以为那些贵族会认可你?他们几辈子积累的权势,怎么会让一个寒门小贵族抢了风头?再说,齐国现在富庶,四周没什么大国威胁,贵族们只想守着自己的封地享乐,谁会管你的兵法能不能强军?”
“可战争不会因为他们想享乐就不来。” 孙武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如今晋国内部纷争不断,楚国却在悄然崛起,若齐国再守着老一套的战法,早晚要吃亏。我写的兵法里说‘兵者,诡道也’,就是要让将士们知道,战争不是儿戏,为了胜利,就要不择手段。敌军的粮道要截,敌军的营地要袭,甚至可以用诈降、用离间,只要能赢,有什么不能做的?”
“可他们接受不了。” 张孟摇了摇头,“齐国的军事思想,历来讲究‘堂堂正正’,两军要约好时间、地点,摆开阵势对战,偷袭、截粮道,在他们眼里就是‘不义’。你说的‘廉洁可辱,爱民可烦’,在他们看来就是‘不仁’;你说的‘侵掠如火’,在他们看来就是‘残暴’。你这兵法,在齐国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孙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想起栾妹生前总说 “哥哥的本事一定会有人懂”,想起父亲期待的眼神,可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空有一身本领,却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这比死更让他难受。
“你何不去楚国?” 张孟忽然说。孙武转过头,眼里满是疑惑。张孟接着道:“你还记得伍子胥吗?当年你们同在大司马门下学习,他现在在楚国可是伍子胥大夫,深受楚平王信任。你若去楚国投奔他,凭着你的兵法本事,必定能受到重用。”
“楚国……” 孙武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他对楚国的印象,还停留在年轻时听来的传说。那是个幅员辽阔、民风彪悍的国家,不像齐国这般固守传统。可客居他乡,终究不是易事,万一伍子胥早已忘了旧情,万一楚国的贵族也排挤外来之人,他该何去何从?
“你别犹豫了。” 张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忘了你祖上也是客居齐国的吗?田氏先祖本是陈国公子,逃到齐国后,不也落地生根,繁衍出将相之才?你现在留在齐国,就是浪费光阴,去楚国闯一闯,就算不成,也比在这里憋屈死好。”
孙武望着城墙上的箭孔,想起叔父死时的模样,想起栾妹的平安符,想起案头未写完的竹简。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的兵法只会永远埋在竹简里,他的抱负只会永远成为泡影。“好,我去楚国。”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大不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张孟见他答应,脸上露出笑容:“这才对嘛!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惧远走他乡?”
两人骑马下山时,夕阳已西斜,把淄水染成了金色。孙武望着熟悉的临淄城,心里既有不舍,又有期待,他不知道此去楚国是福是祸,但他知道,自己终于要走出这困住他的牢笼了。
回到家时,天色已黑。鲍田一正坐在灯下缝补衣服,见他回来,连忙起身:“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饭都热了好几次了。” 鲍田一是他的妻子,出身鲍氏旁支,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却温柔贤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无论是他在军队受挫,还是亲友离世,都是鲍田一陪在他身边,默默支持他。
孙武坐在桌边,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些愧疚。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田一,我要走了。”
鲍田一缝衣服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眼里满是疑惑:“走?你要去哪儿?”
“楚国。” 孙武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张孟劝我去楚国投奔伍子胥,说那里能让我施展抱负。”
鲍田一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指尖却有些发抖。“楚国…… 那么远的地方,你去了,我们娘几个怎么办?”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去年她刚给孙武生了个儿子,如今孩子还不满周岁,正是需要父亲在身边的时候。
孙武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鲍田一的手很凉,还带着缝衣服时被针扎破的小伤口。“田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他的声音里满是愧疚,“可我不能再留在齐国了,在这里,我的兵法永远不会有人认可,我的抱负永远实现不了。你是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好女人,有你在,我放心。”
鲍田一抬起头,眼里含着泪水,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拦你。大丈夫志在四方,你有本事,就该去外面闯一闯。只是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别忘了家里还有我和孩子在等你回来。”
孙武看着妻子坚强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把她拥进怀里,在她额头印下一个热吻。鲍田一靠在他怀里,轻轻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那晚,鲍田一连夜给孙武收拾行李。她把他常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把他的《司马兵法》和未写完的《孙子兵法》竹简仔细包好,还在行李里放了些干粮和药材。“路上小心,遇到难处就找驿站的人帮忙。” 她一边收拾,一边叮嘱,“到了楚国,记得给家里捎信,就算只是报个平安也好。”
孙武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心里满是不舍。他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知能否再见到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第二日天还没亮,孙武便起身了。鲍田一抱着熟睡的孩子,送他到门口。“路上慢些走,别太累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里满是不舍。
孙武接过行李,又看了看妻子和孩子,强忍着泪水,转身走出了家门。他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
出了临淄城,路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孙武骑着马,沿着官道往南走。秋风萧瑟,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想起父亲的嘱托,想起栾妹的期待,想起妻子的不舍,心里既有愧疚。他一定要在楚国闯出一片天地,一定要让自己的兵法流传于世,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路途比他想象的更艰辛。过泰山时,遇到了暴雨,山路湿滑,他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腿被划伤了,行李也湿了大半。他咬着牙,把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又继续赶路。晚上住在驿站里,他拿出湿了的竹简,小心翼翼地烘干,生怕上面的字迹模糊。
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楚国边境。看着楚国的关隘,孙武的心里既激动又紧张。他想起伍子胥,不知道这位老同学是否还认得他,不知道楚国是否真的能接纳他。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孙武抬头望去,见一队兵士骑着马过来,为首的那人穿着青色的官服,面容有些熟悉。等那人走近了,孙武才认出,正是伍子胥。
“孙武兄!” 伍子胥看到他,连忙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我听说你要来楚国,特意让人在边境等你,没想到真的等到了!”
孙武看着伍子胥热情的模样,心里的紧张顿时消了大半。他笑了笑,道:“子胥兄,别来无恙?”
“好,好得很!” 伍子胥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跟我回都城,我带你去见大王,你的兵法本事,一定能得到大王的赏识!”
孙武跟着伍子胥,骑着马往楚国都城而去。看着眼前陌生的山河,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他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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