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祭酒荀况迎孟轲 话不投机半句多
暮春时节的泰山余脉,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
一辆裹着粗麻布的牛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的老者在低声喘息。车辕上拴着的黄牛毛色枯槁,蹄子上沾着泥点,每走一步都慢悠悠的,仿佛在丈量着从鲁国邹邑到齐都临淄这千里路途的漫长。
车篷里,年过六旬的孟轲正襟危坐。他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腰间束着简单的布带,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浑浊的目光透过车篷缝隙望向窗外,看着路边抽芽的柳枝和田埂上劳作的农夫,眉头微微蹙起。
随行的弟子万章见老师神色凝重,轻声问道:“先生,还有三日便到临淄了,为何仍忧心忡忡?”
孟子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却有力:“齐王好勇斗狠,近年内兴土木、扩军备,一心想称霸诸侯。我这‘仁政’之说,怕是要撞南墙啊。”话虽如此,他眼中却没有退缩之意,“可天下百姓苦战乱久矣,若能说动齐王施行王道,便是千万人吾往矣。”
万章望着老师坚毅的侧脸,默默垂下头,将车上的竹简整理得更整齐些,那是孟子多年来关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论述,也是他此次入齐的“敲门砖”。
又走了两日,临淄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城门楼上飘扬着绘有三足乌的齐国旗帜,往来商旅车马络绎不绝,叫卖声、马蹄声、车轮声交织在一起,一派繁华景象。守城的士兵见是鲁国来的牛车,本想刁难几句,可看到车身上“孟氏之车”的简陋木牌,又听闻是邹邑孟轲驾到,便连忙拱手放行,毕竟这位老夫子的名声,早已随着他的弟子们传遍了诸侯各国。
牛车径直驶向稷下学府,这是孟轲不知多少次来到这儿了。这处由齐桓公始创的学术圣地,如今已是天下学者云集之地,淳于髡、慎到、田骈等名家皆在此著书立说。祭酒荀况早已得到消息,亲自站在学府门口等候。他比孟子年轻许多岁,身着青色祭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见牛车停下,荀况快步上前,拱手行礼:“孟夫子远道而来,荀况有失远迎。”
孟子在弟子搀扶下走下车,回礼道:“荀祭酒不必多礼,叨扰稷下,还望海涵。”两人并肩走进学府,院内古柏参天,石径两旁摆满了弟子们诵读的案几,不时传来朗朗书声。
荀况一边引路,一边低声说:“夫子有所不知,您此次入齐,怕是要多费些口舌。”
孟子脚步未停,淡淡道:“道不同,亦当相谋。吾非为齐王一人而来,实为齐国百姓而来。”
荀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却也暗自叹息,这位老夫子的执拗,怕是要在齐王那里碰硬钉子。
当日傍晚,荀况便带着孟子的名帖入宫禀报。齐宣王正在宣室殿商议军务,殿内悬挂着巨大的齐国疆域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着待攻打的城池。听闻孟子来了,宣王放下手中的青铜酒樽,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孟轲?他怎么又来了?前几年在魏国碰了壁,如今又来齐国兜售他的‘仁政’?”
田忌在一旁笑道:“王上,这老夫子在诸侯间名声不小,若是直接拒之门外,恐落人口实。”
宣王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讲学问倒也罢了,就怕他又来劝寡人‘制民之产’‘勿夺农时’,耽误了寡人称霸的大事。”
荀况上前一步,躬身道:“王上,孟子虽主张王道,但其学识渊博,且在民间声望极高。您若能召见他,既能体现君王气度,也可趁机探探他的虚实。若是他说得有理,不妨择其善者而从之;若是无理,再驳斥不迟。”
宣王沉吟片刻,觉得荀况说得有道理,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罢了罢了,看在祭酒的面子上,明日在宣室殿见他一面。但他若是敢在寡人面前大放厥词,休怪寡人不客气!”
翌日清晨,孟子身着崭新的儒衫,带着弟子万章来到王宫。宣室殿内庄严肃穆,十二根盘龙立柱支撑着高大的屋顶,齐宣王端坐在鎏金宝座上,神色威严。两旁的大臣们皆身着朝服,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孟子,有好奇,有轻视,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孟子行过君臣之礼后,宣王开门见山:“孟夫子此次入齐,想必是有要事指教寡人?”
孟子微微躬身,从容道:“臣不敢称‘指教’,只是近日闻听王上有志于天下,特来献上浅见。”
宣王“哦”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孟子顿了顿,缓缓说道:“臣听闻王上有一位臣子,将妻子儿女托付给朋友照料,自己外出游历。可等他归来时,却发现妻子儿女忍饥挨饿,居无定所。王上若是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处置?”
宣王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人,寡人定当与他绝交!”
大臣们闻言,纷纷点头附和,这话说得在理,连朋友之托都不能信守,何谈其他?
孟子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又问道:“若是朝中司法官员不能约束下属,导致吏治混乱,百姓怨声载道,王上又当如何?”
宣王脸色沉了沉,语气加重:“寡人会立刻罢免他!身为官员,不能以身作则,还如何为百姓做主?”
此时,殿内的气氛已有几分微妙,大臣们渐渐听出孟子话中有话,纷纷交换了一个眼神。
孟子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直视宣王,高声道:“如今齐国疆域千里,人口百万,可王上却一心致力于征战杀伐,不顾百姓死活。农夫们流离失所,妇孺们啼饥号寒,这与那失信的朋友、失职的官员,又有何异?王上若不能以仁政安抚百姓,又如何能称得上是贤明君主?”
此言一出,宣室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宣王的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他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酒樽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孟轲!你竟敢暗讽寡人?寡人兴兵征战,是为了扩大齐国疆土,让百姓过上更安稳的日子,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孟子却毫不畏惧,依旧从容说道:“王上息怒。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上。有人说‘我能举起三千斤重的鼎,却举不起一根羽毛;我能看清秋天鸟兽毫毛的尖端,却看不见一车柴草’,王上相信这话吗?”
宣王怒气冲冲地说:“简直是一派胡言!天下哪有这样的人?”
“王上说得极是。”孟子话锋一转,“可如今王上的恩惠能施及禽兽,您修建雪宫,饲养麋鹿鱼鸟,却不能施及百姓。这并非王上做不到,而是不肯做啊!举不起羽毛,是不肯用力;看不见柴草,是不肯用眼;百姓得不到安抚,是王上不肯施行仁政。”
宣王被说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起伏。他看了看两旁噤若寒蝉的大臣,又看了看神色坦然的孟子,最终摆了摆手:“寡人今日有些疲惫,改日再与夫子论道吧。”
孟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万章悄悄拉了拉衣袖。他叹了口气,躬身行礼:“臣等候王上召见。”
离开王宫后,万章担忧地说:“先生,您方才言辞太过尖锐,怕是得罪了齐王。”
孟子望着临淄城的天空,缓缓道:“君有过而不谏,非忠臣也。纵使齐王不悦,我也不能违背本心。”
没想到三日后,宣王竟真的派人来请孟子,说是要在雪宫召见他。雪宫是宣王的离宫,位于临淄城外四十里处,耗费了三年时间才建成。这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池沼中种满了荷花,岸边杨柳依依,还饲养着各种珍禽异兽,简直是人间仙境。可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地方,却看不到一个百姓,只有王宫的侍卫和仆从在巡逻照料。
孟子跟着内侍走进雪宫,宣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内赏乐。十几个乐师吹奏着竽乐,声音悠扬动听。
宣王见孟子来了,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孟夫子,坐。寡人知道你喜欢论道,今日就在这里,咱们好好聊聊。”
孟子坐下后,目光扫过凉亭外的美景,开口问道:“王上喜欢音乐?”
宣王得意地说:“没错,寡人最喜欢竽乐。夫子也懂乐理?”
孟子点点头:“略知一二。臣以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王上若能让百姓也享受到音乐之美,齐国何愁不兴?”
宣王脸色微微一僵,转移话题道:“寡人不仅喜欢音乐,还喜欢女色。”
他本以为孟子会批评他沉迷声色,没想到孟子却笑道:“这有何难?王上只需做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让天下男女皆能婚配,纵使好色,与百姓同之,又有何妨?”
宣王被孟子说得有些不自在,他看了看远处的狩猎场,突然问道:“夫子可知周文王有个七十里的狩猎场?”
孟子道:“臣在史书中见过记载。”
宣王眼睛一亮:“那夫子觉得,七十里是不是太大了?”
孟子摇头道:“不,百姓还嫌太小呢。”
“哦?”宣王来了兴致,“寡人这雪宫的狩猎场才四十里,比文王的小了近一半,可百姓却总说太大,这是为何?”
孟子站起身,指着远处的围栏说:“文王的狩猎场,百姓可以进去砍柴、打猎,猎物大家共享。而王上的狩猎场,却禁止百姓入内,若是有人杀了里面的鸟兽,还要按杀人罪论处。这四十里的狩猎场,对百姓来说,就像是一道高墙,隔绝了他们的生计。百姓自然觉得太大了。”
宣王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没想到孟子处处都能将话题引到“百姓”身上。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那夫子说说,寡人心中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孟子微微一笑:“王上的愿望,无非是扩大疆土,让秦、楚称臣,称霸天下,统领四方。”
这话正中宣王下怀,他惊讶地说:“夫子怎么知道?”
孟子却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以王上如今的所作所为,想要实现这个愿望,无异于缘木求鱼。”
宣王顿时涨红了脸,拍案而起:“孟轲!你太放肆了!寡人好心请你到雪宫论道,你却屡次羞辱寡人!”
孟子也站起身,直视着宣王的眼睛:“臣并非羞辱王上,而是实话实说。靠武力征服天下,百姓只会怨声载道;唯有施行仁政,让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才能真正归心。昔日商汤以七十里之地称王,周文王以百里之地称霸,皆因仁政所致。王上若执意推行霸道,恐会重蹈桀纣覆辙。”
“住口!”宣王气得浑身发抖,“寡人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来人,把孟夫子‘请’出去!”
侍卫们立刻上前,架住孟子的胳膊。
孟子挣扎着喊道:“王上!臣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您一定要三思啊!”
可宣王却背过身去,再也不肯回头。
孟子被“请”出雪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洒在雪宫的宫墙上,将那朱红的颜色染得格外刺眼。万章早已在宫外等候,见孟子出来,连忙迎上去:“先生,您没事吧?”
孟子摇了摇头,望着雪宫的方向,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当晚,荀况来到孟子的住处。看到孟子落寞的神情,荀况安慰道:“夫子不必难过,齐王虽不纳您的主张,但您的话已经在稷下学子中传开了。相信总有一天,仁政之道会被天下人接受。”
孟子苦笑道:“但愿如此吧。齐国是待不下去了,明日我便启程去宋国。”
第二天清晨,孟子又坐上了那辆吱呀作响的牛车。稷下学府的学子们纷纷前来送行,他们站在路边,望着牛车渐渐远去,高声喊道:“孟夫子保重!”
孟子掀开布帘,向学子们挥手致意,眼中满是不舍与坚定。
牛车驶离临淄城,走上了通往宋国的道路。
万章看着老师苍老却依旧挺直的背影,轻声问道:“先生,我们还会再回来吗?”
孟子望着远方,声音平静却有力:“只要天下还有百姓受苦,我就会一直走下去。纵使前路漫漫,吾道不孤。”
而在齐国王宫内,宣王正对着荀况大发雷霆:“那个孟轲,简直是气死寡人了!以后再也不许他踏入齐国一步!”荀况躬身道:“王上息怒。孟子虽固执,但也是一代大儒。若是将他驱逐,恐会被天下人指责王上不能容人。”
宣王愣了一下,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罢了,就让他去吧。只是以后,不许再提‘仁政’二字。”
15、墨翟游说齐伐鲁 功亏一篑废口舌
宣王田辟疆烦躁地踱着步,玄色冕旒上的玉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映着殿中烛火明明灭灭。
三日前方送走孟轲,那老夫子临行前还在念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话里话外都在暗讽他大兴宫室、穷兵黩武。
"仁政?"宣王猛地攥紧腰间玉圭,"鲁国乃孟轲母国,若寡人举兵伐之,看他那套仁义道德能不能挡得住我齐国的虎狼之师!"
这念头如野草般疯长,越想越是得意,既解了被孟轲冒犯的心头之气,又能拓土开疆,岂不两全?次日早朝,宣王将伐鲁之议悄悄透露给心腹大臣。殿中铜鼎里的香薰袅袅上升,遮住了大臣们各异的神色。
上卿田婴捋着山羊须沉吟:"大王英明,鲁国虽为礼仪之邦,却兵弱将寡,若趁机攻取,可壮大我齐国声势。"
话音刚落,将军田忌便上前一步:"臣愿领兵五万,十日之内必下曲阜!"
宣王听得心花怒放,正欲拍板,却见御史大夫面露忧色:"大王,此事需得隐秘。鲁国与魏国素有盟约,若消息走漏,恐生变数。"
宣王不耐烦地挥手:"寡人命你们严守机密,谁敢泄露,定斩不饶!"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旬日后,当墨翟踩着草鞋走进临淄城时,街头巷尾已在传"齐王要打鲁国"的消息。他刚从宋国赶来,衣衫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黝黑的脸庞被风吹得干裂,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听闻此事,他顾不上歇息,直奔齐王宫而去。
宫门外的侍卫见他一身褐色短装,草鞋破烂不堪,皱着眉拦了下来:"哪来的乡野村夫,也敢闯齐王宫?"
墨翟拱手道:"烦请通报齐王,宋之墨翟求见,有要事相商。"
侍卫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就你?也配见大王?快滚!"
墨翟不恼,只是静静地站在宫门前,任凭风吹动他的衣角。从日出到日中,往来官员皆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却纹丝不动。直到侍卫长见他态度坚决,生怕误了大事,才不情不愿地进去通报。
宣王正在殿中与田婴商议粮草调度,听闻侍卫形容"一个身形魁梧、穿褐衣破鞋、黑面皱纹的人求见",顿时皱起眉头:"这般模样,能有什么要事?轰出去!"
侍卫刚要退下,宣王忽然想起自己"虚心纳谏"的名声,又改口道:"且慢,让他进来。寡人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这般放肆。"
墨翟走进大殿,脚步沉稳,虽衣衫朴素,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他对着宣王深深一揖:"草民墨翟,拜见齐王。"
宣王端坐于王座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哦?你就是那个用革囊盛血,阻止楚国攻宋的墨翟?"
当年墨翟"九拒公输班"之事传遍诸侯,宣王虽未亲眼所见,却也早有耳闻。
"正是鄙人。"墨翟声音浑厚,带着几分山野的质朴,"听闻齐王广纳贤才,故不揣冒昧,前来进言。"
宣王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诸侯之中,能如寡人这般虚心纳谏的,确实不多。你游走列国多年,可有见过比寡人更贤明的君主?"
墨翟却不接话,转而说道:"草民近日听闻,大王欲兴兵伐鲁?"
宣王脸色微变,猛地坐直身体:"此事乃寡人绝密之计,你从何得知?"
殿中气氛瞬间紧张,田婴更是警惕地盯着墨翟,手按在腰间佩剑上。
墨翟坦然道:"如今礼崩乐坏,诸侯争霸,齐国边境调动频繁,粮草征集加急,稍有见识者便能看出端倪。再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大王与大臣议事时,殿外侍卫、宫内侍从皆能听闻,又何来绝密可言?"
宣王被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田婴连忙打圆场:"鲁国道乐盛行,百姓沉迷礼乐而不事生产,士兵疏于操练,正是伐之良机。墨翟先生,你一贯主张'非攻',难道要让鲁国继续这般误国误民吗?"
"非也。"墨翟摇头,"鲁国礼乐繁琐,确有不妥,但靠战争解决问题,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大王可知吴王阖闾伐楚之事?当年阖闾以孙武为将,五战入郢,何等威风?可后来呢?越国趁机偷袭,吴国最终亡国。智瑶兼并三晋之地,势不可挡,却因骄横跋扈,被韩、赵、魏三家联手灭族。"
宣王沉默不语。
墨翟见状,又说道:"大国攻伐小国,看似能得一时之利,实则劳民伤财。士兵战死沙场,百姓流离失所,农田荒芜,府库空虚。就算攻下鲁国,又能得到什么?不过是一片焦土罢了。"他声音愈发沉重,"草民曾见楚宋边境,尸横遍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场景,大王真的愿意在齐鲁大地重现吗?"
宣王的心被狠狠刺痛,他想起去年攻打燕国时,军队所过之处,百姓逃亡的惨状。
墨翟又道:"拿刀砍人,刀也会沾染血腥;兼并国家,覆灭军队,国君也会承受不祥。当年商纣王伐东夷,虽扩大了疆域,却最终身死国灭,这便是前车之鉴啊!"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铜壶滴漏的声音在回荡。宣王脸上的神色不断变化,从最初的恼怒,到后来的犹豫,最后竟露出几分惧色。他长叹一声:"先生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伐鲁之事,满朝文武多有赞同,寡人需与大臣们再议。"
"如此,草民便在驿馆静候佳音。"墨翟拱手告退,走出大殿时,夕阳正透过宫门洒进来。他心中虽有忐忑,却也抱着一丝希望,毕竟宣王已有所动摇。
可墨翟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正在朝堂上酝酿。当晚,田氏集团的核心人物齐聚田婴府中。烛火摇曳,映着众人阴沉的脸。
田盼子一拳砸在案上:"墨翟这老匹夫,竟敢坏我们的好事!鲁国乃我田氏世仇,若能伐鲁,我田氏在齐国的势力必将大增。"
田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大王虽有犹豫,但素来好大喜功。明日朝堂之上,我们只需强调伐鲁的好处,再散布墨翟收受鲁国贿赂的谣言,定能让大王改变主意。"
众人纷纷点头,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芒。
次日早朝,宣王刚提出要复议伐鲁之事,田盼子便率先出列:"大王,墨翟之言不可信!他不过是个江湖术士,怎知军国大事?鲁国弱小,我齐国兵强马壮,伐鲁如探囊取物。攻下鲁国后,我齐国可控制泰山之险,俯瞰中原,此乃天赐良机啊!"
紧接着,几位田氏党羽纷纷附和:"是啊大王,墨翟定是收了鲁国的好处,才来劝说大王放弃伐鲁。" "我军已整装待发,若此时停止,岂不让诸侯耻笑我齐国言而无信?"
宣王本就意志不坚定,被众人这么一撺掇,又想起攻占鲁国后的荣耀,顿时忘了墨翟的劝告。他猛地一拍王座:"好了!寡人心意已决,三日后,命田盼子为将,领兵十万,讨伐鲁国!"
消息传到驿馆时,墨翟正在整理他的"兼爱"学说手稿。听到这个消息,他手中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水染黑了纸上的字迹。他久久伫立在窗前,望着临淄城的方向,眼中满是失望与悲哀。
侍卫见他神色落寞,忍不住安慰道:"先生已尽力,何必如此自责?"
墨翟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我非自责,只是为齐鲁百姓悲哀。一场战火,又不知要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捡起笔,在纸上写下"功亏一篑"四字,字迹力透纸背,却带着无尽的无奈。
三日后,齐国大军浩浩荡荡地向鲁国进发。旌旗蔽日,鼓声震天,百姓们夹道相送,却难掩脸上的担忧。墨翟站在城门外,望着远去的军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口舌之力,终究没能抵挡住战争的贪欲。
后来,齐军虽攻下鲁国数城,却遭到鲁国军民的顽强抵抗,又被魏国趁机偷袭后方,最终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宣王站在宫墙上,望着狼狈逃回的军队,想起墨翟当初的劝告,悔恨不已。可此时再想挽回,早已为时晚矣。
而墨翟,在离开齐国后,继续游走于诸侯之间,宣扬他的"兼爱""非攻"之道。尽管屡屡碰壁,却从未放弃。他深知,阻止一场战争或许很难,但只要有人愿意听他一言,便有一线希望。正如他常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为天下苍生计,纵死不辞。"
16、复仇种子发萌芽 宣王寿日索城池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辆破败牛车在颠簸中缓缓前行,车辕上斜倚着个身着洗得发白儒衫的男子,正是苏秦。他望着天边西沉的落日,想到腰间空空如也的钱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三年了,自离开洛阳游说列国以来,他走遍了赵、韩、魏、楚、秦,磨破了十九双草鞋,说尽了千言万语,却连一位诸侯的殿门都未能真正踏入。秦王嫌他“王道迂阔”,赵王骂他“夸夸其谈”,就连最是礼贤下士的魏王,也只给了他五匹布帛便打发了事。如今盘缠耗尽,只能靠着同乡接济的几斗粟米,狼狈地往回赶。
牛车驶入洛阳城时,夜色已浓。苏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却不是亲人的慰藉。嫂子斜睨着他破烂的衣衫,撇嘴道:“季子游历数年,怎的混得比贩夫还不如?家中粟米只够孩童果腹,可没有多余的给闲人吃。”
兄弟姊妹也纷纷摇头叹息,言语间满是鄙夷。
苏秦默然走进自己那间漏风的偏房,望着屋角蛛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他猛地抽出案上的《阴符》,借着月光彻夜苦读,指尖在竹简上刻出深深的痕迹:“丈夫处世,当乘时建功,岂能久困于蓬蒿之间!”
转机发生在半年后。燕都蓟城传来消息,新即位的燕昭王为报齐国破国之仇,正筑黄金台招贤纳士。苏秦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他变卖了仅剩的几件衣物,凑足路费,星夜赶往蓟城。
黄金台畔,燕昭王一身素服,亲自迎接四方贤才。当苏秦上前陈述“合纵弱齐”之计时,昭王原本沉郁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待苏秦说完,昭王竟起身离席,握住他的双手,声音哽咽:“先生之言,如拨云见日!寡人自即位以来,日夜思报齐国之仇,却苦无良策。先生若能助燕雪耻,寡人愿以国士待之!”
当晚,昭王在宫中设宴款待苏秦。殿内烛火通明,青铜酒器泛着幽光。
昭王屏退左右,举杯对苏秦道:“先生可知,当年齐宣王趁我国内乱,以‘助燕平乱’为名,率军攻入蓟城,屠戮百姓三万,掠走珍宝无数。寡人的父王竟被他们囚死于临淄,此仇不共戴天!”说罢,泪水潸然而下。
苏秦放下酒杯,神色凝重:“大王之恨,臣感同身受。然燕国地狭兵弱,若直接与齐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臣有一计,可使齐国自食恶果。”
“先生请讲!”昭王倾身向前,目光灼灼。
“齐国素来觊觎宋国富庶之地,大王可暗中支持齐国伐宋。宋乃中原膏腴之地,齐若吞并宋国,必然引起秦、赵等国忌惮。届时诸侯联合伐齐,燕国便可趁机报仇雪恨。”苏秦顿了顿,继续道,“臣愿前往齐国,劝说齐王伐宋,同时离间齐与诸侯的关系。”
昭王面露迟疑:“齐王狡诈多疑,先生此去凶险万分,若被识破……”
苏秦站起身,拱手道:“臣蒙大王知遇之恩,虽万死不辞!大王只需对外装作与齐修好,对内整军备战。臣在齐国自有周旋之法,定能为燕国谋得先机。”
昭王深受感动,亲自为苏秦斟满酒:“先生放心,寡人现在就让你担任相国,燕国就是你的后盾。你可携带寡人准备的黄金百镒、锦缎千匹,助先生在齐国立足。”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击掌为誓,复仇的种子在这一刻悄然萌芽。
三个月后,齐国临淄。正值齐宣王寿辰,王宫内外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苏秦身着华丽的锦袍,手持燕国国书,缓步走向王宫大门。他身后跟着两名侍从,抬着沉甸甸的礼盒,里面装着燕昭王特意准备的寿礼,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和百匹西域进贡的丝绸。
“来者何人?”守门的卫士拦住了苏秦。
“燕国相国苏秦,奉燕王之命,前来为齐王祝寿。”苏秦声音沉稳,气度不凡。
卫士通报后,不多时,内侍总管匆匆走出,脸上带着几分不屑:“大王说了,苏秦先生远道而来,先到驿站歇息吧。今日宾客众多,怕是无暇见您。”
苏秦早有预料,微微一笑:“烦请公公回禀大王,臣此番前来,不仅为祝寿,更有关乎齐国安危的要事相告。若今日不能面陈,耽误了大事,臣恐难向燕王复命。”
内侍总管见苏秦言辞恳切,不敢怠慢,只得再次入宫通报。过了半晌,他出来传话:“大王准您入宫,随我来吧。”
苏秦随内侍走进王宫,只见大殿内觥筹交错,一派热闹景象。齐宣王高坐于王座之上,头戴垂珠冠,身穿龙纹锦袍,脸上带着几分醉意。殿下文武百官、各国使者纷纷向宣王敬酒祝寿。
苏秦走到殿中,躬身行礼:“燕国相国苏秦,叩祝齐王万寿无疆,齐国国运昌隆!”
宣王斜睨着他,语气带着几分轻慢:“苏相国远道而来,辛苦了。听说你在燕国颇受重用,今日前来,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寡人?”
苏秦抬起头,目光直视宣王,突然开口道:“大王万寿之日,臣本应贺喜,然臣观大王面色,却有不祥之兆。若大王再不警醒,恐将英年早丧,齐国也会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失所。”
此言一出,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秦身上,脸上满是惊愕。
宣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酒杯重重地砸在案上,厉声喝道:“苏秦!你好大的胆子!寡人寿辰之日,你竟敢口出狂言诅咒寡人!左右,将他拿下!”
卫士们立刻上前,就要捉拿苏秦。
苏秦却毫不畏惧,朗声道:“大王息怒!臣若有半句虚言,甘受斧钺之刑。可若是臣所言有理,大王难道不想听听其中缘由吗?”
宣王见苏秦神色镇定,不似说谎,心中不由迟疑起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卫士退下:“好,寡人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苏秦松了口气,缓缓说道:“大王可知,乌头草?此草生于极寒之地,外形酷似人参,却有剧毒。一个人即便饿得奄奄一息,也绝不会去吃乌头草,因为吃了虽能解一时之饿,终究难逃一死。”
宣王皱眉:“寡人自然知晓。可这与寡人有何关系?”
“如今的燕国,对大王而言,便是那乌头草。”苏秦语气凝重,“大王当年夺取燕国十座城池,看似扩充了疆土,实则埋下了祸根。您可知燕易王的岳父是谁?正是秦王嬴驷!燕国与秦国联姻,大王得罪燕国,便是得罪秦国。秦国乃西方霸主,兵强马壮,若秦国联合诸侯伐齐,齐国能抵挡得住吗?”
宣王脸色微微一变,端起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殿下文武百官也窃窃私语起来,神色各异。
苏秦见状,继续说道:“当年齐桓公沉迷女色,差点断送霸业,却因任用管仲,最终成就春秋首霸;韩献子在晋国杀了人,却因秉公执法,反而巩固了自己的地位。这便是圣人所说的‘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若能及时补救,未必不能化险为夷。”
宣王放下酒杯,急切地问:“依先生之计,寡人该如何补救?”
苏秦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他躬身道:“臣以为,大王应主动归还燕国的十座城池。这样一来,燕易王必然感激大王的恩德,秦王也会因为女婿的关系,与齐国修好。届时,齐国与秦、燕两国结盟,天下诸侯谁敢不从?这岂不是转祸为福的美事?”
宣王沉默不语,他心中盘算着:归还城池虽然可惜,但若是能换来秦国的友谊,避免诸侯联合伐齐,倒也划算。况且燕国弱小,就算归还了城池,日后若有机会,再夺回来便是。
思忖片刻,宣王猛地一拍案,大笑道:“好!先生果然妙计!寡人险些酿成大错。左右,传寡人的命令,即刻下令撤军,将占领的燕国十座城池全部归还!另外,再准备千金,送给燕王,以表寡人的歉意。”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随后百官纷纷上前祝贺:“大王英明!此举定能让齐国国泰民安!”
苏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再次躬身行礼:“大王圣明,齐国必将因此更加兴盛。臣替燕王多谢大王的恩德。”
寿宴结束后,苏秦走出王宫,望着临淄城的万家灯火,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只是复仇计划的第一步。归还城池只是暂时的,燕国要想真正报仇雪恨,还需要更多的谋划。他抬头望向北方,仿佛看到了燕昭王期盼的目光。
三日后,苏秦带着齐国归还城池的文书,踏上了返回燕国的路程。牛车行驶在官道上,这一次,苏秦不再是那个落魄的游说之士,而是肩负着燕国复兴希望的国之重臣。他打开车窗,任凭风吹拂着脸颊,心中充满了信心。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齐国。
回到蓟城后,燕昭王亲自到城外迎接苏秦。当他看到齐国归还城池的文书时,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住苏秦的手说:“先生真乃燕国的救星!有先生在,何愁齐国不灭!”
苏秦谦逊道:“这都是大王信任的结果。接下来,我们还要继续暗中支持齐国伐宋,让齐国一步步走向众叛亲离的境地。届时,便是燕国报仇雪恨之日。”
昭王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寡人已经下令,整顿军备,囤积粮草,随时准备响应。”
此后,苏秦又多次往返于燕、齐之间,一方面劝说齐王加快伐宋的步伐,另一方面则暗中联络秦、赵等国,约定共同伐齐。
17、苏秦鼓噪舌如簧 张仪阔论侍秦国
临淄的稷下学宫,正是槐叶纷飞的时节。
齐国朝堂上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焦灼,西边秦国像一头刚挣脱桎梏的黑虎,先是吞了河西之地,又在函谷关下摆开架势,眼看就要把韩魏两国的疆土咬下一块来。宣王坐在临淄宫的鎏金宝座上,殿外传来的编钟乐声里,似乎都掺着几分诸侯争霸的喧嚣。
这日清晨,谒者突然匆匆入宫禀报:"大王,燕国客卿苏秦求见,说有安邦定国之策献上。"
苏秦游走于列国之间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燕国,也是为了赵国等国家的利益。
宣王挑了挑眉,苏秦这个腰挂多国相印的纵横家,去年刚帮燕国从齐国收回十城,如今却突然到访,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让他进来。"
宣王放下酒樽,挺直了腰板,殿内的大臣们也纷纷正了正朝服,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只见一位身着深蓝色儒袍的男子缓步走入,腰佩长剑,面容清癯却目光如炬。苏秦走到殿中,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如钟:"燕国客卿苏秦,叩见齐王。"他抬起头时,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后落在宣王脸上,"大王励精图治,齐国国力日盛,今日特来献上强国之策。"
宣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却带着几分试探:"苏先生为多国效力,如今来我齐国献策,不怕燕侯他们怪罪吗?"
苏秦坦然一笑,拱手道:"臣虽事燕等国,却心怀天下。齐国若强,不仅能保燕国边境无忧,更能制衡强秦,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这番话既给足了宣王面子,又点明了利害,殿中几位老臣暗暗点头。
宣王微微颔首:"先生请讲。"
苏秦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殿墙上悬挂的天下舆图,朗声道:"大王可知齐国之利?齐国南有泰山之险,东有琅琊之固,西有清河为阻,北有渤海为屏,此乃上天赐予的四塞之国。论土地,千里沃野连缀成片,麦浪翻滚如金涛;论兵力,甲士数十万,战车千乘,刀枪剑戟寒光闪闪;论民心,临淄城内商贾云集,市井喧嚣,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天下诸侯谁能与之抗衡?"
他顿了顿,见宣王眼中已露出赞许之色,又接着说道:"臣曾多次游历临淄,见街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市集里绫罗绸缎、珠玉珍宝琳琅满目。若遇战事,无需征召远方之兵,仅临淄一城便可动员二十万士卒,这些人平日里或为商贾,或为工匠,却个个身怀绝技,拿起兵器便能上阵杀敌。大王您贤明睿智,手下又名将如云,齐国的强盛,本应让天下诸侯望风而服。"
这番话如同一杯甘醇的美酒,让宣王听得浑身舒畅。他忍不住抚掌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寡人也常想,我齐国占据如此优势,当为天下表率。"
苏秦却话锋一转,脸色沉了下来:"可臣近日听闻,齐国竟要向西侍奉秦国,臣实在为大王感到羞耻!"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宣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苏秦见状,继续说道:"韩、魏两国侍奉秦国,实属无奈。它们与秦国接壤,边境线长达千里,秦国大军三日便可兵临城下。韩魏若胜,兵力损耗过半,无力守卫边境;若败,国土沦陷,亡国在即。可齐国不同啊!秦国要进攻齐国,需翻越崤山之险,穿过韩魏腹地,千里迢迢而来,粮草供应困难不说,还得担心韩魏在背后偷袭。如此凶险的进军之路,秦国怎敢轻易犯齐?"
宣王皱起眉头, "先生的意思是,齐国无需惧怕秦国?"
苏秦斩钉截铁地说:"非但无需惧怕,更应扛起合纵大旗,联合韩、赵、魏、燕、楚五国,共同对抗秦国。届时齐国为纵约长,号令天下诸侯,秦国再强,也不敢东出函谷关一步!"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殿内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有的面露赞同,有的则面露疑虑。
宣王一听自己能做合纵长,沉思良久,终于站起身来,走到苏秦面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先生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寡人之前糊涂,险些误了齐国大事。从今日起,寡人任命你为齐国相国,总揽外交之事,合纵抗秦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苏秦躬身拜谢:"臣定不辱使命,为齐国谋取千秋霸业!"
消息传到咸阳,秦王赢驷气得将案上的竹简摔在地上:"苏秦小儿,竟敢坏我秦国好事!"
丞相张仪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息怒,苏秦虽能言善辩,但齐宣王耳根子软,臣愿出使齐国,让他改变主意,转而侍奉秦国。"
赢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哦?先生有何妙计?"
张仪笑道:"臣只需抓住齐国的顾虑,晓以利害,不愁齐王不上钩。"
三个月后,张仪带着秦国的国书来到临淄。此时苏秦已派人出使韩魏赵燕楚五国,合纵之事初露端倪,临淄城内一片欢腾,百姓们都以为齐国即将迎来鼎盛时期。
宣王听闻张仪到来,心中有些犹豫,他既想看看秦国使者带来什么消息,又担心被苏秦指责反复无常。最终还是决定在偏殿接见张仪,不让朝臣们知晓。
张仪身着秦国的黑色朝服,神色倨傲地走入偏殿。他不像苏秦那般躬身行礼,只是微微颔首:"秦国客卿张仪,见过齐王。"
宣王有些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张先生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张仪开门见山:"大王近日与苏秦推行合纵之策,看似风光,实则是将齐国推向深渊啊。"
宣王脸色一沉:"先生何出此言?"
张仪走到殿角的舆图前,指着上面的秦国疆域说:"大王可知秦国如今的实力?去年秦国与赵国交战四次,四战四捷,斩首赵军数十万,赵国都城邯郸如今已是危在旦夕。韩魏两国更是吓得连连割地求和,秦国的疆域已与齐国隔河相望。"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宣王:"苏秦说齐国地势险要,秦国不敢来犯,这是何其荒谬!如今韩魏已臣服秦国,若大王执意合纵,秦国只需下令韩魏从南面进攻齐国,再让赵国从北面夹击,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临淄和即墨这两座重镇不出一月便会沦陷。到那时,齐国再想侍奉秦国,恐怕就晚了。"
宣王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去年赵国战败的惨状,不由得有些后怕:"可...可楚国和燕国难道不会出兵相助吗?"
张仪冷笑一声:"楚国向来只顾自身利益,秦国只需许以重金,楚国便会坐视不管;燕国与齐国素有恩怨,巴不得齐国衰落,怎会出兵相救?大王以为苏秦的合纵之策可靠,实则不过是一群各怀鬼胎诸侯临时拼凑的联盟,一旦秦国出兵,联盟便会不攻自破。"
为了让宣王更加相信,张仪又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秦国与韩魏赵三国签订的盟约,上面写着若齐国不臣服秦国,三国便出兵伐齐。大王若不信,可亲自过目。"
宣王接过竹简,手指颤抖着展开,只见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韩魏赵三国君主的印玺鲜红夺目。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瘫坐在椅子上。
张仪见状,放缓了语气:"其实大王若能臣服秦国,好处多多。秦国不仅会与齐国永结盟好,还会帮助齐国吞并燕国的土地。大王只需献出出产鱼盐的三百里之地,便可换得齐国的长治久安,这难道不是明智之举吗?"
宣王此刻早已没了主见,他喃喃自语:"献地...就能保齐国平安吗?"
张仪点头道:"臣以秦国的信誉担保,只要齐国献上土地,秦国定会护齐国周全。"
当天傍晚,宣王便召集心腹大臣,宣布要侍奉秦国,并献出鱼盐之地三百里。消息传出,临淄城内一片哗然。
苏秦得知后,匆匆入宫劝谏:"大王万万不可!齐国若献地臣服秦国,不仅会失去天下诸侯的信任,还会让秦国得寸进尺。只要我们坚持合纵,联合其他国家,定能与秦国抗衡!"
可此时的宣王早已被张仪的话吓破了胆,他摆了摆手:"先生不必多言,寡人已经决定了。你合纵之事劳民伤财,还是暂且搁置吧。"
苏秦看着宣王决绝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失望,他知道,齐国错失了这次崛起的良机。
不久后,齐国使者带着献地的文书前往咸阳,秦国果然暂时没有出兵伐齐。可韩魏赵三国却借着秦国的威势,不断蚕食齐国的边境土地。宣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可此时木已成舟,再想联合其他国家对抗秦国,已经没人愿意相信齐国了。
稷下学宫的槐叶又落了一地,苏秦站在学宫的高台上,望着西边的天空,喃喃自语:"齐王啊齐王,你本有机会成为天下霸主,却因耳根太软,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齐国的衰落,从你听信张仪之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而在咸阳,张仪正受到秦王的重赏。他站在咸阳宫的城楼上,看着东方的齐国方向,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纵横家的游戏,从来都是以天下为棋盘,以诸侯为棋子,而像齐宣王这样无主见的君主,终究只能成为别人获胜的垫脚石。
唉,这个齐宣王说他啥好呢?!
18、豪华宫殿建三年 督造官员遇香居
宣王曾下令修建一座豪华宫殿,这座宫殿占地面积很大,大概有几百亩地的样子,规模盖世,足有三百多个房间。可这大的工程量,劳民伤财不说,宫殿持续建了三年,一直还没有建成。曾因田稷子之事停工后不长时间,宣王重新开启建造工程。
风卷着细沙掠过未封顶的殿宇梁架,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民工佝偻着背,在监工的皮鞭阴影下搬运着沉重的楠木柱。东南角的夯土台边,几个老工匠正用墨斗在青砖上弹线,指尖的裂口渗着血丝,混着泥浆结成黑红色的痂。
督造官冯林站在工地最高的望楼上,望着这摊烂摊子,后背的冷汗浸湿了官袍。他今年四十有二,本是工部里最擅长营造的能吏,三年前接下这桩差事时,原以为是青云直上的契机,如今却成了烫手的山芋,眼前总晃着宣王前日巡视时那双喷火的眼睛。
“冯大人!冯大人!”一个小吏气喘吁吁地爬上望楼,手里捧着一卷竹简,“国库司又来文书了,说本月的工饷只够发三成,问您要不要先挪用下月的粮草钱。”
冯林猛地转过身,竹简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哗啦”一声散在楼板上。“挪用?上个月挪用的粮草钱还没补上,这个月再动,城里的粮铺都要闹饥荒了!”他一脚踢开脚边的木梯,声音里带着哭腔,“宣王给的期限就剩三个月了,三百间殿宇连一半都没完工,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小吏瑟缩着捡起竹简,不敢再多言。冯林扶着望楼的栏杆,望着远处临淄城的轮廓。这座有七千多户人家的都城此刻炊烟袅袅,可他知道,城里多少百姓因为这场宫役卖儿鬻女,壮年男子被征来做工,家里的田地全荒了,去年冬天就有三个村落的人逃到了鲁国。他想起田稷子去年因劝谏停役被罢官的事,后背又是一阵发凉。
三日前,宣王带着相国田稷子和御史大夫来到工地,那身明黄的龙袍在尘土中格外刺眼。“冯林!你是怎么督办的?”宣王的声音像炸雷般在工地上回荡,“朕要的是雕梁画栋的逍遥宫,不是这堆破木头架子!”
冯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石板:“启禀大王,宫殿规制宏大,梁柱皆需从南方运来的金丝楠木,光水运就需半年。且……且人力虽足,工饷不济,民工们多有逃亡,是以进展缓慢。”
“人力不足?”宣王冷笑一声,抬脚踩在冯林面前的尘土里,“朕的临淄城,挥袖可遮天,挥汗可成雨,比肩接踵而行,怎么会缺人?”他俯身捏住冯林的衣领,“你少跟朕哭穷!国库里的钱呢?去年盐铁税收了百万缗,都用到哪里去了?”
“大王息怒!”冯林的脸涨得通红,“盐铁税大半用于边防,北方燕国蠢蠢欲动,边防军需添置甲胄兵器。余下的钱,前月又给后宫添置了珠宝,实在……实在无多余款项投入宫役。”
宣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松开手,冯林重重摔在地上。“朕不管!今年秋收前,朕必须住进逍遥宫!你要是办不到,就提着脑袋来见朕!”说罢,甩袖登上马车,留下满工地的死寂。
这三日来,冯林跑遍了六部九卿,可谁也不敢替他向宣王求情。相国田稷子闭门不见,说是染了风寒;御史大夫倒是见了他,却只叹着气说:“冯大人,不是下官不帮你,只是大王这次是铁了心,谁劝谁倒霉啊。”连平日里与他交好的户部侍郎,也只是塞给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好自为之”。
“大人,您要不要去求求香居大夫?”小吏见冯林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声提醒道,“听说香居大夫昨日还在朝堂上跟大王争辩过关税的事,大王虽没听他的,却也没降罪于他。”
冯林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香居是朝中有名的直臣,前年因弹劾宣王的宠臣张穆,被罢官三个月,复职后依旧我行我素。可这样的人,会不会愿意蹚这浑水?他犹豫着,还是让小吏备了马车,往香居府上去。
香居府第简陋,院墙是用黄土夯的,门口连个守门的家丁都没有。冯林下车时,正看见香居穿着粗布短打,在院子里劈柴。阳光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那把斧头举得高高的,落下时却稳准有力。
“香居大夫!”冯林快步走进院子,声音带着急切,“求您救救在下,救救工地上的百姓!”
香居放下斧头,用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木屑,打量着眼前这位满头大汗的督造官。“冯大人,何事如此慌张?”他引着冯林进了堂屋,倒了一杯粗茶。
冯林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才把宣王限期完工、自己走投无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夫,若是完不成工期,在下死不足惜,可工地上还有几百号民工,他们家里都等着他们回去呢!再说,这么劳民伤财地建宫殿,齐国的根基都要被挖空了啊!”
香居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早就听说了宫殿的事,上个月还去工地附近看过,那些民工的惨状让他彻夜难眠。可宣王脾气执拗,田稷子前车之鉴犹在,直接劝谏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思索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对冯林说:“冯大人莫急,三日之后,你且看我如何劝说大王。”
“三日?”冯林愣住了,“可……可时间不等人啊。”
“放心,”香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保你项上人头,也保那些民工能回家秋收。只是这三日里,你要让工地上的民工放缓进度,莫要再出人命。”
冯林将信将疑地离开了香居府,虽不知香居有何妙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回到工地后,立刻下令让监工停止鞭打民工,每日的劳作时间也缩短了两个时辰,民工们虽不解,但总算能喘口气了。
三日后清晨,宣王正在宫中与美人对弈,内侍来报,说香居大夫求见。宣王皱了皱眉,他对这个总是给自己添堵的老臣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香居走进殿内,没有行跪拜之礼,只是拱手作揖。宣王放下棋子,没好气地问:“香居,你又来何事?莫非又要管朕的闲事?”
“臣不敢管大王的闲事,只是近日听闻荆王之事,心中有惑,特来向大王请教。”香居神色平静,语气恭敬。
宣王一听是说荆国的事,来了些兴趣。荆国是南方国家,与齐国素有摩擦,他问道:“荆王怎么了?”
“臣听闻荆王近来荒废朝政,每日与宫女饮酒作乐,还废除了先王制定的礼乐制度,甚至让倡优在朝堂上表演歌舞。”香居缓缓说道,“大王您说,这样的君主,算得上贤德吗?”
宣王冷笑一声:“贤德?这样的君主简直是昏庸无道!荆国有这样的王,离亡国也不远了。”
“那臣再问大王,”香居又说,“荆国朝中,可有敢于犯颜直谏的臣子?”
“直谏的臣子?”宣王想了想,摇了摇头,“荆国的大臣们要么阿谀奉承,要么明哲保身,哪里有什么直谏之臣。若是有,荆王也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
香居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大王所言极是。可大王您可知,我大齐如今也有一件事,与荆国颇为相似。”
宣王脸色一变:“哦?何事?”
“大王重启修建宫殿,已历时三年,耗银数百万缗,征调民工数千人,致使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可朝中大臣,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劝谏。”香居目光灼灼地看着宣王,“大王您说,我大齐的臣子,比荆国的臣子又强在哪里呢?”
宣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猛地一拍桌子,棋子散落一地。“香居!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朕比作荆王!”
香居非但不惧,反而向前一步:“臣不敢将大王比作荆王,只是臣想问大王,您修建宫殿,是为了享受一时之乐,还是为了齐国的江山社稷?若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何要劳民伤财,让百姓怨声载道?若是为了一时之乐,那与荆王又有何异?”
宣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香居:“你……你给朕滚出去!再敢多说一句,朕诛你九族!”
香居却转身就走,边走边说:“臣言尽于此,大王好自为之。只是臣担心,再过不久,齐国百姓就要像荆国百姓一样,盼着改朝换代了。”
“站住!”宣王突然大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他看着香居的背影,想起了先王临终前对他说的话:“治国者,当以民为本,不听忠言者,国必亡。”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缓和下来,“香居,你回来,朕有话问你。”
香居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宣王叹了口气:“你说的话,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宫殿已经反复建了几年,若是就此停工,岂不是前功尽弃?”
“大王,”香居走到宣王面前,恳切地说,“前功尽弃总比亡国要好。如今北方燕国虎视眈眈,西方魏国也在扩充军备,若是我齐国因为修建宫殿而国力空虚,一旦敌国来犯,后果不堪设想。再说,百姓是国家的根本,若是失去了民心,就算宫殿建得再华丽,又有什么用呢?”
宣王沉默着,他想起了小时候,先王带着他去田间视察,看着农民们丰收时的喜悦笑容。那时候,齐国是多么繁荣昌盛啊。可如今,为了一座宫殿,他却让百姓陷入了苦难。想到这里,他心中涌起一阵愧疚。
“你说的对,”宣王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是朕糊涂了。这些日子,朕只想着早日住进宫殿,却忘了百姓的疾苦,忘了国家的安危。”他抬起头,看着香居,“香居,你是忠臣,是齐国的栋梁。朕错了,你说该怎么办?”
香居见宣王终于醒悟,心中松了一口气。“大王英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即停止建造,将工地上的民工遣散回家,让他们赶上秋收。同时,拿出国库里的余粮,救济那些因宫役而受灾的百姓。另外,还要整顿吏治,严惩那些贪污受贿、欺压百姓的官员。”
宣王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朕这就下令停止建造,遣散民工,发放救济粮。至于整顿吏治,就交给你和相国田稷子来办,务必查清所有不法之事。”
“臣遵旨!”香居拱手行礼,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宣王的圣旨很快传到了工地。当冯林宣布停工、让民工们回家时,工地上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民工们互相拥抱,有的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一个老民工握着冯林的手,哽咽着说:“大人,您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我们终于可以回家种地了!”
19、骅骝騄骥一少年 杜山西麓收闾丘
时值暮春,齐都临淄城外的杜山正浸在一片泼泼洒洒的绿意里。西麓那汪白龙湾,水面如镜,映着岸边参差的柳丝与漫山的杜鹃。风过林梢,裹挟着泉水叮咚的清响,惊起几只彩羽山雀,掠过挂满新叶的枝头,引得树下酣睡的花鹿抬了抬眼,又慵懒地垂下头去舔舐沾着晨露的青草。这般灵秀山水,本是飞禽走兽的极乐之地,却在这日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銮驾在前,甲士随后,旌旗猎猎间,齐国君主齐宣王正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眉头微展。这位素来喜欢大排场的君王,前些日子因香居犯颜直谏,终是停了那劳民伤财的宫殿营建,心头少了桩闹心事。可待在宫中时日一久,听惯了钟鼓齐鸣、看腻了雕梁画栋,又觉浑身不自在起来。这日晨起,望着窗外天光正好,忽发打猎之兴,当即传旨备马,暂别宫中万千粉黛,带着一众随从径直往杜山而来。
“昔日姜齐桓公安邦定国,曾猎于愚公山,偶遇愚公这般贤士。”宣王勒住马缰,目光扫过眼前层峦叠嶂的山林,声音里带着几分向往,“今日朕亦来此,倒要看看我大齐地界,是否也藏着这般济世之才,助朕共治天下。”
话音刚落,身旁的内侍总管李公公立刻躬身笑道:“王上乃天命所归,仁德广布,贤才自会如众星捧月般汇聚左右,何愁遇不到?”
一旁的大司马却摇了摇头,沉声道:“桓公遇愚公本是机缘巧合,天下贤才虽有,却也需慧眼识珠。臣以为,王上此行当秉着诚心,而非一味求巧。”
“大司马所言极是。”宣王点头,随即抬手一挥,“不过大浪淘沙始见金,是真金便不会被尘土掩埋。朕倒要瞧瞧,这杜山脚下,能淘出怎样的宝贝。”
君臣几句对话间,队伍已行至杜山脚下的官道。那前呼后拥的阵势,早被沿途的乡绅里长看在眼里。杜山乡的里正王财主,是个惯于投机钻营的角色,见宣王驾到,当即召集了各村的乡绅,眉飞色舞地出着主意:“这可是巴结大王的好机会!咱们赶紧挨家挨户动员,让老百姓带着鸡鸭鱼羊,去前面的岔路口跪着迎接,大王一高兴,咱们往后的好处可就多了!”
乡绅们一听,纷纷附和。于是乎,王财主带着人挨家敲门,软磨硬泡。有百姓不愿折腾,他便板起脸威胁:“这可是大王驾临,你敢抗命?要是惹得大王不快,小心你家的田地都保不住!”百姓们摄于权势,只得无奈地从家中拿出积攒的家禽牲畜,跟在乡绅身后往岔路口赶去。
不多时,宣王的队伍便到了岔路口。只见路中央黑压压跪了一片人,男女老少皆有,面前摆着一只只肥硕的鸡鸭、一条条鲜活的大鱼,还有几头捆着绳索的山羊。
王财主领头跪在最前面,见宣王走近,忙不迭地磕头:“草民等恭迎大王!大王驾临杜山,真是我等百姓的福气!这点薄礼,还望大王笑纳!”
宣王见臣民如此恭顺,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勒马驻足,语气和蔼:“父老们辛苦了,快起来吧。”随即转头对身旁的户部官吏吩咐道:“这些百姓一片赤诚,朕心甚慰。他们耕种的田地,今年便免了税赋吧。”
“谢大王恩典!”百姓们闻言,齐刷刷地磕头谢恩,声音震得路边的树叶都微微颤动。王财主更是满脸堆笑,额头磕得通红也不在意。
宣王满意地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却突然顿住,在跪拜的人群中,竟站着一个身着粗布短衫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形挺拔,双手抱胸,脸上不见丝毫谄媚,反而带着几分审视的神色,既不跪也不拜,在一片磕头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宣王眉头微蹙,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是朕赏赐得不够?他沉吟片刻,又提高声音吩咐道:“再加恩旨,这些百姓今年也不必服劳役了!”
拜谢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响亮几分。可那少年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宣王这下有些不悦了,对着那少年沉声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朕两次赐恩,你为何唯独不拜?莫非是朕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
少年闻言,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个拱手礼,声音清亮:“回大王,草民闾丘卬。大王的赏赐虽厚,却非草民所求。草民只希望大王能赏赐我三样东西,长寿、富有和尊贵。”
此言一出,不仅宣王愣住了,连周围的随从和百姓也炸开了锅。李公公脸色一沉,厉声呵斥:“大胆小子!长寿乃上天注定,富贵是大王赐予,岂容你这般妄求!”
宣王却抬手制止了李公公,他打量着闾丘卬,见这少年虽衣着朴素,眼神却格外澄澈坚定,不似寻常百姓那般畏缩,心中倒生出几分好奇。他耐着性子说道:“你这小子,倒有些意思。只是长寿由天不由人,朕无法替上天做主;金银财粮是国家根本,用以防备灾荒、安定社稷,怎能随意赐予个人使其富有?如今朝中官职各司其职,并无缺额,朕也没法让你立刻尊贵起来。”
闾丘卬却不慌不忙地答道:“大王误会了,草民所说的长寿、富有、尊贵,并非大王所想的那般。草民盼望大王能选拔善良人家的子弟、行为修养端正之人担任官吏,让法律制度公平公正,官吏不欺压百姓,百姓能安居乐业,自然便可长寿了;盼望大王能让春夏秋冬四季耕作顺应时节,官府按时救济贫苦之人,不随意征发徭役烦扰百姓,百姓能衣食无忧,自然便可稍显富有了;盼望大王能颁下诏书,命令年少者尊敬年长者,年长者体恤年幼者,长幼有序、尊卑有礼,百姓能得到他人的敬重,自然便可稍得尊贵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仍在磕头的百姓,语气愈发恳切:“如今大王赏赐百姓免缴赋税,国库恐会因此空虚;赏赐百姓免服劳役,官府的差使便无人办理。长此以往,国家根基受损,百姓的安稳生活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番话条理清晰、言辞恳切,听得宣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竟有如此深远的见识,对治国之道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比朝中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老臣强多了。但他还是有些犹豫,摇了摇头说:“可惜你年纪太小,涉世未深,如今还不能做官任职。”
“大王此言差矣。”闾丘卬立刻反驳道,“从前颛顼帝十二岁便登基治理天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秦国的项橐七岁便能成为孔圣人的老师,其智慧远超常人。由此看来,能否任职办事,关键在于是否贤能,而非年龄大小。草民今年已有十八岁,并不算小了。”
宣王被他说得语塞,沉吟片刻又道:“从来没有小马驹能拖着重载走远路的,士人也只有到了白发秃顶的年纪,才有足够的经验任职办事。”
闾丘卬见宣王仍在以年龄为由推脱,心中虽有急切,却依旧保持着镇定。他朗声道:“大王此言不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骅骝騄骥乃是天下闻名的骏马,能日行千里,但若让它们和野猫、黄鼠狼在锅灶之间比试钻窜,它们定然比不上野猫、黄鼠狼灵活;天鹅、仙鹤能一飞冲天,翱翔千里,但若让它们和燕子、蝙蝠在大堂房檐下比试穿梭,它们也不如燕子、蝙蝠敏捷;辟闾、巨阙是天下最锋利的宝剑,砍石头剑刃不会缺损,刺金属剑尖不会折断,但若用它们来拨取眼睛里的细屑,反倒不如稻草杆方便。”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宣王:“那些白发秃顶的老臣,固然有他们的经验,但草民也有自己的智慧谋略。若论治国之策,草民与他们相比,未必就相差甚远。”
“好一个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宣王听完,忍不住抚掌赞叹,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神色,“你这少年,语言精辟,见解独到,比朝中那些只会墨守成规的老夫子们强多了!”
闾丘卬躬身道:“大王过奖了,草民只是实话实说。”
宣王翻身下马,走到闾丘卬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诚恳地说:“是朕之前以年龄取人,有失偏颇了。你说得很好,句句切中要害。朕今日便聘请你做我的谏议大夫,随朕一同回宫,辅佐朕治理国家。”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随从,笑着说:“朕这次出来打猎,没打到什么珍禽异兽,却收获了闾丘卬这样的贤才,这才是最珍贵的猎物啊!”
闾丘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郑重地躬身行礼:“草民闾丘卬,谢大王知遇之恩!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大王,不负大王所托!”
周围的百姓和乡绅们都看呆了,尤其是王财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敢在大王面前不跪不拜的少年,竟然一跃成为了宰相。随从们也对闾丘卬刮目相看,先前的轻视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敬佩。
宣王带着闾丘卬上了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往临淄城而去。马车里,宣王与闾丘卬畅谈治国之道,从农田水利到吏治民生,闾丘卬都能提出自己的见解,宣王越听越满意,心中暗自庆幸今日的杜山之行,果然没有白来,竟然把打猎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闾丘卬是个幸运儿,自荐要官还振振有词,想必是受到稷下开放文化的熏染,在良好的政治氛围下才吃了熊心豹子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临淄城的城墙上,将这座繁华的都城染得温暖而庄重。闾丘卬跟着宣王走进宫门,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从此刻开始,翻开崭新的一页。
20、颜斶进宫拒趋炎 王蠋直言疏亲贵
临淄城外的猎场草木葱茏,齐宣王带着卫队纵马驰骋,箭矢破空之声不时响起。不多时,侍从便捧着几只肥硕的雉鸡前来报喜,宣王勒住马缰,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脸上却无甚喜色。近来朝政虽稳,可他总觉得朝堂之上少了些锐气,满朝文武不是世家勋贵,便是唯唯诺诺之辈,难寻真正敢直言进谏的栋梁。
“大王,臣有一事禀报。”随行的闾丘卬拍马上前,他是上月宣王打猎时偶遇的贤士,因谈吐不凡被召入朝中任谏议大夫。此人虽出身寒微,却颇有见地,宣王对他倒也多了几分留意。
“讲。”宣王抬手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臣听闻临淄城内有位隐士名唤颜斶,此人博古通今,德行高尚,只是性情耿介,素来不与权贵往来,故而不为大王所知。”闾丘卬语气诚恳,“臣以为,这般人才若能为大王所用,必能裨益朝政。”
“颜斶?”宣王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眼中泛起一丝好奇,“寡人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怪人,敢如此特立独行。传寡人之命,明日召颜斶入宫见驾。”
次日清晨,临淄宫大殿内庄严肃穆。宣王高坐龙椅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皆屏息等待这位“怪人”的到来。不多时,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只见一位身着粗布短褐、脚穿麻鞋的老者缓步走入。他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手中拄着一根桃木杖,眼神清澈而锐利,正是颜斶。
颜斶行至殿中,与宣王相距约莫三丈之遥便停下了脚步,微微躬身行礼,却不再上前。
宣王皱了皱眉,他自幼居于深宫,见惯了臣下匍匐跪拜、趋炎附势之态,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倒真是头一遭见。
“你便是颜斶?”宣王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上前来,离寡人近点,说话也好听得清楚些。”
岂料颜斶非但没有上前,反而抬眼望向宣王,朗声道:“大王,您上前来,离臣近点!”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文武百官皆面露惊愕,不少人偷偷打量着宣王的脸色。宣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眉头拧成了疙瘩,心中怒火暗涌,这颜斶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君王如此无礼!
站在前列的上大夫邹衍赶忙出列,对着颜斶厉声呵斥:“颜斶放肆!大王乃万乘之君,你不过一介布衣,人君召你上前,你竟敢反令大王移步,岂有此理!”
颜斶扫了邹衍一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大人此言差矣。臣若上前,便是趋炎附势,迎合权贵;大王若上前,便是礼贤下士,敬重人才。自古以来,圣贤君主皆以尊贤为要务,与其让臣做那趋炎附势之辈,不如让大王成那礼贤下士之君。大人在朝多年,难道连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邹衍被驳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退了回去。
宣王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趣。他身子微微前倾,盯着颜斶问道:“照先生这么说,是寡人不如你尊贵了?”
“正是。”颜斶毫不迟疑地答道,“大王虽贵为齐王,坐拥千里之地,可在臣看来,未必及得上一介布衣之士。”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大殿内再次骚动起来。右相田婴忍不住出列反驳:“先生此言太过荒谬!我大齐国富民强,天下诸侯谁敢不敬畏大王?列国贤士皆争相来投,只为能在大王麾下效力。你不过是个山野匹夫,竟敢妄议君王尊卑,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颜斶淡淡一笑,从容说道:“丞相大人莫急,且听臣细说。当年秦国攻打齐国时,曾颁布两道法令:其一,有人敢在柳下惠坟茔五十步内砍柴者,立斩不赦;其二,有人能斩获齐王首级者,封万户侯,赏黄金千镒。由此可见,一个贤士的坟茔尚且比君王的头颅尊贵,更何况活生生的人才呢?”
田婴一时语塞,随即又强辩道:“君王能统领千乘之国,使天下读书人放下仁义之道来归附,自然比人才尊贵!”
“非也。”颜斶摇了摇头,“大禹的父亲鲧因治水不力被舜帝处死,可大禹却能继承父志,治水成功,创立大夏王朝;夏桀身为天子,却暴虐无道,最终被商汤所灭,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连一介平民都不如。这难道不是说明,人才能否成就大业,与身份无关,而君王若失德失道,即便身居高位,也会一败涂地吗?”
“你……你这是在诅咒大王!”有位宗室大臣气急败坏地喊道。
颜斶神色一正:“臣不敢诅咒大王,只是陈述事实。自古以来,君王自称‘孤’‘寡人’,便是为了提醒自己要谦虚谨慎,广纳贤才。若君王自视甚高,轻视人才,那么国家就会陷入危机。昔日商汤以伊尹为相,周文王以姜太公为师,皆因重视人才才成就霸业。大王若想让齐国强盛,就必须不以向臣下询问为耻,不以向地位卑微者学习为愧。”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群臣哑口无言。宣王沉默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所言极是!寡人今日才算明白,何为真正的人才。寡人愿与先生同游,同食同寝,给先生的妻子儿女赏赐锦衣玉食,拜先生为师,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颜斶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大王美意,臣心领了。美玉生于深山之中,若过度雕琢,反而会失去本真;读书人出身低微,若骤然得到高官厚禄,很容易迷失本心,丧失尊严。臣素来淡泊名利,无车马便步行,无官爵便安守本分,只求一生清静贞正。此次入宫,臣并非为了功名利禄,只是想劝谏大王重视人才罢了。说到直言进谏,臣不如王蠋先生,大王若真想求贤,可召见王蠋一问。”
宣王闻言,心中更是好奇,连忙对侍者吩咐道:“快,速召王蠋入宫!”
王蠋与颜斶同为临淄名士,却比颜斶更为年长,据说曾在朝为官,后被宣王任命为太子太傅,心里却是看不惯官场腐败。不多时,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便走进了大殿,他身着青色儒衫,腰系丝绦,虽年近古稀,却步履稳健,目光炯炯。
王蠋对着宣王拱手行礼,不等宣王开口,便直言道:“臣观大王神色,倒像个昏君。”
宣王顿时愣住了,随即苦笑道:“寡人继位以来,勤修政务,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先生怎会说寡人是昏君?”
“大王以为,何为贤君?”王蠋反问道。
“自然是像尧舜禹汤那样,仁德爱民,开创盛世的君主。”宣王答道。
“臣心中的贤君,是齐桓公小白。”王蠋说道,“齐桓公喜好骏马、猎犬、美酒、美女,与大王颇为相似,可他却能重用管仲、鲍叔牙等贤才,最终成就霸业,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大王虽有与齐桓公相似的喜好,却未能真正重视人才,这便是昏君之兆。”
宣王脸上有些尴尬,低声说道:“寡人并非不重视人才,只是近来召见了不少人,皆平庸无奇,难有让齐国强大的能力。”
王蠋神色严肃起来:“大王此言差矣。敢问大王,若要做一顶精美的帽子,您会让宗室亲贵来做,还是让手艺精湛的工匠来做?”
“自然是让工匠来做,亲贵哪里懂这些。”宣王不假思索地答道。
“大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何治理国家时,却非要从亲贵中选拔人才呢?”王蠋追问道,“工匠做帽子,是因为他们专业;人才治理国家,是因为他们有才能。若一味任用亲贵,即便其中有贤才,也难免会遗漏真正有本事的寒门之士,如何能制定出符合齐国实际的国策呢?”
宣王皱起眉头:“可亲贵中也不乏人才,总不能一概而论吧?”
“臣并非说亲贵中无人才,只是大王选拔人才的标准有误。”王蠋说道,“选拔人才,当以才能德行为准,而非出身门第。若只看出身,那么像管仲那样曾射杀过齐桓公的人,怎能有机会辅佐君王成就霸业?像百里奚那样曾做过奴隶的人,又怎能成为秦国的贤相?”
宣王恍然大悟,站起身来,对着王蠋深施一礼:“先生所言,令寡人茅塞顿开!寡人决定,从今日起,罢免亲贵中那些无才无德之辈,广开言路,从寒门读书人中选拔贤能之士!”
“大王不可!”王蠋连忙摆手,“一律罢免亲贵也并非良策。若亲贵中有真才实学之人,当留任重用;最应罢免的,是那些泛泛之辈,如今大王若要选拔人才,切不可让这样的人混入朝堂。”
宣王连连点头:“先生说得对!寡人险些犯了矫枉过正的错误。传寡人之命,即日起,在全国范围内颁布求贤令,不论出身贵贱,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前来应征,由寡人亲自考核任用。”
大殿内的文武百官见宣王如此开明,纷纷拱手称贺。颜斶站在一旁,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着宣王再次躬身行礼:“大王能听进臣等之言,实乃齐国之幸。臣已完成劝谏之责,就此告辞,归隐田园了。”
宣王望着颜斶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他转头看向王蠋,诚恳地说道:“先生但愿在太傅职位上教化好太子,共谋齐国大业。”
王蠋微微一笑:“若大王真能做到任人唯贤,虚心纳谏,臣愿效犬马之劳。”
21、自信能拉千斤弓 佯死小鹿跃腾空
临淄宫的朝会刚散,宣王背着手在宣政殿里踱来踱去,鎏金蟠龙柱上映着他沉郁的影子。案几上还摊着颜斶昨日递上的谏书,“士贵王不贵”五个字墨迹未干,像根针似的扎在他眼里。前日王蠋更甚,捧着百姓冻毙于道的奏疏,跪在丹墀下声泪俱下:“大王若再征发徭役,临淄以东恐生民变!”
“寡人咋就里外不是人呢!”宣王猛地一拍案几,青瓷笔洗摔在地上,碎片溅到龙纹地毯上。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赵竖赶紧上前收拾,头埋得几乎贴到胸口:“大王息怒,颜斶一介狂士,王太傅也是忧心过甚,怎及得上大王宵衣旰食为国操劳。”
宣王哼了一声,烦躁地挥挥手:“罢了,跟这些酸儒掰扯不清。宫里待着憋闷,去御花园看看蹴鞠。”赵竖连忙应诺,心里却暗叹,这几日大王已是第三次借蹴鞠排遣烦闷了。
御花园的蹴鞠场上,两队宫人正踢得热闹。朱红球门柱下,皮球往来如飞,喝彩声此起彼伏。宣王坐在观球台上,捧着温热的参茶,眼神却有些涣散。他看了半晌,忽然摆手:“没意思,换吹竽的来。”
不多时,三十名竽师排着队进来,玉管齐鸣,曲调悠扬。可宣王听了没半柱香,便打了个哈欠。他看看日头,正当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晃得人眼晕。“赵竖,”他忽然开口,“今日还早,再玩点什么?”
赵竖眼珠一转,凑上前低声道:“回大王,近日愚公山秋高气爽,獐狍野鹿正肥。不如去狩猎场转转?一来能舒展筋骨,二来也能尝尝新鲜野味。”
宣王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还是你最知我心!寡人这几日埋首政务,胳膊都快僵了。快去准备,让羽林卫带上弓箭猎犬,咱们这就出发!”他说着便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将那本谏书扫到了地上。
就在宫人忙不迭备车牵马时,殿外忽然传来侍卫的禀报:“启禀大王,稷下学宫有三位学子求见,说是有安邦之策要献给大王。”
宣王刚跨出殿门的脚步顿住,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稷下学子?没看见寡人要外出吗?让他们改日再来!”
“是,小的这就去把他们轰走。”侍卫躬身就要退下。
“慢着!”宣王叫住他,语气缓和了些,“这些学子最是认死理,硬赶容易落人口实。你就说寡人今日偶感风寒,不便见客,让他们改日再来。”赵竖在一旁暗暗点头,大王虽不耐烦,却也总算记得几分君王体面。
打发走稷下学子,宣王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临淄城。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车轮碾过枯黄的野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宣王掀开车帘,望着道旁掠过的农田,田里的麦子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他忽然想起王蠋说的“百姓冻毙”,心里掠过一丝不快,随即又被即将狩猎的兴奋压了下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队伍抵达愚公山。此山虽不如泰山雄伟,却也峰峦叠嶂,松涛阵阵。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似火,间杂着金黄的银杏,景致煞是好看。羽林卫迅速散开,在山林外围布下警戒,猎犬们则兴奋地扒着泥土,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宣王下了马车,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这张弓是他特意让人打造的,弓身雕着精美的云纹,弓弦是用牛筋混着丝线制成,看起来颇为气派。其实懂行的人都知道,这弓的拉力不过百斤,寻常猎户也能轻松拉开,只是宣王一直以为这是张“千斤弓”,当年造弓的工匠为了讨他欢心,故意夸大其词,他便信以为真了。
“大王,您先活动活动筋骨,臣等去前方探查一番。”羽林卫统领李信上前说道。宣王点点头,提着弓在空地上来回走动,一会儿挽弓如满月,一会儿搭箭似流星,动作虽不算标准,却透着一股旁人不敢置喙的自信。
“快看!有猎物!”忽然有人喊道。宣王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只毛色棕黄的小鹿正蹦蹦跳跳地钻出来,它约莫半大,鹿角还没长全,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来得正好!”宣王眼睛一亮,迅速张弓搭箭,瞄准小鹿。他深吸一口气,手臂猛地发力,只听“咻”的一声,箭羽如流星般射出,正好命中小鹿的后腿。小鹿吃痛,踉跄了几步,便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大王神箭!”“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啊!”周围的臣子和侍从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上大夫公孙贺抢步上前,蹲在小鹿旁仔细打量,故作惊叹道:“大王您看,这箭正好射在要害旁,既伤了猎物,又没破坏皮毛,真是神乎其技!”
宣王得意地笑了,将弓箭递给身旁的侍者,亲自走到小鹿跟前,用脚尖拨了拨它:“哼,寡人这张千斤弓可不是白给的。这么远的距离,换做你们,恐怕连鹿毛都碰不着。”
那侍者捧着弓,装模作样地试着拉了拉,刚拉开一半就“哎呦”一声松开手,苦着脸说:“大王,这弓也太重了,臣的胳膊都快断了。看来这天下,也就只有大王您能拉开这张弓了。”
“哈哈哈,说得好!”宣王笑得合不拢嘴,又指了指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羽林卫,“你们两个上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合力拉开。”
那两个羽林卫对视一眼,连忙上前接过弓。两人各执一端,憋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可那弓却纹丝不动。“大王,臣等无能,实在拉不开。”两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心里却暗自好笑,这弓他们私下里试过,单手就能拉满,只是谁敢拆穿大王的把戏呢。
宣王更得意了,正准备下令将小鹿抬上车,却见那小鹿忽然动了动。原来刚才那一箭只是伤了它的后腿,并未致命却佯装死去。它躺在地上,四蹄胡乱蹬着,眼睛里满是惊恐。
“大王,这小鹿还没死,让臣给它补一箭吧。”刚才那个侍者说道。
“不必浪费箭镞了。”宣王摆摆手,“你去把它身上的箭拔下来,再射一次。”
侍者连忙应诺,蹲下身去拔箭。他刚将箭拔出,那小鹿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一蹬后腿,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就往密林里跑。侍者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小鹿早已钻进了茂密的树丛,不见了踪影。
周围顿时一片寂静,刚才还喧闹的人群瞬间噤声。所有人都看着宣王,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着头假装整理衣服。
宣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刚才的得意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尴尬。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赵竖反应快,连忙打圆场:“大王,这小鹿定是得了神灵庇佑,才侥幸逃脱。看来今日是个吉兆啊!咱们再往前走走,定能猎到更大的猎物。”
宣王顺着台阶下,干咳了两声:“嗯,说的是。继续狩猎!”只是他刚才的兴致,却已消减了大半。
狩猎回来后,宣王虽对小鹿逃脱的事有些耿耿于怀,但群臣的吹捧很快又让他重拾了自信。他逢人便说自己拉千斤弓射小鹿的事迹,说得次数多了,连他自己都忘了小鹿最后跑掉的尴尬,只记得自己“神箭手”的威风。
几日后的早朝,宣王坐在龙椅上,满面春风地看着底下的群臣。殿内鸦雀无声,大臣们都暗自揣测,大王今日这般高兴,莫不是又有什么新主意了。
果然,宣王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各位爱卿,我国地处中原,四周强国环伺,年年都要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在军备上。寡人思来想去,有一计可保我国长治久安。”
群臣连忙躬身:“请大王明示。”
“寡人打算抽调一批壮丁,将原先断断续续的长城连接起来,修筑的规模更加宏大一些。”宣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这长城从东海筑起,连通即墨,途经太行山,连接辗辕山,直下武关,蜿蜒四千里。如此一来,秦国便不能窥觎我国西方,楚国不得偷犯我国南方,韩魏也无法牵制我国左右。这可是一劳永逸的好事啊!”
话音刚落,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大臣们交头接耳,脸上满是震惊。修筑四千里长城,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啊!刚经历过徭役之苦的百姓,恐怕难以承受。
太傅王躅最先站了出来,他须发皆白,躬身说道:“大王,修筑长城固然是好事,可这工程太过浩大。且不说耗费的钱财,单是征发壮丁,就会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劳民伤财之事,还请大王三思啊!”
宣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微皱起:“太傅此言差矣。现在让百姓劳累些,日后他们便能免受战乱之苦,这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安乐啊!寡人相信,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定会欢欣踊跃地参加。”
王躅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宣王脸色已有不悦,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沉吟片刻,换了个语气说道:“大王,臣今日来上朝时,遇到了一件怪事,想讲给大王听听。”
宣王来了兴致:“哦?什么怪事?说来听听。”
“今日早晨下了场小雪,臣路过城东门时,看见路旁躺着一个百姓。”王躅缓缓说道,“他袒露着上身,冻得嘴唇发紫,却还望着天唱哀歌。臣觉得奇怪,便上前询问。他说‘这场大雪来得及时,明年麦子定会丰收,百姓们就能吃到便宜的麦子了。可我今年,却要被冻死在这里了。’”
宣王听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人倒是奇怪,他死了,别人照样能吃麦子。”
王躅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宣王:“大王,这筑长城之事,不就和这百姓口中的大雪一样吗?等到长城筑成,享受安乐的或许是后世子孙,可如今的百姓,却要先承受冻饿之苦啊!”
宣王一怔,才明白王躅也学乖了,是在拐弯抹角地劝谏他。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生硬:“太傅不必多言,寡人明白你的意思。筑长城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乃是千秋伟业。何况这工程只是将原来断断续续的城墙连起来,并非完全新建。此事寡人已下定决心,你谏也无用。”
王躅看着宣王固执的神情,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长叹一声,退到了一边。其他大臣见太傅都碰了钉子,更是没人敢再开口。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剩下宣王威严的目光扫过群臣。
“既然各位爱卿都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宣王站起身,“赵竖,传寡人的命令,让各郡县立刻统计壮丁数量,半月后开始征发。工部负责设计,户部筹备粮草钱财。此事关乎国之安危,务必尽快办妥!”
“遵旨!”赵竖躬身应诺。
朝会散去,大臣们低着头走出宣政殿,脸上满是忧虑。王躅走在最后,望着宣王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四千里长城,不知要耗费多少民力啊……”
22、无盐姑娘钟离春 击败赵军充后宫
一群姑娘在桑园采桑,各人采满一大提篮后,钟离春对姐妹们说:“天色尚早,大家习武练功一个时辰再回家。”
姑娘们一听这话,个个欢呼雀跃,便在园边比划起武术来。正在练得起劲,忽听远处传来马蹄声阵阵,钟离春一听,说:“不好,赵军又来抢掠了,快进桑园藏身。”
这时,两个赵军士兵已来到了钟离春的面前,其中一人举枪刺向了她。钟离春见状并不慌张,用桑钩把对方一挡,顺势横扫过去,那士兵竟被拦腰打成两截。
钟离春回到家,对父亲细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父亲长叹一声说:“赵军占我鄄邑已经半年了,大王竟像不知道一样,这样下去,无盐邑也难保不被人陷。”
“大王为何这样耳目蔽塞?”钟离春眨巴着两眼追问。
父亲接着说:“还不是佞臣挡道,酒色迷心么!”
钟离春变色地说:“女儿去见他,告以实情。”
父亲听这话一惊:“你?你这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儿,在家给我惹是生非便罢,还要去王宫闹腾,不要命了你!”
“哎呀,女儿去见大王,只想好言相劝。大王若是不听,我便大闹王宫。”
“不行不行,见大王是闹着玩的?再说你就是去了临淄城也见不上大王。”父亲说。
钟离春更来劲了,道:“我就不信了,大王也是食人间烟火的人,小女子舍身为了国家,不信他那个榆木嘎嗒不开窍。”
当天,钟离春一人踏上了去齐都临淄的大道。
这日,宣王正在雪宫宴乐,卫兵来报:“禀大王,有一丑女求见。”
宣王问:“丑女何事?”
“回大王,她自称无盐女,要充后宫侍奉大王。”
“啊?”宣王十分意外地抬起头:“寡人后宫佳丽成群,个个都是万中挑一选来的美女,丑女何能充我后宫,哈……”
在场众官员也同时陪着宣王大笑,唯独上大夫淳于髡没有发笑,他对宣王说:“丑女要进宫为妃,她是否有什么来头?请大王宣她进宫,看个究竟,她若真是无礼取闹,再罚她不迟。”
钟离春入宫堂下刚刚站定,全场人不由一阵嘻嘘。只见她稀疏的黄发高挽头顶,大额头,深眼窝,高鼻梁,紫唇掩不住两颗大门牙,确实丑出了个样来。
宣王一见,心生厌恶,正要挥手让她退出去,淳于髡发话了:“无盐姑娘有何能要充大王后宫?”
钟离春点了点头,继而扬眉、切齿、两臂前挥,口称:“殆哉,殆哉。”
宣王:“如今四海升平,何苦危言耸听呢?”他不以为然,还随口调侃了一句:“你头发怎么那么少?”
钟离春:“贵人不顶重发。”说完以后,大殿上就不见了钟无盐的人影,她隐身了。
这么一来,宣王对钟离春的表演茫然不知所措,钟离春显身正色道:“赵国陷我鄄邑,大王却闭塞不知,而是身边左俳右优,长夜沉湎酒色,危险呀,危险呀,愿大王尽快驱俳优,逐佞臣,进贤人,治国家。”
钟离春话音刚落,宣王赐坐给她,说:“寡人谨受命。查处奸佞,散俳优出宫,诏命即行;可这收复鄄邑事,眼下实有些力不从心。”
钟离春起身道:“民女不才,略知枪棒,无盐邑还有姐妹三百,可以为用。愿请命与赵军决一高下。”
宣王虽对钟离春的话疑信参半,诏命她为无盐将军,前往收复鄄邑。
钟离春反而问道:“若破赵军,民女入宫之事将怎么说?”
宣王一怔说:“啊!啊!若破赵军,寡人自有安排。”
钟离春率领齐军一举夺回了鄄城后,班师凯旋临淄,宣王亲迎城郊,赐酒贺功。无盐没有接酒,宣王执酒道:“孔丘那老家伙说‘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他错了,女人也不仅仅只能主内,无盐将军文能匡君,武能安邦,寡人封你为王后,今后帮助寡人治理国家如何?”
听到宣王这么说,无盐谢过宣王,伸出手接杯一饮而尽,鼓乐声中进了齐王宫。
23、联盟博弈公孙衍 宣王想做合纵长
公元前319年深秋,函谷关的寒风卷着枯叶掠过秦国朝堂,公孙衍攥紧了手中的竹简。殿上,秦惠王正与张仪低声谈笑,那番关于"连横破纵"的谋划,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心里。三个月前,他力主伐魏的计策被驳回,反倒是张仪"以地诱魏"的主张得到重用,这位昔日的同门,如今已成了他最大的政敌。
"犀首(公孙衍的称号)若愿屈就,可随张仪赴魏交割土地。"内侍尖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公孙衍猛地抬头,撞见张仪投来的轻蔑目光,那目光里藏着胜利者的傲慢,仿佛在说:"你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当晚,公孙衍的府邸亮起了彻夜的烛火。他铺开地图,手指从秦国疆域缓缓划过韩、赵、魏三国交界的土地。秦国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张仪的连横之术不过是缓兵之计,待秦国羽翼丰满,六国终将被逐个吞并。可如今秦王昏聩,只知贪图眼前小利,他空有满腹韬略,却无用武之地。
"先生,收拾好了。"书童捧着包袱走进来,眼中满是不舍。
公孙衍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案上那卷未完成的《抗秦策》,毅然吹灭了烛火。夜色中,一辆马车悄然驶出咸阳城,朝着魏国大梁的方向疾驰而去。
魏国朝堂上,魏惠王正对着案上的奏疏愁眉不展。秦国刚刚夺走了河西之地,韩赵两国又在边境蠢蠢欲动,魏国就像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大王,臣有一计可解魏国之危。"公孙衍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惠王猛地抬头。
只见公孙衍身着素色儒袍,虽面带风尘却目光如炬。他快步走到殿中,指着悬挂的地图说道:"秦国有吞并六国之心,若任其发展,不出十年,天下将尽归秦土。如今之计,唯有联合韩、赵、齐、楚、燕五国,缔结合纵之盟,共同抗秦,方能保六国安宁。"
惠王捋着胡须沉吟片刻,眉头皱得更紧:"合纵抗秦?谈何容易!当年苏秦奔走六国,合纵之盟转瞬即破。我们即便有心,其他国家怎会轻易相信?"
"苏秦失败,在于只晓以大义,未明以利害。"公孙衍上前一步,语气铿锵,"臣愿出使各国,向他们剖析秦灭六国之祸,晓以唇亡齿寒之理。六国之中,齐楚最强,若能说动齐王与楚王,合纵之事便成功了大半。"
惠王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他知道公孙衍曾在秦国为官,对秦国的虚实了如指掌。"你有几分把握?"他试探着问。
"九成把握。"公孙衍斩钉截铁地说,"一旦合纵成功,各国互通有无,共御强秦,百姓可免战乱之苦,诸侯可保社稷之安。如此利国利民之事,哪个诸侯能拒绝?"
惠王猛地一拍案几,站起身来:"好!寡人就信你一次!你要什么信物,尽管开口。"
公孙衍躬身行礼:"臣只需大王一枚虎符,以示魏国诚意。另外,臣想先去齐国。"
"为何先去齐国?"惠王有些不解。
公孙衍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齐王素有争霸之心,却又好大喜功。臣只需稍加引导,便能说动他支持合纵。况且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秦国不直接接壤,若能让齐王带头,其他国家自会纷纷响应。"
惠王闻言大笑:"哈哈哈哈,真有你的!快去准备吧,寡人静候佳音。"
半月后,临淄城外的淄水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停下。公孙衍望着眼前这座繁华的都城,城墙高耸,市井喧闹,心中暗叹:齐国果然富庶,若能得齐王相助,合纵之事便稳了一半。
齐王宫殿内,齐宣王正斜倚在宝座上,手中把玩着一颗夜明珠。听闻公孙衍求见,他撇了撇嘴:"一个从秦国逃来的谋士,也配见寡人?"
身旁的相国邹忌连忙劝道:"大王,公孙衍在秦国素有才名,此次来齐必有要事,不妨见一见,也好探探魏国的虚实。"
宣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公孙衍昂首步入大殿,目光直视宣王,不卑不亢地行礼:"臣公孙衍,拜见齐王。"
"你找寡人何事?"宣王语气冷淡,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着。
公孙衍不慌不忙地说道:"臣此次来齐,是为齐王送一份霸业之基。"他话音刚落,宣王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兴趣。公孙衍见状,继续说道:"如今秦国日益强盛,蚕食诸侯之地,若六国各自为战,终将被秦国一一吞并。大王若能牵头组织合纵联盟,共同抗秦,不仅能保住齐国疆土,更能成为六国之主,成就齐桓公那样的霸业。"
宣王坐直了身体,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合纵抗秦?可其他国家会听寡人的吗?"
"大王只需表态支持,臣愿出使各国游说。"公孙衍语气坚定,"魏国已愿加入合纵,韩赵与秦接壤,早已苦秦久矣,只要大王带头,他们定会响应。至于楚国,臣自有办法说动楚王。"
宣王沉吟片刻,心中打起了算盘:若能成为合纵长,便可名正言顺地号令诸侯,这可比在齐国当个守成之君有意思多了。他脸上露出笑容:"好!公孙先生,本王支持你的抗秦联盟。"
公孙衍心中一喜,正要道谢,却又故作难色地说道:"多谢大王支持。只是臣刚从秦国投奔魏国,在魏国尚无实权,游说各国时恐怕难以服众。"
宣王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道:"这有何难!寡人明日便派使者去魏国,推荐你担任魏国相国。有了魏国相国的身份,看哪个国家还敢轻视你!"
公孙衍心中暗笑,齐王果然上钩了。他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大王鼎力相助,臣定不负大王所托。"
不出三日,魏国便传来消息,魏王接受了齐王的推荐,任命公孙衍为魏国相国。消息传开,各国震动,谁也没想到,一个从秦国逃来的谋士,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成为魏国相国。
公元前318年春,公孙衍在魏国召集六国使者,共商合纵抗秦之事。大殿内,韩、赵、齐、楚、燕五国使者齐聚,气氛却十分微妙。齐国使者昂首挺胸,目光扫视着众人,仿佛合纵长的位置已是囊中之物。楚国使者则面色平静,手中把玩着玉佩,不发一言。
公孙衍站在殿中,高声说道:"诸位使者,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为了共商抗秦大计。秦国虎狼之心,若不联合抵御,六国危在旦夕。如今合纵联盟已成,当推举一位联军首领,统筹全局。"
话音刚落,齐国使者立刻说道:"齐王率先支持合纵,理应由齐王担任联军首领。"
韩赵使者相互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燕国使者则轻声说道:"齐王虽有功劳,但楚国国力强盛,或许楚王更适合担任首领。"
齐国使者脸色一沉:"燕国怎敢如此说话!齐国富庶,兵力强盛,难道还比不上楚国?"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时,公孙衍开口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楚王乃天下诸侯之长,威望甚高,且楚国兵力雄厚,由楚王担任联军首领,更能号令各国。齐王深明大义,想必也不会计较职位高低。"
楚国使者闻言大喜,立刻说道:"公孙相国所言极是!若楚王担任首领,楚国愿出兵五万,支援联军。"
其他各国使者见状,也纷纷表示赞同。齐国使者虽满脸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瞪了公孙衍一眼,拂袖而去。
消息传回齐国,齐宣王正在宫中设宴庆祝,听闻公孙衍推举楚怀王为联军首领,顿时勃然大怒,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好一个公孙衍!寡人荐举你做了魏国相国,你转眼就把寡人忘了!"他怒吼道,"去你的抗秦联盟,你们去跟秦军斗吧,寡人就是不派援军参战!"
相国邹忌连忙劝道:"大王息怒,公孙衍此举或许有他的难处。楚国国力强盛,若不推举楚王,合纵联盟恐怕难以维持。"
"难处?他的难处就是忘了谁是他的恩人!"宣王气冲冲地踱步,"寡人不仅不派援军,还要让魏国付出代价!"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传寡人之命,即刻率军十万,联合宋国,进攻魏国!"
邹忌大惊:"大王不可!此时进攻魏国,会让六国离心离德,反而给了秦国可乘之机啊!"
"寡人不管!谁敢让寡人不痛快,寡人就让他更不痛快!"宣王怒吼着,根本不听邹忌的劝阻。
魏国都城大梁很快收到了齐宋联军进攻的消息。魏王大惊失色,连忙召来公孙衍商议。"公孙衍,你看看你惹的祸!齐王因为没当上合纵长,竟然派兵来攻!"魏王语气中满是责备。
公孙衍也是一脸无奈:"大王息怒,臣也没想到齐王会如此意气用事。如今当务之急是抵御齐军,臣愿前往赵国求援。赵与魏唇齿相依,若魏被齐灭,赵也难独善其身。"
魏王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你快去快回。"
公孙衍星夜赶往赵国,果然不出他所料,赵王听闻齐军攻魏,立刻答应出兵相助。很快,魏赵联军在观泽(今河北清丰)摆下阵势,准备迎击齐宋联军。
观泽战场上,旌旗招展,鼓声震天。齐军主帅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目光锐利地望着对面的魏赵联军。"传我将令,明日清晨发起总攻!"他高声下令。
次日清晨,随着一声号角响起,齐军如潮水般涌向魏赵联军阵地。魏赵联军虽然奋力抵抗,但齐军兵力强盛,又有宋国军队相助,渐渐不支。激战整日,魏赵联军大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齐军乘胜追击,攻占了魏国数座城池。
消息传回齐国,宣王大喜,宴会上,宣王得意洋洋地说道:"要让公孙衍知道,没了寡人合纵联盟能成气候?如今魏国大败,看他还怎么嚣张!"
可就在宣王得意忘形之时,秦国却趁机发动了进攻。秦军主帅张仪率军攻打韩国,韩军节节败退,很快就丢失了宜阳等地。韩王连忙向齐国求援,宣王却置之不理,他还在为公孙衍推举楚怀王之事耿耿于怀。
张仪见齐国不出兵相助,心中大喜,又率军转而攻打楚国。楚军虽然奋力抵抗,但秦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楚军很快就败下阵来。楚怀王大惊,连忙派使者向齐国求救,宣王却依旧不为所动。
公孙衍得知秦军连破韩楚,心急如焚,连忙再次赶往齐国。这一次,宣王却拒绝见他。公孙衍无奈,只能在宫殿外跪求三日。第三日清晨,宣王终于被他的执着打动,同意见他一面。
公孙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见到宣王便拜倒在地:"大王,秦国已连破韩楚,下一个目标就是齐国啊!若再不出兵相助,齐国危在旦夕!"
宣王冷笑道:"秦国攻韩楚,与寡人何干?"
"大王糊涂啊!"公孙衍急道,"秦国吞并韩楚后,国力将更加强盛,到那时,齐国就算想独善其身也难了!当年齐桓公之所以能成就霸业,就是因为他懂得尊王攘夷,团结诸侯。如今大王若能摒弃前嫌,重新组织合纵联盟,不仅能抵御秦国,更能重振齐国霸业!"
宣王沉默了,他知道公孙衍说得有道理。秦国的野心他并非不知,只是一时的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他沉吟片刻,说道:"那依你之见,寡人该如何做?"
公孙衍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大王应立刻与韩魏结盟,再主动邀请楚国加入合纵。只要六国齐心协力,定能击退秦军。"
宣王点了点头:"好,寡人就再信你一次。你立刻出使韩魏楚三国,寡人在齐国静候你的消息。"
公孙衍大喜,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大王!臣定不负使命!"
半个月后,公孙衍带着韩魏楚三国的盟约回到齐国。宣王看着盟约,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召来文武大臣,宣布重新组建合纵联盟,共同抗秦。消息传开,各国纷纷响应,秦军见状,不得不暂缓了进攻的步伐。
观泽之战的硝烟渐渐散去,合纵联盟的旗帜再次在中原大地上飘扬。
24、处心积虑拆联盟 楚王流放屈大夫
东方的齐国与南方的楚国缔结攻守盟约,两国互为犄角,成为秦国东出函谷的最大障碍。
咸阳宫的章台殿内,秦王嬴驷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列国疆域图沉思,青铜灯盏里的油脂燃烧得噼啪作响,他目光投在地图上楚齐交界的地带。
“张仪,”秦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天寡人交给你一项任务。”
站在阶下的张仪上前一步,这位鬼谷子门下最擅长纵横之术的弟子,身着秦国大夫锦袍,面容清瘦却目光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拱手躬身:“王上尽管吩咐,仪便是赴汤蹈火,也定不辱使命。”
秦王转过身,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的“齐”“楚”二字:“这项任务非同小可。齐楚联盟如同一道铁闸,挡住我大秦东进之路。你要使出你的看家本领,把这两个拳头劈开,不能让他们合力一处,不仅要劈开,还要将其中一只拳头拉过来,为我所用。”
张仪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意,他早已知晓秦王的心思,胸有成竹地答道:“王上放心,这不难。楚王熊槐好大喜功,又贪慕土地,是个容易被利益诱惑的主;齐王虽有谋略,却素来意气用事,受不得半点羞辱。我去楚国走一遭,定叫这齐楚联盟土崩瓦解,让楚王乖乖上钩。”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秦王的眼神愈发凌厉,“寡人为你准备好了百金财物和十辆豪车,必要时可动用国库。但有一点,楚国朝堂上有个屈原,此人刚直不阿,眼光毒辣,你那点伎俩恐怕瞒不过他。”
张仪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化为不屑:“屈原?就是那个整天对着楚王念叨‘联齐抗秦’,还写些牢骚诗句的左徒?王上有所不知,屈原虽得楚王一时信任,但他性情耿直,屡次直言劝谏,早已让楚王心生厌烦。我只需借势推一把,再找些人从旁煽风点火,不怕楚王不把他贬谪出去。只要屈原不在朝堂,剩下的那些趋炎附势之辈,根本不足为惧。”
秦王抚掌大笑:“好!这便叫‘清君侧’。你明日便启程,寡人在咸阳宫等着你的捷报。”
三日后,张仪率领着秦国使团抵达楚国郢都。消息传来,楚怀王熊槐竟亲自到城外的郊野迎接,他早已听闻张仪是秦国的重臣,此次前来必然带着重要使命,心中早已盘算着能从秦国捞到多少好处。郢都城外的护城河碧波荡漾,岸边的杨柳随风摇曳,楚怀王身着象征君王的玄纁色朝服,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握住张仪的手说道:“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楚国乃是偏僻鄙陋之地,委屈先生了。寡人已经为你备好的上等的宾馆‘高唐馆’,里面的陈设都是按照秦国的样式布置的,还请先生务必赏光。”
张仪故作受宠若惊之态,连连拱手:“大王如此厚爱,仪实在惶恐。臣此次前来,是奉秦王之命,为秦楚两国的友好而来。”
当晚,楚怀王在宫中设宴款待张仪。殿内烛火通明,钟鼓齐鸣,舞女们身着轻盈的罗裙翩翩起舞,乐师们演奏着悠扬的《九歌》。酒过三巡,楚怀王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屏退左右侍从,凑近张仪低声问道:“先生此次前来,究竟有何见教?只要能让楚国得利,寡人无有不允。”
张仪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楚怀王:“大王若真要听从臣的意见,只需做一件事,与齐国断绝往来,解除盟约。臣愿请秦王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的土地,再将秦国的公主嫁给大王为妃,从此秦楚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世代不相攻伐。”
“六百里土地?”楚怀王猛地站起身,眼睛瞪得溜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商於之地位于秦楚交界,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一直是楚国想要收回的失地。他颤抖着声音问道:“张仪先生,这……这事儿当真?你可不许骗寡人!”
张仪拍着胸脯保证:“大王放心!秦王既然派臣前来,自然是有十足的诚意。只要楚国与齐国断交,臣立刻派人回秦国禀报秦王,将商於六百里土地的地图和户籍献给大王。”
楚怀王大喜过望,当即拍板:“好!只要秦国真能献出六百里土地,寡人明日就派遣使者出使齐国,与他们断绝盟约!”
一旁的大臣屈原见状,心中焦急万分。他是楚国的三闾大夫,素来以沉稳睿智著称,早已看出张仪的话里有破绽。待张仪告辞后,陈轸急忙上前劝谏:“大王万万不可!张仪的话万万信不得啊!我们与齐国结盟,秦国才不敢轻易侵犯楚国;若是与齐国断交,我们就成了孤家寡人。到时候秦国若不兑现承诺,齐国又与秦国联手攻打我们,楚国该如何是好?”
楚怀王正沉浸在得到六百里土地的喜悦中,哪里听得进屈原的劝谏?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先生多虑了!秦国如此有诚意,怎么会骗寡人?六百里土地啊,这可是祖宗都没能收回的失地,寡人岂能错过?你就闭上嘴,等着寡人接收土地吧!”
次日一早,楚怀王便召集文武百官,宣布了与齐国断交、与秦国结盟的决定。大臣们一听能得到六百里土地,纷纷上前向楚王祝贺,朝堂上一片欢腾。唯有屈原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楚怀王见他这副模样,更是不悦,当即下令:“屈原若再敢阻挠秦楚结盟,寡人定不饶他!”
张仪在高唐馆中得知朝堂上的情况,心中暗自得意。但他深知“斩草要除根”的道理,屈原一日不除,他的计划就始终存在隐患。于是,他派人暗中联络了楚国的大夫靳尚。靳尚是个贪财好利之徒,平日里就与屈原不和,因为屈原屡次弹劾他贪赃枉法的行为。
当晚,靳尚悄悄来到高唐馆。张仪屏退左右,从锦盒中取出五十镒黄金和一串明珠,推到靳尚面前:“靳大夫,这点薄礼不成敬意。只要你能帮我办成一件事,日后秦国还有重谢。”
靳尚看着眼前的黄金和明珠,眼睛都直了,连忙拱手:“先生有何吩咐,尽管开口,靳尚万死不辞!”
“也不是什么难事,”张仪慢悠悠地说,“屈原素来主张‘联齐抗秦’,必然会劝谏楚王收回成命。你只需在楚王面前多说几句屈原的坏话,再挑拨一下楚王与屈原的关系,让楚王把屈原贬谪出郢都即可。”
靳尚拍着胸脯保证:“先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屈原那小子早就该被赶出朝堂了,这次我定让他永无出头之日!”
果然,没过多久,出使齐国刚回来的屈原心急如焚,不顾侍从的劝阻,径直闯入王宫。此时楚怀王正在与靳尚商议如何派使者去齐国辱骂齐王,以表与齐国断交的决心。
“王上!万万不可啊!”屈原冲进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急切的恳求,“是您派臣出使齐国,与齐王缔结了攻守盟约,盟约上的字迹还未干,您怎么能出尔反尔?张仪此举分明是秦国的阴谋,目的就是拆散齐楚联盟,好各个击破啊!那六百里土地不过是他的诱饵,您千万不能上当!”
楚怀王见屈原如此顶撞自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屈原!你好大的胆子!寡人做事自有分寸,何须你来指手画脚?张仪是秦国的重臣,岂能言而无信?”
靳尚在一旁煽风点火:“屈大夫,你这就是危言耸听了!与齐国断交,我们能得到六百里土地;与秦国结盟,我们能免受秦国的攻打。二者孰轻孰重,王上自然分得清楚。我看你是嫉妒张仪先生能为楚国带来好处,故意在此挑拨离间吧!”
“你胡说!”屈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靳尚怒斥,“靳尚!你收受张仪的贿赂,与他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你就不怕将来楚国灭亡,你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吗?”
靳尚被说中了心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急忙向楚怀王哭诉:“王上!您看屈原这是何等嚣张!他竟敢污蔑臣收受贿赂,还诅咒楚国灭亡,这分明是大逆不道啊!”
楚怀王本就对屈原的直言劝谏心生厌烦,如今又被靳尚这么一挑拨,更是怒不可遏:“屈原!你太让寡人失望了!来人啊,把屈原给寡人拖出去!”
侍卫们上前架起屈原,屈原挣扎着喊道:“王上!您醒醒啊!秦国是虎狼之国,万万不可信啊!齐楚联盟一旦破裂,楚国就危险了!”但楚怀王早已被愤怒和贪婪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靳尚见屈原被拖了出去,心中暗自得意,但他知道还不能掉以轻心。屈原在楚国民间威望很高,若是楚王日后反悔,说不定还会召回他。于是,他又心生一计,决定去找楚王最宠爱的妃子郑袖帮忙。
郑袖是个美艳而有心计的女人,她凭借着自己的美貌和手段,深得楚怀王的宠爱。靳尚来到郑袖的寝宫,见郑袖正在梳妆打扮,便故作神秘地说道:“贵妃娘娘,您可知道您马上就要在君王面前失宠了吗?”
郑袖手中的梳子猛地掉在地上,她转过身,急切地问道:“靳大夫这话是什么意思?寡人深得君王宠爱,怎么会失宠?”
靳尚叹了口气,装出一副为郑袖担忧的样子:“娘娘有所不知,如今楚国与齐国结盟,齐王为了讨好楚王,准备将自己最美丽的公主献给楚王为妻。那齐国公主不仅容貌绝世,还精通音律舞蹈,更重要的是,她背后有强大的齐国作为靠山。一旦她进入王宫,君王必定会被她迷住,到时候娘娘您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啊!”
郑袖一听,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深知楚怀王素来好色,若是真有这么一位齐国公主入宫,自己的宠爱恐怕真的会被夺走。她急忙抓住靳尚的手,哭着说:“靳大夫,我该怎么办啊?求您一定要帮帮我!”
靳尚见郑袖上钩,心中窃喜,却故意沉吟片刻:“娘娘莫慌,臣倒有一计。您只需在君王面前多吹吹枕边风,劝他尽快与齐国断绝一切往来。齐王一旦恼怒,自然就不会把公主献给楚王了,娘娘您的地位也就保住了。”
郑袖连忙点头:“好!好!我今晚就劝君王!”
当晚,楚怀王来到郑袖的寝宫。郑袖一改往日的娇俏可爱,脸上带着一丝忧愁,依偎在楚怀王的怀里,泫然欲泣:“君王,臣妾听说您要与齐国断交,这可真是太好了。”
楚怀王一愣:“哦?爱妃为何这么说?”
郑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臣妾听说齐王要把公主献给您,那公主貌美如花,臣妾担心自己会失宠。如今君王与齐国断交,臣妾就不用再担心了。君王,您一定要尽快与齐国断交啊,臣妾只想永远陪在您身边。”说着,她还故意用小拳头捶打着楚怀王的胸膛,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楚怀王本就对郑袖宠爱有加,被她这么一撒娇,更是心花怒放,当即承诺:“爱妃放心,寡人明日就派勇士去齐国辱骂齐王,让他知道寡人与齐国断交的决心!至于屈原那个碍事的家伙,寡人明日就把他流放到汉北去,省得他再在寡人面前唠叨!”
第二天,楚怀王果然下旨:将屈原流放汉北,即日起不得返回郢都。屈原接到圣旨时,正在家中修改《离骚》,他看着圣旨上冰冷的文字,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悲愤。他仰天长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王上啊王上,你为何如此昏庸,看不清秦国的阴谋啊!”最终,屈原在侍从的护送下,带着满腔的悲愤离开了郢都,踏上了流放之路。
解决了屈原这个心头大患,楚怀王更加肆无忌惮。他派了一位名叫宋遗的勇士,带着宋国的符节(因为楚国与齐国已经断交,无法使用楚国符节),前往齐国都城临淄辱骂齐宣王。宋遗在临淄的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齐宣王骂得狗血淋头,说他“鼠目寸光”“不识时务”,还说楚国就算没有齐国,也能与秦国结盟,称霸天下。
齐宣王气得浑身发抖,当即下令斩断了宋遗的符节,还把他驱逐出境。随后,齐宣王召集群臣商议,决定与秦国结盟,共同对抗楚国。消息传到咸阳,秦王嬴驷大喜过望,连忙派人通知张仪,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与此同时,楚怀王派了一位将军跟着张仪前往秦国接收商於六百里土地。张仪回到秦国后,却突然“出事”了,他在进入咸阳城时,假装没拉住车上的绳索,从车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消息传到楚怀王耳中,楚怀王不仅没有怀疑,反而自作聪明地说:“张仪一定是因为寡人与齐国断交还不彻底,所以才故意拖延。看来寡人还得再派使者去齐国,让齐王彻底与楚国决裂。”
就这样,张仪以养伤为由,一连三个月没有上朝。楚国的将军在秦国等得心急如焚,却连张仪的面都见不到。直到秦国与齐国正式缔结了盟约,张仪才“伤愈”上朝。
楚国将军终于见到了张仪,他急忙上前问道:“张仪先生,您总算上朝了!我们什么时候交接那六百里土地啊?”
张仪故作惊讶地说:“将军说什么?什么六百里土地?”
楚国将军急了:“就是您在楚国答应楚王的商於六百里土地啊!您忘了吗?”
张仪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将军怕是搞错了吧?臣哪里有资格答应献出六百里土地?秦王赐给臣的封地只有六里,臣愿意把这六里土地献给楚王,算是臣的一点心意。至于六百里土地,那恐怕是楚王听错了吧!”
“什么?六里?”楚国将军如遭晴天霹雳,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张仪骗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张仪!你竟敢欺骗楚王!你等着,楚国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楚国将军带着满腔的愤怒返回楚国,把张仪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楚怀王。楚怀王听后,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面前的案几掀翻,怒吼道:“张仪!你这个卑鄙小人!寡人一定要杀了你,踏平秦国!”
盛怒之下的楚怀王不顾大臣的苦苦劝谏,下令调动全国的军队,攻打秦国。然而,此时的秦国早已与齐国结盟,两国联手夹击楚国。在丹阳之战中,楚军大败,被斩首八万,还丢失了汉中郡。楚怀王不甘心失败,又调集全国的兵力再次攻打秦国,结果在蓝田再次被秦军击败。
消息传到汉北,正在流放的屈原得知楚国战败的消息,悲痛欲绝。他站在汨罗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心中充满了对楚国命运的担忧和对楚怀王昏庸的失望。他知道,楚国的衰败,从楚怀王听信张仪的谗言、流放自己、拆散齐楚联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而这一切的悲剧,本可以避免……
25、沘水两岸军集结 樵夫指点败楚军
中原大地烽烟再起,齐宣王手持青铜剑,剑指南方楚地,殿内烛火映照下,他黧黑的面庞满是坚毅。“方城乃楚之屏障,破此方城,南国可图!”宣王将剑拍在案几上,竹简震得簌簌作响。
满朝文武屏息而立,唯有上卿邹忌上前一步:“王上英明,然楚军悍勇,需联魏韩两国方能万全。”
三日后,临淄城外旌旗蔽日。齐将匡章身披重甲,腰悬佩剑,正与魏将公孙喜、韩将暴鸢拱手作别。“此番合兵攻楚,三位将军需同心同德。”匡章声音沉稳,目光扫过联军将士,“楚将唐昧久历沙场,不可小觑。”
公孙喜拍了拍腰间的长戟:“匡将军放心,我魏军三万锐卒已列阵待命,定当助齐破楚。”
暴鸢则挥了挥马鞭:“韩军虽少,却都是敢拼敢杀的汉子!”
三路大军共计十万余人,浩浩荡荡向楚国方城进发。
楚军早已闻讯。唐昧率领八万楚军驻守方城以西的沘水南岸,此处河水蜿蜒,浅滩与深潭交错,是天然的防御屏障。当联军抵达沘水北岸时,只见南岸楚军大营连绵数里,营门处鹿角林立,士兵往来巡逻,戒备森严。
匡章勒住马缰,眉头紧锁:“这沘水深浅难测,我军多为北方人,不习水性,贸然渡河必遭重创。”他当即下令:“全军就地扎营,不得擅自靠近河岸!”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六个多月。沘水两岸的草木从翠绿变成枯黄,联军的粮草消耗日渐增多,士兵们的脸上渐渐露出焦躁之色。营寨里,时不时传来士兵的抱怨声:“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再耗下去,过冬的粮草都要不够了!”匡章每日都要到河岸勘察,他踩着枯黄的野草,望着滔滔河水,心中满是焦灼。他曾派数队斥候试图探查水深,可楚军早有防备,斥候刚一靠近河岸,便被箭矢逼退,有两次甚至损失了数名士兵。
临淄王宫之内,宣王正来回踱步,案几上堆着前线送来的军情竹简,可内容全是“对峙未决”“楚军戒备森严”之类的话。
“这个匡章!”宣王猛地一拳砸在案上,脸色铁青,“打仗磨磨蹭蹭,半年多了毫无进展,他到底在想什么!”
内侍总管连忙上前递上一杯热茶:“王上息怒,匡将军素来沉稳,许是在寻找战机。”
“战机?再等下去,战机没找到,联军先散了!”宣王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此时,魏国大臣周冣恰好出使齐国,听闻宣王正在发怒,便主动求见。周冣问:“王上为何事发怒?”周冣躬身行礼,轻声问道。
宣王指着案上的竹简:“你看看,匡章在沘水对岸耗了半年,连楚军的营门都没摸到!”
周冣拿起竹简看了几眼,沉吟道:“两军对峙,久拖不决确实不利。不过匡将军并非庸才,或许真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宣王冷笑一声,“莫非他是怕了唐昧不成?”
周冣连忙摆手:“王上此言差矣。匡将军当年曾大败燕军,怎会畏惧楚军?只是……”他顿了顿,“臣以为,或许前线真有我们不知的困境,不如派一人前往监军,既能了解实情,也能督促战事。”
宣王眼睛一亮:“此言有理!那你便代寡人前往前线,担任齐韩魏联军监军,务必查明情况,让匡章尽快出战!”
周冣心中一凛,他虽懂兵法,却未曾亲临战场,但君命难违,只得拱手应道:“臣遵旨!定不辱使命!”
三日后,周冣带着宣王的密令,乘坐快马赶到沘水北岸的联军大营。此时正值正午,阳光炙烤着大地,沘水水面波光粼粼,像一面巨大的铜镜铺在荆襄大地上。营门口的士兵见来了一队车马,立即持矛上前喝止:“站住!来者何人?”
车马停下,周冣的侍从跳下马车,高声道:“我乃是齐王派来的监军周冣,还不快闪开!”
士兵们一听“监军”二字,连忙收起长矛,恭敬地挪开栅栏,引导车马进入营寨。
匡章得知周冣到来,连忙出帐迎接。“周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匡章拱手行礼,脸上带着几分疲惫。
周冣却不回礼,径直走进中军大帐,坐下后便沉声道:“匡将军,大王在临淄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你却在此按兵不动,到底是何缘由?”
匡章叹了口气,命人拿来地图铺在案上:“周大人请看,这沘水南岸,楚军防守严密,可河水深浅不明。我军若贸然渡河,一旦进入深潭,必被楚军半渡而击;若走浅滩,又怕楚军设下埋伏。这半年来,我派斥候多次探查,都未能摸清水深,实在不敢轻易出战。”
“一派胡言!”周冣猛地一拍案几,“十万大军在此耗了半年,粮草将尽,士兵厌战,你却还在找借口!大王有令,限你三日之内必须渡河作战,否则休怪我以监军之职弹劾你!”
匡章站起身,目光坚定地看着周冣:“周大人,我匡章从军三十载,深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杀我、免我官职、抄我家产,这些大王都能做到;但不该作战时强行出战,该作战时却畏缩不前,这是我作为将领万万不能做的!”
周冣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语塞。他虽为监军,却无权调动军队,只能恨恨地说:“好!那我倒要看看,你何时才能找到所谓的‘战机’!”
接下来的几日,周冣每日都到营中督促,匡章却不为所动,只是更加频繁地到河岸勘察。这日黄昏,匡章带着几名亲兵沿着北岸行走,忽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河边,有一位樵夫正背着柴禾准备回家。匡章心中一动,连忙走上前,拱手道:“老人家,打扰了。”
樵夫抬起头,见是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连忙放下柴火行礼:“将军客气了,不知有何吩咐?”
“老人家是当地人吧?”匡章温和地问道。
“是啊,世代都在这沘水边上住。”樵夫笑着说。
“那您一定知道这沘水哪里深哪里浅吧?”匡章眼中露出期待的目光。
樵夫哈哈一笑:“将军这可问对人了!这河啊,我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他指着南岸楚军的营寨,“你们是想渡河打楚军吧?其实要知道水深浅,根本不用派人去探。”
匡章连忙追问:“还请老人家指点迷津。”
樵夫指着南岸那些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你看,楚军在那些地方布下了重兵,箭楼林立,士兵往来不断,那些地方肯定是水浅的地方。因为水浅,人能轻易过去,他们才会防守得那么严。而那些看起来防守松散,没多少士兵的地方,反而都是水深的地方,人根本过不去,他们自然不用费力防守。”
匡章听后,茅塞顿开,他激动地握住樵夫的手:“老人家真是神人!多谢您的指点。”
樵夫摆摆手:“将军客气了,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匡章立即返回大营,召集公孙喜、暴鸢两位将军议事。“两位将军,我已摸清沘水深浅,今夜便可突袭楚军!”
匡章指着地图上楚军防守严密的几处浅滩,“今夜三更,我军兵分三路,从这三处同时渡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公孙喜和暴鸢听后,都面露喜色。公孙喜道:“匡将军果然有办法!我魏军愿为先锋!”
暴鸢也道:“韩军随时待命!”
周冣得知匡章要出战,也赶来中军大帐。“将军真要今夜出战?”周冣带着几分怀疑。
匡章点头:“正是。今夜月黑风高,正是突袭的好时机。”
周冣见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言,只道:“那我便在此等候将军的捷报。”
三更时分,联军大营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在风中摇曳。匡章一声令下,三万齐军精锐手持兵器,悄悄来到沘水北岸的浅滩处。士兵们纷纷跳入水中,河水刚到膝盖,果然如樵夫所说,水浅易渡。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对岸前进,尽量不发出声音。南岸的楚军哨兵因为长时间对峙,早已放松了戒备,有的靠在箭楼上打盹,有的则聚在一起闲聊。
当联军士兵登上南岸时,楚军哨兵才猛然惊醒:“不好!敌军渡河了!”可此时已经晚了,联军士兵如猛虎下山般冲向楚军大营。
营内的楚军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惊慌失措,纷纷乱作一团。唐昧正在中军大帐内休息,听到外面的喊杀声,连忙披甲起身,手持长剑冲出大帐:“慌什么!列阵迎敌!”可楚军早已军心大乱,哪里还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匡章亲自率军冲锋,他挥舞着佩剑,斩杀了数名楚军士兵。公孙喜和暴鸢也率领魏韩两军从另外两处浅滩登陆,三路大军夹击楚军大营。战场上,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动地。楚军节节败退,尸横遍野。唐昧见状,心中焦急,亲自率军反击,可联军士气正盛,楚军根本抵挡不住。激战中,唐昧被一名齐军士兵砍中肩膀,鲜血直流,他咬牙坚持,最终力竭而亡。
天色微亮时,战斗终于结束。楚军大败,两万多人战死,其余士兵纷纷溃散。联军占领了楚军大营,缴获了大量的粮草、兵器和战马。
匡章站在楚军大营的辕门上,望着满地的战利品和远处的沘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周冣也赶了过来,他看着匡章,愧疚地说:“匡将军,之前是我错怪你了,若非将军沉稳,恐怕难以取得如此大胜。”
匡章笑着摆手:“都是为了国家,周大人不必自责。”
破楚的捷报很快传到了临淄王宫。宣王正在殿内与大臣们议事,当听到“楚军大败,唐昧战死,联军缴获无数”的消息时,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匡章果然没让寡人失望!”他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可笑着笑着,宣王突然脸色一变,双手捂住胸口,呼吸急促起来:“心……心口疼……”话音刚落,他便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手足开始抽搐,冷汗直流。
殿内顿时一片混乱,大臣们惊慌失措,有的大喊“王上!”,有的连忙向外跑去叫御医。内侍总管扑到宣王身边,颤抖着探了探他的鼻息:“快!快传御医!王上还有气!”很快,御医匆匆赶来,他跪在宣王身边,取出银针,在宣王的人中、内关等穴位上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宣王的抽搐渐渐停止,但脸色依旧苍白,呼吸也十分微弱。
御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对围上来的大臣们说:“王上是因为过于兴奋,导致气血攻心,需要静养,切不可再受刺激。”
大臣们纷纷点头,连忙安排内侍将宣王抬回寝宫休息。
邹忌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宣王,心中暗叹:“大胜固然可喜,可王上这般激动,实在让人担忧啊。”
沘水之战后,韩、魏两国取得了宛、叶以北的大片土地,齐国也获得了楚国大量的赔款。楚国元气大伤,被迫将太子横送到齐国作为人质,向齐国求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