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来自大洋彼岸
文学云作家报山东花卉
山东奇石
山东封面
泰山云
查看: 100296|回复: 94

《换日记》正在连载中

[复制链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发表于 2023-7-25 14:43: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5 08:22 编辑

                                                                    换   日   记     

                                                                                               作者      宋庆法



                        引子


姜太公直钩钓鱼广为人们熟悉;妫完空手套白狼,获得一个国家。也太神奇了吧?这神奇的一幕,就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齐国。
这是一部取材于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政治舞台上,投奔齐国的陈国公子完一步步取代姜姓齐国而自立为王的长篇叙事小说。故事情节并不拘泥于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本身,而是沿纵向多角度、多层面展开,刻画田氏集团在齐国从寄人篱下,到经过多少代人努力的演变过程。说到这一切,不得不交代一下历史背景。
暮色四合,渭水如一条墨绿色的绸带蜿蜒向东。岸边的芦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秘密。
当年周文王姬昌某日兴致大发,要带领一班大臣到野外狩猎,出发之前郑重其事占卜一卦,卦辞说:所得猎物非龙非螭,非虎非熊;所得乃是成就霸王之业的辅臣。
姬昌对占卜结果非常满意,出猎途中果然在渭河北岸遇到姜尚,与姜尚对话中便认为他是个天下奇才,说:“自从我国先君太公就说:‘定有圣人来周,周会因此兴旺。’说的就是您吧?我们太公盼望您已经很久了。”因此称姜尚为“太公望”,二人一同乘车而归,尊为太师。
姬昌死后,姜尚辅佐其儿子姬发,经牧野之战推翻商王朝,被首封东夷之地营丘建立齐国政权,后人尊称其为姜太公。他用人思路打破了西周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尊尊亲亲”的正统思想束缚,还把用人提升到事关国家兴亡的高度,提出“六守”“八征”“六不用”的人才理论。从齐地实际出发,从俗简礼,不强制干涉,且务实地创造了既让齐民乐于接受,又不太悖周礼的新制。
姜太公大多数时间是在镐京做周朝中央政权的“太师”,辅佐外孙周成王姬诵、重外孙周康王姬钊。他的大儿子齐丁公姜伋,也没有到营丘治理齐国,而是一直在镐京担任虎贲之职,统领着王宫卫戍部队。齐国开国后的三十余年,营丘基本上由姜太公的三儿子丘穆公镇守。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姜姓齐国一代代传承下去。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齐国经历了繁荣与衰落,见证了无数的风云变幻。而 “击鼓吹竽八百年”,便是对姜姓齐国漫长历史的生动写照。
然而,世事无常,历史的车轮总是在不经意间改变方向。就在姜姓齐国看似稳固的统治之下,一股新的势力正在悄然崛起。这股势力的源头,便是来自陈国的公子完。
陈国公子完,为何会来到齐国呢?这还要从陈国的内乱说起。当时陈国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权力争斗,公子完在争斗中失利,为了躲避杀身之祸,他不得不逃离陈国,辗转来到了齐国。
齐桓公正执掌齐国大权,当他得知公子完的遭遇和才学后,便任命其为工正官,负责管理齐国的手工业生产。公子完感恩齐桓公的收留与赏识,在任上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为了表示对齐国的忠诚,也为了更好地融入齐国,他遂改姓田氏,称田完。
田完在齐国苦心经营,他为人低调谦和,广结善缘,很快就赢得了齐国上下的尊重。他不仅将工正官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注重培养家族子弟,教导他们要勤奋、谦逊、有谋略。田完的努力没有白费,田氏一族在齐国逐渐站稳了脚跟。
田完去世后,他的子孙继承了他的聪慧与坚韧,继续在齐国发展壮大。他们施尽各种手段,一步步积累实力。有的田氏子孙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凭借出色的才能获得君主的信任,担任重要官职;有的则在地方上收买人心,救济百姓,赢得了广大民众的支持。
在这个过程中,田氏与姜姓贵族之间的矛盾也逐渐加剧。双方为了争夺权力和利益,展开了激烈的较量。田氏凭借着过人的智谋和雄厚的实力,在一次次的斗争中占据上风,逐渐削弱了姜姓贵族的势力。
就这样,经过田氏几代人的不懈努力,他们终于具备了取代姜姓齐国的实力。最终,在齐康公时期,田和废掉了齐康公,自立为王,建立了田姓齐国。
然而,历史的轮回从未停止。田姓齐国从田和开始传至齐王建而亡。那么,姜姓齐国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衰落,最终被田姓齐国所替代?田齐又经历了怎样的兴衰历程,最终走上灭亡之路的呢?这一切,都要从陈国公子完来到齐国说起……

               


                                                                                           陈国


淮水暴涨的第三个月,陈厉公妫跃站在宛丘城头,望着泛滥的洪水漫过城郊的稻田,眉头紧锁。岸边逃难的百姓如同蚁群般蠕动,他们的哭喊声顺着风势飘上城垣,与宫阙深处传来的编钟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而悲凉的图景。​
“君上,卞大夫求见。” 内侍的通报声打断了妫跃的沉思。他转过身,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那是他弑叔夺位后周天子亲赐的礼服,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时刻提醒着他那段沾满鲜血的往事。​
卞南佝偻着身子走上城楼,手中的龟甲泛着幽绿的光泽。这位执掌陈国巫祝的大夫,自从三个月前在洪水中目睹龙蛇现身,便终日龟甲不离手,仿佛那裂纹密布的甲壳中藏着陈国的命运。​
“君上,昨夜占卜得睽卦。” 卞南的声音带着诡异的沙哑,像是被水泡过的竹简,“兑下离上,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此卦主外亲内疏,恐有离散之祸。”​
妫跃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珏,那是他母亲临终前给他的遗物。三年前,他正是握着这枚玉珏,在蔡国边境的猎场布下杀局。彼时妫佗的箭镞穿透叔叔咽喉的瞬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他藏在袖中的玉珏,至今仍能看见那些暗红色的斑痕。​
“离散?” 妫跃冷笑一声,靴底碾过城砖上的青苔,“孤既已坐稳这王位,谁敢离散孤的国?”​
卞南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扫过城下漂着的浮尸,声音压得更低:“臣观淮水异象,龙蛇现而不腾,似有枷锁缠身。昔年舜帝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如今水脉紊乱,恐是先祖示警。”​
话音未落,东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逃难的人群如同被惊散的蜂群般四散奔逃,原本还算有序的迁徙队伍瞬间溃散。妫跃扶住垛口向外望去,只见洪水中隐约有巨大的阴影在翻腾,水花飞溅处露出青黑色的鳞片,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又是那妖物!” 城楼上的卫兵们纷纷拔刀,青铜剑刃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光。三年前妫佗在猎场中箭的情景突然闯入妫跃的脑海,那时也是这样令人窒息的寂静,随后便是漫天箭矢破空的锐响。​
卞南突然跪倒在地,手中的龟甲 “当啷” 一声掉在砖缝里。他朝着洪水的方向叩首不止,花白的胡须沾满尘土:“是玄鼋!昔年夏后氏德衰,有玄鼋见于洛水,夏桀遂亡。今玄鼋现于淮水,君上……”​
“住口!” 妫跃一脚踹翻身边的青铜酒樽,琥珀色的酒液在城砖上蜿蜒流淌,如同蜿蜒的血痕,“孤乃舜帝后裔,承周天子册封,岂是夏桀可比?”​
他的怒吼声尚未消散,城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身披蓑衣的百姓正抬着一具肿胀的尸体,那尸体的脖颈处有明显的箭伤,在浑浊的水中泛着诡异的青白。​
“是宫厩的人!” 有卫兵认出了尸体身上的服饰。妫跃的心猛地一沉,宫厩掌管王室车马,此刻出现在洪水中,绝非偶然。​
卞南拾起地上的龟甲,裂纹中似乎渗出暗红色的汁液。他颤声说道:“昨夜卜辞尚有后半句 ——‘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臣当时不解,如今看来……”​
话音未落,西南方向的城门突然传来急促的钟鸣。那是示警的信号,短促而密集,如同催命的鼓点。妫跃猛地转身,只见一队身披蔡国甲胄的士兵正顺着云梯攀爬上城垣,他们的铜盔在雨幕中泛着冷光,为首那人手中的长戟直指城楼。​
“蔡人?” 妫跃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他想起三年前借蔡国之力诛杀妫佗时的盟约,那些用鲜血写就的誓书此刻仿佛变成了缠绕脖颈的绳索。​
“君上忘了?” 卞南的声音带着一丝惨笑,“先君桓公的夫人乃是蔡女,太子免的生母亦是蔡侯之妹。您杀叔夺位时,蔡人便怀恨在心啊。”​
城楼上的厮杀声骤然响起,青铜剑碰撞的脆响与士兵的惨叫声混在一起。妫跃挥剑劈开一名蔡兵的头颅,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让他想起当年在猎场闻到的血腥气。那时他躲在灌木丛中,看着妫佗的尸体被箭矢钉在地上,像一头被猎杀的麋鹿。​
“抓住陈侯者,赏百金!” 城下传来蔡将的呐喊。妫跃且战且退,突然注意到那些蔡兵的甲胄内侧都绣着玄鼋图案,与方才在洪水中见到的妖物一模一样。​
卞南不知何时已登上城楼最高处,他展开一卷泛黄的帛书,用嘶哑的声音念诵起来:“《陈风》有云:‘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那古老的歌谣在厮杀声中飘荡,竟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
妫跃突然想起太姬嫁入陈国时带来的《虞书》,其中记载舜帝南巡时曾见玄鼋负河图而出。那时的玄鼋是祥瑞,为何到了自己这里,却成了亡国的预兆?​
一支箭突然穿透他的肩胛,剧痛让他跪倒在地。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妫佗从洪水中走来,咽喉处的箭孔汩汩地冒着血水。叔叔的手指向城下,那里有无数只玄鼋正顺着城墙攀爬,它们的眼睛如同两团鬼火,映照着宛丘城头飘扬的陈国旗帜。​
“天道轮回啊……” 卞南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随后是重物坠落的闷响。妫跃挣扎着抬头,只见老大夫的尸体正坠入洪水中,被一只巨大的玄鼋张口吞下。​
蔡兵的长戟抵住了他的咽喉,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当年亲手将毒酒灌进妫佗口中的情景。那时叔叔的眼神也是这般绝望,浑浊的泪水混着酒液从嘴角流下。​
“你可知罪?” 蔡将的声音如同洪钟。妫跃望着城下泛滥的洪水,那些漂浮的尸体中,有贵族也有平民,他们的面容在水中模糊不清,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漂流 —— 那是舜帝陵寝所在的南方。​
远处的淮水中央,玄鼋巨大的身影正在翻腾,它的背上似乎驮着什么东西,在滔天巨浪中若隐若现。妫跃突然想起卞南说过的话:龙蛇动而不腾,似有枷锁缠身。原来那枷锁,从来都不是捆在龙蛇身上,而是套在每一个陈国君主的脖颈上。​
当长戟穿透胸膛的瞬间,妫跃仿佛听见了《宛丘》的歌声。那些在祭典上挥舞鹭羽的巫祝,那些在田埂上劳作的百姓,那些在宫阙中争权夺利的宗亲,他们的面容在眼前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洪水终于漫上了城楼,将陈国的宗庙匾额浸泡在浑浊的水中。玄鼋的嘶吼声与百姓的哭喊声融为一体,在宛丘上空久久回荡。而那枚沾染过两代君主鲜血的玉珏,正从妫跃松开的手中滑落,坠入滔滔洪流之中,不知将漂向何方。
回复 我要上头条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45: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0 08:54 编辑

      第一章  陈完出世

                    1厉公即位喜得子  太史占卜观与否



最乱不过帝王家,荣华富贵的背后,那一段段被青铜鼎铭记的故事里,不知沉埋着多少骨血交融的秘辛。陈国的太庙香炉里,青烟正沿着饕餮纹蜿蜒而上,仿佛要将这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洇染成史书上的朱砂印记。​
陈厉公三年孟夏,陈国宫殿的梧桐叶上还凝着晨露,产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清亮的啼哭,像极了太庙里青铜钟的余韵。妫姓陈氏,名跃的这位诸侯猛地从编钟旁站起身,腰间的玉佩相撞发出一串急促的脆响 —— 他即位后的第二个年头,终于得了个儿子。​
三日后的 “洗三” 大典,将陈国的礼制铺陈得如锦绣一般。产房外厅的香案上,催生娘娘的牌位用锦缎裹着,与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的神位并排而立,案前青铜爵里的酒正冒着热气。接生婆是从蔡国聘来的老手,此刻正指挥着侍女将槐条与艾叶熬的水倾入鎏金铜盆,盆底錾刻的鱼龙纹在水汽中若隐若现。旁边的黑漆托盘里,染红的花生裂着嘴,红枣的褶皱里还嵌着昨夜新磨的朱砂,栗子与桂圆堆成小山,最上头卧着三枚滚圆的鸡蛋,蛋壳上用金粉画着缠枝纹。​
“添盆喽 ——” 接生婆的嗓音穿透了殿内的寂静。​
陈厉公的异母弟陈林第一个上前,从青铜壶里舀出半勺凉水,刚要往盆里倒,就被接生婆用胳膊肘拦了:“公子且慢,得说句吉祥话。” 陈林愣了愣,随即笑道:“长流水,润万物,我侄定是栋梁材。” 铜盆里溅起的水珠落在他的玄端衣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大夫颛孙随后添了把栗子,接生婆便唱:“栗子栗子,早立世子!” 引得众人一阵低笑。轮到后宫嫔妃添枣时,她又唱:“红枣沉底,福禄满邸!” 声音里带着九曲回肠的韵味,将整个仪式浸得蜜一般甜。​
添盆毕,接生婆将婴儿抱在锦缎襁褓里,先蘸了点温水轻拭婴儿的额头:“先洗头,做王侯。” 指尖划过那细腻的皮肤时,婴儿竟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又洗到婴儿的腰际:“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 殿内的乐师趁机吹起了竽,悠扬的乐声裹着水汽在梁柱间流转。​
最郑重的是灸囟门的环节。接生婆用生姜片托着点燃的艾叶球,在婴儿脑门上虚虚晃了三下,青烟飘过之处,仿佛将邪祟都赶进了墙角的阴影里。她又往婴儿肚脐敷了烧过的明矾末,那粉末白得像雪,与婴儿粉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 接生婆一边用桃木梳给婴儿拢了拢胎发,一边念叨着。侍女适时递过一面菱花镜,她拿着镜子在婴儿面前照了照:“左描眉,右打鬓,寻个媳妇准回衬。” 铜镜里映出的小脸,像颗饱满的白桃。​
接下来的仪式更见巧思。用红绸裹着的鸡蛋在婴儿脸上轻轻滚动,蛋壳与皮肤相触的微响里,藏着 “一生无险” 的祈愿;青葱蘸了清水轻打三下,那辛辣的气息仿佛能穿透襁褓,为婴儿注入 “聪明伶俐” 的灵性;铜秤砣在婴儿头顶悬了悬,接生婆便说 “秤砣虽小压千斤”,惹得陈厉公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最后是赐金环节。陈厉公亲自将三枚金锞子掖在婴儿的襁褓里,锞子上铸的 “长命百岁” 四个字在晨光中闪着柔光。“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接生婆的祝词刚落,殿外突然飞来两只玄鸟,在梧桐树上啾鸣不已,众人都道是祥瑞之兆。​
七日之后的命名仪式,比洗三更为庄重。陈厉公身着玄冕,十二旒的玉串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每走一步都似踏在礼制的节拍上。君后抱着婴儿走出寝殿时,殿内的文武百官皆拱手行礼,青铜鼎里的肉香与香炉里的檀香交织成奇异的香气。​
“执子之手,赐尔之名。” 陈厉公执着婴儿的右手,那小手攥着他的手指,竟有几分力道。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大殿的穹顶传出很远:“今年淮水汛期,见龙形蜿蜒于波上,巫蚬占卜言此乃大吉。天降麟儿,当名‘完’,取完完整整,承我宗祀之意。”​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响起一阵风,吹得窗棂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有位年老的大夫正往嘴里送黍米,听闻此名猛地呛了一下,饭渣溅在他的元端衣上,像落了些白芝麻。他旁边的年轻大夫低声道:“‘完’者,终结也,怕是不吉。” 这话刚出口,就被陈厉公投来的目光逼了回去。​
“诸位以为如何?” 陈厉公扫视着群臣,腰间的大带玉佩发出沉沉的碰撞声。​
上卿立刻出列:“君上圣明!‘完’字有全备之意,公子必能承继大统,使陈国绵延不绝。” 他的朝服上绣着的山鸡纹,在烛火下仿佛要振翅高飞。​
记录官在竹简上刻下 “陈完” 二字时,竹简的裂纹恰好与 “完” 字的最后一笔重合,他心中一惊,却不敢声张,只将这枚竹简悄悄压在了最底下。​
赐酺三日的旨意传遍陈国都城时,连城墙根下的乞丐都分到了半块麦饼。王宫的宴会上,青铜鼎里炖着的胹鳖炮羔正冒着热气,那肥美的鳖裙在汤里轻轻颤动,引得大夫们频频侧目。案几上的 “五果” 码得整整齐齐,桃李梅杏枣的芬芳与 “五菜” 的青涩气息缠绕在一起,酿成了春天的味道。​
“行天龙之大运,降龙子于大地!” 太史令举着酒樽起身吟诵,他的爵杯里还剩着半盏酒,随着手势晃出金色的涟漪。陈厉公笑着抬手,示意众人共饮,青铜酒樽相撞的脆响,比编钟的乐声还要动听。​
酒过三巡,大夫辕涛涂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端着酒樽往几案上放时,没留意案角的凸起,酒液泼洒在他的绣衣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君上用太牢款待,臣…… 臣无以为报。”他打了个酒嗝,腰间的绶带松了半截,“只是这公子之名……”​
“哦?辕大夫有何高见?” 陈厉公的笑容淡了几分,手里的酒樽停在半空。​
辕涛涂猛地清醒了大半,忙拱手道:“‘完’字甚好,甚好!完体归宗,都是吉兆。” 他的额角渗出细汗,滴落在案几的酱醋碟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时殿外传来婴儿的啼哭,清亮得像玉石相击。陈厉公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诸位听见了?这是我儿在向天下宣告他的到来。” 说着将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胡须滴落,在玄色朝服上晕出深色的圆点。​
宴罢分赠红皮鸡蛋时,侍女们的托盘里还垫着染红的细麻。每个鸡蛋上都用墨笔点了三点,据说是模仿玄鸟的卵。陈林拿着鸡蛋在手里转着圈,对身旁的人说:“当年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今日我侄怕是也有天命呢。” 这话传到陈厉公耳中,他只是捋着胡须微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难以言说的深意。​
三载光阴如指间沙。陈完已长成个虎头虎脑的孩童,圆圆的脸盘上嵌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笑起来时颊边会陷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这日午后,陈厉公正陪着他在偏殿斗蛐蛐,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们身上织出金色的网。​
“父王你看,我的红麻头要赢了!” 陈完指着罐子里激战的蛐蛐,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桃子。那只红麻头蛐蛐生得极俊,头似红宝石,斗线如游丝,血红的牙钳正死死咬着对方的翅根。​
陈厉公凑近陶罐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罐口:“莫急,那只青麻头在蓄力呢。” 话音未落,青麻头突然挣脱开来,猛地往罐外一跳,落在铺着锦缎的案几上。陈厉公伸手去捉,蛐蛐却蹦到了地上,他扑过去时没留意案角,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青铜鼎的边缘,疼得龇牙咧嘴。​
“父王像只笨熊!” 陈完拍着小手大笑,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殿梁上栖息的燕子。陈厉公捂着额头直起身,刚要佯装发怒,卫兵却匆匆进来禀报:“君上,周天子派来的太史求见。”​
“周天子的太史?” 陈厉公皱眉整理着衣襟,方才斗蛐蛐时弄乱的绶带还缠在腰间,“快请。” 他对着铜镜理了理散乱的发髻,铜镜里映出的额角已经红了一片。​
周太史走进偏殿时,带来一股淡淡的墨香。他生着张瘦削的脸,山羊胡在胸前飘拂,宽大的朝服穿在身上,像挂在竹竿上一般。看见案几上的蛐蛐罐,他眯起眼睛笑了:“陈侯与公子同乐,真是天伦之乐啊。”​
“太史远道而来,辛苦了。” 陈厉公请他入座,侍女奉上的茶盏里飘着新采的春茶,“不知天子有何旨意?” 他的目光落在太史腰间的鱼袋上,那是史官特有的信物,用青玉制成,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太史呷了口茶,目光转向陈完:“这孩子天庭饱满,将来必成大器。” 陈完正蹲在地上逗蛐蛐,闻言仰起脸问:“大器是什么?能装多少黍米?” 殿内的人都笑了起来,连梁柱上的铜铃都似在应和。​
“公子可知道蛐蛐有五德?” 太史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了罐子里的虫豸。陈完摇摇头,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太史便掰着手指说:“鸣不失时,信也;遇敌必斗,勇也;伤重不降,忠也;败则不鸣,知耻也;寒则归宁,识时务也。”​
陈厉公抚掌赞叹:“太史真知灼见!这小虫竟有如此德行。” 他想起方才自己撞疼额头的糗事,脸上微微发烫。​
“臣听闻陈侯精通易理?” 太史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不如为公子占一卦?” 陈厉公正中下怀,忙命人取来蓍草。那些蓍草是从太庙里取来的,据说已有百年,根茎上还系着红绸。​
太史将五十根蓍草分堆演算,指尖划过草茎的动作缓慢而庄重。陈完凑过去想看热闹,被陈厉公按住肩膀。随着蓍草的排列变化,太史的眉头渐渐蹙起,又缓缓舒展,最后在竹简上写下 “观” 与 “否” 二字。​
“此乃‘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之象。” 太史的声音低沉下来,“公子将来会享有国家。” 陈厉公刚要笑,却听他继续说道:“但不在陈国。”​
“此话怎讲?” 陈厉公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案几的边缘,指节泛白。​
太史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将在姜姓之国。待陈国衰亡,公子的子孙才会昌盛。” 这话像块冰投入滚油,让陈厉公瞬间懵了。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仿佛看见陈国的宗庙正在风中飘摇。​
陈完听不懂这些话,只觉得气氛突然凝重,便盖上蛐蛐罐跑了出去。他的笑声渐渐远去,殿内只剩下陈厉公与太史沉默的身影,还有香炉里缓缓升起的青烟,在梁柱间画出诡异的弧线。​
太史走后,陈厉公独自在殿内坐了许久。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刻着 “完” 字的竹简上。他拿起那枚竹简反复摩挲,突然将其扔进火盆 —— 火苗舔舐着竹片,将那个预示着终结的字,烧成了漫天飞舞的灰烬。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51: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0 08:59 编辑

                2、君王劝其学大韶  弯弓搭箭吓宫女



陈国的梧桐叶在暮春时节簌簌飘落,像极了宫墙上斑驳的漆皮。陈完握着青铜剑的手指突然收紧,剑穗上的玉坠磕在廊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望着宫墙外那片刚泛出绿意的原野,心中却没有丝毫春日的喜悦。​
“公子,该去习乐了。” 乐官伶州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捧着的漆木盒里,编钟的金辉透过镂空的云纹隐约可见。那光芒刺得陈完有些睁不开眼,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迷茫。​
陈完猛地转身,剑鞘在青砖上划出火星:“我宁愿去射圃练箭。” 他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仿佛这样就能抗拒命运的安排。​
伶州鸠垂下眼睑,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动:“厉公在大晟殿候着。”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完望着老人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三天前的黎明。那时他刚在射圃练完三百支箭,臂弯的酸痛还未散去,却被内侍匆匆叫到父王的寝殿。他至今记得那股浓郁的药味,混杂着父王咳在锦帕上的血痕,像极了去年祭祀时洒在太庙里的牲畜血。那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时时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
大晟殿的铜鹤香炉里飘着蘅芜香,陈完刚跨过门槛,就听见编钟的余韵在梁间回荡。厉公斜倚在铺着熊皮的凭几上,青色的朝服领口松着,露出锁骨处盘结的青筋。他的脸色苍白,却依旧带着君王的威严。​
“《大韶》学到第几章了?” 厉公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的目光落在陈完身上,带着期许,也带着忧虑。​
“第三章。” 陈完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那里还沾着射圃的尘土。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会让父王失望,却又不知如何掩饰内心的抵触。​
厉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慌忙递上锦帕。陈完注意到父王指节处的老年斑,像落在雪地上的乌鸦粪。那是岁月的痕迹,也是责任的重量。​
“当年舜作《大韶》,” 厉公喘息着说,指节叩着案上的竹简,“不是为了好听。”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远古的盛世,“你三叔总说,陈氏的血脉里流着太昊的火,要靠弓矢才能延续。”​
陈完的指尖泛起凉意。他想起三叔陈林每次狩猎都会带回来滴血的猎物,想起他腰间那柄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更想起他看自己时,眼神里的轻蔑如同淬了毒的箭。​
编钟突然发出一声闷响,伶州鸠正在调试音律。陈完望着那些悬挂的青铜钟,突然觉得它们像一排排被缚的猛兽,随时会挣脱束缚扑过来。​
“明日起,卯时便来学乐。” 厉公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目光落在殿外那棵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柏树上,“我已让人把你的弓藏起来了。”​
陈完猛地抬头,却撞见父王眼角新添的皱纹。那皱纹像一道沟壑,深不见底,里面似乎藏着无数的忧虑和期许。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默默地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回到住处,陈完翻遍了所有角落,也没找到他那张心爱的桑木弓。那是去年生辰时,三叔亲手为他制的,弓梢还刻着他的名字。他颓然坐在地上,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委屈。​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嬉笑声。陈完抬头望去,只见几个宫女正围着庭院里的那棵桃树,伸手去摘刚结出的青桃。她们的笑声清脆,却像针一样刺进陈完的心里。​
“你们在干什么?” 陈完猛地站起身,冲了出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吓了宫女们一跳。​
为首的宫女慌忙行礼:“公子恕罪,我们只是……”​
“谁让你们擅闯我的院子?” 陈完打断她的话,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们的脸。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此刻正好找到了宣泄口。​
宫女们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倒在地。陈完看着她们惊恐的样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快意。他转身回到屋里,从墙上摘下一把装饰用的铜弓 —— 那是父王赏赐的,虽然不能真的射箭,却足以吓人。​
他拿着铜弓走出来,搭上空弦,对准了那群宫女。“下次再敢擅闯,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声音冰冷,眼神里充满了威胁。​
宫女们吓得尖叫起来,纷纷四散奔逃。陈完看着她们狼狈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空虚。他放下弓,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伶州鸠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厉公请您过去。”​
陈完心中一紧,不知道父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刚才的事。他跟着伶州鸠来到大晟殿,只见厉公正坐在编钟前,神情凝重。​
“你刚才在院子里,用弓吓了宫女?” 厉公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陈完低下头,不敢直视父王的眼睛:“是。”​
厉公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陈完面前。“你知道吗,当年舜作《大韶》,是为了教化百姓,让天下太平。”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武力可以征服人,却不能收服人心。你三叔只知道用弓箭,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陈完沉默不语,心中却泛起了涟漪。他想起刚才宫女们惊恐的眼神,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我把你的弓藏起来,不是不让你习武,” 厉公继续说道,“而是希望你能明白,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光有武力是不够的,还要有仁德之心。”​
陈完抬起头,看着父王苍白的面容,突然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儿臣知错了。” 他郑重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厉公欣慰地点点头:“明日起,你还是卯时来学乐。不过,午后可以去射圃练箭。” 他顿了顿,又说,“但记住,弓箭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欺负弱小的。”​
陈完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父王让他学《大韶》,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掌握一门技艺,更是为了培养他的仁德之心。​
从那以后,陈完每天卯时准时来到大晟殿,跟着伶州鸠学习《大韶》。起初,他还有些抵触,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沉浸在那悠扬的乐声中。编钟的清越,箫管的悠扬,舞蹈的曼妙,都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
午后,他会去射圃练箭。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追求力量和速度,而是更加注重精准和沉稳。他想起父王的话,明白了弓箭不仅是武器,更是一种修行。​
几个月后,《大韶》学成之日,厉公在太庙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当陈完亲手敲响编钟,奏响《大韶》时,他看到父王眼中闪烁着泪光。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曲乐舞,更是一种传承,一种责任。​
许多年后,当陈完辗转来到齐国,成为田氏始祖时,他常常会想起陈国的那棵梧桐树,想起大晟殿里的编钟,想起父王的教诲。他把《大韶》的精神带到了齐国,用仁德和智慧赢得了百姓的爱戴。​
而那把曾经用来吓唬宫女的铜弓,被陈完珍藏了起来。每当看到它,他都会想起那个春日的午后,想起父王的话语,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一颗仁德之心。​
韶乐悠扬,弓影沉沉。陈完知道,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于武器,而是来自于内心的仁与智。这便是《大韶》的真谛,也是他一生所追求的境界。



                3蔡姬计出红绳绊,郑忽辞婚守邦仪



厉公有位叫蔡姬的夫人,她是美女中的翘楚,长得是秋水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不仅人美,还很有才华,能歌善舞,博通古今,如此貌美的女子,当然很容易招男人稀罕。
暮春时节,蔡国王宫的绛桃树下积了厚厚的落英,像铺了层胭脂织就的绒毯。蔡姬正着白玉栏杆赏玩新折的芍药,腕间金镯随着拈花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她今日穿了件烟霞色的罗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走动时裙摆翻飞,恍若天边流霞落进了这深宫苑囿。​
“公主快看,那不是上卿家的公子吗?” 贴身侍女绿萼突然压低声音,朝东边的花径努了努嘴。​
蔡姬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端礼服的年轻男子正匆匆走过。那人约莫二十七岁年纪,束着玉冠的短发下是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鼻梁高挺如刀削,唇线分明似画成,最惹眼的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盛着颍水的秋波,望过来时竟让蔡姬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慌忙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带,耳尖却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这便是当朝上卿之子公孙敖。他本是奉命来向蔡侯禀报边境防务,不想途经御苑时,眼角余光瞥见了栏杆边的丽人。那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是垂眸时眼睫轻颤的模样,恰似雨后初绽的白芙蓉,带着三分羞怯七分娇憨。公孙敖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慢了半分,直到身后随从轻咳提醒,才猛然回过神来,匆匆离去时,袖中的玉佩都险些滑落在地。​
自那日惊鸿一瞥,蔡姬的心思便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她每日清晨都借口巡视花圃,实则在公孙敖必经的路口徘徊;傍晚又托辞抄写经文,却总让侍女留意上卿府的方向。绿萼看在眼里,私下里与其他宫女打趣:“咱们公主怕是得了相思病,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连檐角的风铃都看得明白。”​
这话传到蔡姬耳中,她非但不恼,反而长叹了口气。那日她正凭栏远眺,望着天边流云发呆,绿萼凑过来笑道:“公主莫不是在想,何时能与心上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蔡姬转过脸,指尖轻点着侍女的额头:“小蹄子越发没规矩了。” 话虽如此,唇边却漾起浅浅的笑意。​
绿萼趁机献策:“奴婢倒有个主意。明日咱们在那条花径上系条红绳,再让姐妹们埋伏在两侧。等公孙公子经过时,咱们猛地扯动绳子,他定会向前扑倒 —— 到时候公主只需‘恰好’站在那里,不就能名正言顺地扶他一把了吗?”​
这主意虽有些荒唐,却正中蔡姬下怀。她红着脸嗔怪道:“亏你想得出来,要是被父王知道了……” 话未说完,却已默许了这荒唐的计划。​
次日巳时,阳光透过绛桃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蔡姬身着月白色襦裙,站在花径尽头的垂柳下,手里捻着片刚摘的柳叶,指尖微微发颤。绿萼带着三个宫女躲在灌木丛后,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染了胭脂的红绳,绳头系在两侧的桃树根上。​
不多时,公孙敖的身影出现在花径那头。他今日换了身素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步履从容地走着,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待他走到红绳前,正弯腰想拂去落在衣摆上的花瓣,绿萼突然低喝一声:“拉!”​
两侧的宫女猛地拽动红绳,公孙敖脚下一绊,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他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却感觉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抬头望去,正对上蔡姬那双含着惊慌与羞怯的眸子,她的脸颊像熟透的蜜桃,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微微急促。​
“公、公主?” 公孙敖慌忙站稳,拱手行礼时,声音都有些发颤,“小臣失礼了。”​
蔡姬连忙扶起他,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背,只觉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强作镇定道:“无妨,不过是姐妹们的戏耍罢了。”​
“这般戏耍,倒让小臣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人设下埋伏。” 公孙敖说笑间,目光却始终胶着在蔡姬脸上,那眼神里的倾慕,连躲在树后的宫女们都看得真切。​
“王宫之中,谁敢对公孙公子无礼?” 蔡姬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说不尽的风情,“再说了,你我本就该是…… 一家人。”​
“一家人?” 公孙敖愣住了。​
“嗯,一家人。” 蔡姬说着,悄悄往他身边靠了靠,声音低得像耳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她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暖阁,公孙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躲在树后的宫女们见状,都捂着嘴偷笑,悄悄散去了。​
暖阁里熏着兰草香,案上摆着刚沏好的雀舌茶。蔡姬亲手为他斟了杯茶,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指腹。公孙敖接过茶盏时,只觉杯沿都带着她的体温。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却弥漫着暧昧的气息,窗外的鸟鸣、风吟,都成了这寂静的注脚。​
“那日见公主,便觉惊为天人。” 公孙敖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只是小臣身份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
蔡姬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我倒觉得,真情无关身份。” 她说着,缓缓靠向公孙敖的肩头。​
这一靠,便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公孙敖顺势揽住她的腰,只觉怀中温香软玉,令人心神荡漾。蔡姬仰起脸,吐露出殷红的舌尖,公孙敖低头吻了上去。起初只是轻柔的触碰,渐渐地便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触到细腻如瓷的肌肤,蔡姬轻颤着搂住他的脖颈,呼吸愈发急促。​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暖阁里的兰香与喘息交织在一起。两人移步内室,锦帐低垂,遮住了里面的春光无限。直到暮色四合,公孙敖才匆匆离去,临走时,蔡姬将一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塞在他手中,眼底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此后,两人常借着各种由头私会。有时是蔡姬 “偶遇” 公孙敖在书房议事,有时是公孙敖 “恰巧” 路过蔡姬的琴房。他们在月下的回廊并肩漫步,在僻静的假山后喁喁私语,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知宫人们的眼睛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消息传到蔡侯耳中时,他正在批阅竹简。听闻女儿与臣子私通,蔡侯猛地将手中的玉圭砸在案上,脸色铁青:“孽障!简直是奇耻大辱!”​
君后连忙上前劝慰:“大王息怒,事已至此,发怒也无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姬儿嫁出去,免得夜长梦多。”​
蔡侯来回踱着步,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嫁?如今满宫都在传这桩丑事,哪家公子愿意娶她?”​
“不如嫁远些,” 君后沉吟道,“离了蔡国,谁还会追究这些往事?再说咱们是王公贵族,即便姬儿有错,也不能随便找户人家打发了。”​
蔡侯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我倒想起一人—— 郑国太子忽。那小伙子文武双全,至今尚未婚配,若是能成,倒也是段佳话。”​
“郑国太子?” 君后抚掌道,“那可是人中龙凤!将来姬儿生了孩子,便是郑国的继承人,咱们蔡国也能沾光。”​
正说着,内侍来报,郑国太子忽奉郑伯之命,前来蔡国商议联合抗楚之事。蔡侯顿时喜上眉梢:“真是天赐良机!”​
次日,蔡侯在朝堂款待公子忽。宾主落座后,蔡侯屏退左右,笑着说:“太子殿下,寡人有一事相问 —— 贵国宫廷之中,还需不需要添个扫地的人?”​
公子忽一愣,随即明白了蔡侯的用意。他放下手中的酒爵,从容答道:“敝国宫婢众多,不劳大王费心。”​
蔡侯见他婉拒,索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寡人有一小女,年方十六,愿为殿下铺床叠被,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公子忽放下酒爵,拱手道:“大王美意,臣心领了。只是臣此次前来,是为商议两国抗楚大计,婚姻之事,暂未在考虑之列。”​
蔡侯碰了个软钉子,却仍不死心。散席后,他拉住郑国使节低声问道:“你家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若嫌我家姬儿配不上他,不妨明说。”​
使节回去禀报公子忽,只见他正凭栏眺望蔡国都城的轮廓。听闻蔡侯的问话,公子忽转过身,目光坚定:“蔡强郑弱,此非良配。大丈夫当自强,我郑国虽小,却也不能依附他国。再说,婚姻当以礼相待,岂能因美色而屈从?”​
使节将这话传回蔡侯耳中,蔡侯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个狂妄的小子!真当我蔡国的公主嫁不出去?”​
君后在一旁叹道:“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听说陈国公子近日正在物色填房,不如……”​
蔡侯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填房便填房吧,只要能把这孽障嫁出去,什么都好。”​
三日后,蔡国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向陈国。蔡姬坐在装饰华丽的辎车里,掀起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蔡国王宫,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她想起那日在暖阁里公孙敖许下的诺言,想起那条绊倒他的红绳,只觉得恍如隔世。​
而郑国太子忽在离开蔡国前,曾对随行的大夫说:“娶妻当娶贤,而非娶势。若为一时之利而屈从,将来必为国家之祸。” 这话后来传到诸侯耳中,众人都赞公子忽有君子之风。​
只是没人知道,那个暮春午后,红绳绊倒的不仅是公孙敖的脚步,还有蔡姬一生的命运。而公子忽的婉拒,究竟是为了郑国的尊严,还是早已听闻了那段深宫秘事,或许只有颍水的流水才知道答案。


4、厉公充当接盘侠  风流招来命双归


    周桓王十六年,陈国都城宛丘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护城河上,像极了未写完的信笺。
陈厉公妫跃站在宫墙上,望着蔡国方向扬起的烟尘,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 那是三个月前蔡国使者送来的聘礼,和田玉上雕刻的并蒂莲,此刻看来倒像是两柄交错的匕首。​
“君上,蔡国送亲队伍已过颍水。” 内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谄媚,“听说蔡侯这位千金,容貌赛过洛水女神呢。”​
厉公扯了扯嘴角,没接话。他当然知道这位蔡姬的底细。三年前在蔡国的会盟上,他亲眼见过这个女子在桑林里与蔡国公子燮并肩而行,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满树麻雀。那时他还是陈国的公子,只能远远看着,如今却要娶她为妻。这桩婚事是大夫辕涛涂一力促成的,理由冠冕堂皇:“蔡陈联姻,可固南方屏障。” 谁都清楚,蔡姬早已不是完璧,他不过是在合适的时机,做了那个体面的接盘侠。​
迎亲队伍入城时,百姓们沿街欢呼,没人注意到蔡姬掀起轿帘的瞬间,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她穿着繁复的嫁衣,凤冠上的珍珠随着步伐轻颤,像极了当年与公子燮在月下偷会时,他为她摘的露珠。陪嫁的侍女抱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着半支断裂的玉簪 —— 那是她与公子燮的信物,断口处被精心打磨过,却依然硌得掌心生疼。​
新婚之夜,红烛摇曳。厉公看着坐在床沿的蔡姬,她低着头,纤长的手指绞着衣角,一副羞怯模样。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蔡国见到的情景:她爬上桑树去够鸟巢,裙摆被枝桠勾住也不恼,反而对树下的公子燮笑得灿烂。那时的阳光透过桑叶洒在她脸上,有细碎的金斑在她鼻尖跳跃。​
“你可知陈国的规矩?” 厉公解开玉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蔡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低下头去:“臣妾…… 愿听君上教诲。”​
“在陈国,妇人需守三从四德。” 厉公走到她面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尤其是不能随便回娘家,更不能与外男私相授受。”​
蔡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滚落:“臣妾…… 臣妾记下了。”​
厉公松开手,转身走向外间:“你歇着吧,孤今晚在偏殿就寝。”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蔡姬眼中的泪水骤然停住,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婚后半年,蔡姬倒也安分。她每日在宫中织布绣花,偶尔去给太后请安,言行举止挑不出半分错处。厉公渐渐放下戒心,有时会陪她在御花园散步,听她讲蔡国的趣事。她说起蔡国的桑林如何茂密,说起那里的桑葚比陈国的甜三分,眼睛里会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这天,蔡姬突然跪在厉公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君上,臣妾母亲病重,想回去探望几日。”​
厉公皱起眉头:“刚嫁过来不久,此时回娘家不合规矩。”​
“可母亲她……” 蔡姬哽咽着说不出话,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家信,母亲怕是…… 怕是不行了。”​
厉公接过书信,上面的字迹潦草,确实像是急信。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去吧,早去早回,带上卫队,不可耽搁。”​
蔡姬磕头谢恩,转身离去时,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 —— 那是公子燮最喜欢的兰花熏香。​
蔡姬一走便是三个月。起初还有书信传来,说母亲病情好转,后来便断了音讯。厉公派人去蔡国询问,得到的回复是 “蔡姬小姐陪伴母亲,一切安好”。直到秋收时节,蔡姬才带着一身风尘回到陈国。​
她清瘦了些,眼神却更加明亮。见到厉公时,她扑进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君上,臣妾好想你。母亲缠绵病榻,臣妾实在放心不下。”​
厉公抚摸着她的长发,闻到一丝陌生的皮革气味 —— 那是蔡国贵族子弟常穿的猎装味道。他心中一动,却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更好。​
然而,人的欲望就像藤蔓,一旦扎根便会疯狂生长。蔡姬尝到了甜头,隔三差五便以探望母亲为由回蔡国,每次都要住上三五个月。宫中渐渐有了流言,说蔡姬在蔡国并非侍疾,而是与旧情人私会。厉公并非不闻不问,只是每次想要深究,都被蔡姬的柔情蜜意挡了回去。​
“君上,那些都是谣言,是有人嫉妒臣妾得宠。” 蔡姬依偎在厉公怀里,手指划过他的胸膛,“臣妾心里只有君上一人。”​
厉公望着窗外飘零的落叶,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知道这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只是他舍不得处置蔡姬。这个女人像罂粟,明知有毒,却让人上瘾。​
周桓王二十年,蔡姬再次回蔡国,这一去便是半年。期间,陈国大夫公子佗多次进谏:“君上,蔡姬久居蔡国,恐生变故。臣听闻,她与蔡国公子燮过从甚密,此事已在诸侯间传开,沦为笑柄啊。”​
厉公将酒杯重重摔在案上,怒喝道:“放肆!竟敢污蔑寡人的王后!”​
公子佗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君上,臣所言句句属实。前日卫侯派使者来,席间还隐晦提及此事,臣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厉公沉默了。他想起上次蔡姬回来时,他在她的梳妆盒里发现了一枚男子的玉佩,她解释说是母亲送的护身符。现在想来,那分明是蔡国公子的配饰。​
“够了。” 厉公疲惫地挥挥手,“让她回来吧。”​
蔡姬接到诏令时,正在蔡国的别馆里与公子燮对弈。听到要回陈国,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急什么,再玩几日。”​
公子燮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不舍:“阿姬,你真要回去?”​
蔡姬叹了口气:“终究是要回去的。不过你放心,过些时日我再找借口回来。” 她凑近公子燮耳边,轻声道,“下次我带你去陈国的云梦泽打猎,那里的麋鹿比蔡国的肥嫩多了。”​
公子燮笑着点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一言为定。”​
蔡姬回到陈国时,带了许多蔡国的特产,分发给宫中众人,试图堵住悠悠众口。然而,有些事一旦传开,就再也无法挽回。她与公子燮私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陈国的大街小巷。​
有一次,蔡姬与公子燮私会后返回陈国,竟胆大包天地同乘一辆马车,一路上招摇过市。百姓们看到蔡国公子搂着陈国的王后,一个个义愤填膺。​
“这成何体统!” 一个白发老者气得拐杖都掉在了地上,“王后如此不知廉耻,君上竟然不管不顾,我们陈国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就是,这样的君侯,不配做我们的君主!” 人群中有人高喊。​
愤怒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陈国的宗室子弟们趁机煽动百姓,说厉公懦弱无能,连自己的王后都管不住,这样的君主只会让陈国沦为诸侯的笑柄。​
“我们要反抗!”​
“杀死淫妇!”​
“罢免昏君!”​
口号声此起彼伏,从街头传到巷尾,最终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朝着王宫的方向涌去。​
这天,厉公正与大臣们商议秋收事宜,突然听到宫外传来震天的呐喊声。他皱起眉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君上,不好了,百姓们暴动了!他们说要…… 要杀了王后!”​
厉公猛地站起来:“岂有此理!谁敢在王宫撒野?传寡人的命令,让禁卫军把这些人拿下!”​
禁卫长领命而去,可没过多久就又回来了,脸色苍白:“君上,百姓们人多势众,而且…… 而且他们说的话很难听,士兵们都…… 都有些动摇。”​
“他们说什么了?” 厉公追问。​
禁卫长支支吾吾地说:“他们说…… 说王后与蔡国公子私通,君上却视而不见,还说…… 说君上是个戴绿帽子的昏君……”​
厉公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推开案几:“胡说八道!蔡姬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冲破卫兵的阻拦,闯了进来。他指着厉公,大声骂道:“你这个昏君!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我们陈国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厉公怒不可遏:“大胆狂徒!竟敢闯宫辱骂寡人,来人,拖出去斩了!”​
“你敢!” 汉子毫无惧色,“你要是杀了我,外面的百姓会把王宫踏平!你不信?你问问你的王后,她在蔡国做了什么好事!”​
厉公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蔡姬,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躲闪。厉公的心沉了下去,他一步步走到蔡姬面前,声音颤抖:“他说的是真的吗?”​
蔡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直流:“君上,臣妾……臣妾对不起你……”​
真相像一把利刃,刺穿了厉公最后的防线。他想起自己一次次的包容,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只觉得无比可笑。愤怒与羞辱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爆发,他猛地拔出墙上的宝剑,指着蔡姬:“你这个贱人!寡人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
蔡姬吓得连连磕头:“君上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
“晚了!” 厉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手起剑落,鲜血溅红了华丽的宫毯。​
杀死蔡姬后,厉公喘着粗气,对那个汉子说:“寡人已经杀了她,你们可以退了吧。”​
汉子冷笑一声:“杀了她就完了?你身为君主,连自己的王后都管不住,让陈国蒙羞,你也不配做我们的君侯!”​
话音刚落,宫外的百姓们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他们手持刀枪棍棒,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禁卫军根本抵挡不住,很快就溃散了。​
厉公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群,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挺直了腰板,高声道:“寡人是周天子册封的诸侯,你们竟敢以下犯上,就不怕天谴吗?”​
“天谴?” 一个宗室子弟冷笑道,“你宠信淫妇,败坏国风,才该遭天谴!”​
乱刀齐下,厉公倒在了血泊中。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娶了一个心爱的女人,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厉公死后,陈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由于他的儿子公子妫完年纪太小,无法执掌国政,大臣们经过商议,决定拥立厉公的弟弟妫林继位,也就是陈庄公。​
庄公立位后,倒也勤勉政事,陈国渐渐恢复了秩序。只是每当人们提起厉公和蔡姬的故事,都会唏嘘不已。​
公子完被封为大夫,居住在都城的一隅。他常常站在窗前,望着王宫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知道,自己与王位已经渐行渐远,但他并不怨恨谁。或许,远离权力的中心,才能平安度过一生。​
多年后,有人在陈国的故地发掘出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首诗:“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谁侜予美?心焉惕惕。” 据说,这是当年蔡姬与公子燮私会时,有人在桑林中听到的歌谣。​
风吹过宛丘的城墙,仿佛还能听到当年百姓的呐喊,和那对苦命鸳鸯最后的叹息。​
陈庄公妫林,王位是继承哥哥的,他死后也学着将王位传位给了弟弟宣公。
一连三任兄弟相承,继体而立,赞述先业,克靖厥家,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从此君位就没了公子完什么事,被贬为大夫,他只能孤独的在一边洞若观火。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54: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0 09:05 编辑

5、宣公闭眼继王位  太子御寇渐失宠



陈宣公,妫姓陈氏,名杵臼,闭着眼不费吹灰之力享继君位,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太庙的青铜鼎在晨雾中泛着幽光,陈宣公妫杵臼扶着玉圭的手指微微发颤。他闭着眼,听着太史官唱诵继位祝文,冗长的祭文像条锦带缠绕着他即将触碰的权力巅峰。昨夜兄长静公暴毙的消息还在宫墙内打着旋,此刻却已轮到他踩着灵堂的余温,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青铜玺印。​
“吾王万岁。” 百官的山呼惊飞了檐角铜铃上栖息的寒雀,宣公猛地睁开眼,正对上阶下密密麻麻的朝服。他忽然想起幼时偷玩兄长的王冠,被太傅训斥 “此非孺子戏物”,如今那顶缀着十二旒的礼帽正压在自己头顶,冰凉的玉珠贴着额头,倒比偷玩时多了几分不真切的暖意。​
宣公的龙椅还没坐热,便在早朝时宣布立长子御寇为太子。彼时御寇刚满十二岁,穿着一身簇新的玄端礼服,垂手立在阶侧。他生得目若朗星,眉骨如刀削般分明,朝臣们私下都说这孩子有乃祖之相。宣公看着儿子,忽然想起昨夜翻阅的《春秋》,鲁隐公让国的故事墨迹未干,他指尖划过 “惠公卒,隐公立” 的字句,终是将那册竹简推远了些。​
“寇儿可知,为君者当存何心?” 御书房里,宣公把玩着新铸的双鱼玉佩,那是他特意命玉工为太子打造的。窗外的石榴树结着青涩的果子,像极了三十年前兄长捏着他的手,教他辨认太庙礼器时的模样。​
御寇正襟危坐,袖口露出半截玉珩:“儿臣以为,当如《尚书》所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他说话时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宣公却从中听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说得好。” 宣公将玉佩掷过去,“但你要记住,九族之中,最是骨肉难防。” 他忽然压低声音,“当年你大伯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指着案上的陈国舆图,“看到这方城了吗?先祖胡公以此为都,四百年来陈氏血脉不断,靠的不是仁慈,是分寸。”​
御寇似懂非懂地颔首,将玉佩系在腰间。那玉鱼的鳞甲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却在他掌心硌出浅浅的红痕。​
陈妫闯进来时,宣公正对着铜镜调整冕冠的系带。十三岁的公主穿着鹅黄襦裙,发间别着新得的珍珠步摇,跑动时叮咚作响。“父王偏心!” 她一把扯住宣公的衣袖,珍珠滚落肩头,“只给哥哥做玉佩,不给我打新首饰。”​
宣公被女儿拽得一个趔趄,却笑得眼角堆起细纹:“我们妫儿要什么没有?” 他从妆奁里取出支凤首金簪,簪头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流转,“前日周天子遣使来聘,说要为太子求娶诸侯之女。”​
陈妫的脸腾地红了,指尖绞着裙裾:“父王说什么呢。” 话虽如此,她眼前已浮现出洛邑的宫阙 —— 朱红宫墙下的梧桐树,祭祀时奏响的《大武》乐章,还有那个素未谋面的周天子,会用怎样的眼神看她。​
“周天子的王后,自然要配最好的首饰。” 宣公替女儿簪上金簪,镜中少女的眉眼渐渐与年轻时的王后重合。他忽然叹了口气,“只是这宫廷路,看着风光,走起来步步是坎。”​
陈妫没听出父亲话里的深意,只顾着抚摸簪头的宝石:“那我要让陈国的丝帛、珠玉都进献给周王,让洛邑的人都知道陈国公主的体面。” 宣公望着女儿雀跃的背影,伸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案上刚送来的齐国贡品还在散发着海盐的气息 —— 齐桓公已称霸诸侯,陈国夹在大国之间,哪有真正的体面可言。​
嬖姬生下公子款的那天,陈国降下罕见的甘霖。宣公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看他吮吸着手指,忽然觉得这孩子眉眼间竟有几分像自己年少时。嬖姬依偎在他肩头,鬓边斜插着宣公新赏的玳瑁梳:“君上,款儿生逢喜雨,定是陈国的祥瑞。”​
宣公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婴儿细嫩的脸颊。御寇出生时也有祥瑞,太史官说那日见苍龙见于东方,可如今想起长子,他心里却莫名地堵得慌。御寇近来常与公子完聚在一处,那日路过苑囿,竟听见两人议论齐国称霸的方略。​
“君上在想什么?” 嬖姬轻轻拨弄着婴儿的襁褓,锦缎上绣着的麒麟纹是宣公特意命织工赶制的。​
“没什么。” 宣公收回思绪,将一枚羊脂玉璧塞进婴儿怀里,“孤要让款儿做最尊贵的公子。” 他想起御寇腰间那枚双鱼佩,忽然觉得那玉质粗陋得紧。​
自那以后,宣公去东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御寇捧着新修订的《军法》想呈给父亲过目,却在寝宫外等了三个时辰,最后只见到嬖姬的侍女捧着鎏金食盒进去,盒里是刚炖好的燕窝羹。​
“太子殿下,君上说今日乏了。” 内侍躬身回话,眼角的余光瞥见御寇攥皱的帛书。​
御寇默默转身,长廊的风掀起他的衣袂,像只折翼的鸟。他想起幼时父亲教他射箭,亲手将箭矢搭在他的弓上,说 “陈氏子孙当如利箭,直中要害”。可如今,那支箭似乎射偏了方向。​
完找到御寇时,他正对着湖水发呆。苑囿里的荷叶已开始泛黄,几只蜻蜓停在枯梗上,像凝固的剪影。“殿下怎么独自在此?” 完脱下外袍披在御寇肩上,他刚从城郊军营回来,衣上还带着尘土气息。​
御寇转过头,眼底有掩不住的红丝:“兄长可知,昨日朝会上,父亲将阳夏封给了公子款?” 阳夏是陈国最富庶的城邑,当年宣公继位时也只得了株林作为封地。​
完沉默片刻,捡起块石片打水漂。石片在湖面跳跃着,激起一圈圈涟漪:“君上许是觉得公子年幼,想多些照应。”​
“照应?” 御寇自嘲地笑了,“他连我呈上的《军法》都懒得看,却日日陪着款儿在寝宫里玩掷骰子。” 他忽然抓住完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兄长,你说父亲是不是后悔立我为太子了?”​
完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前日去见太史官,老臣欲言又止,只塞给他一枚蓍草,说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然亢龙有悔”。“殿下慎言!” 他四下张望,压低声音,“这话若是传出去,怕是要引火烧身。”​
御寇却像是没听见,只顾着说:“我梦见太庙的梁柱断了,先祖们都在瞪着我。” 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湖水,凉意顺着指缝蔓延,“或许我本就不该当这个太子。”​
“胡说!” 完厉声打断他,“你是长子,是君上亲立的储君,这是天命所归。” 话虽如此,他却想起昨夜在城墙上看到的景象 —— 嬖姬的兄长正在府门前接纳各国使者,那些马车的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时,一只梅花鹿从竹林里窜出来,惊得两人同时噤声。小鹿蹦跳着消失在花丛中,留下几片颤动的花瓣。御寇忽然轻声说:“你看,连畜生都知道趋利避害。”​
嬖姬的兄长开始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先是弹劾了御寇身边的太傅,说他 “教太子以权谋术,非为正道”,接着又举荐自己的亲信掌管禁军。宣公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御寇请求面圣时,总以 “处理祭祀事宜” 为由推脱。​
一日,御寇在宫门口遇见公子款的乳母,那妇人抱着孩子,竟直挺挺地走了过去,连礼都不行。东宫侍卫怒喝着要拦,却被御寇拦住:“罢了,他是君上的心头肉。”​
回到东宫,御寇翻出那枚双鱼玉佩,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玉鱼的眼睛是用赤金镶嵌的,此刻在烛火下闪着诡异的光。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这对玉鱼本是一对,另一只在他继位时赏给了公子完。​
“来人,备车,去公子完府。” 御寇将玉佩揣进怀里,他要看看完那只玉鱼,是否也像自己这只一样,蒙着层化不开的阴影。​
马车驶过街市,百姓们正在议论齐国与鲁国的战事。有人说齐桓公要召集诸侯会盟,陈国若不派兵相助,怕是要遭祸。御寇掀起车帘,看见街角的算卦先生正对着枚龟甲摇头晃脑,卦象上写着 “潜龙勿用”。​
到了完的府邸,却见大门紧闭。管家说公子一早就带着家臣去了边境,说是要查看防务。御寇站在门前,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想起完前日说的话:“若真有那一天,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当时只当是戏言,此刻想来,竟像是谶语。​
回宫的路上,御寇看见宣公的仪仗从对面驶来,嬖姬坐在副驾上,怀里的公子款穿着缀满宝石的襁褓,正咯咯笑着抓宣公的胡须。两车交错的瞬间,宣公的目光扫过御寇,那眼神陌生得像从未见过的路人。​
御寇低下头,看着腰间的双鱼佩。玉鱼的鳞甲硌得他生疼,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宫城里,悄然碎裂。​
树上的鸟儿在“叽叽喳喳”,似在议论着他俩的心事。


6、心思全在换太子  嬖姬劲吹枕头风



几株枝繁叶茂的大树,被风吹得嗡嗡作响,一个雀巢被刮零散,鸟儿早已不知去向。
世事无常,睁眼闭眼的事儿,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出现飞来横祸,此刻轮不到你,也许下一刻躺着也会中枪。
宫墙深处的风总带着别样的意味。紫宸殿檐角的铜铃在暮色里晃出细碎声响,像极了那些藏在锦帐后的私语。宣公攥着鎏金酒爵的手指忽然收紧,爵沿的凉意透过皮肉渗进骨髓,让他想起今早御花园里那窝被狂风掀翻的雀巢。​
“君上又在出神。” 一双柔荑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淡绿色的裙裾扫过金砖地,带起若有似无的莲香。嬖姬鬓边的芙蓉暖玉步摇随着俯身的动作轻晃,玉珠撞击的脆响里,宣公看见她眼尾那颗胭脂痣,像极了年轻时在战场见到的血痕。​
“爱姬可知,今早太史令来报,说三台星有异动。” 宣公的声音混着酒气,“御寇昨日又去了公子完的府邸。”​
嬖姬掩唇轻笑,银线绣的祥云在袖口流转:“太子与公子亲近,原是美事。想当年先君在世时,君上不也常与公子杵臼同席论政么?” 她指尖在宣公腕间轻轻画着圈,“只是妾听闻,公子完府里近来多了些鲁国来的门客,个个身怀利器呢。”​
宣公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弑侄夺位时,那些鲁国刺客也是这般藏在暗处。帐外忽然传来夜露滴落芭蕉叶的声音,噼啪作响,倒像是刀剑出鞘的轻鸣。​
“君上还记得么?那年妾刚入宫,您说要把最亮的那颗紫微星指给款儿看。” 嬖姬忽然伏在他膝头,珍珠耳坠扫过他的手背上,“如今款儿都能背诵《尚书》了,前日还问臣,为何东宫的檐角比别处高七寸。”​
宣公闭了眼。御寇十二岁那年,曾在灵台之上指着北斗七星说要替他分忧。那时这孩子眉眼间还有他母亲的影子,温顺得像头小鹿。可自从公子完从齐国回来,御寇眼里的光就变了,带着些他读不懂的执拗。​
“换太子不是儿戏。” 他伸手抚上嬖姬的发顶,流苏在指间缠绕,“卿大夫们都看着呢,当年先君废长立幼,引来三年战乱。”​
“君上是怕了那些老臣?” 嬖姬猛地抬头,鬓边的步摇撞在宣公下巴上,“还是忘了去年麦收时,正卿五父在朝堂上,说款儿不过是‘嬖人之子’?” 她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肩头那道淡粉色疤痕,“这是当年五父的家臣推搡时撞在廊柱上留下的,君上难道要让款儿将来也受这般屈辱?”​
宣公的呼吸骤然粗重。他想起五父那副花白胡子抖动的模样,想起太史令捧着竹简念 “立嫡以长” 时的郑重。可眼前这双含泪的眼,总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躲在假山后听见的、兄长临死前的呜咽。​
“妾昨夜做了个噩梦。” 嬖姬的声音忽然软下来,指尖划过他胸前的玉佩,“梦见君上变成了先君,御寇提着剑站在殿下,说要为伯考报仇。” 她往宣公怀里缩了缩,“若真有那么一天,妾和款儿只求一处封地,哪怕是云梦泽边的蛮荒之地也好。”​
帐外的风突然紧了,窗棂被吹得哐当响。宣公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血从金砖缝里渗出来,漫过龙椅,漫过他的靴底。那些在太庙牌位前发过的誓言,此刻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
“你想让寡人如何?”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嬖姬的眼亮起来,像暗夜里突然燃起的狐火:“君上还记得去年鄫国送来的那柄青铜剑么?剑鞘上刻着‘受命于天’。若能让公子完带着这剑去见御寇……” 她忽然咬住嘴唇,“妾失言了。”​
宣公推开她时,锦缎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他站在窗前,看见月光把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无形的枷锁。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紧。​
“明早让太史令占卜。” 他背对着帐内说,“就说寡人要祭天。”​
嬖姬没再说话,只是悄悄将那枚从宣公衣襟上扯下的玉佩塞进枕下。玉佩上的龙纹硌着掌心,让她想起十年前刚入宫时,母亲塞给她的那包朱砂 —— 据说能镇住不干净的东西。​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落,东宫的烛火还亮着。御寇正借着月光临摹《连山》,案上放着公子完送来的新茶,茶烟袅袅,像极了两人年少时在杏树下吹的肥皂泡。​
“殿下可知,昨日西市有个卖卜的先生说,紫微星旁多了颗客星。” 侍读轻声道,“像是从东方来的。”​
御寇笔尖一顿,墨滴在竹简上晕开个小团:“先生是说公子完?” 他笑了笑,“当年他在齐国为质时,我曾梦见他乘龙而来。”​
窗外的风突然卷起帷幔,烛火猛地跳了跳。御寇抬头时,看见窗纸上掠过个黑影,快得像道闪电。​
与此同时,宣公的寝殿里,嬖姬正为他宽衣。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划过他腰侧的旧伤 —— 那是当年刺杀兄长时留下的。​
“君上明日祭天,需穿衮服。” 她柔声道,“妾已让尚衣局备好了十二章纹的礼服。”​
宣公抓住她的手,忽然觉得这双手凉得像冰。他想起三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在太庙里教他认那些青铜鼎上的铭文。​
“爱姬说,御寇会反么?” 他问。​
嬖姬往他怀里靠了靠,发间的香气漫进鼻腔:“君上是天子亲封的陈公,御寇不过是东宫太子。他若安分守己,自然能做个贤明的君王。” 她忽然抬头,眼波流转,“可若有人撺掇……”​
宣公闭上眼,感觉那些血又从记忆深处涌出来了。​
祭天那日的晨光带着股铁锈味。当公子完捧着那柄鄫国宝剑走进东宫时,御寇正在临摹父亲的笔迹。青铜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让他想起三年前在孟津观兵时,周天子銮驾前的仪仗。​
“这剑倒是锋利。” 御寇接过剑时,指尖被剑鞘上的宝石硌了下,“只是花纹太过繁复,不像兵器,倒像礼器。”​
公子完笑了笑:“鄫君说这是当年大禹治水时用过的,虽不及昆吾之金,却也能斩蛟屠龙。” 他忽然压低声音,“昨日接到家臣密报,说君上近来常与嬖姬讨论《废嫡立庶策》。”​
御寇的笔掉在地上,墨汁溅了满地。远处传来祭天的鼓乐声,庄严得令人心慌。​
宣公在天坛上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忽然觉得头晕。嬖姬亲手为他斟的酒还在喉咙里发烫,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兄长也是这样倒在血泊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吉时到。” 太史令高声唱喏。​
当御寇和公子完被侍卫押到坛下时,风突然大起来,吹得宣公的冕旒胡乱晃动。他看见御寇的白袍上沾着墨渍,像极了自己年少时在书房打翻的砚台。​
“儿臣何罪?” 御寇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宣公想说些什么,却被嬖姬按住了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写着 “社稷” 二字,指甲掐得他生疼。​
“弑父篡位,还敢问罪?” 嬖姬的声音清亮,像铜铃在风中作响,“那柄鄫国宝剑,便是证据!”​
御寇望着父亲身后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忽然笑了。他想起八岁那年,父亲把他架在肩头看社火,那时的风里满是麦芽糖的甜香。​
刀光落下时,宣公闭上了眼。他听见人群里传来公子完的怒吼,听见嬖姬在耳边说 “君上圣明”,还听见二十年前兄长临死前的呜咽,像极了此刻宫墙外掠过的孤雁。​
当晚风吹进空荡荡的东宫,案上的《连山》还摊在 “艮为山” 那一卦。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墨迹未干的 “止” 字上,像滴凝固的血。​
嬖姬为宣公换上常服时,发现他鬓角又多了些白发。帐外传来款儿背诵《尚书》的声音,稚嫩的童音里,宣公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正跪在太庙的蒲团上,听着礼乐官唱 “天命无常”。​
“寡人该歇息了。明日还要早朝,宣布款儿为太子呢。”​
嬖姬的唇贴上他的耳垂,“不嘛,我说过了,今日个让君上彻夜销魂呢,君上可不能半途而废啊。”
“待我稍作休息片刻,不然爱姬也难享受鱼水之欢,会让你失望的。”
嬖姬抚摸着宣公的下体,极尽挑逗之能事,说:“君上,你雄威又起了。”
“是啊是啊,爱姬是我的心肝宝贝,你准备好了吗?”
她仰面在床,拽着宣公命根,塞进安乐窝。接下来,就是两人不停地在“啊啊呀呀”声中运动。
声音传到室外,值夜的仆人和宫女听到这动静,都明白是什么声音,各人心在砰砰作响,赶紧用手捂住胸口,然后又相视偷笑一阵子。
宣公起身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那棵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老槐树。树杈间的雀巢空了,只剩下几片零落的羽毛,在月光里打着旋儿。​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紧。



7、三监之乱前车鉴  舞刀弄枪出祸端



陈国的紫宸殿梁柱上,盘旋的龙纹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铜鹤香炉里的沉香燃到尽头,一缕青烟歪斜着飘向殿外,如同朝堂上众人心中那股难以言说的不安。陈宣公攥着玉圭的指节泛白,方才商议的北狄侵扰边境之事尚未尘埃落定,他却突然抛出了一颗惊天炸雷。​
“御寇这孩儿,还配做太子吗?”​
话音刚落,殿内六十根盘龙柱仿佛都屏住了呼吸。上卿袁涛涂的朝笏在掌心沁出潮痕,他偷瞥身旁的大司马,那人垂着眼帘,帽缨上的明珠折射出晦暗的光。阶下的内侍们将头埋得更低,青灰色的袍角在砖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发生的变故伴奏。​
“君上!” 袁涛涂的声音撞在殿顶的藻井上,碎成几片,“太子自束发以来,每日卯时便在辟雍研读《洪范》,去年蝗灾时还亲赴东邑赈灾,何曾有过差池?”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解与担忧,试图唤醒陈宣公的理智。​
宣公嗤笑一声,将玉圭重重磕在案几上,青瓷笔洗里的水溅出几滴,落在摊开的《军政》竹简上,晕开一小片墨痕。“论读书,他不如款来得机敏;论射艺,上次围猎连獐子都射偏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孤意已决,改立款为太子。”​
话音未落,太史令突然往前挪了半步,朝笏在金砖上叩出闷响:“君上三思!当年周公制礼,嫡长子继承乃是国本。厉王废长立幼,才有了国人暴动;幽王宠褒姒废申后,终致犬戎破镐京啊!”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历史的教训,希望能让宣公回心转意。​
宣公猛地起身,玄色龙袍扫过案几,青铜镇纸哐当落地。“放肆!” 他的怒吼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陈国内政,何时轮到尔等搬弄周室旧账?孤的兄长仲壬传位于孤,难道不是兄终弟及?”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与不满,仿佛被触及了逆鳞。​
袁涛涂看着宣公脖颈上暴起的青筋,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撞见的情景。那时宣公正扶着嬖姬赏花,那女人腕间的金钏在阳光下晃眼,鬓边斜插的珠花随着娇笑簌簌颤动。她手指着池中的锦鲤,柔声道:“君上您瞧,那尾金鳞总是被红鲤抢食呢。” 当时只当是寻常戏语,此刻想来,竟藏着如此恶毒的隐喻。​
退朝的钟声在宫道上荡开涟漪时,太史令被宣公留在了殿内。袁涛涂走出紫宸殿,撞见嬖姬的心腹内侍正鬼鬼祟祟地往偏殿去。廊下的玉兰花落了满地,踩上去像碾碎了一地月光,也碾碎了袁涛涂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三日后的早朝,气氛更加凝重。当宣公再次提及废储之事时,原本沉默的右师突然出列,声音尖利如锥:“臣有本启奏!” 他撩起朝服前襟,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硬的衬袍,“臣发现太子与公子完过从甚密,前夜二更还在东宫密谈,似有不臣之心!”​
宣公的瞳孔骤然收缩,案几上的青铜爵盏发出轻颤。“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仿佛一头即将发怒的雄狮。​
“臣已派人跟踪多日,” 右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两人常屏退左右,窃窃私语时总对着君上的宫殿方向比划。”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试图将太子置于死地。​
袁涛涂正要辩驳,却被左相暗中扯了扯衣袖。他转头看见左相眼底的惊惧,那眼神分明在说:“不要命了?” 殿外的风突然变得凛冽,卷起几片枯叶撞在朱红漆柱上,发出细碎的哀鸣,仿佛在为太子鸣冤。​
散朝后,右师没有回府,而是绕到宫城西北角的长信宫。嬖姬正对着菱花镜梳理如云秀发,铜镜边缘镶嵌的绿松石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夫人,按您的吩咐,臣已在殿上点火。” 右师躬身行礼,语气中带着谄媚。​
“蠢货。” 嬖姬将玉簪狠狠插进发髻,镜中的人影嘴角勾起冷笑,“只说密谈有什么用?宣公要的是实证。” 她的声音冰冷而刻薄,仿佛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右师额头冒汗,正欲请罪,却见嬖姬从妆奁里取出半枚虎符。那青铜虎符的边缘已生绿锈,断裂处刻着细密的齿痕。“当年先君征伐蔡国时,曾赐给太子太傅一枚调兵符节,” 她用鲜红的指甲摩挲着虎符,“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的眼中闪烁着阴谋的光芒。​
三日后,太子御寇正在东宫演武场练剑。晨露沾湿了他的玄端深衣,剑尖划过青石板,溅起细碎的水花。他的剑法沉稳有力,每一招都透露出皇家子弟的风范。突然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右师带着几个武士捧着兵器箱进来,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
“太子殿下,君上见您武艺精进,特命臣送来新兵器。” 右师揭开箱盖,霞光般的戟、霜雪似的剑、墨玉般的盾在阳光下交错生辉,“这些都是当年随先君征战的利器,君上特意让人修复了赐给您。”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诱惑。​
御寇的目光扫过那些兵器,突然定格在一柄青铜剑上。剑鞘上镶嵌的宝石排列奇异,竟与王室秘藏的兵符图案隐隐相合。他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抚过剑脊,果然在凹槽处摸到细密的刻痕。“右师大人,”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警惕,“这些兵器似乎并非寻常习武之用吧?”​
右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下来:“太子多虑了。君上是盼您能文能武,将来好承继大统。”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谎言。​
御寇没有再追问,只是让内侍将兵器收进库房。待右师离去,他立刻取来那柄青铜剑,用匕首刮去鞘上的宝石,果然露出 “东宫调兵” 四个古篆。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中衣,他想起三个月前嬖姬曾借观赏之名,拿走了他书房里的兵书图谱,当时只当是妇人好奇,此刻才明白那是在窥探军机。​
夜幕降临时,御寇换上粗布短打,借着送夜宵的名义溜进公子完的府邸。两人在柴房里相对无言,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他们脸上跳跃。“三日前我就觉得不对劲,” 公子完的声音压得极低,“右师的人总在府外徘徊,连我家老仆买菜都有人跟着。”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安。​
御寇将青铜剑推到他面前:“这是他们送的‘礼物’。”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
公子完刚握住剑柄,突然听到院外传来甲胄相撞的脆响。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吹灭油灯。黑暗中,御寇摸到墙角的狗洞,推了公子完一把:“快走!去齐国投奔襄公,告诉他们陈国要变天了!”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决绝。​
公子完刚钻出狗洞,柴房门就被撞开。火把的光浪涌进来,照亮右师那张扭曲的脸。“太子殿下,私藏调兵符节,勾结公子完意图谋反,人赃并获,还有何话可说?” 右师的声音中充满了得意与恶毒。​
御寇被押往天牢时,恰逢袁涛涂带着百官在宫门前跪谏。老上卿鬓边的白发被夜露打湿,看见御寇身上的枷锁,突然挺直了脊梁:“君上若要废储,先斩老臣!”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决绝。​
御寇望着跪在最前面的袁涛涂,突然笑了。笑声在宫墙上撞出回声,惊飞了檐角的夜鹭。“袁大人,” 他扬声道,“告诉父王,儿臣从未想过谋反。但求他日后莫要轻信妇人之言,误了陈国百年基业!”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担忧。​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但他心中依然牵挂着陈国的未来。​
那日,陈国降下罕见的六月雪,覆盖了东宫的演武场,那柄作为 “罪证” 的青铜剑,被嬖姬扔进了洛水,剑鞘上的宝石在浪涛中闪了三闪,便沉入了幽暗的河底,仿佛预示着陈国即将陷入的黑暗。



8、一计不成难栽赃  嬖姬使出连环计



暮春的陈国宫殿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却驱不散弥漫在梁柱间的阴鸷。嬖姬凭栏而立,指尖捻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株新开的合欢树上。三天前,她亲手将那只绣着鸳鸯戏水的锦鞋塞进了李大夫的袖中,此刻那方丝帕已被指腹攥得发皱。​
“娘娘,御膳房新炖了银耳莲子羹。” 贴身侍女碧月端着描金漆碗进来,见她望着窗外出神,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些。​
嬖姬转过身,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李大夫那边有动静了?”​
“奴才方才见李大人的随从在宫门外徘徊,许是在等时机。” 碧月将碗盏搁在紫檀木桌上,“只是……娘娘真要如此吗?这步棋走出去,怕是再无转圜余地。”​
“转圜?” 嬖姬冷笑一声,指甲在描金碗沿划出细碎的声响,“自打御寇那小子被立为太子,我儿公子款何时有过转圜的余地?你且看着,这合欢树开得再盛,也经不住一场暴雨。”​
话音未落,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碧月撩开窗纱一角,只见李大夫正跪在太和殿前的丹墀下,双手高举着什么物件,看那样式正是嬖姬那只锦鞋。​
“君上!臣有要事启奏!关乎国本,关乎宫闱清誉啊!” 李大夫的声音穿透宫墙,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宣公正与太傅对弈,听闻喊声不耐烦地将棋子拍在棋盘上:“又是这老东西,三天两头搞出些幺蛾子!”​
太傅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吟道:“君上,李大夫虽好搬弄是非,却不敢在太和殿上胡言。此事恐怕……”​
“恐怕什么?” 宣公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棋盘,黑白棋子滚落一地,“宣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又想编排太子什么罪名!”​
李大夫被内侍引着进来时,双手仍紧紧攥着那只锦鞋,袍角沾着尘土,脸上却泛着一种诡异的亢奋。“君上!臣昨日在太子府查访,竟于书房暗格中搜出此物!” 他将锦鞋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此乃嬖姬娘娘之物,怎会出现在太子书房?其中暧昧,不言而喻啊!”​
满朝文武顿时哗然。袁涛涂往前踏出一步,厉声喝道:“李大人!你前日诬陷太子私藏兵器不成,今日又拿一只鞋子来污蔑太子与娘娘的清誉,究竟安的什么心?”​
“袁大人此言差矣。” 李大夫转向宣公,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臣已查明,这锦鞋乃是上月娘娘在御花园赏牡丹时不慎遗失的。当时内侍们寻遍各处都无所获,谁知竟藏在太子府中!”​
宣公的目光落在那只绣鞋上,瞳孔骤然收缩。那鸳鸯戏水的纹样他记得清楚,确是嬖姬生辰时他命尚衣局特制的。“御寇…… 他竟敢……” 他的手指攥紧了龙椅的扶手,指节泛白。​
“君上息怒!” 太傅急忙叩首,“太子素性端方,断不会做出这等悖逆伦常之事。此事定有蹊跷,还望君上明察!”​
“明察?” 李大夫冷笑,“难道要等太子做出更不堪的事来才算确凿?臣听闻前日夜里,有内侍见太子府的人在娘娘寝宫附近徘徊,当时只当是巡逻侍卫,如今想来……”​
宣公猛地一拍龙案:“够了!传太子御寇!”​
内侍匆匆离去时,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袁涛涂偷眼望向李大夫,见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中不由一沉。他想起三日前在朝房,曾见李大夫与嬖姬的弟弟私下会面,当时只当是寻常应酬,此刻想来竟是早有预谋。​
太子府内,御寇正在临摹《太古兵法》。听闻宣公传召,他放下狼毫,眉宇间掠过一丝忧虑。“先生,可知宫中发生何事?”​
太傅摇摇头:“殿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只需坦坦荡荡应对便是。”​
御寇颔首,随内侍穿过朱红宫墙。刚踏入太和殿,便见李大夫手中高举着一只锦鞋,目光如毒蛇般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七八分。​
“御寇!” 宣公拍案而起,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你可知罪?”​
御寇躬身行礼:“儿臣不知,请父王明示。”​
“明示?” 李大夫抢着说道,“太子殿下还敢装傻?这只嬖姬娘娘的锦鞋,为何会藏在你的书房暗格中?”​
御寇抬眼望去,那锦鞋的样式确实见过。上月御花园赏牡丹时,他确曾见嬖姬不慎遗落此物,当时还命内侍拾起交还。“父王,此鞋确是嬖姬娘娘之物,但儿臣从未私藏。上月赏花时娘娘遗失,儿臣已命人交还,此事内侍们都可作证。”​
“哦?” 宣公看向一旁的内侍总管,“确有此事?”​
总管连忙跪倒:“回君上,确有此事。那日太子殿下捡到娘娘的锦鞋,当即命小的交还娘娘宫中。”​
李大夫脸色微变,随即又道:“君上有所不知,此乃太子欲盖弥彰之计!他先拾鞋交还,博娘娘好感,再暗中设法盗走,藏于府中私藏,实乃对娘娘心存不轨!”​
“一派胡言!” 御寇怒视着李大夫,“我乃陈国太子,岂能做出这等苟且之事?你三番五次诬陷于我,究竟受何人指使?”​
“太子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李大夫丝毫不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臣还查到,太子府中藏有数十封写给娘娘的诗笺,言辞暧昧,不堪入目!”​
宣公的脸色愈发阴沉:“诗笺何在?”​
“臣已带来。” 李大夫从袖中取出一叠泛黄的纸笺,由内侍呈给宣公。​
御寇见状大惊:“我从未写过这些东西!这是伪造的!”​
宣公展开诗笺,只见上面字迹模仿御寇的笔体,写满了相思之语,其中几句甚至颇为露骨。他猛地将诗笺掷在御寇面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父王!这绝非儿臣所写!” 御寇急得额头冒汗,“我的笔迹虽与此相似,但细看便能发现破绽。而且这些诗中用典错误百出,儿臣怎会写出这等拙劣之作?”​
袁涛涂上前一步:“君上,太子所言有理。臣曾见过太子手书,虽与此相似,但笔锋更为遒劲。不如传书法博士来鉴定一番?”​
李大夫连忙道:“君上不可!这诗笺乃私密之物,怎可让外人评头论足?况且太子饱读诗书,偶尔写些风月之词也未可知。”​
正争执间,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嬖姬衣衫不整地奔了进来,发髻散乱,脸上犹带泪痕。“君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宣公见她这副模样,顿时心疼不已:“爱妃怎会如此?发生了何事?”​
嬖姬扑到宣公脚边,哭得梨花带雨:“臣妾…… 臣妾昨夜在偏殿安歇,竟梦见太子殿下…… 他…… 他对臣妾欲行不轨…… 臣妾惊醒后便觉心绪不宁,谁知今日竟查出这等事来……”​
“你说什么?” 宣公的眼睛瞬间红了,“他竟敢在梦中亵渎于你?”​
“臣妾不敢欺瞒君上。” 嬖姬抬起泪眼,偷偷瞟了御寇一眼,“其实…… 其实前几日臣妾去御花园散心,太子殿下也曾尾随而至,对臣妾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 臣妾只因顾及皇家颜面,才未曾启奏……”​
“一派胡言!” 御寇气得浑身发抖,“我何时尾随过你?何时说过不轨之言?你这是血口喷人!”​
“太子何必动怒?” 嬖姬掩面而泣,“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如此激动?臣妾虽为妇人,却也知廉耻二字。今日之事闹得人尽皆知,臣妾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不如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便要往柱上撞去。​
宣公连忙将她拦住,怒视着御寇:“逆子!你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还敢狡辩?来人!将太子御寇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父王不可!” 御寇高声疾呼,“儿臣是被冤枉的!这分明是嬖姬与李大夫设下的圈套!”​
袁涛涂也连忙跪下:“君上息怒!此事疑点重重,还请三思啊!”​
“三思?” 宣公怒吼道,“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可三思的?若再有人为他求情,休怪我翻脸无情!”​
御寇被侍卫强行拖了出去,他回头望着宣公,眼中满是失望与悲愤。“父王!你会后悔的!”​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噤若寒蝉。李大夫悄悄与嬖姬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夜色如墨,天牢深处潮湿阴冷。御寇坐在草席上,望着铁窗外那轮残月,心中一片冰凉。他不明白,一向还算清明的父王为何会如此轻易相信谗言,更不明白嬖姬为何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殿下,夜深了,歇息片刻吧。” 随行的内侍低声劝道。​
御寇摇摇头:“我睡不着。你说,这世上为何有如此多的阴谋诡计?”​
内侍叹了口气:“殿下,自古储位之争便是如此残酷。只是没想到嬖姬娘娘竟会用这等卑劣手段……”​
“那只锦鞋,还有那些诗笺……” 御寇沉吟道,“他们定是筹划了许久。李大夫那日带人搜查府中,想必就是为了安放这些东西。”​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内侍忧心忡忡,“君上正在气头上,恐怕……”​
御寇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不,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见父王,我要当面揭穿他们的阴谋!”​
然而,他的请求被狱卒断然拒绝。“太子殿下,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您就安心待着吧。”​
与此同时,嬖姬正在宫中设宴款待李大夫。殿内烛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李大人此番立下大功,臣妾敬您一杯。” 嬖姬举起酒杯,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李大夫连忙起身回敬:“能为娘娘和公子款效力,是臣的荣幸。只是…… 太子虽被打入天牢,但袁涛涂等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有何惧?” 嬖姬冷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御寇已是百口莫辩。再过几日,我再让几个宫人‘无意中’说出些太子往日的‘不轨之举’,到时候就算袁涛涂有通天本事,也救不了他。”​
“娘娘高明。” 李大夫谄媚地笑道,“只是不知君上何时会下旨废黜太子?”​
“不急。” 嬖姬抿了一口酒,“御寇毕竟是父王立的太子,若太过仓促,恐引人非议。待风声再紧些,我再吹吹枕边风,让父王亲眼‘看见’御寇的‘罪证’,到时候废黜他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李大夫连连点头:“娘娘深谋远虑,臣自愧不如。”​
两人正得意间,忽然有内侍来报:“娘娘,袁大人在宫外求见,说有要事启奏。”​
嬖姬与李大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他来做什么?” 嬖姬皱眉道。​
“想必是为太子求情。” 李大夫道,“娘娘不如不见,就说身体不适。”​
嬖姬摇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袁涛涂进来时,神色凝重。他先是向嬖姬行了一礼,然后开门见山:“娘娘,太子被诬之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袁某今日前来,是想请娘娘在君上面前美言几句,彻查此事。”​
“袁大人说笑了。” 嬖姬故作惊讶,“此事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查的?难道袁大人怀疑臣妾说谎?”​
“不敢。” 袁涛涂道,“只是袁某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太子殿下素性端方,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那锦鞋和诗笺,难保不是有人伪造。”​
“哦?” 嬖姬挑眉,“袁大人有何证据?”​
“证据虽暂时没有,但袁某可以担保太子的为人。” 袁涛涂直视着嬖姬,“娘娘若肯出面请求君上重审,袁某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太子清白。”​
李大夫在一旁冷笑道:“袁大人这是何苦?为了一个将被废黜的太子,赌上全家性命,值得吗?”​
“当然值得!” 袁涛涂慷慨陈词,“太子乃国之储君,岂能容人随意诬陷?若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国将不国!”​
嬖姬脸色微沉:“袁大人的心意臣妾领了,但此事关乎宫闱清誉,实在不宜再闹大。君上已有旨意,此事就交由刑部审理,袁大人就不必再费心了。”​
袁涛涂见嬖姬态度坚决,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拱了拱手:“既然如此,袁某告辞。只是希望娘娘好自为之,莫要被奸人蒙蔽,做出后悔之事。” 说罢便转身离去。​
看着袁涛涂的背影,李大夫冷哼道:“这老东西倒是忠心耿耿。”​
嬖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忠心?那也要看对谁忠心。他既然敢跟我作对,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接下来的几日,陈国都城谣言四起。有人说太子早就对嬖姬心存觊觎,多次暗中示好;有人说曾看见太子深夜出入嬖姬寝宫附近;更有甚者,编造出太子与嬖姬私会的细节,传得有鼻子有眼。​
宣公听着这些谣言,心中对御寇的不满愈发加深。他虽未立刻下旨废黜太子,但对天牢的看管却愈发严格,连送进去的食物都要仔细检查。​
袁涛涂等人心急如焚,四处搜集证据,却始终找不到能证明太子清白的有力线索。那只锦鞋确是嬖姬之物,那些诗笺的笔迹又模仿得惟妙惟肖,一时间竟无人能分辨真伪。​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 曾经负责教授太子书法的博士。​
这日早朝,书法博士忽然跪在殿外,请求面见宣公。​
“你有何事启奏?” 宣公不耐烦地问道。​
书法博士叩首道:“君上,臣近日听闻太子殿下因诗笺之事被诬,心中甚是不安。臣曾教授太子书法多年,对其笔迹了如指掌。那些所谓的‘罪证诗笺’,绝非太子所写!”​
“哦?你有何凭证?” 宣公问道。​
“太子殿下写‘之’字时,末笔惯会微微上挑,如利剑出鞘;写‘心’字时,三点间距匀称,如北斗排列。”书法博士道,“但那些诗笺上的字迹,看似与太子相似,却在这些细微之处露出了破绽。臣愿当众与李大人对质,指出其中差异!”​
李大夫脸色一变,强作镇定道:“一派胡言!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怎能作为凭证?”​
“细节往往能决定真伪。” 书法博士毫不退让,“若李大人敢让臣当众比对,是非曲直自会分明!”​
宣公沉吟片刻,点头道:“好,那就取来诗笺,让博士辨认。”​
内侍取来诗笺,书法博士接过,逐一展开,指着上面的字迹说道:“君上请看,这‘之’字末笔平缓,毫无太子的凌厉之气;这‘心’字三点疏密不均,显然是模仿者不得要领。还有这几处用墨,太子写字向来先浓后淡,层次分明,而这些字墨色均匀,显然是刻意为之。”​
众臣凑近细看,果然如博士所言。袁涛涂连忙道:“君上,如此看来,这些诗笺确是伪造!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
李大夫额头上渗出冷汗,却仍强辩道:“就算笔迹有差异,也不能证明太子与此事无关。那只锦鞋总不会是假的吧?”​
“锦鞋之事也有蹊跷。” 袁涛涂道,“那日拾到锦鞋的内侍可以作证,太子当时便将鞋交还了。如今这鞋又出现在太子府中,定是有人暗中盗走,再趁搜查之机放入府中!”​
宣公的脸色阴晴不定,看着那些诗笺,又看看李大夫,心中开始动摇。​
就在这时,嬖姬忽然再次闯入殿中,手中拿着一件染血的衣物。“君上!您可千万不能被他们蒙蔽啊!这是臣妾在太子府的暗格里找到的,上面还有臣妾的血迹!前几日臣妾梦中所见,绝非虚言啊!”​
众人见状,皆是一惊。袁涛涂怒道:“嬖姬娘娘!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这衣物分明是新染的血迹,岂能作为凭证?”​
“是不是新染的,验一验便知。” 嬖姬哭道,“臣妾那日在梦中被太子所伤,醒来后发现手臂上果然有一道划痕。这衣物上的血迹,定是那时留下的!”​
宣公看着那件染血的衣物,又看看嬖姬手臂上的划痕,心中的天平再次倾斜。“够了!朕不想再听你们争辩!御寇德行有亏,即日起废黜太子之位,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踏入都城半步!”​
御寇被押出天牢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望着巍峨的宫殿,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他知道,自己这一走,陈国的未来恐怕将陷入更深的动荡之中。​
袁涛涂望着御寇远去的背影,老泪纵横。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嬖姬和李大夫的野心绝不会就此止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陈国的上空悄然酝酿。​
而嬖姬站在宫殿的高台上,看着御寇消失在远方,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她知道,自己离最终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场由她掀起的风波,最终会将整个陈国都卷入其中,成为历史长河中一段令人唏嘘的过往。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56: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0 09:07 编辑

第二章  陈完奔齐

1、御寇茫然被人陷  蹊跷就在半双鞋



青铜编钟的余韵在殿梁间绕了三匝,终于随着最后一声磬响沉入夜色。御寇放下手中的龠管,指腹还残留着竹材温润的触感,他望着阶下那株攀附檐角的凌霄,忽然觉得今夜的月光格外稠厚,像融化的白银浇在朱红廊柱上。​
“哥哥听出方才那组变奏了吗?” 御寇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雀跃,他总爱在这些古乐里添些自己的巧思。​
公子完正用锦帕擦拭玉磬,闻言动作一顿。月光从他侧脸滑过,将那双总是含着忧色的眼睛照得透亮:“舜帝作《南风》时,原是为解万民暑气。你在商调里加的那组清角,倒像是秋风扫过稷田了。”​
御寇挠挠头笑起来,编钟在他身后泛着幽光。这组乐器是先君传下的宝物,钟架上雕刻的夔龙纹在烛火下仿佛要活过来,“侄儿想着,如今国库丰足,该让乐官把各州新调都记下来。” 他忽然压低声音,“上次去宋国,他们的桑林舞真有意思……”​
“御寇。” 公子完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少年瞬间噤声。他顺着叔父的目光看向殿外,巡夜卫兵的甲叶声从远处传来,像一串冰冷的珠子滚过玉石地面。​
“这宫里的风,比任何乐器都灵敏。” 公子完将锦帕叠成整齐的方块,“你可知昨日太宰为何在朝堂上提及先君的《大韶》?”​
御寇愣住了。他只记得太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唾沫星子溅在案牍的竹简上,却没想过那番话里藏着什么机锋。​
“因为有人说,太子终日与乐师为伍,怕是忘了社稷重任。” 公子完的指尖在磬面上轻轻一叩,清越的声响里裹着寒意,“你父亲虽未言语,可阶下那些眼睛,都在盯着这殿下的每片瓦当呢。”​
凌霄花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晃,像有人在外面窥探。御寇想起今早内侍递来的奏报,说是边境又有狄人骚扰,可父亲却在御花园里陪新来的嬖姬赏了一下午荷花。他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被叔父按住了肩膀。​
“走吧,再晚宫门要下钥了。” 公子完的掌心温凉,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两人刚走到庭院中央,头顶突然簌簌作响。御寇抬头,只见一团黑影从墙头坠下,正挂在凌霄枝桠上。那树枝剧烈弹动,将那物事抛下来,“啪” 地砸在公子完的冠缨上,又滚落在青砖地。​
是只绣着并蒂莲的锦鞋。​
御寇的脸 “唰” 地红了,伸手就要去拾,却被公子完攥住手腕。叔父的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他弯腰时动作极轻,仿佛那不是只鞋子,而是块烧红的烙铁。锦缎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鞋尖那颗珍珠缺了半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这不是宫中样式。” 公子完的声音压得极低,他飞快地将鞋子用帕子裹住塞进袖中,“御寇,方才你我一直在谈论乐理,对吗?”​
少年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墙头上隐约闪过的黑影让他后颈发毛,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从暗处窥伺。​
“是谁在那里?” 公子完突然扬声,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响亮。​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传来的猫头鹰叫。那声音像是铁器摩擦,在宫墙间荡来荡去。​
就在这时,甲叶声突然逼近。一队卫兵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将每个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领头的武士目光如炬,直直射向两人紧握的手。​
“公子深夜在此,可有要事?” 武士的声音像淬了冰。​
御寇正要开口,却被公子完抢先一步:“我与太子探讨乐律,不知惊扰了各位?” 他说话时始终背对着卫兵,袖中的手将帕子攥得更紧了。​
武士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忽然瞥见青砖地上残留的一点水渍 —— 那是方才鞋子落下时溅起的泥点。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正要说话,却被远处传来的喧哗声打断。​
“快!快去找!娘娘的鞋丢了一只!”​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晕在宫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御寇看着那些卫兵脸上瞬间变换的神情,忽然明白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网。​
公子完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悄悄将裹着鞋子的帕子往御寇手里塞:“你听着,无论发生什么,都只说在谈论乐理。”​
“那你……”​
“我是你叔父,他们不敢怎样。” 叔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他转身时,背影却挺得笔直。​
当那队武士再次出现在庭院,手里举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锦鞋时,御寇终于看清了鞋尖那颗残缺的珍珠。两只鞋子凑在一起,恰好组成完整的并蒂莲。​
“人赃俱获,太子还有何话可说?” 武士的声音陡然拔高,火把的光将他脸上的疤痕照得狰狞可怖。​
御寇只觉得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想争辩,却看见公子完缓缓跪了下去。叔父的玄端袍在青石板上铺开,像一只折翼的鸟。​
“此事与太子无关,是我……”​
“叔父!” 御寇失声喊道。​
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宣公穿着睡袍,被几个内侍簇拥着走来,他的头发散乱,眼睛里布满血丝。嬖姬跟在后面,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趿着锦鞋,脸上挂着泪痕。​
“君上!” 她扑到宣公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臣妾不过是去偏殿取披肩,回来就少了只鞋…… 他们竟说……”​
宣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御寇的脸,他手中的玉圭被捏得咯咯作响:“逆子!你竟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父亲!不是这样的!” 御寇往前一步,却被卫兵拦住。他看见叔父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截宁折不弯的玉磬。​
嬖姬偷偷抬眼,飞快地扫过公子完,又迅速垂下眼睑,肩膀哭得更厉害了:“君上,许是误会吧…… 太子一向稳重……”​
“误会?” 宣公一脚踹翻旁边的香炉,灰烬扬了御寇一脸,“鞋子都找到了,你还替他说话?” 他忽然转向武士,“把这逆子和他同党押入死牢!”​
“君上!” 公子完猛地抬头,月光照在他脸上,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臣愿以性命担保,太子绝无此事。”​
宣公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子:“你?你和他深夜共处,怕也脱不了干系!一并押走!”​
卫兵上前拖人时,御寇挣扎着回头,看见叔父被两个武士架起,玄端袍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不少灰烬。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叔父总爱抱着他坐在编钟架前,用骨笛吹出不成调的童谣。​
“叔父!”​
公子完没有回头,只是在被拖出月亮地时,轻轻说了句什么。御寇没听清,只看见凌霄花的影子在他身后摇晃,像无数只伸出的手。​
死牢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御寇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隔壁传来镣铐拖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叔父。从昨夜被押到现在,还没人送来过吃食,只有老鼠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跑过。​
“叔父?”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隔壁沉默了片刻,传来公子完沙哑的声音:“那只鞋,鞋跟里有东西。”​
御寇猛地坐直身体。他想起昨夜叔父塞给他帕子时,指尖在他掌心划了个奇怪的符号 —— 那是乐律里 “止” 的记号。​
“我藏在……” 叔父的话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接着是沉重的倒地声。​
御寇疯狂地摇着牢门,铁条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听见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牢门外。​
是太宰。那个总爱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的老头,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太子殿下,君上有旨。” 太宰慢悠悠地展开一卷竹简,“念你年幼无知,废黜太子之位,贬为庶人,流放申地。”​
御寇盯着他手中的竹简,忽然笑了:“我叔父呢?”​
太宰的眼皮跳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公子完……昨夜突发恶疾,薨了。”​
油灯的火苗突然窜高,将太宰脸上的皱纹照得沟壑分明。御寇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叔父说过,《南风》的最后一个泛音,其实藏着 “归” 的意味。​
他被押出死牢时,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宫墙上的凌霄花开得正盛,一串串橙红色的花朵垂下来,像无数滴凝固的血。有个小内侍捧着他的旧衣走过,怀里掉出个东西,“啪” 地落在地上。​
是那只锦鞋。鞋跟裂开了,露出里面塞着的一小卷绢帛。​
御寇趁卫兵不注意,飞快地捡起绢帛塞进袖中。绢帛上只有一行字,是用朱砂写的:“桑林舞,微子之后。”​
他忽然想起叔父说过的宋国桑林舞,想起嬖姬那双总是含着水汽的眼睛,想起太宰案头那卷来自宋国的奏报。阳光穿过凌霄花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铺展开的网。​
囚车轱辘轱辘地碾过宫门前的石板路,御寇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宫殿。檐角的铜铃在风中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哼唱着未完的《南风》。​
他悄悄握紧了袖中的绢帛,指尖触到粗糙的布纹,忽然明白叔父那句话的意思。​
那不是 “止”,是 “待”。



2、稀里糊涂除御寇  嬖姬所愿太子款



雨丝如银线般斜斜地织着,将陈国宫殿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御寇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打湿的梧桐叶,眉头微蹙。案上堆叠的竹简还散发着新削的竹香,那是他方才正在批阅的州府文书。檐角铜铃在风雨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殿下,君上召您即刻去宣室殿。” 内侍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御寇转身时,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案几,带起几片干枯的兰草。他习惯性地抚了抚腰间的玉佩,那是三年前父亲亲手为他系上的,玉质温润,此刻却透着刺骨的凉意。“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静如常,只是垂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
穿过回廊时,积水倒映着他清癯的面容。二十三年的人生里,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召见。身为陈国太子,晨昏定省本是常礼,可今日内侍额角的汗珠却让他心头掠过一丝不安。雨势渐急,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叩击着宫墙。​
宣室殿的铜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雨声,却隔不断殿内凝滞的空气。宣公端坐在龙椅上,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御寇刚要行礼,就见父亲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酒樽里的酒液溅出,在案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逆子!你可知罪?” 宣公的声音沙哑,带着酒后的浑浊。​
御寇愣住了,他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那里还沾着庭院里的湿泥。“儿臣不知,请父王明示。”​
“明示?” 宣公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一卷竹简,“禁军在你东宫偏殿搜出的甲胄兵器,你还要抵赖不成?”​
竹简在地面滚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御寇弯腰拾起,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处兵器库的出入记录,末尾赫然盖着东宫的印信。他指尖冰凉,这印信早在半年前就已交予宗正寺保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父王,这绝非儿臣所为。” 他猛地抬头,烛火在他眼中跳跃,“东宫侍卫每日点检兵器,若有私藏,不可能瞒到今日。”​
“哦?那依你之见,是谁栽赃陷害?” 宣公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他。​
御寇喉头微动,他想说近日嬖姬频繁派人出入东宫,想说掌管兵器库的正是嬖姬的远房表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这深宫之中,任何指控都需要证据,而他此刻一无所有。​
殿门再次被推开,带着一身湿气的嬖姬扶着侍女的手款款而入。她穿着一身杏色绣凤纹的曲裾,发髻上的珍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君上息怒,太子许是一时糊涂。” 她声音柔婉,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前日我还见太子与公子完密谈,莫不是受人挑唆?”​
御寇的心猛地一沉。公子完素来与他亲厚。嬖姬这话看似劝解,实则是想将祸水引向更多人。他刚要辩解,就见宣公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将那卷竹简扫落在地。​
“够了!” 宣公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寡人看你是做太子太久,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禁军统领,“将太子拿下,关进玄圃。”​
玄圃是宫中最偏僻的角落,四周种满了茂密的梓树,终年不见阳光。御寇被押着走过长长的甬道,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他回头望了一眼宣室殿的方向,那里烛火通明,仿佛从未有过片刻的动摇。​
三日后的朝会成了审判大会。御寇被带到朝堂之上,枷锁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声响。他抬头望去,只见袁涛涂拄着拐杖站在文官之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太傅则面沉如水,袍角的褶皱里还沾着尘土,想来是急着入宫时不慎绊倒。​
“御寇私藏兵器,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当处以极刑。” 司寇捧着竹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君上三思!” 袁涛涂猛地跪倒,拐杖在地面磕出闷响,“太子监国三年,勤政爱民,怎会有反心?此事定有蹊跷啊!”​
宣公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嬖姬抱着的幼子款身上。那孩子刚满五岁,穿着与御寇儿时相似的锦袍,正睁着懵懂的眼睛望着殿中景象。“蹊跷?” 宣公冷笑,“若不是禁军及时发现,寡人早已成了这逆子的刀下亡魂!”​
太傅上前一步,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动:“太子自幼深谙忠孝之道,若说他谋反,老臣第一个不信!” 他转向御寇,“殿下,你且说清那日为何会有兵器入东宫?”​
御寇看着阶上的父亲,又看了看侍立一旁的嬖姬。她袖口露出的银镯反射着晨光,那是去年他生辰时,父亲赏给她的贡品。“那日是款的生辰,” 御寇缓缓开口,声音因多日未进水而沙哑,“嬖姬派人送来了贺礼,说是父王赏赐的兵甲模型,儿臣未曾细看便收下了。”​
“一派胡言!” 嬖姬尖叫起来,怀中的款被吓得哭出声,“君上,他这是临死还要攀诬臣妾!”​
宣公猛地拍案而起,龙椅的扶手被震得嗡嗡作响:“放肆!事到如今还敢狡辩!来人,将这逆子拖下去,午时问斩!”​
“父王!” 御寇望着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儿臣自请废黜太子之位,只求留一命证明清白!”​
“证明?” 宣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决绝,“等你证明之日,寡人早已化为枯骨了。”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令人厌烦的东西。​
禁军上前拖拽时,御寇忽然挣脱开来,朝着袁涛涂和太傅深深一揖:“两位大人的恩情,御寇来世再报。” 他挺直脊背,玄色囚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只是望父王日后能明辨是非,莫要再被奸人蒙蔽。”​
午时三刻的钟声在宫城上空回荡时,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御寇跪在刑场中央,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也是在这样的雨天教他射箭,箭杆上的雕纹与今日嬖姬袖口的银镯如出一辙。​
刽子手的刀落下时,他仿佛听见东宫的兰草在雨中绽放的声音。那是他亲手种下的品种,据说能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开出洁白的花。​
宣公在宣室殿里听见钟声,手抖了一下,酒樽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嬖姬连忙上前擦拭他的袍角,指尖划过他手腕上的玉串 —— 那是从御寇身上取下的遗物。“君上何必伤怀,” 她声音柔得像水,“款儿日后定会像太子哥哥一样孝顺您。”​
宣公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忽然觉得殿内太过安静。往年这个时候,御寇总会带着新拟的奏折来请示,竹简翻动的声音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他挥了挥手,示意嬖姬退下。​
暮色四合时,太傅抱着一堆竹简跪在宫门外。那是御寇这些年批注的文书,字里行间都是治国安邦的良策。雨水打湿了他的白发,却浇不灭眼中的悲愤。“老臣以死相谏,请君上为太子昭雪!”​
宫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廊檐的呜咽声,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三日后,款被立为太子的诏书昭告全国。那天阳光明媚,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盛,只是无人注意,角落里几株兰草在暴晒下渐渐枯萎。​
深夜的寝殿里,宣公脑海中闪现御寇儿时的虎头靴,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那个同样下雨的夜晚。产婆抱着襁褓出来时,说这孩子哭声响亮,定是个有福气的。他当时笑着说,要让这孩子成为陈国最贤明的君主。​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这次却带着血腥味。宣公猛地起身,只见殿门大开,御寇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口,玄色囚服上的血迹在烛光中泛着暗红。“父王,” 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儿臣只是想问问,那年教我的箭法,您还记得吗?”​
宣公惊叫着后退,撞到案几上的青铜灯台。火苗落在帷幔上,迅速燃起熊熊大火。他在火光中看见无数张脸:御寇十二岁时的笑脸,袁涛涂临死前愤怒的眼神,太傅跪在宫门外的佝偻身影……​
嬖姬带着款跑进来时,只看到宣公疯了似的在火中撕扯自己的袍角,嘴里不停喊着:“我的箭呢?我教他的箭法呢?”​
大火熄灭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太子款站在废墟前,手里捏着一支烧焦的箭杆。那是从宣公怀中找到的遗物,箭杆上的雕纹与嬖姬袖口的银镯、御寇箭囊里的旧物,一模一样。​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废墟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有人说看到废墟中开出了洁白的花,形状像极了东宫的兰草。只是不等细看,就被新太子的侍卫驱散了。​
许多年后,陈国百姓仍在私下流传着那个雨天的故事。说有位贤明的太子被冤杀后,每到阴雨天,刑场的方向就会传来读书声,那声音清朗如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未了的心愿。而那位篡位的新太子,终其一生都害怕打雷,据说每次听到雷声,都会蜷缩在角落喊着 “哥哥饶命”。​
史官在记载这段历史时,只用了寥寥数语:“宣公二十一年,太子御寇有罪伏诛,立公子款为太子。是岁,大雨三月不止。”​
只是在竹简的夹缝里,后人发现了一行极小的字,像是用指甲刻上去的:“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57: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4 09:32 编辑

3、怕被连累深夜逃  从此走向亡命路


公元前 672 年 陈国宛丘郊外。
铅灰色的天幕被惊雷劈开的刹那,妫完正踉跄着跌坐在宛丘郊外的泥泞中。豆大的雨点顺着他湿透的发梢不断滴落,混着滚烫的泪水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纵横交错的沟壑,像极了被马蹄踏碎的田垄。​
太子御寇那颗双目圆睁的头颅被悬于城门的画面,如同附骨之疽的梦魇,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青铜矛尖挑着的发髻还沾着晨露,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出最后的箴言,却终究被凝固的血痂封住了所有话语。​
“太子啊!” 妫完猛地仰头嘶吼,破碎的声线被倾盆暴雨撕扯得支离破碎,最终消散在滚滚雷声里。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渗出血珠立刻被雨水冲刷干净,只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是我连累了你…… 若不是我那日在朝堂上顶撞了司徒,何至于让他们抓到把柄……”​
三日前的陈国宫城,至今想来仍像是场被下了咒的噩梦。当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紫宸殿的梁柱,高喊着 “太子御寇通敌叛国” 时,妫完正握着铜觚向御寇敬酒。琥珀色的酒浆溅在玄端礼服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云纹,恰似此刻笼罩在陈国上空的阴霾。​
陈宣公那双曾经充满慈爱的眼睛,在那一刻淬满了寒冰。这位年近六旬的君主将手中的玉圭重重砸在青铜案几上,裂纹顺着饕餮纹蔓延开去,如同他脸上骤然绷紧的皱纹。“拿下!” 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御寇被侍卫按倒在地时,还在奋力回头望向妫完,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深深的忧虑。直到冰冷的斧钺架上脖颈,这位温润如玉的太子依旧高声疾呼:“妫完是忠臣之后!与他无干!”​
作为太子最亲密的挚友,妫完比谁都清楚这是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司徒与公子款早已视他们为眼中钉,如今借着北狄侵扰边境的由头,竟诬陷御寇私通敌国。他冲出宫殿想要辩解,却被侍卫拦在丹墀之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御寇被拖拽着走向刑场。​
此刻蜷缩在城郊破庙的残垣断壁间,妫完听着雨水敲击残破瓦片的声响,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庙梁上栖息的寒鸦被惊雷惊起,扑棱棱的翅膀带落几片朽木,砸在他裸露的脚踝上,冰凉刺骨。他知道,自己已成为下一个待宰的羔羊。​
“公子!”​
沙哑的呼唤穿透密集的雨幕,带着几分急切与焦灼。妫完费力地抬起头,模糊的雨帘中,一个披蓑戴笠的身影正踉跄着立于庙门前。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草绳编织的系带不断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水洼,一圈圈漾开又迅速被新的水流填满。​
“太傅……” 妫完挣扎着想起身,双腿却早已因寒气侵骨而麻木,刚直起半截身子便重重栽倒在地,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水。​
太傅快步上前将他扶起,布满老茧的手掌触到妫完冰冷的肌肤时,不禁心头一凛。这位侍奉过三代君主的老臣,此刻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惜,他颤抖着解开蓑衣,将其披在妫完肩头:“此地不宜久留,老臣已在西郊驿站备下快马,今夜必须离开陈国。”​
“离开?” 妫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雨水顺着他痉挛的嘴角滑落,“这是我的家国啊!宛丘的桑林里还埋着我儿时埋下的陶埙,城东门的老槐树是我与阿耶亲手栽种…… 我的妻儿还在城中,若我走了,他们……”​
“难道要等着被斩草除根吗?” 太傅猛地提高了音量,厉声道,“你可知当年周太史为你占卜时曾言:‘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预示着你终将在异国成就大业!姜姓之国才是你的归宿啊!”​
妫完浑身一震,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突然冲破雨雾,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他七岁那年的午后,周王室的太史带着龟甲与蓍草造访陈国。在太庙氤氲的香雾中,老太史眯着眼睛解读卦象:“风从乾来,泽被四方,此乃变泰之象。公子他日将如凤凰离巢,于东海之滨重振家声。”​
当时他只当是戏言,此刻暴雨如注,仿佛天地都在印证这一预言。破庙墙角的蛛网被狂风撕碎,一只受惊的蟋蟀蹦到他的靴尖上,又倏地钻入石缝,消失无踪。​
两人趁着雨势稍缓,躲进附近一处废弃的农舍。太傅颤抖着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凑近堆在墙角的潮湿柴禾。火星明灭了数次,终于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映出他布满皱纹的脸庞。火光中,老人鬓角的白发格外醒目,那是昨夜在宫门外跪了三个时辰淋透的霜雪。​
“楚国如何?” 太傅拨了拨柴火,试探着问道,“楚君熊恽新近吞并了江汉诸国,正是招揽天下贤才之际。老臣曾与楚太宰斗伯比有旧,可修书一封举荐公子。”​
“楚为芈姓,非我族类。” 妫完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给他的遗物。“听闻楚君好杀伐,去年灭了息国,连息夫人都强纳宫中。我若去了,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亡虏罢了。”​
火光噼啪作响,照亮他脸上的决绝。农舍梁上悬着的旧斗笠突然晃动,落下几粒灰尘,恰好落在火堆里,化作一缕轻烟。​
“那郑国?” 太傅又问,眼中闪过一丝期待,“郑伯与陈侯素有姻亲,公子的表妹便是郑世子妃。”​
“姬姓诸侯,与陈国素有积怨。” 妫完苦笑,想起三年前随陈宣公赴郑盟会时的情景。郑厉公在宴席上故意用 “荆蛮” 暗讽陈人,当时还是太子的御寇当场拍案而起,险些引发两国兵戎相见。“何况郑国内乱不止,七年间换了三位君主,去那里不过是另一场漩涡。”​
太傅长叹一声,从行囊里取出半块麦饼递过去:“宋国呢?子姓公爵之国,宋襄公素有贤名,礼贤下士是出了名的。”​
“不可!” 妫完突然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宋襄公虽有霸主之志,却心胸狭隘。去年滕子不朝,便被他囚禁于亳城。收留我只会成为他要挟陈国的筹码,届时我与妻儿更是万劫不复。”​
火光跳跃中,太傅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邃如潭。他沉默半晌,忽然压低声音:“北方的齐国如何?姜姓诸侯之首,如今管仲为相,通货积财,富国强兵,正是用人之际。”​
妫完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齐国,那个位于东海之滨的泱泱大国,此刻竟如黑暗中的明灯,瞬间照亮了他迷茫的前路。他想起年少时读过的《周书》,记载着姜太公 “因其俗,简其礼” 而治齐的典故,想起自己曾经在齐国为质子的经历,想起去年赴洛邑朝觐时,齐使那副器宇轩昂的模样。​
“齐僖公晚年虽有内乱,但齐桓公即位后任用贤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太傅见他意动,趁热打铁道,“管仲曾言‘仓廪实而知礼节’,齐国如今正是蒸蒸日上之时。公子精通《九数》与农事,去那里必能施展抱负。”​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絮语。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被夜风送得很远,又渐渐消散在空旷的原野上。​
子时三刻,更夫的梆子声从宛丘城方向隐约传来,雨势终于稍歇。妫完换上太傅带来的粗布短褐,腰间别着一柄青铜短剑 —— 那是太傅年轻时随陈桓公征战的战利品,剑鞘上的蟠螭纹虽已磨损,剑身却依旧寒光凛冽。​
他最后一次望向宛丘城的方向,只见南门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那是太子御寇的府邸正在燃烧,跳动的火焰如同无数冤魂在暗夜中舞蹈。他仿佛能听见竹简爆裂的脆响,闻到那些他们共同批注的《诗》《书》化为灰烬的焦糊味。​
“公子保重。” 太傅将一枚温润的玉璧塞进妫完手中,苍老的手掌微微颤抖。玉璧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的谷纹细腻温润,正是陈国先祖的图腾。“此乃先祖陈胡公遗物,当年受封宛丘时,周天子亲赐的镇国之宝。献给齐君,必能获其青睐。”​
接过玉璧的瞬间,妫完仿佛触到了家族绵延数百年的血脉传承。从舜帝后裔到陈胡公受封,从西周到春秋,无数先祖的目光似乎都凝聚在这枚玉璧上,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指节发酸。他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恳请太傅照料我的妻儿,完若有朝一日能重振家声,定当涌泉相报!”​
太傅将自己的蓑衣解下来,仔细披在妫完身上,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公子放心。老臣已将夫人与公子送往乡下外祖家暂避,司徒那帮人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踪迹。”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老臣整理的齐国风俗图谱,衣食住行、朝堂礼仪皆有记载,公子路上可仔细研读。”​
妫完接过竹简,入手沉甸甸的。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见封皮上是太傅亲笔题写的 “齐俗考” 三个古朴的篆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不屈的风骨。​
“老臣还记得《礼记・王制》有云:‘东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万物柢地而出。” 太傅望着北方的星空,喃喃自语,“古籍记载东方‘有君子不死之国焉’。齐国正是姜姓大国,齐君正在挟天子以令诸侯,雄霸一方,公子此去,正是应了那句‘观国之光’啊。”​
妫完望着老人被火光映照的佝偻身影,突然发现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太多未说出口的沧桑。这位陪伴自己从垂髫稚子到弱冠之年的太傅,此刻像是把毕生的智慧与希望都倾注在自己身上。​
“记住,穷不走水,富不涉淫。” 太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到了齐国,要隐忍蛰伏,厚积薄发。当年太史占卜时,还留了一句谶语 ——‘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田氏代齐的预言,或许就应在你这一代……”​
最后几个字,老人说得极轻,几乎被风吹散。但妫完却听得真切,如同一道惊雷在耳畔炸响。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被太傅用眼神制止了。​
“去吧,放心去吧。” 老人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忍再看这生离死别的场景,“去翱翔蓝天吧,陈国的天空太小,容不下你的翅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妫完跨上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马鬃上还挂着未干的雨珠,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如碎钻。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宛丘城,那些熟悉的宫阙楼阁此刻都隐没在沉沉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驾!” 妫完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四蹄踏碎积水,向着北方疾驰而去。马蹄扬起的泥水溅在道旁的芦苇上,惊起几只栖息的水鸟,扑棱棱地消失在薄雾中。​
身后,陈国的土地在晨雾中渐渐远去,那些熟悉的桑林、河流、城郭都化作模糊的剪影。御寇爽朗的笑声、母亲温柔的叮咛、妻子纺织的机杼声…… 所有关于家园的记忆都被马蹄碾碎,散落在泥泞的官道上。​
而前方,通往齐国的路途还很漫长。晨雾中隐约可见的泰山轮廓,如同沉睡的巨人,在东方的天际线勾勒出雄浑的剪影。妫完握紧怀中的玉璧与竹简,感受着胸口传来的温热,仿佛那是故国给予他最后的馈赠。​
黑马的蹄声在寂静的原野上格外清晰,像是在叩问着未知的命运。妫完知道,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曾经的陈国公子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将是一个在异国他乡寻求新生的流浪者,一个背负着家族希望与预言的孤独旅人。​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陈国的方向已被朝阳染成一片绯红,宛丘城头的狼烟依旧袅袅,像是在为他送行,又像是在诉说着一个王朝即将到来的黄昏。​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大海的咸涩气息。妫完深吸一口气,勒转马头,迎着第一缕晨光,向着那片陌生的土地疾驰而去。他不知道,自己踏出的这一步,不仅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命运,更将在数百年后,改写整个天下的格局。​
马蹄声渐远,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蹄印,很快就被清晨的露水填满,仿佛从未有人经过。只有那枚被遗落在农舍墙角的麦饼碎屑,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光,见证着这场改变历史的离别。




4躲避农家寒舍中  厚道老汉怜留宿



陈国都城的夜空被猩红的灯笼染得透不过气,宫墙内传来宣公得意的笑声,像毒蛇吐信般黏腻。侍卫单膝跪地,甲胄上的寒气混着冷汗滴落:“禀报君上,公子完遍寻不见。”
宣公把玩着腰间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与御寇那点勾当败露,自然是慌了神。”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甲士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脆响,整座宫殿都绷紧了神经。
嬖姬依偎在宣公肩头,金步摇随着她的轻笑叮咚作响:“君上早该料到这一步,若当初连御寇带他一并除了,何至于今夜劳师动众?”
宣公猛地拍案,案几上的青铜爵震得跳起:“传令下去,凡陈国境内关隘津渡,一律严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盯着殿外摇曳的树影,仿佛已看见妫完被铁链锁住的模样,“这小子,就算钻进地缝,朕也要把他抠出来!”
嬖姬:“还是君上一开始对此人可不能心慈手软了,若当时御寇跟他一块处死就省却了这块心病,一定要捉哪住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行。”
“如果活见不到人,死见不到尸咋办?”
“那还用说?不仅直接威胁到太子……”
“还怎么样?”
“哼,想想你的王位是不是牢固。”
宣公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说:“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捉拿这小子还不是手拿把攥?”
他令卫队全城搜捕公子完。
这时,捉拿完的侍卫进来,“禀报君上,整个城中搜遍了,没有完的踪影。”
“是不是自杀了?”宣公自言自语地问。
嬖姬:“他不可能自杀,一定是畏罪潜逃了。”
“潜逃?他能潜逃到哪儿去?”
“就是他侥幸逃出升天,不是还有他的妻儿在嘛。”
她的这句提醒,宣公立马反应过来,说:“对对对,一定要斩草除根,马上全国通缉,坚决不留后患。”
从都城、乡野到关隘,到处张贴着捉拿完的告示。
夜色如墨,妫完蜷缩在城根下的阴影里。粗布衣衫早已被露水浸透,昔日公子腰间的玉带换成了磨破的麻绳,怀里那枚世代相传的苍璧硌得肋骨生疼。三日前御寇被赐死的惨叫犹在耳畔,宣公猩红的眼睛透过层层甲士望向他时,他便知自己成了下一个祭品。
妫完猫腰钻进腥臭的水道,污水没过脚踝,腐草的气息呛得他直咳嗽。妫完咬着牙蹚过最后一段污水,钻出暗渠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晨雾中传来隐约的犬吠,他踉跄着钻进茂密的桑树林,荆棘划破了脸颊也浑然不觉。
雨是在午后泼下来的。妫完躲在残破的山神庙里,听着殿外哗啦啦的雨声,肚子饿得发慌。他摸出怀里的苍璧,玉质温润却抵不住心底的寒意。
完行走在僻静小路上,走走停停,生怕被突然出现的官差发现。
一道闪电光下,原野里隐隐有一户人家,完披着蓑衣,悄悄来到近前,轻叩门扉,随着“汪汪汪”的狗吠声,出来一老者问:“公子要找何人?”
“老人家,我乃一落魄书生,今日个从此路过,又遇天降大雨,可否留小生暂栖一夜?”完不敢实话实说。
老人家看他也不像是歹人,遂打开门,道:“穷家寒舍,如不嫌弃,尽管住下便是。”
“那好,我暂住一晚,明天还要急着赶路。”
“赶路也要等雨停了再说,这雨夜茫茫,分不出个东西南北,走路不迷糊才怪。”
完谢过老人,环视一遍宅院,自己从一个王室富贵人家来这儿躲避,篱笆墙、茅草屋,躲得了今日,逃不过明日。他也没带什么行囊,怀里只揣一块玉璧,感觉玉璧把周身凉了个透。雨继续下着,屋子里阴冷潮湿,完打了个寒颤,肚子里“咕咕”响了几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几顿没吃饭了。
炊烟袅袅,看门狗“汪汪”的叫声此起彼伏,完警觉地注视着院子外的动静,他不敢合眼,怕一入睡醒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这时,老汉喊他:“公子,农家人就是粗茶淡饭,你过来将就着吃点吧。”
“谢过老人家,我不饿。”
“别客气了,赶了一天路,能不饿吗?凤儿,你给公子盛上饭。”
一串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好来,爹爹。”凤儿盛了一大碗米饭,端给完说:“公子,吃吧。”
此时,完才看到屋子里有一位姑娘,他问:“这是您的令爱吧?”
“正是。她娘死得早,就我们爷俩。凤儿也不小了,至今也没有嫁人,她说要给我养老送终,我这个老不死的,也是连累了这孩子。”老汉说着说着,眼角挤出几滴泪。
昏暗的灯光下,凤儿低首带羞,完看向她,虽是一村姑,长得白白净净,并无娇艳姿媚,不失文雅秀美,她正在偷偷用眼神瞄了几眼完。
待果腹食物下肚,驱走了饥饿虫,顿感浑身有了点力气。完不敢向这爷俩透露半点实情,也就不找茬搭话,连忙向老汉说道:“多谢恩人,我的确有点困,想早点歇息一会儿。”
“那好说,那好说。东厢是灶房,女儿住东厢,你若不嫌弃,跟我睡在一起如何?”
“不比惊扰您老人家,我可以在东厢暂住一夜即可。”
老汉说:“东厢锅碗瓢盆,加上柴炭杂乱得很。”
“嗨,似我等这样的人,就不讲究什么了,能够栖身实属有幸了。”
“那就随你的便吧,有啥需要的说一声就是了。”
昨夜完通宵没有合眼,第二天,完还没有起床,老汉说:“凤儿,你去看看公子怎么还没起来,让他出来做饭吃。”
凤儿本就希望多看完几眼,便爽快地答应道:“好来,爹爹,我这就去叫他。”
凤儿快步走向完睡觉的屋子,慢慢推开门,只见完囫囵个儿躺在柴草窝上,但两只脚丫是光着的,急忙退回到室外,轻轻敲了几下门,喊:“公子,起来要做饭吃了。”
完:“我也没带什么盘缠,坐享你家饭食,实乃惭愧。”
老汉:“穷家寒舍,公子不嫌弃就好,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就行,不必客气了。”
“吃了饭我就赶路,多谢你们父女。”
“公子说的什么话,现在雨继续下,你就住在我家,等不下雨了再赶路也不迟。”
“这应了那句下雨天,留客天。”
凤儿接过话题道:“天留客,人也留客。”
“这是天随人愿啊。”完勉强挤出笑意,迎合着说。
是夜,雨停了,月牙儿挂在天空,旁边围着许多星星,时不时眨巴着眼睛。
半夜里完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哪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呢?此时,齐桓公正称霸四方,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想趁着苍茫夜色逃奔齐国,投靠齐桓公避难,但他不知道能否收留他。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57: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4 09:34 编辑

5、官兵穷追要败露  凤儿机智化险夷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窗棂已被晨光染成半透明的玉色。完猛地从草垛上弹坐起来,草屑簌簌落在肩头。他望着屋梁上悬着的那串干辣椒,红得像簇小火苗,恍惚间竟看成了宫墙上的朱砂。三天前从陈国都城逃出时,他贴身藏着的那枚青铜虎符,边角还在磨着心口。​
“吱呀” 一声,外间的木门被推开。完攥紧袖中的匕首,却见老汉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沿还缺着个小口。“后生,喝口热粥暖暖。” 老汉的手背上有道月牙形的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
完刚接过碗,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十几个人在泥地上踏步。紧接着,就是那阵砸门声,“咚咚咚” 的,震得窗纸都在颤。​
“快开门!官差查访!” 门外的吼声裹着寒气进来,完下意识地往灶间缩。老汉把他往柴堆后一推,抄起墙角的锄头,“莫怕,我去应付。”​
门闩刚拉开,七八个穿皂衣的官差就涌了进来,领头的是个三角眼,腰间佩着把锈迹斑斑的刀。“老汉,昨夜有要犯逃窜,你可有见生人?” 三角眼的目光扫过灶台,落在那只刚用过的粗瓷碗上。​
“官爷说笑了,” 老汉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溅起,“我这破屋除了耗子,啥生人肯来?”​
“少废话!” 三角眼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绢帛,画像上的青年眉眼清秀,只是颧骨处有颗米粒大的痣。“就是这人,前陈侯之子完,弑君叛国,见到了立马报官!”​
完在柴堆后屏住呼吸,后背抵着冰凉的土墙。他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太子哥哥浑身是血地倒在宫门口,临死前攥着他的手腕说:“快跑,别回头。” 新君登位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诛他九族。​
“没见过。” 老汉的声音很稳,完却听见他往灶膛添柴的手在抖。灶台上的铜壶 “咕嘟” 响了一声,像是谁在叹气。​
“搜!” 三角眼一挥手,两个官差就往柴房闯。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忽然瞥见灶台边的菜刀,豁口的刀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猛地抽出刀,割断束发的布带,漆黑的长发散下来遮住半张脸。又抓起灶门后的锅灰,往脸上、脖颈上胡乱抹了几把,连指甲缝里都塞了黑灰。​
“你是啥人?” 一个官差刚掀开门帘,就撞见从灶间走出来的完,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完正要开口,里屋忽然传来个清亮的女声:“他是俺当家的,昨儿淋了雨,正犯迷糊呢。” 凤儿端着个木盆出来,鬓角还别着朵淡紫色的野花,是后山常见的那种 “勿忘我”。​
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完,又瞅瞅凤儿,“他是你男人?我咋没听说老汉有女婿?”​
“前月刚拜的堂,” 凤儿把木盆往桌上一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官差的靴底,“官爷要是不信,可去问里长。俺们还请他喝了喜酒呢。” 她说话时,袖口滑落,露出腕上的银镯子,是那种最普通的光面款式,却被摩挲得发亮。​
三角眼眯起眼,忽然指着完:“把鞋袜脱了!” 完一愣,凤儿却抢先道:“当家的脚臭,别熏着官爷。” 这话反倒让三角眼起了疑心,两个官差立刻按住完的肩膀。​
完的手指在袖中绞成一团,脱鞋时才想起,逃亡路上被荆棘划破的脚趾还在渗血。他慢吞吞地褪下粗布鞋,又拽掉打着补丁的袜子,右脚脚踝下方,果然有颗黑豆大的痣。​
“咦?” 连老汉都吃了一惊,手里的火棍 “啪嗒”掉在地上。完这才想起,昨夜凤儿来叫他吃饭时,他正蜷在草堆里揉脚,许是那时被看见了。​
三角眼凑近了看,又掏出绢帛比对半天,画像上的完面白如玉,眼前这人却黑得像块炭。“罢了,走!” 他一甩袖子,官差们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临出门时还踹翻了院角的鸡笼,芦花鸡扑腾着翅膀,在泥地上留下串串血印。​
门刚关上,完就 “噗通” 跪下,额头磕在青砖地上:“多谢老伯和姑娘救命之恩。”​
凤儿脸颊微红,转身去拾掇被打翻的菜篮:“公子快起来,地上凉。”​
老汉捡起火棍,在在地上戳了戳:“你果真是前陈侯的儿子?”​
完抬起头,脸上的锅灰被泪水冲开两道白痕:“是。新君篡位,杀了太子,我若不逃,迟早也是个死。” ​
“唉,” 老汉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二十年前,我也在宫里当差。” 他撸起袖子,胳膊上有个狰狞的烫伤,“那会儿我是御膳房的伙夫,陈侯待我不薄。”​
完猛地抬头,灶间的炊烟忽然变得很稠,像是那年宫宴上的香雾。凤儿端来新沏的茶,粗瓷碗里飘着几片野菊花:“爹,您从没说过这些。”​
“说啥?” 老汉呷了口茶,“当年宫变,我侥幸逃出来,就隐在这乡下。若不是见你眉间有颗痣,像极了前陈侯,我也不会多管闲事。”​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里长的咳嗽声。凤儿眼神一紧,拽着完往柴房走:“是里长,官差准是让他来盯梢了。”​
完刚钻进柴堆,里长就掀帘进来,手里把玩着个玉佩,一看就是官差赏的。“老汉,刚才官爷来查啥?” 里长的三角眼滴溜溜转,瞥见灶台上的两双碗筷。​
“没啥,” 凤儿往灶里添柴,火星溅到地上,“就是问问有没有生人。” 她往锅里撒了把米,蒸汽腾起来,模糊了里长的脸。​
里长走到柴房门口,伸手要掀门帘。老汉忽然咳嗽起来,咳得直不起腰:“里长要是没事,我还得给女婿熬药呢,他昨儿淋了雨,正发着烧。”​
里长的手停在半空,听见柴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才悻悻地放下手:“那我先走了,有啥动静立马报官。” 他出门时,故意踩碎了门槛边的瓦罐,碎片溅到墙角,惊飞了一群麻雀。​
等里长走远了,完才从柴堆里钻出来,满头都是草屑。凤儿递给他块粗布巾:“里长那人最是势利,怕是要日日来查看。”​
老汉蹲在门槛上的晨光里:“要不,你先去后山的山洞躲几日?”​
完望着窗外的田埂,刚抽芽的麦苗绿得像泼了墨:“也只能这样了。只是又要麻烦姑娘送吃食。”​
凤儿脸颊飞红,转身去收拾竹篮:“公子放心,我每日去采草药,顺路给你送去。” 她往篮里塞了两个菜窝窝,又包了块咸菜,忽然想起什么,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个布偶,是用碎布缝的小兔子,“夜里怕黑,这个给你作伴。”​
完接过布偶,指尖触到凤儿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去。布偶的耳朵里塞着晒干的艾草,闻着有股清苦的香。​
往后三日,凤儿每日都去后山。第一日带了刚蒸的红薯,第二日是腌菜配糙米饭,第三日却只拎着个空篮子回来,脸色苍白。​
“咋了?” 老汉正在编草鞋,看见女儿手腕上的血痕,立马放下手里的篾条。​
“官差在山口设了卡,” 凤儿往灶里添柴,声音发颤,“我绕路从悬崖爬过去,差点摔着。” 她的裤脚还沾着泥,膝盖处磨破了个洞。​
完在山洞里等了一日,太阳落山时才看见凤儿的身影,她手里的篮子用布盖着,走近了才发现是件粗布短打,还有把镰刀。​
完攥着那把镰刀,木柄上还留着凤儿的体温。​
日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在凤儿的银镯子上,亮得像星子。完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那道被荆棘划破的伤口还没好。​
凤儿没说话,转身往山下走,裙摆在草叶上扫过,带起串串露珠。完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被树林吞没,才拆开油纸包,饼里夹着块咸菜,咸得发苦,却让他想起灶间的烟火气。​
“等过了这阵风,你就可以到俺家去住下了。”凤儿说。​



6、老汉许诺要婚配  姑娘窗下绣鸳鸯


晨露在草叶上凝成珍珠,又顺着谷穗的弧度滚落。完坐在门槛上,望着老汉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那背影肩上扛着的柴刀,木柄已被磨得发亮,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他回到老汉家的第五天,阳光穿过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他依旧什么农活都不会做。前日里试着帮老汉挑水,木桶刚离地面就晃得像风中的芦苇,泼出的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惊得院角那只芦花鸡扑棱棱飞到了柴垛上。老汉只是咧着缺了颗门牙的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公子爷细皮嫩肉的,哪能干这个。” 说着夺过扁担,水桶在他肩上稳如磐石,吱呀作响的扁担声渐渐消失在通往后山的小径上。​
此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两只鸡在踱来踱去。那只红毛公鸡昂首挺胸,火红的鸡冠像顶小小的王冠,它不时停下来,用尖利的喙在泥土里啄着,似乎在寻找隐藏的美味。母鸡则显得温顺许多,一身黄褐相间的羽毛,亦步亦趋地跟在公鸡身后,偶尔发出轻柔的 “咯咯” 声。​
完百无聊赖地看着它们。忽然,红毛公鸡停下脚步,脖子猛地一伸,精准地啄起一只肥硕的青虫。它没有立刻吞下,而是仰起头,发出 “嘎嘎” 的叫声,声音洪亮而急促,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又像是在召唤。母鸡闻声快步上前,公鸡便温顺地将虫儿递到它嘴边,看着它吞下,才满意地踱开,继续在地上刨食。​
完看得入了神,嘴角不自觉地漾起一丝笑意。他起身进屋,从墙角的布袋里抓了把饱满的黄豆。那豆子是老汉昨日刚从石磨旁收回来的,带着阳光的暖意和淡淡的豆香。他走到院子中央,将豆子撒在地上,黄豆落在泥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以为鸡会像宫廷里的孔雀争食那样蜂拥而至,可那两只鸡只是警惕地看了看地上的豆子,又看了看他,脚步丝毫未动。完有些纳闷,又抓了一把豆子撒过去,这次离它们更近了些。红毛公鸡往后退了两步,脖子上的羽毛微微竖起,像是在防备什么。​
完有些急了,往前迈了两步,想把它们赶过去。没承想,那两只鸡像是受了惊吓,扑棱棱展开翅膀,扑到了院墙边的篱笆上。公鸡站在篱笆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发出几声带着敌意的啼叫,母鸡则依偎在它身旁,不安地扑腾着翅膀。​
“噗嗤 ——”​
一声轻笑从屋里传来。完回头,只见凤儿正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线轴在她指间晃悠。她穿着件靛蓝粗布褂子,领口和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阳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双眼睛弯得像月牙,里面盛着满当当的笑意。​
“你这个公子哥,是想逼着猫吃葱呢。” 凤儿的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作响。​
完有些窘迫地挠挠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就是想喂喂它们,这跟逼猫吃葱有什么关系?” 他在宫廷里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一时摸不着头脑。​
凤儿笑得更欢了,银铃般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她走上前,指着篱笆上的鸡说:“鸡是不吃豆子的,你们生长在王室的人,哪里会知道这些。”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嘲讽,只有一种淳朴的坦然。​
完更纳闷了,眉头微微蹙起:“为什么?豆子这么好的东西,它们怎么会不吃?”​
凤儿抿了抿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鸡儿不吃豆,豆儿是它舅。” 这话说得像句歌谣,带着乡土的韵律。​
完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起来:“呵呵呵…… 还有这种说法!真是闻所未闻。” 他觉得这乡间的俗语既有趣又奇妙,和宫廷里那些刻板的规矩截然不同。​
“这你就不懂了吧?” 凤儿得意地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母鸡,“我们这儿的老话多着呢,都是祖辈传下来的。”​
完拱手作揖,一脸诚恳地说:“嗨,也是呢,我不懂的事儿可太多了,以后还得全凭姑娘多多指教。” 他的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谦逊,这让凤儿脸颊微红,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线轴。​
日子像院门前的小溪一样缓缓流淌。完依旧每天看着老汉早出晚归,看着凤儿在屋里屋外忙碌。有时凤儿会坐在窗下做针线活,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完常常会看得出神,忘了时间。​
这天午后,阳光格外温暖,院子里的老槐树投下浓密的树荫。完觉得实在无聊,屋里静悄悄的,听不到凤儿平日里的动静。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屋檐下,想看看凤儿在做什么。​
他轻轻走到窗前,透过窗纸的缝隙往里看。只见凤儿正坐在窗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一块绣绷,低着头专注地刺绣。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发顶上,泛起柔和的光泽。绣绷上,一对鸳鸯栩栩如生,青色的水面上,它们依偎在一起,姿态亲昵。​
凤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正好与完的目光相遇。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霞,像熟透的苹果,慌忙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
完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轻声说:“凤儿还是个巧手姑娘,绣的鸳鸯真好看。”​
凤儿的声音细若蚊吟,带着一丝腼腆:“民间女子,就只会绣这些,别的也不会。” 她的手指依旧在绣绷上忙碌着,银针在绸缎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
完深情地笑了笑,指着绣绷上的图案说:“你绣的这两只鸳鸯是静态的,要是能有点动感,就更活灵活现了。” 他在宫廷里见过不少名家画作,对这些略有研究。​
凤儿抬起头,眼里满是好奇:“啥是动感呢?” 她从未听过这个词,脸上写满了疑惑。​
完转身推门进屋,走到凤儿跟前,指着那只雄鸳鸯说:“你看,你可以将这只雄鸳鸯绣出展翅欲飞的样子,这样就显得有活力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鸟儿展翅的姿态。​
凤儿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俺才不呢,俺就要让它们两个终生厮守。雄鸳鸯一翅膀飞了,雌鸳鸯多孤单啊!”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执拗,像是在坚守着什么。​
完无奈地摊摊手,苦笑着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他没想到这个农家姑娘会有这样的想法,心里不禁对她多了几分敬佩。​
凤儿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说:“俺这是好有一比呢。”她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比什么?” 完好奇地追问,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凤儿抿着嘴笑,眼神里带着一丝调皮:“亏你还是个公子哥,连这个都猜不出来。”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完一脸茫然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
完的眼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四处乱瞟,最后落在凤儿带着笑意的脸上,试探着说:“是不是…… 是不是比的我们俩?” 他的心跳有些加速,声音也有些发颤。​
凤儿的脸瞬间红得像火烧云,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游丝:“那还用说嘛。” 说完,她又低下头,手指却有些颤抖,再也绣不下去了。​
完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凤儿姑娘,我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实在配不上你啊。” 他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未来的不确定性,心里充满了愧疚。​
凤儿却抬起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俺配不上你吧,你是王宫里的大公子,俺只是个农家女。”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眼眶微微泛红。​
“还说什么王宫里的大公子,” 完苦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我现在立在地上无阴凉,落魄到命不保夕的程度了,真的配不上你。” 他想起自己逃离王宫时的狼狈,想起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心里一阵酸楚。​
凤儿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真诚:“你说的什么话啊,我看咱俩就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完看着她真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郑重地说:“如此,我要多谢姑娘怜爱了。”​
凤儿的眼里闪过一丝期待,轻声问:“那你还等什么?”​
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支支吾吾地:“我,我……”​
“我什么我,人家的心早已献给了你。” 凤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站起身,轻轻扑进完的怀里。​
完愣了一下,随即紧紧地抱住了她。房间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两人急促的心跳声和彼此的呼吸声。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鸟儿在枝头欢快地歌唱,仿佛在为这对恋人祝福。​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笼罩了整个村庄。老汉瞅瞅坐在对面的完,又瞅瞅低头绞着衣角的凤儿,终于开口说道:“我看你们俩有夫妻相,公子如不嫌弃,就带着凤儿远走高飞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却又充满了对女儿的疼爱。​
凤儿猝不及防,被父亲的话羞得满脸通红,她抬起头,嗔怪地说:“爹,你说啥呢!这辈子我不离开你!” 她的眼眶里闪着泪光,既有羞涩,也有对父亲的眷恋。​
完连忙站起身,拱手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孤身一人在外漂泊,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似这等婚配之事,容我考虑考虑再说。” 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既想和凤儿在一起,又害怕给不了她幸福。​
“那倒是,终身大事不是儿戏,你考虑好了再定,要是觉得不合适,全当我没说。” 老汉也觉得自己有些仓促,他熄灭烟锅,点了点头说道。​
夜深了,村庄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凤儿绣的那对鸳鸯,想起凤儿说的那些话,越想越觉得凤儿话里有话。他想到白天两人的亲密,想到老汉那期待的眼神,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
他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原本只是想在这里暂时落脚,躲过追杀,可如今却和凤儿产生了这样深厚的感情。他害怕自己会拖累她,害怕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再说,他还有自己的使命,不能就这样沉溺在儿女情长之中。​
想到这儿,完悄悄披衣起床,动作轻得像一只猫。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里做出了决定。他轻轻打开房门,借着月光,走出了这户人家。​
夜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一丝凉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间熟悉的屋子,窗户里一片漆黑,想必凤儿和老汉都已经睡熟了。他心里一阵酸楚,却又坚定了自己的脚步。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是对凤儿最好的交代。​
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有月光还在静静地照耀着这个宁静的村庄,仿佛在诉说着这段短暂而真挚的感情。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58: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4 09:36 编辑

7、忙趁夜色巧渡河  痴情凤儿遭不测



河风裹着潮气漫过码头石阶,把两盏马灯的光晕揉得晃晃悠悠。张老三把长矛往石缝里一戳,铁矛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叮当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
“这都快三更天了,哪个不要命的敢往河对岸闯?” 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着冻得发僵的耳朵。旁边的李小五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下颌骨脱臼似的咔嗒响,手里的火把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落在脚边结着薄冰的水洼里,瞬间就灭了。​
“谁说不是呢?” 李小五子的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听说那姓完的是太傅府里的红人,真能跑到咱们这穷地方来?依我看啊,八成是当官的想拿咱们撒气,故意折腾人。”​
“嘘 ——” 站在石阶最高处的赵头儿猛地转过身,腰间的铁环随着动作哗啦作响。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巴的刀疤,在摇曳的灯光下像条扭动的蜈蚣,“都给我闭上嘴!昨儿个城门口贴的告示没看见?抓住姓完的,赏银五十两!要是让他从咱们眼皮子底下跑了,别说脑袋保不住,家里的婆娘孩子都得跟着遭殃!”​
张老三和李小五子顿时噤声。五十两银子能买三亩好地,够寻常人家嚼用十年,可那赏银旁边的画影图形上,姓完的穿着锦缎长袍,面白无须,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人,怎么会跑到这荒郊野岭来?​
芦苇丛深处,完死死憋住自己的嘴。粗硬的苇叶划破了他的脸颊,渗出血珠来,混着额头的冷汗滑进衣领,冰凉刺骨。他藏在几丛最粗壮的芦苇后面,透过枯黄的苇秆缝隙,能看见码头那三个人影在来回晃动。靴底踩在结冰的泥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每一下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头发乱糟糟地粘在汗湿的额头。​
“有人!” 赵头儿突然大喝一声,手里的长矛猛地指向芦苇丛。​
完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赵头儿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狼一样的光,正一点点朝他藏身的方向扫过来。​
“哪儿呢?” 张老三慌忙举起火把,火苗窜得老高,把附近的芦苇都照得清清楚楚。完赶紧把头埋得更低,鼻尖几乎碰到冰冷的地面,能闻到泥土里腐烂的苇根气息。​
“刚才那儿有个黑影闪过去!” 赵头儿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就在那片芦苇丛里,你们跟我过去看看!”​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透过苇秆的缝隙,在完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回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完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一把太傅赐的匕首,可逃亡路上早就遗失在乱葬岗了。​
“什么人?快出来!” 张老三的声音在离他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炸响,长矛戳在芦苇丛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完蜷缩着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左边传来,紧接着,几声娇媚的猫叫划破夜空 ——“喵呜…… 喵呜……”​
那声音学得极像,带着几分春夜里特有的慵懒,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寂静的河岸上回荡。张老三举着火把走过去看了看,骂骂咧咧地折回来:“他娘的,原来是只发春的野猫,吓老子一跳!”​
“我说赵头儿,您这眼睛怕不是冻花了吧?” 李小五子松了口气,往地上吐了口痰,“这鬼地方除了咱们仨,连只耗子都少见,哪来的人?”​
赵头儿皱着眉头往芦苇丛深处望了望,浓重的夜色像化不开的墨,把一切都吞噬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走,回码头去。记住了,都警醒着点,别真让那姓完的跑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完却依旧不敢动弹。直到码头的火光变得模糊,他才敢缓缓抬起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冷风一吹,冻得他牙齿打颤。​
“公子。”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完吓得差点叫出声来,猛地回头,看见凤儿正从芦苇丛里钻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啃了一半的麦饼。​
“你怎么跟来了?” 完又惊又气,压低了声音呵斥道
“我…… 我看公子半夜偷偷摸摸地走了,心里着急。” 凤儿把麦饼往他手里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完看着手里的麦饼,又看了看凤儿冻得通红的鼻尖,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他从怀里掏出块碎银子塞给凤儿:“这里危险,你拿着钱赶紧回府去,就当没见过我。”​
“我不回去!” 凤儿把银子推回来,眼圈一下子红了,“公子是好人,肯定是被冤枉的!凤儿要跟着公子,就算是死,也要跟公子死在一块儿!”​
完的心猛地一颤。他从小在太傅府长大,见惯了人情冷暖,还从没听过谁愿意为他去死。
“傻丫头。” 完叹了口气,把麦饼掰了一半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咱们得想办法过河。”​
凤儿立刻破涕为笑,接过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似的。完望着河对岸,夜色里只能看见模糊的树影,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白天有渡船,可码头到处都是盘查的官兵,根本过不去。夜里虽然清静,却没有船。​
“这河宽不过百丈,要是能游过去就好了。” 凤儿突然开口说道,眼睛里闪着天真的光。​
完苦笑了一下。正发愁时,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身边的芦苇,空心的苇秆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一句诗突然跳进脑海,是太傅教他的《诗经》里的句子。当时太傅捻着胡须说:“这说的不是真能用一根芦苇过河,是说只要有心,再宽的河也能渡过。”​
完看着手里的苇秆,突然眼前一亮。他用力折断一根芦苇,用手指抠掉里面的瓤,又找了根细点的苇秆,小心翼翼地往粗苇秆里捅。芦苇的节疤很脆,没费多大劲就捅透了。他把苇秆的一头凑到嘴边,试着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顺着苇秆涌入肺腑。​
“有办法了!” 完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们可以用芦苇杆当通气管,这样就能在水里憋气游过去了。”​
凤儿瞪大眼睛看着他手里的苇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完又赶紧折了几根芦苇,仔细地掏空里面的瓤,做成了两根长长的通气管。他走到河边,冰凉的河水没过脚踝时,他打了个寒颤,却更坚定了决心。​
“公子,我…… 我怕。” 凤儿突然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从小就怕水,小时候差点掉井里淹死。”​
完回头看了看她,月光照在凤儿苍白的脸上,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他心里一阵不忍,可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过来,他们没有时间犹豫了。​
“别怕,我牵着你。” 完握住凤儿冰凉的手,她的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却攥得很紧,“跟着我,慢慢走,用芦苇杆呼吸,千万别慌。”​
凤儿咬着嘴唇点点头,把芦苇杆的一端含在嘴里,另一端露出水面。完扶着她,一步步走进水里。河水渐渐没过膝盖、腰部,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在刺着皮肤。​
“跟着我,往深处走。” 完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紧张的。他感觉凤儿的手在微微发抖,便攥得更紧了些。​
就在河水快要没过完的脖子时,凤儿突然尖叫一声,身体猛地往下沉。原来她一脚踩空,掉进了河底的一个深坑里。完赶紧伸手去抓,却只抓到她的衣角,那粗布衣服 “嗤啦” 一声就破了。​
“凤儿!” 完喊着,不顾一切地往深水里钻。他看见凤儿在水里挣扎着,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嘴里的芦苇杆早就掉了。冰冷的河水不断地往她嘴里灌,她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里满是恐惧。​
“别挣扎!抓住我!” 完奋力游到她身边,想把她托起来。可凤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快放开!这样我们俩都得淹死!” 完急得大喊,可凤儿像是吓傻了,怎么也不肯松手。完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耗尽,河水不断地往嘴里灌,咸涩的味道刺得喉咙生疼。​
就在这时,他听见码头方向传来了说话声,好像是赵头儿他们在巡逻。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被他们发现,不仅自己跑不了,凤儿也得跟着遭殃。​
“凤儿,对不起了。” 完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猛地掰开凤儿的手,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凤儿的身体在水里挣扎了几下,渐渐沉了下去,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涟漪。​
完看着凤儿消失的地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含住芦苇杆,奋力向对岸游去。冰冷的河水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身体,可他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片滚烫的疼痛。​
当他终于爬上对岸时,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河对岸那片漆黑的芦苇丛,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凤儿,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完在心里默默地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生命不再只属于自己,还属于那个为他牺牲的傻丫头。​
远处传来了鸡鸣声,天快亮了。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着远方的晨曦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又像是走向新生。​
芦苇丛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低声诉说着昨夜的故事。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远去的背影。



8、担心老汉告官府  火烧茅房来灭口



完的脚掌终于踏上了坚实的河岸,泥浆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在脚下积成一小汪浑浊的水洼。他猛地回头望向淮河,夜色中的河面泛着幽暗的光,漩涡套着漩涡,像无数只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动。水流撞击礁石的声音混杂着呜咽般的风声,竟让他想起了凤儿最后的哭喊。​
“辛酸泪堪比河水多啊……” 他喃喃自语,伸手抹了把脸,不知是抹掉了河水还是泪水。这淮河的水,平日里看着包容丰满,能滋养两岸的田亩,可发起怒来却骄横暴戾,吞噬生命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凤儿那瘦弱的身子,此刻怕是早已被卷进了某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他咬咬牙,转身想继续赶路。可双腿像灌了铅,每挪动一步都觉得有千斤重。眼前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映着凤儿在河水中挣扎的画面:她的蓝布头巾被激流卷走,露出枯黄的头发在水中飘散;那双总是含着怯生生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恐;纤细的手臂徒劳地划着水,嘴里喊着什么,却被汹涌的河水吞没,只溅起几个细碎的水花。​
“凤儿死了……” 完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透不过气来,“她再也见不到爹爹了,那个老实巴交的老汉,再也等不到女儿回家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另一个更可怕的想法紧接着钻进脑海:“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他浑身一激灵,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万一她爹爹找不到凤儿,报了官,把我的底细全抖搂出来怎么办?官府一定会派人追过来,到时候插翅也难飞。”​
完在原地急促地踱了几步,岸边的湿泥被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他望着对岸黑沉沉的村庄轮廓,那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想必是凤儿的爹爹还在等他们回去。咬了咬牙,他做出了决定,毅然转身,再次跃入冰冷刺骨的淮河。​
河水比来时更加湍急,仿佛带着凤儿的怨气在阻挠他。完奋力划着水,冰冷的河水钻进鼻腔,呛得他连连咳嗽。好几次漩涡差点把他卷进去,他都拼尽全力挣脱开来。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不能被抓住,绝对不能。​
当天色还蒙着一层灰蓝,远处的山峦只显出模糊的剪影时,完终于再次踏上了南岸的土地。他抖了抖身上的水,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认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凤儿家的茅草屋摸去。​
刚走到院门口,柴门 “吱呀” 一声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灯笼走了出来。是凤儿的爹爹,老汉眼窝深陷,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焦虑,眼下的乌青说明他一夜没睡。​
“一早起来就没见着你们俩,我正急得团团转呢。” 老汉看到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
完的心猛地一缩,连忙低下头,避开老汉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哦,老伯,我…… 我出去探了探风声,怕有官兵追来。凤儿…… 她不在家吗?”​
“不在啊。” 老汉的声音沉了下去,灯笼在他手中微微晃动,“怕是见不到你,自己也出去寻你了。这傻丫头,黑灯瞎火的,能去哪找啊。”​
完的脑海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作响,他飞快地思索着应付的话,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老伯您别担心,她找不到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女孩子家,说不定就在附近转悠呢。”​
老汉这才注意到完浑身湿透的样子,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咋了?浑身湿漉漉的,大冷天的,这是到哪弄的?”​
“甭提了。” 完慌忙摆了摆手,心脏 “砰砰” 直跳,不敢看老汉的眼睛,“天黑咕隆咚的,没留神,一脚踩进路边的水坑里了,弄得满身都是泥。咱们快进屋吧,外面冷。”​
老汉点点头,转身往里走:“快进屋烤烤衣服,可别冻出病来。” 他在前边引路,完低着头跟在后面,感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进屋后,老汉从灶膛里取出火种,引燃了一堆干柴草。橘红色的火苗 “噼啪” 作响,跳跃着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完赶紧脱下湿漉漉的外衣,搭在一根木棍上,凑近火堆烘烤。​
火苗渐渐旺起来,暖意顺着皮肤蔓延开来,却驱不散完心底的寒意。火烤得他脸上滚烫,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痒痒的,他却不敢伸手去擦。​
“凤儿咋还不回来?” 老汉在一旁坐立不安,不停地搓着粗糙的双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这孩子,从小就实诚,别是出啥岔子了。”​
完的心被这句话刺得生疼,他猛地站起身:“老伯您别急,我这就穿上衣服去找找她,说不定就在村口呢。”​
老汉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这孩子可是我的依靠啊,她娘走得早,就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
“我懂得,我懂得。” 完连忙打断他,怕他再说下去,自己会忍不住说出真相,“您先去里屋歇着吧,折腾了一夜,肯定累坏了。等我找到了凤儿,马上就回来给您报信。”​
“凤儿不回来,我心不安啊。” 老汉摇着头,不肯动。​
完咬了咬牙,心一横,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老汉连推带拉拥进里屋。老汉还在嘟囔着什么,完已经顺手将屋门带了过来,又从墙角抄起一根粗壮的木棍,死死地将门别住。​
“老伯,对不起了。” 他对着里屋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恩德,只能等来世再报了。”​
“你要干什么?完!你开门!凤儿是不是出事了?” 屋里传来老汉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木棍被撞得 “咚咚” 作响。​
完没有作声,只是快步走到火堆旁,用木棍将燃烧的柴草拨散开,让火星溅到旁边的干草上。看着火苗迅速蔓延开来,舔舐着茅草做的屋顶,他才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茅草屋。​
身后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将他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火舌吞噬茅草的 “噼啪” 声,木材爆裂的 “咔嚓” 声,还有里屋老汉绝望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残酷的乐曲,追着他的脚步。​
完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再次顺着原路跳进淮河。这一次,河水似乎更加冰冷,仿佛带着火焰的灼热和老汉的绝望,刺得他骨头缝都在疼。​
逃出陈国地界后,完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距离齐国还远着呢,身后的追兵随时可能出现。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向北,一直向北。好在摆脱了最危险的境地,现在他不必再夜行晓宿,可以大大方方地行走在路途上了。​
天色微明时分,远处山脊上传来农家大公鸡 “喔喔喔” 的啼叫声,清脆嘹亮,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太阳刚露出一半脸,像个巨大的橘红色蛋黄,将天边染成了绚烂的金红色。群山在晨光中苏醒,轮廓渐渐清晰,墨绿色的山峦层层叠叠,宛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完行走在山间小路上,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他顺着阳光朝远处望去,只见薄雾缭绕的山谷间,野花点缀在青草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宛若走进了世外桃源。那些山头奇崛的形状尤其引人注目,一个个顶部平展,四周陡峭,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又像一个个姿态各异的仙子,静静地伫立在天地间。​
正看得入神,身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完回头一看,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看样子是上山采药的。​
“大伯,请教您一下。” 完连忙走上前,拱手行礼,“你们这儿的山顶上,怎么都长着‘花骨朵’啊?倒是奇特得很。”​
老者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打量了完一番,然后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年轻人,那可不是什么‘花骨朵’,那叫‘崮’。是咱们这儿特有的山形,传说是当年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化成的呢。”​
“‘崮’?” 完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字,再次望向那些奇特的山峰,不禁赞叹道,“造化天工,真是神奇的形态,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神奇明珠啊。”​
老者赞许地点点头:“看你谈吐,倒是个识文解字的人。听你的口音,像是南方来的吧?你只身一人,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完心中一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苦之色:“不瞒您老,我是陈国人。家里遭了变故,实在没办法了。我虽是个读书人,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实在是汗颜得很。现如今,只能到齐国去投靠一位远房亲友,碰碰运气。”​
“唉,世事无常啊。” 老者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同情,“你要去齐国,倒也不算太远了。只是前面要过沂河,那河可不浅,得找个熟悉水路的船夫才行。”​
谢过老者,完继续赶路。走了约莫半天的功夫,一条宽阔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想必这就是老者说的沂河了。河面波光粼粼,水汽氤氲,河风吹拂着岸边的芦苇,发出 “沙沙” 的声响。​
完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几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此情此景,竟与诗中描绘的有几分相似,只是他心中没有追寻伊人的浪漫,只有前路未卜的迷茫。​
这条河又宽又深,水流看起来也不平稳,凭他自己肯定是过不去的。完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的岸边泊着一条小木船,一个船夫正坐在船头抽烟袋。他连忙走过去,扬声招呼:“船家,请行个方便,载我过河吧!”​
船夫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完一番,慢悠悠地划着船靠近岸边。船桨搅动河水,泛起一圈圈涟漪。“你要过河去干什么?” 船夫的声音带着几分粗粝,像是被河水浸泡过的木头。​
完拱手作揖,恭敬地回答说:“我要到齐国去,投靠齐君。”​
船夫闻言,嘴角撇了撇,满不在乎地指着河水说:“这条河只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河流,河水也算不上多湍急,你连这点水都不能靠自己的本事渡过去,还想去投靠齐君?我看你也没什么大用处。”​
完并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从容地说:“船夫,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您不了解世上的万事万物,它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规律,也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啊。”​
“哦?你倒还一肚子大道理。” 船夫挑了挑眉,显然来了些兴趣,“那你倒说说,有什么道理?”​
“道理不在大小,在于是否实在。” 完不慌不忙地说,“比方说,勤勤恳恳的人忠厚老实,他可以辅佐君王治理国家,安抚百姓,但却不能替君王带兵打仗,因为带兵打仗需要的是运筹帷幄的计谋和一往无前的气魄;千里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天下的骑士没有不喜欢的,可是如果把它关在室内,让它去捕捉老鼠,那它还比不上一只小猫顶用呢。”​
船夫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说的…… 倒还有些道理。”​
完继续说道:“再比如,宝剑干将,那是天下少有的宝物,锋利无比,无坚不摧,削铁就如同削泥一般轻松。可是如果拿给木匠,让他用干将去砍木头,那它还比不上一把普通的斧头顺手呢。就像你我,要说抡桨划船,在这河面上穿梭自如,我的确远远比不上你;可是若论经国济世,辅佐君王成就大业,恐怕我就要比你强上一些了。”​
船夫听完这一席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在船头对着完深深一揖:“先生一席话,真是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快快上船吧,我这就送您过河,分文不取!”​
完也连忙还礼,踏着跳板上了船。船夫撑起船桨,小船像一条灵活的鱼儿,在宽阔的沂河上轻快地行驶起来。阳光洒在河面上,碎金般的光芒跳跃着,映在两人的脸上,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光明。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4: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4 09:37 编辑

9、大峰山上拦马墙  宏伟高耸穆陵关  


船桨划破最后一道浪痕时,完的草鞋早已被咸涩的海水泡得发胀。他攥着船舷的手指泛白,望着逐渐清晰的岸线,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两下。三个月来,他像块被潮水裹挟的浮木,从陈国的宫殿漂到这片陌生的海岸,腰间那枚刻着 “陈” 字的玉珏,是唯一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跳板搭在沙滩上发出吱呀声响,完深吸一口气踏上陆地。沙粒钻进草鞋的缝隙,带着阳光的灼烫感,让他恍惚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土地,而是烧红的烙铁。身后传来船夫的吆喝:“再往北就是齐鲁地界,小心关隘盘查!” 他没回头,只是将破旧的麻布衫又紧了紧,把半露的玉珏藏得更深。​
沿着海岸蜿蜒的小径走了半日,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峡谷。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苍劲的古松斜斜探出,将日光切割成斑驳的碎影。谷底的溪流潺潺作响,水底的卵石泛着青白色的光。完蹲下身掬了捧水,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蔓延,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沿着溪边的碎石路往里走,越往里走,谷口越窄,最后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穿过峡谷,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青峰拔地而起,山腰处云雾缭绕,隐约可见蜿蜒的石阶。这便是当地人所说的大峰山了。完拾级而上,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偶有青苔从石缝中钻出。走得累了,他便倚着山崖休息,听风穿过林叶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耳边低语。​
不知走了多少级台阶,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绞痛。完这才想起,自清晨离开海岸,他还未进过一粒米。饥饿像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头晕目眩。他扶着身边的松树,目光在林间逡巡,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树影下,挂着几颗青黄相间的果子。​
那是棵老梨树,虬曲的枝干上挂着稀疏的梨子,表皮还带着细密的绒毛。完咽了口唾沫,左右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便猫着腰跑过去。他摘下一颗最大的梨子,用衣角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酸涩的汁液瞬间充盈口腔,却奇异地压下了饥饿感。他狼吞虎咽地又摘了几颗,直到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感觉,才抹了抹嘴角的汁水,对着梨树低声道:“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加倍奉还。”​
直起身时,山风正好拂过,吹散了些许倦意。完往远处望去,只见层峦叠嶂间,白云如轻纱般缭绕,墨绿的林木深处,隐约露出几处灰瓦白墙。他眼睛一亮,顺着山道加快脚步,不多时便看到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汉正倚着树干晒太阳。​
“请问各位长者,这是什么地方啊?” 完走上前,拱手作揖。他的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却透着几分恭敬。​
老汉们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其中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慢悠悠地说:“这儿啊,叫逯家岭。” 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地方腔,尾音微微上翘。​
“我要到齐国去,该走哪儿啊?” 完心中一喜,又追问道。​
坐在最左边的老者戴着顶瓜皮帽,帽檐下的皱纹挤成一团。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粗声粗气地说:“到处都是拦马墙过不去,要走就走风门道关。”​
“拦马墙是什么墙?” 完觉得这名字新奇,忍不住追问。他从未听过用 “拦马” 二字命名的墙。​
戴瓜皮帽的老者哼了一声:“就是齐国修的城墙,我们当地人都叫它拦马墙。” 旁边一个穿蓝布短褂的老汉补充道:“那墙高得很,石头垒的,据说能挡住千军万马。”​
完更糊涂了:“城墙不都是国都才有吗,齐国的国都有这般大吗?”​
山羊胡老者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你小子不懂得,这城墙是齐鲁的界墙,是防御工事。当年齐鲁两国打仗,全靠这墙挡着,骑马的兵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一跃而过。” 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仿佛眼前真有一道高耸的城墙。​
“哦,明白了,谢谢各位长者了。” 完恍然大悟,又拱手道,“敢问风门道关怎么走呢?”​
戴瓜皮帽的老者站起身,往西北方向一指:“顺着这条山道往上走,过了三个山坳,看到最高的那个垭口,就是风门道关了。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去了,那关隘查得紧,不好过。”​
完谢过老者,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山道越来越陡,两旁的树木也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丛生的荆棘。他不时要拨开挡路的枝条,手背被划出一道道血痕。山风越来越大,吹得他站立不稳,只能紧紧抓住路边的灌木前行。​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晒着,完的麻布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黏腻难受。他口干舌燥,喉咙像是要冒烟。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垭口,垭口处隐约可见青色的城墙。完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站住,干什么的?” 一声大喝如惊雷般炸响。两个手持长矛的兵士从城墙后闪出,铜制的头盔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完定了定神,拱手道:“我要到齐国去。”​
左边的兵士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撇出一丝嘲讽:“这儿不准任何人通过,从哪儿来赶紧回哪儿去。”​
完这才看清,风门道关其实是建在悬崖之上,左侧是刀削般的峭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只有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山风呼啸着穿过关隘,卷起地上的碎石,打在脸上生疼。​
他不想原路返回,试探着问:“这儿应该是条商道吧,怎么不让人通过?” 他曾听人说过,齐鲁之间的关隘多为商道,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你懂什么?!” 右边的兵士猛地将长矛顿在地上,震得碎石飞溅,“自从齐侯夹谷会盟以后,该关只准各国来往使节通过,你有通关节符吗?”​
完心中一沉,双手在身上摸索着:“我不是使节,没有通关节符。” 他身上除了那枚玉珏,再无其他值钱的物件。​
“那你在这里浪费什么口舌?” 兵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大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再啰嗦一刀砍了你。”​
“你,你们太不讲道理了!” 完有些生气,攥紧了拳头。但他知道,硬碰硬只会吃亏,只得强压下怒火,“请问,哪里可以通过呢?”​
“你问我,我问谁?!” 兵士懒得再理他,转过身去,将长矛横在通道中央。​
完望着紧闭的关口,又看了看身后崎岖的山路,心中满是无奈。他沿着关隘旁的悬崖徘徊许久,试图找到一条可以绕过去的小路,可峭壁如镜,根本无处下脚。山风越来越急,吹得他瑟瑟发抖,只得悻悻地转身离开。​
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完的草鞋早已磨穿,双脚布满了血泡。他白天躲在山林里,靠野果充饥,夜晚便蜷缩在岩洞里,听着狼嚎度过漫漫长夜。身上的麻布衫被荆棘划破了无数道口子,露出的皮肤上结满了血痂。​
这日清晨,他爬上一座山岗,忽然看到远处的山脊线上,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关楼。那关楼为二层三拱门建筑,青砖灰瓦在朝阳下泛着古朴的光泽,两侧的石砌城墙如巨龙般蜿蜒伸展,直到消失在云雾深处。完的心猛地一跳,他认出那是穆陵关 —— 齐鲁边境最有名的关隘。​
他踉踉跄跄地朝着关楼走去,越走近,越能感受到关隘的气势。关门内的走廊平缓宽阔,足以容纳车马并行,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块匾额,三个鲜红的大篆字苍劲有力:穆陵关。完深吸一口气,只要过了这关,再往北就是齐国地界了。​
“站住!” 两个身着铠甲的兵士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比风门道关的兵士更为魁梧,手中的长矛也更长,枪尖闪着慑人的寒光。​
“你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左边的兵士厉声喝问,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完挺直了腰板,他知道此刻不能退缩:“我是陈国人,要到齐国都城见齐君。” 连日的奔波让他嗓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坚定。​
兵士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与寻常乞丐无异,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右边的兵士嗤笑道:“齐君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恐怕是个奸细吧。”​
“你们看我哪里像是个奸细?” 完摊开双手,露出满是伤痕的手掌,“我只不过是一个落魄之人,现无家可归,要齐君将我收留混口饭吃罢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长袍、腰束玉带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约莫四十多岁,面容冷峻,眼神中带着审视的目光。兵士们见了他,都纷纷立正行礼。想必这就是关长了。​
关长上下打量了完一番,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呵呵,无家可归的人多了去了,若都来投奔,我们齐国不就成了收容院了?”​
完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知道不能放弃。他咬了咬牙,决定说出真相:“长官,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原来是陈国的公子,因国内动乱我不得不出来躲避,找个暂且栖身的地方,相信你们齐君会收留我的。”​
“哎呦呦,” 关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拍着大腿,“一计不成又耍一计,现在又冒充什么陈国公子,大概是个坑蒙拐骗之人。来人啊,先把他抓起来,禀报君主听候发落。”​
完听到这话,心中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他知道,只要能见到齐君,一切就还有希望。他没有反抗,任由兵士将粗糙的麻绳缠上他的手腕。麻绳勒进皮肉,传来阵阵刺痛,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两个兵士押着他往关内走去,关长跟在后面,不时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穿过宽阔的走廊,迎面是一个宽敞的庭院,庭院两侧立着两排士兵,个个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完挺直了脊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穿过庭院,他们来到一间简陋的屋子。兵士将他推搡进去,反手锁上了门。完跌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一些干草。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陈国的宫殿,浮现出父亲温和的笑容,浮现出弟弟调皮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完睁开眼,只见一个兵士端着一碗糙米和一碟咸菜走了进来,把碗碟往桌上一放,粗声粗气地说:“吃吧,别饿死了,君主还等着审问你呢。”​
完拿起碗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糙米有些夹生,咸菜又咸又涩,但他却吃得很香。他知道,只有保持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吃完饭后,他靠着墙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动静。这次进来的是关长,身后跟着两个兵士。关长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跟我走,带你去见君主。”​
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着他们走出屋子。穿过庭院,来到关隘外的广场上,那里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兵士将他推上马车,关长也跟着坐了进来。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北方驶去。​
车窗外,田野阡陌纵横,农夫们正在田间劳作。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传来阵阵鸡鸣犬吠。完看着这平和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齐国是个富庶的国家,齐君也是个贤明的君主,或许这里真的能成为他的容身之所。​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月,沿途经过了许多城镇。每到一处,关长都会拿出文书,与当地的官员交涉。完被关在马车里,很少有机会下车,但他能感受到齐国的繁华 —— 宽阔的街道,整齐的房屋,往来的商旅,都比陈国热闹许多。​
这日午后,马车驶入一片开阔的平原。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城池的城墙高耸入云,青砖砌成的城墙上,旌旗迎风招展。完知道,那就是齐国的都城 —— 临淄。​
马车越来越近,他能看清城门处往来的人群,能听到市井的喧嚣。车窗外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幌子随风摇曳;身着各色服饰的行人摩肩接踵,有商人、有官吏、有农夫、有艺人;孩子们在街边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悦耳。​
马车穿过城门,驶入城内。街道更加宽阔,两旁的建筑也更加宏伟。不时有华丽的马车从旁边驶过,车上的人衣着光鲜,与完的褴褛形成鲜明对比。他不由得低下头,握紧了藏在怀中的玉珏。​
马车在一座宏伟的宫殿前停下。关长带着完下车,交给殿前的侍卫。侍卫领着他穿过层层宫门,来到一座大殿前。大殿的梁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屋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侍卫让他在殿外等候,自己则走了进去。完站在殿下,望着高高的台阶,心中忐忑不安。他不知道齐君会如何对待他,是会相信他的身份,还是会把他当成骗子处死。​
片刻后,侍卫走了出来,高声道:“君主有旨,宣陈公子上殿。”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

主题

123

回帖

1424

积分

版主

积分
1424
 楼主| 发表于 2023-7-25 15:00: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宋庆法 于 2025-8-14 09:40 编辑

第三章  陈(田)完

1、齐桓称霸忙会盟  画舫戏水退蔡姬



临淄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时,太庙的铜钟已敲过三通。齐桓公推开雕花木窗,望着宫墙外渐次苏醒的城郭,袖口的金线在晨光里流转 —— 那是葵丘会盟时周天子所赐的彤弓矢,被他绣在了常服上。​
“君上,仲父已在偏殿候着了。” 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这位刚从诸侯会盟归来的霸主。桓公却摆了摆手,指尖摩挲着窗棂上的饕餮纹:“让他再等片刻,寡人要看看这临淄的烟火气。”​
窗外的市井正铺开活色生香的画卷:挎着竹篮的妇人在巷口讨价还价,腰间的铜佩叮当作响;卖浆的老汉揭开陶瓮,酸香混着水汽漫过青石板;更远处的冶铸作坊传来叮叮当当的锤击声,那是管仲推行 “官山海” 政策后,齐国日益兴旺的铜铁业。​
“当年营丘初建时,哪有这般气象。” 桓公想起太公吕尚披荆斩棘的往事,嘴角扬起笑意。姜姓齐国自西周立邦,历经数百年经营,到他这一代总算扬眉吐气 —— 北杏会盟定霸业根基,鄄地会盟始成诸侯长,葵丘之会更是得周天子赐胙,允他 “不用下拜”。如今的齐国,已是东到海滨、西至黄河的泱泱大国。​
偏殿里,管仲正对着舆图蹙眉。这位头顶已生华发的相邦,袖口总沾着些墨迹,仿佛随时都在推演邦交方略。见桓公进来,他忙起身行礼,案上的竹简哗啦啦滑落,露出 “蔡国” 二字。​
“仲父又在琢磨哪个小国了?” 桓公拾起竹简,指尖在蔡国的疆域上轻点。去年召陵之盟,他率八国联军逼退楚师,蔡国作为楚国的附庸,此刻正处在齐楚势力的夹缝中。​
管仲抚须笑道:“蔡侯近日遣使来,愿送其妹入齐为妃。君上刚结束会盟,正该歇歇,或许这桩婚事能添些喜气。”​
桓公想起蔡国那片水泽遍布的土地,忽然来了兴致:“听说蔡地女子善水?”​
“何止善水,” 鲍叔牙不知何时踱了进来,这位与管仲相交四十载的老臣,总是带着三分酒意的温和,“臣闻蔡侯之女能在水中闭气半刻,如游鱼般灵动呢。”​
三个月后,蔡姬的车驾驶入临淄城门。她穿着蔡地特有的鲛绡裙,裙摆绣着跃动的银线鱼,在齐国深秋的寒风里显得格外鲜活。桓公在观礼台上看得分明,这女子下车时不慎踩到裙裾,却顺势旋身起舞,把个踉跄化作了翩跹,引得观礼的群臣都笑起来。​
“倒是个活泛的。” 桓公对身边的管仲说。​
管仲却微微摇头:“蔡国地处淮水,其民习水而性轻,君上与之相处,还需持重。”​
初入齐宫的日子,蔡姬确实给桓公带来了不同的气息。她不像其他姬妾那般谨守礼法,会在清晨拉着桓公去御苑看露水草,会把临淄的市井小调编成歌谣,甚至敢在朝堂议事时,吟诵着“六月食郁及薁”,悄悄从窗棂塞进一串刚摘的葡萄。​
“你可知这是议政之地?” 桓公佯装恼怒,指尖却捏着那串带着晨露的葡萄舍不得放下。​
蔡姬从窗后探出头,发髻上还沾着草叶:“君上天天说会盟、说征伐,难道不该尝尝人间滋味?”​
这话竟让桓公愣了半晌。自继位以来,他要么在战场厮杀,要么在盟坛争执,似乎真的忘了何为 “人间滋味”。那日午后,他竟破例罢了朝,跟着蔡姬在御苑的溪流里摸鱼,看着这女子挽起衣袖,赤足踩在卵石上,裙摆被水打湿也毫不在意,忽然觉得那些沉甸甸的霸主光环,竟不如溪水里的阳光耀眼。​
转年开春,桓公处理完贯之会的余波,终于得了几日闲暇。蔡姬听说申池苑囿的荷花开了,便缠着要去泛舟。那申池本是太公所建,历经数代扩建,如今已是十里碧波,两岸遍植垂柳,水榭楼阁隐在绿荫里,确是避暑的好去处。​
黑黝黝的耏水河,在苑囿内蜿蜒流淌进宽阔的镜湖,水面上映着天空的白云,倒映着岸边的杨柳,也映着高贵华丽的蔡姬。桓公搀着夫人蔡姬的手,有说有笑乘上停泊的画舫。
桓公问:“夫人,你们蔡国有这么大的苑囿吗?”
“哎呦,我们蔡国可不敢僭越礼法,苑囿不超过十里,哪能与咱们这儿的苑囿规模相比。”
“蔡是个小国,僭越礼法周王一定会惩罚的。”
“是啊,咱们齐国即使有僭越行为,周王也会睁一眼闭一眼的,不敢怎么样。”
桓公捋着胡须说:“那是自然。”
画舫驶出码头时,桓公正捧着一卷《夏书》研读。蔡姬却嫌闷,非要教他辨认水鸟。“那是凫雁,能飞千里呢。” 她指着掠过水面的水鸟,忽然拍手笑道,“比君上的会盟之路还远呢。”​
桓公放下书卷,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的景致,忽然感慨:“当年北杏会盟,寡人带三百乘兵车,却只来了四国会盟。那时哪敢想,如今葵丘之会,天下诸侯皆来朝贺。”​
“可那些诸侯,心里真的服君上吗?” 蔡姬忽然问。她纤指点着水面,“就像这池水,看着平静,底下谁知有多少暗流?”​
这话让桓公心头一震。他想起召陵之盟时,楚使屈完那句 “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竟与这小女子的话隐隐相合。​
“你一个小女子,懂什么。” 桓公嘴上呵斥,心里却泛起涟漪。​
蔡姬却不依不饶,伸手撩起船舷边的水,水花溅在桓公的袍角:“君上怕水,是不是也怕这底下的暗流?”​
桓公确实怕水。年少时他与公子纠争位,曾落水险些溺亡,从此对深水便有了阴影。此刻被蔡姬说中痛处,竟有些恼羞成怒:“放肆!”​
可蔡姬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欢了。她忽然站起身,晃动着纤细的腰肢,画舫便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起来。“君上你看,这船儿多听话。” 她像只轻盈的水鸟,在摇晃的船板上旋身,裙裾扫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桓公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快停下!蔡姬,你给寡人停下!”​
“君上莫怕,” 蔡姬跳到他身边,伸手想去扶他,“我在蔡国时,常和伙伴们在船上玩耍,再大的浪也不怕呢。”​
她的手刚触到桓公的衣袖,就被猛地甩开。桓公脸色惨白,额上渗出冷汗,平日里的威仪荡然无存:“你…… 你这是要弑君吗?”​
这句话像冰水浇在蔡姬头上。她看着桓公惊恐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玩得太过火了。那些在蔡国水乡被视为亲昵的玩笑,在这位霸主眼里,竟成了大逆不道的冒犯。​
“君上恕罪,臣妾不是故意的。” 她慌忙跪下,膝头磕在船板上发出闷响。​
可桓公此刻已被恐惧和愤怒攫住。他想起当年逃亡路上的狼狈,想起葵丘会盟时的庄严,再看看眼前这张惊慌失措的脸,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来人!” 他对着岸边大喊,声音因颤抖而变调,“把她…… 把她送回蔡国去!”​
桓公这一句话,也把蔡姬吓得浑身筛糠:“君上,臣妾再也不敢了,你就饶过我吧,你若把我送回蔡国,臣妾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生是君上的人,死是君上的鬼,我宁愿跳湖死在齐国。”
“哼,我这次绕过你,下次你就不会绕过我!这事由不得你了。”
画舫靠岸时,管仲和鲍叔牙已闻讯赶来。见蔡姬被侍卫押着下船,鬓发散乱,泪痕满面,鲍叔牙忙上前劝谏:“君上息怒,蔡姬年幼无知,不过是玩笑罢了。”​
“玩笑?” 桓公指着自己发白的脸,“她明知寡人惧水,却故意摇船,这是玩笑吗?”​
管仲沉默片刻,上前道:“君上,蔡姬虽有错,但送其归国,恐伤两国和气。不如先将她安置在别宫,待日后消气了再说?”​
可桓公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劝。他望着蔡姬被带走的背影,那袭鲛绡裙在风中飘动,像一条受伤的鱼。“寡人是诸侯盟主,岂能受妇人如此戏辱!” 他拂袖而去,留下满池荷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蔡姬离宫的消息很快传遍临淄。有人说君上小题大做,有人说蔡姬咎由自取,更有好事者揣测,这或许是齐国敲打蔡国的信号。管仲忧心忡忡,他知道蔡侯本就摇摆于齐楚之间,此刻送回其女,无疑是将蔡国推向楚国的怀抱。​
三日后,蔡国的使者匆匆赶来。他跪在桓公面前,递上蔡侯的国书,言辞间满是惶恐。桓公却只是冷冷地说:“告诉蔡侯,管好自己的女儿。”​
朝堂之外,临淄的市井依旧热闹。卖浆的老汉不知宫廷变故,仍在向路人夸耀:“咱们君上可是天下霸主,连周天子都要让三分呢。”​
只是无人知晓,这场始于画舫之上的恩怨。​
申池的荷叶落尽时,桓公偶尔还会登上那艘画舫。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他两鬓新添的白发。风吹过空无一人的船舱,仿佛还能听见少女清脆的笑声,和他自己愤怒的呵斥。他忽然想起蔡姬那句话:“就像这池水,看着平静,底下谁知有多少暗流?”​
原来霸主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风平浪静。


2、蔡侯转手楚成王  齐桓知晓怒气生



齐国驿馆的木门被差役粗暴地推开时,蔡姬的裙裾还沾着淄水的湿气。她抱着一个锦盒立在廊下,鬓边金步摇随着车马颠簸的余韵轻轻颤动,眼神里的惊惶尚未褪去。蔡穆侯闻讯赶来时,正撞见妹妹将那只雕花铜鉴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里映出她泛红的眼眶:“他竟说我戏水惊了龙体,这分明是借口!”​
穆侯的心沉得像块铅。他扶住妹妹颤抖的肩,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肌肤,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蔡国宫苑里追蝴蝶的小丫头。那时她总爱攥着他的衣袖撒娇,说要嫁个能陪她在濮水泛舟的君子。谁能料到,如今身为霸主夫人的她,竟会因一场戏水被齐桓公当作敝履般退回。​
“君上,齐国使者还在宫外候着。” 内侍的通报像根针,刺破了兄妹间短暂的沉默。穆侯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玄端礼服的系带,转身时已换上惯常的威仪。可当他踏入朝堂,望见阶下那几个面无表情的齐使,喉间还是涌上一股腥甜 —— 他们腰间悬挂的青铜剑,分明刻着齐国的饕餮纹。​
“诸位远道而来,蔡国招待不周。” 穆侯强压着怒气,示意内侍奉上醴酒。为首的齐使却抬手挡开,从袖中抽出一卷竹简:“寡君有令,蔡姬性情乖张,恐扰宫闱,今遣送归国,望蔡侯严加管教。” 竹简上的朱砂字刺得人眼疼,那分明是休书的措辞。​
待到齐使的车马消失在扬尘里,穆侯猛地将案几掀翻。青铜鼎里的糜子粥泼了一地,混着玉器碎裂的脆响。他在空荡荡的朝堂踱来踱去,玄色礼冠上的缨络扫过青铜柱,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御膳房送来的炙羊肉凉透了,他却一口未动,只是盯着墙上那张诸侯会盟的舆图,手指重重戳在临淄城的位置。​
“君上,该用晚膳了。” 内侍第三次来请时,被穆侯一脚踹翻了食盒。稷米滚得满地都是,像极了那年葵丘会盟时,齐桓公掷在他面前的玉圭。那时蔡国还是齐国的盟国,他亲自将妹妹送到临淄,临行前反复叮嘱:“到了齐国要谨守妇道,莫要再像在家时那般顽劣。” 可如今…… 他一拳砸在案几上,青铜镇纸震得跳起。​
三日后的朝会上,大臣们望着御座上形容憔悴的穆侯,谁也不敢先开口。相国捋着花白的胡须,偷眼瞅着站在阶下的太史 —— 按礼,国君三日不朝需记于史册,可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大殿里静得能听见漏壶滴水,直到穆侯将手中的玉珽重重顿在地上:“你们都哑巴了?平日里论起国策一套套的,如今倒装起缩头乌龟!”​
右司马壮着胆子出列:“君上息怒,臣以为此事或有转圜余地。” 他袍角的褶皱里还沾着上朝时蹭到的露水,声音却异常镇定,“齐侯许是一时动怒,不如遣使携重礼致歉,言辞恳切些,或许能挽回。”​
“挽回?” 穆侯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那卷齐国送来的竹简,“你们自己看!这是致歉能解决的事吗?他齐桓公是把蔡国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破鞋!” 竹简在光滑的金砖上滚动,停在太史脚边,那朱砂写就的 “休” 字像团火,烧得人心里发慌。​
左司徒赶紧出列附和:“右司马所言极是。想当年郑厉公得罪周王,尚且能以玉帛谢罪。齐侯虽性情刚烈,终究念及夫妻情分。” 他说着偷瞄了眼穆侯的脸色,见没有动怒,又补充道,“臣听闻蔡姬夫人在齐宫时,曾为齐侯缝过狐裘,这份情谊……”​
“情谊?” 穆侯猛地站起来,礼冠上的旒珠撞击着发出哗啦声响,“他若念情谊,会把我妹妹像赶牲口似的送回来?”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蔡姬刚嫁给齐桓公时,遣人送来的那封信。绢帛上是妹妹歪歪扭扭的字迹:“齐侯待我甚好,昨日还陪我登牛山望海。” 那时他以为妹妹真的觅得良人,如今想来,不过是霸主一时兴起的恩宠。​
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太阳从东窗移到西牖,照得大臣们的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最后穆侯一挥手:“就依右司马所言,派使者去齐国。”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疲惫,“备上蔡国最好的玄纁束帛,再带上那匹玉面骓 —— 那是齐侯去年念叨过的好马。”​
使者去了三趟,带回的都是齐桓公冷冰冰的回绝。第三次回来时,使者的发髻散乱着,袍角还有被马蹄踏过的痕迹:“君上,齐侯说…… 说蔡姬既已归国,便该守着妇道,若再妄图复入齐宫,休怪他不念旧情。”​
穆侯正在偏殿擦拭当年随齐桓公伐山戎时得的青铜剑,闻言手一抖,剑鞘撞在案几上发出闷响。他盯着剑身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放声大笑:“好一个不念旧情!他齐桓公仗着兵强马壮,真当天下诸侯都是他的奴才?”​
这时,一直沉默的少师忽然上前一步:“君上息怒,依臣看,此事未必是祸。” 他青布袍上还打着补丁,眼神却异常明亮,“齐侯自恃霸主,骄横跋扈久矣。去年葵丘会盟,竟让周天子的使者屈居下位。如今他休弃蔡姬,正是失德之举。”​
穆侯皱眉:“少师有话不妨明说。”​
少师压低声音:“楚成王早已僭越称王,国力日盛。闻说楚王好美色,蔡姬夫人容貌倾城,若能嫁与楚王……”​
“放肆!” 穆侯厉声呵斥,却见少师毫无惧色,又缓缓坐下,“你可知一女二嫁是何等丑闻?”​
“丑闻?” 少师冷笑,“齐侯先弃我蔡女,何错之有?再说楚王雄才大略,若能借此时机结交楚国,日后齐国若敢寻衅,我蔡国也有个靠山。”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臣昨夜拟的国书草稿,请君上过目。”​
穆侯接过帛书,手指抚过 “愿以寡妹侍奉楚王左右”几个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起妹妹小时候总爱缠着他问:“兄长,我将来的夫君会是怎样的人?” 那时他笑着说:“定会是个配得上我蔡国公主的英雄。” 可如今,他却要将被退货的妹妹,再送到另一个君王身边。​
“此事容我三思。” 穆侯将帛书揣入怀中,挥手让众人退下。当夜,他在蔡姬的宫门外徘徊许久,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想推门进去,手却在门环上停住 —— 他该如何向妹妹开口?​
三日后,穆侯终于下定决心。当他派少师带着重礼出使楚国时,蔡姬正在绣一幅鸳鸯戏水图。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手中的绣花针深深刺入指尖,血珠滴在绢帛上,像朵凄艳的红梅。“兄长竟真的要将我再嫁?” 她望着前来通报的侍女,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侍女跪伏在地:“夫人息怒,君上说这是为了蔡国……”​
“为了蔡国?” 蔡姬猛地将绣绷摔在地上,丝线缠绕着散开,像团解不开的乱麻,“他不过是怕齐国报复!” 她忽然想起齐桓公第一次带她泛舟时的情景,他指着远处的莒国说:“将来这些土地,都会是寡人的。” 那时她只当是戏言,如今才明白,霸主的承诺比纸还薄。​
楚成王接到蔡国的国书时,正在章华台上宴请群臣。当少师说出 “蔡侯愿以亲妹相赠” 时,他手中的象牙箸顿在鼎沿上。“哦?就是那个被齐桓公退回的蔡姬?”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看向身边的令尹,“卿以为如何?”​
令尹屈完放下酒爵:“君上,齐强楚弱,此时接纳蔡姬,恐招齐侯不满。”​
“不满?” 成王大笑,震得案上的铜爵叮当作响,“他齐桓公能做的事,寡人为何做不得?去年他率诸侯伐楚,不也没能奈我何?” 他忽然起身,腰间的玉带扣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传寡人之令,备上百乘马车,去蔡国迎亲!”​
当楚国的迎亲队伍抵达蔡国都城时,穆侯亲自到城门迎接。蔡姬穿着楚式的曲裾深衣,被侍女扶上马车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眼蔡国的宫墙,忽然低声问:“兄长,你说齐侯得知此事,会怎样?”​
穆侯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嫁入楚宫,好好侍奉楚王,莫要再惹事端。” 马车启动时,他听见妹妹轻轻说了句什么,风却将那声音吹散了,只余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
消息传到临淄时,齐桓公正在朝堂上商议伐郑之事。当斥候气喘吁吁地报来 “蔡姬已嫁与楚成王” 时,他手中的玉圭 “啪” 地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反了!反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玄色朝服的袖子扫过案几,将一堆竹简扫落在地,“寡人扔掉的衣裳,岂容他人捡拾?蔡穆侯这竖子,竟敢如此欺辱寡人!”​
管仲赶紧上前扶住他:“君上息怒,此事或有误会。”​
“误会?” 齐桓公一把推开他,胸口剧烈起伏,“楚国那蛮夷,竟敢娶寡人的弃妇!这是打寡人的脸,打整个齐国的脸!” 他忽然转向阶下的将军们,“传寡人之令,集结三军,即刻伐蔡!”​
“君上不可!” 管仲跪在地上,花白的胡须几乎触到金砖,“为一妇人动兵,恐遭诸侯耻笑。”​
“耻笑?” 齐桓公一脚踹在案几上,青铜鼎里的酒洒了满地,“若不惩戒蔡、楚二国,诸侯会如何看寡人?这霸主之位,寡人还坐得稳吗?” 他忽然想起葵丘会盟时,周天子派使者赐给他的胙肉,那时诸侯们皆匍匐在地,唯他一人站着接礼。可如今,蔡、楚竟敢如此挑衅,这口气他咽不下!​
“君上,” 管仲抬起头,眼神异常坚定,“要伐蔡国易如反掌,可楚国地大物博,实力不容小觑。若贸然出兵,恐难取胜。”​
齐桓公冷笑:“寡人自有妙计。你速去联络宋、鲁、陈、卫、郑、许、曹七国,就说蔡国背盟,楚国僭越,邀他们共讨之。”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狠厉,“谁若不来,便是与寡人作对!”​
七国联军集结的消息传到蔡国时,穆侯正在城外狩猎。他望着远处天际掠过的孤雁,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内侍捧着告急文书赶来时,他手中的弓箭 “哐当” 落地 —— 联军号称三十万,旌旗连绵数百里,已渡过济水。​
“君上,快逃吧!” 相国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蔡国兵力不足三万,如何抵挡联军?”​
穆侯却忽然笑了:“逃?寡人是蔡国的君主,岂能临阵脱逃?” 他转身走向宗庙,那里供奉着蔡国历代先君的牌位。当他跪在太祖牌位前时,忽然想起年少时父亲说过的话:“身为君主,最要紧的是有骨气。” 他抚摸着牌位上冰冷的字迹,轻声道:“先祖在上,孙儿无能,累及社稷。但孙儿绝不会向齐桓公低头!”​
联军攻破蔡国都城的那一日,穆侯穿着朝服坐在大殿上,等着齐军来擒。当齐桓公的士兵踹开殿门时,他忽然站起身,朗声道:“转告齐侯,蔡国虽小,却有死节之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齐桓公见到被捆绑着的穆侯时,正坐在蔡国的王座上。他把玩着穆侯的玉印,漫不经心地问:“蔡侯,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穆侯昂首道:“是你先弃我蔡女,我何错之有?要杀便杀,休要多言!”​
“好个嘴硬的匹夫!” 齐桓公将玉印摔在他面前,“寡人今日不杀你,但要让你看着寡人如何踏平楚国!”​
联军兵临楚境时,楚成王正在云梦泽狩猎。接到战报的那一刻,他手中的猎犬忽然狂吠起来,惊得远处的麋鹿四散奔逃。“齐桓公这老匹夫,竟为一妇人动如此干戈!” 他将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地上,草叶上的露水溅了满身。​
屈完上前道:“君上,齐军势大,不如先遣使议和。”​
“议和?” 成王瞪着他,“寡人乃楚王,岂能向他低头?”​
“非是低头,” 屈完躬身道,“臣愿出使齐营,问明缘由。若齐侯只是为蔡姬之事,臣自有说辞。”​
成王沉吟片刻:“也罢,你且去试试。若他执意要战,寡人便与他周旋到底!”​
屈完抵达齐营时,正撞见齐桓公在帐前操练士兵。甲士们挥戈劈砍的呼喝声震得地面发颤,旌旗上的 “齐” 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外臣屈完,求见齐侯。” 他对着帐门深深一揖,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喧嚣。​
齐桓公从甲士中走出,玄色征袍上沾着尘土,腰间的佩剑还在微微颤动。“屈完?你家主子派你来求饶的?” 他嘴角噙着一丝嘲讽。​
“非也。” 屈完挺直腰板,“我王闻齐侯兴师问罪,甚为不解。蔡姬乃齐侯所弃,蔡侯将其再嫁,与楚国何干?”​
“放肆!” 齐桓公怒喝,“寡人虽弃她,却未允她再嫁!楚国竟敢收纳,是欺寡人无能吗?”​
屈完微微一笑:“齐侯若以德行号令诸侯,天下谁敢不服?若以武力相逼,楚国虽弱,却有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齐军未必能胜。”​
齐桓公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大笑:“屈大夫倒是有胆识。也罢,寡人今日便让你看看联军的实力。” 他挥手示意,“摆阵!”​
刹那间,战鼓雷鸣,三十万联军列成方阵。甲胄的寒光映得天空发白,长矛组成的阵列像片钢铁森林。齐桓公得意地问:“屈大夫以为,这样的军队,能踏平楚地吗?”​
屈完却神色不变:“齐侯若以德服人,谁敢不从?若恃强凌弱,楚国上下必誓死抗争。”​
齐桓公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望着阵中那些面无表情的士兵,忽然想起管仲的话:“霸主之道,在德不在力。”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屈大夫所言有理。寡人此来,本为问罪蔡国,与楚国无涉。”​
数日后,齐桓公班师回朝。
齐将问:“君上,我们回国走哪条路呢?”
“这次我们走陈国。”
“要不要先向陈国通报一下?”
“我们只是路过,没有那个必要。”
陈国上卿袁涛涂知道了这个消息,飞马向宣工报告:“君上,齐国军队退兵要从我们陈国走,怎么办?”
宣工轻描淡写说:“路过就路过呗,他们又不会飞,还能踩烂了我们的土地?”
“哎呀,路过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再次上演假途灭虢啊。”
这一提醒着实将宣工吓了一跳:“那依上卿的意思该怎么办好呢?”
“我去找郑国大夫申侯商量一下,共同建议齐军沿东海回国。”
“那快快去,别等齐军踏上陈国的土地就来不及了。”
袁涛涂领命去见申侯,没想到他爽快同意了。
这时的申侯眼珠子打转,思忖着如果劝说桓公不走陈国不成,若改道走郑国不就是引火烧身了嘛。
申侯一夜未眠,清晨想出一个主意,反过来去对齐桓公说:“齐侯是不是打算退兵时走陈国?”
“对啊,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没有什么建议,倒是陈国建议齐军沿东海回国呢。”
“我们沿东海回国,路途要远上几倍。”
“不只是路途远的问题,这样容易遇到夷人的袭击。”
齐桓公说:“这是陈国谁出的主意?”
“是陈国上卿袁涛涂。”
桓公大怒:“立即给我将此人抓起来处死!寡人将虎牢赏赐给你作为报答。我倒要看看谁有胆量阻挡从陈国路过。”
不日来到淄水岸边,齐桓公望着水中自己苍老的倒影,他想起蔡姬当年在这里戏水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将那只锦盒拿来。” 他对侍从说。​
锦盒里是蔡姬当年为他绣的荷包,上面的鸳鸯已有些褪色。他摩挲着荷包上的针脚,忽然低声道:“若有来生,愿你不再生于王侯家。”​
风掠过水面,带来远处的钟声。齐桓公望着天际的归雁,忽然明白,这场由戏水引发的风波,从来都不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不过是霸主的骄傲,和诸侯间永无休止的算计而已。



3、陈完来投桓公喜  沃盥之礼探虚实  



齐桓公带着一身征尘与满心郁气返回齐都,巍峨的宫殿在暮色中透着几分压抑。他一把推开殿门,殿内的文武大臣皆敛声屏气,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桓公扫视众人,胸中怒火熊熊燃烧,猛地指向天空,声音嘶哑地发誓:“从今往后,姜齐后人再也不娶蔡国女子!” 话音刚落,一卷竹简被他狠狠掷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巨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管仲见状,连忙示意身旁的侍者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竹简收拢起来。他缓步走到桓公面前,语气平和地劝道:“君上,您还在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大动肝火,实在有点不值当。”​
桓公转过身,脸上满是愤愤不平:“仲父啊,换做是你也容不下这口气!”​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匆匆走进殿内,单膝跪地禀报:“禀报君上,穆陵关边防抓到一个奸细,已押解到宫门外,他自称是陈国人,口口声声要求面见君上。”​
桓公正心烦意乱,不耐烦地一挥手:“一个奸细,你们自行处置吧,我正有要事与大臣们商讨,哪有工夫见他?!” 说完,便将卫兵打发了出去。​
没过多久,宫殿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只听有人大声嚷嚷:“君上有令,哪儿来哪儿去吧,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
紧接着,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麻烦你再通报一下君上,就说我是陈国王室的人。”​
卫兵呵斥道:“你竟敢冒充陈国王室的人,脑袋不想要了?还不快走!”​
“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了,一定要见到齐侯。” 那人语气坚决,毫无退缩之意。​
卫兵无奈,只好再次走进殿内禀报。桓公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地说:“国与国之间来使,应该正大光明行事,怎能派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来?”​
管仲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后说:“君上,夜猫子进宅,来者不善啊。他掩人耳目,悄悄来访,指不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来求助您呢。”​
桓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那么好吧,我就见见此人是什么来头。”​
说完,桓公率领一班文武大臣,从金銮殿移驾点将台。​
妫完被引导着进入殿内,他低着头,心中既紧张又忐忑。当走到大殿中央,他缓缓抬起头,远远便瞅见了宝座上的那个人。只见齐桓公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腰间系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脚蹬着青缎粉底靴。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挺直的鼻梁下,面容犹如青铜般坚毅,不怒而自威,一股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妫完心中一震,连忙扑通一声跪地,双手捧着身上的玉璧呈献上去,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齐侯,我是前陈侯的儿子完,现陈侯将太子杀害,另立了新太子,说我与原太子同谋不轨,欲加害于我,特来贵国避难,敢请君侯收留,在下不胜感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桓公目光锐利地盯着妫完,缓缓开口:“你说你是前陈侯的儿子完,我们相互又没谋过面,只是凭一块玉璧,让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妫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哦,我忘了,我曾经在齐为质子过,只是时间非常短暂,都互相不认识。”
“寡人还真是没有什么印象。”
“齐侯如若不信,请看我随身携带的照身贴。”​
“那你呈上来让寡人瞧瞧。” 桓公说道。​
妫完急忙从身上拿出一块经过精心打磨、外表光滑的竹板 —— 那便是照身贴,上面刻画着他的图像和几个简单文字。侍者接过照身贴,恭敬地递给桓公。​
桓公接过照身贴,仔细与妫完本人对照了一番,随后又将照身贴递给管仲,问道:“这么说来,你当真是前陈侯的儿子了?”​
妫完连忙叩首:“在齐侯面前我怎敢造次,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糊弄您。”​
桓公心中思绪翻涌,他本就对 “召陵之盟” 时陈国大夫轩涛涂欺骗糊弄自己这个诸侯霸主的行为余怒未消。如今得知陈国发生这样的变故,他不禁想起自己也曾在莒国避难的经历,心中顿时生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他转念一想,将来妫完或许还有可能继承陈国的王位,觉得这不仅是一个送上门来讨伐陈国的理由,更是为自己的霸业传扬名声的好机会。​
听完妫完讲述事情的经过,桓公脸上露出了些许缓和的神色,说道:“公子来投奔我,是对我的信任,也是对大齐国的信任。”​
妫完感激地说:“我就是信得过齐侯,才冒死来投奔的。”​
“哈哈,好,好。” 桓公大笑两声,问道:“公子还有什么要求吗?”​
妫完眼中闪过一丝悲痛,说道:“我与御寇虽是叔伯兄弟,他死的太冤枉了!”​
“这个好说,有寡人替你们做主,过段时间一定要让陈侯付出代价。” 桓公说完,又对身边的大臣们道:“既然公子远道而来投奔于我,这里就是他的新家了。”​
“齐侯,我来投奔于您,人生地不熟,以后的日子完就仰仗您了。” 妫完再次叩首。​
“那还用说嘛,来投奔寡人的,绝不会受到亏待。” 桓公拍了拍胸脯,“就说宰相吧,寡人不记一箭之仇,视作仲父,以后你就做寡人的义子吧。”​
妫完喜出望外,再次鞠躬叩谢。​
两人这番对话,让一旁的文武大臣们听得目瞪口呆,纷纷在心中暗自惊讶。​
桓公看着妫完,说道:“公子,你们陈国距蛮夷之地不远,来我们东夷,今后怕你水土不服,寡人为你接风洗尘,先适应一下环境如何?”​
“岂敢有劳齐侯。” 妫完连忙推辞。​
“来来来,寡人先给你介绍一下朝堂上的百官,这位是仲父管相。” 桓公指着身旁的管仲说道。​
妫完顺着桓公指的方向望向管仲,只见他脸庞棱角分明,身着白衣,黑发束起,那悬在半空中般的身影,直似神明降世,让人不敢直视。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琉璃般的光芒,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智慧。​
“见过管相。” 妫完恭敬地行礼。​
管仲微微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赞许:“青年才俊啊。”​
“那个叫鲍叔牙。” 桓公又指向另一边的鲍叔牙。​
妫完又看向鲍叔牙,只见他有着黑亮的头发,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的黑眸中蕴藏着锐利的光芒,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见过鲍大人。” 妫完再次行礼。​
鲍叔牙微微颔首:“公子路途辛苦了。”​
“我能活着来到齐国,已经是奇迹了,今又有幸与各位大人相识,更是不幸中的万幸。” 妫完感慨道。​
桓公还想继续一一介绍其他人,却被管仲用眼神拦了下来。​
两人走到一旁,桓公不解地问:“仲父为何要阻拦我?”​
管仲低声道:“仅凭他自言自说,怎能够完全相信他是陈国宫室的人?”​
“那怎么办?” 桓公问道。​
“可以考验他一下。” 管仲说道。​
“怎么考验呢?” 桓公好奇地追问。​
“等会儿设宴招待他,看他的行为举止,就可以知道他是否真是宫室之人了。” 管仲解释道。​
“这好说,” 桓公一拍大腿,“让能做卯、戠、册、沈、胣、伐、岁、胹、烄、燎、箙、刏、焚、俎的全能司庖易牙亲自操厨,用八盘五簋,豆叶牛肉羹;苦荼羊肉羹;薇菜猪肉羹;麦饭脯鸡羹;米饭犬兔雉羹来招待他。”​
“嗯嗯,仅此从仪态上就能看出端倪。” 管仲点头赞同。​
宴会开始前,侍者手持匜等待众人一一洗手,一位年少的仆人捧着青铜盘在下面接水,另一位侍者则给洗过手的人递上帕巾。众人依次洗手,轮到妫完时,他动作娴熟,神情自若。当他洗手时,盥中弃水瞬间变浊,桓公看在眼里,笑道:“公子虽然指上带污,但很懂得沃盥之礼呢。”​
“整日生活在王室,略知沃盥应有的礼节。” 妫完谦逊地回应。​
桓公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对妫完的身份又多了几分认可。​
洗过手之后,客人们来到铜提链鉴前面,整理自己的衣冠。仆人轻轻打开鉴盖,客人便用鉴中清水照照自己,查看衣冠是否整洁。​
众人摄衽浴漱后来到餐厅,只见地上铺着席子,席子四角用镂空龙纹青铜镇压住,使席子不至于轻易移动。在几案之间,还摆着几只造型优美的铜熏,里面燃烧着香料,散发出阵阵清香。旁边放着一套铜炭盆、箕和漏铲,是用来取暖的,炭盆上用镶铸法装饰着大方舒展的红铜花纹,铜箕依照竹编制成,一根根竹蔑花纹清晰可见。漏铲底上的菱形漏眼,是用来筛炭用的。​
主人和客人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座案和一只俎,身边还侧着摆放一只几。彩漆浮雕兽面纹木案是用来摆放饭菜的,俎上专门用来摆放汤匕、小刀等工具,几则是供人坐累了用来倚靠着休息的。这几案的摆放和座位的安排都有严格规定,主人东向坐,主陪南向坐,主客北向坐,随从西向侍。​
桓公高冠博带,身着深衣坐在五重席上,管仲和鲍叔牙坐在三重席上,陈完等众人则坐在二重席上。桌上,匕、柶、勺、斗、瓒、刀、叉、箸一一摆放整齐,菜品更是丰盛,特别上了白鳝和缠丝鸭蛋,箪食壶浆一应俱全。​
众人坐毕,桓公从甎中取一块冒着热气的肉放到簋里,扫了众人一眼,开口说道:“今陈国公子完初来我国,寡人用最高规格接待他,有各位大臣作陪,不知公子有何感想。”​
妫完起身行礼,真诚地说:“来到这儿,我就有了家的感觉。”​
“说得好,好客齐国欢迎你,宾至如归,且将他乡作故乡吧。” 桓公开怀大笑,“我说了,往后这儿就是你的新家,何况你是我新认的义子呢,呵呵,呵呵呵。”​
妫完再次起身拜谢:“齐侯如此厚恩,完有栖身之地,当如再生父母,我没齿不忘鸿恩。”​
桓公端着酒爵,问道:“我们齐国也是酿酒的故乡,陈公子,你觉得这酒怎么样啊?”​
妫完细细品了一口,说道:“‘五齐三酒’我略知一二。‘泛齐、醴齐、盎齐、醍齐、沉齐’未经过滤,比不上‘事酒、昔酒、清酒’用茅草过滤过。这酒当在‘三酒’之列。大王您说我说的对吗?”​
“哦,呵呵,看来陈公子对酒颇有研究啊。” 桓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嗨,谈不上研究,长在宫室,周旋于卿大夫之间,三天两头与酒打交道,是舌尖上的味蕾告诉我的。” 妫完笑着说道。​
“那好,今日个咱们畅怀痛饮。干,干。” 桓公举起酒爵,高声说道。​
酒过三巡,筵过五味,不知不觉已到掌灯时分。宫殿内点燃了火把,火光摇曳,映照着众人的脸庞。​
桓公对管仲道:“今日宴饮,为陈国来的公子接风洗尘,意犹未尽也,仲父,咱们是否可以继续举火欢宴?”​
管仲与桓公对视了一眼,没有作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妫完心思敏锐,看出了其中的玄机,立刻起身说道:“齐侯对完已经是恩重如山,天色不早了,来日方长,君上保重龙体要紧,还是早点歇息吧。”​
桓公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底,他摆摆手示意妫完坐下,问道:“陈国还有你的什么亲人吗?”​
妫完脸上露出一丝黯然,叹了口气:“嗨,一言难尽,早先陈国发生的事,想必君侯也都知晓了,现在只剩完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他说这话时,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没有讲出实情。​
“那好,你暂且住下,等有时间我与大臣们商议一下,给你安排个差事干。” 桓公说道。​
妫完再次起身拱手:“能够在齐国谋个差事安身立命,完别无他求,在此先行道谢了。”​
说完,妫完又对在座的各位大臣一一拱手道谢。这些日子,他颠沛流离,从未享受过如此丰富的菜肴,心中不禁感动不已。​
管仲看着妫完,问道:“公子,齐国的菜品可符合你的胃口?”​
妫完对管仲一拱手,诚恳地说:“虽说与陈国的口味有不同,到哪山砍哪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完会慢慢适应的。”​
“那就好,那就好。看得出来,君侯非常赏识你,不要辜负了君侯的一片爱心。” 管仲叮嘱道。​
“那是自然。我所担心的是,各位王公大臣也能如君侯一样包容我。” 妫完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上不宽大包容臣下,则不能居圣位。草木有情皆长养,乾坤无地不包容。齐国上下和谐包容,与万物同生长,王公大臣们都有着宽大心胸。” 管仲的话语中透着一股自信与从容。​
“这我就无所顾虑了。” 妫完松了一口气。​
宴会结束时,已经是傍晚,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妫完谢过齐侯和宰相,踏着铺地花纹方砖走下点将台。雨水沿着台廊树木卷云纹瓦当滴下,落到排水道口处,打着漩涡流到城外的河沟里。​
他抬头望着高大的城墙,心中暗自嘀咕:周天子的城墙高 “九雉”,齐国虽是诸侯国,都城城墙的高度却当在 “七雉” 以上,更何况小城的角楼在夜色里仿若琼阁一般,处处无不彰显着霸王之气派。​
他自言自语道:“我们陈国是公爵,城墙不敢逾越‘七雉’礼制;齐国只是一个侯爵,城墙堪比周王的‘九雉’,今来投奔齐国,算是走对了路子。但愿周太史的卦辞,能在这儿得到应验吧。”
说完,他便在侍者的引导下,朝着为他安排的住处走去,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心中对未来的期盼。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作家报(鲁ICP备18040151号-9)|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作家论坛|报坛|网络作家网|网络作家网|网络作家网|作家报论坛 ( 鲁ICP备18040151号-9 )|网站地图

GMT+8, 2025-8-17 03:07 , Processed in 0.155384 second(s), 3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