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仲舒谨案《春秋》之文,考天人之际,察王道之要,窃以为王者之治,莫大于通天地人三统之道。昔者仲尼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中稽于礼义,别嫌疑,明是非,定犹与,故曰“《春秋》以道义”。今陛下承祖宗之业,履至尊之位,当阳据阴,统摄四海,宜深明此道,以永保社稷,垂祚后世。 天道施化,王者法之。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此犹却行而求及前人也,其势不可得也。 臣观天道,春气生而百物育,夏气长而百物蕃,秋气杀而百物就实,冬气藏而百物归根。此四时之序,天之节也。王者法之,当以春为始,布德施惠,缓刑弛禁,以顺春生之气;夏则举贤荐能,赏有功,封有德,以助夏长之势;秋则决狱断刑,诛有罪,除奸邪,以应秋杀之威;冬则收聚臧匿,修城郭,备边境,以承冬藏之令。四者不失时,乃能承天顺地,育养万民。若春行冬令,则寒气杀物,民多疾疫;夏行秋令,则五谷不登,国多寇盗;秋行夏令,则民多暴死,五谷不实;冬行春令,则阳气发泄,民多流亡。此非天道之过,乃王者失序之咎也。 《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何以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以王之所奉也。何以言“春”?春者,天之所为也。王者承天以行夏令,故先言天,次言王,次言正月。正月者,王者之所正也。正者,正也,言王者当奉天以正万民也。故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变牺牲,异器械,别衣服,所以明受命于天,非继人而王也。若夫继体守文之君,不革前政,是则受命于先君,非受命于天也,此《春秋》之所讥也。昔者夏以建寅为正,殷以建丑为正,周以建子为正,三王之正若循环,穷则反本。陛下若欲承天受命,宜改朔易服,以明自新之德,以应天变。 人道亲亲,王者导之。人道之大者在亲亲,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罚中,刑罚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财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礼义兴,礼义兴故王道成。此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者也。 《春秋》之法,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何以言之?父有过,子不能谏,使父陷于不义,是子之罪也;子有过,父不能教,使子陷于刑戮,是父之过也。故父子相隐,非所谓匿恶,乃所以全恩义也。今有司议曰:“父子兄弟相坐,重刑连坐,所以禁奸邪也。”臣以为非也。夫人之至亲,莫过父子兄弟,若有罪相坐,则使骨肉相残,恩义断绝,民无所措其手足。昔者周公诛管蔡,非以疏骨肉,乃以安社稷也,然犹流涕而决之,况无大恶而相坐乎?《春秋》书“宋人杀其大夫”,不名,为其有亲也;书“晋杀其大夫里克”,名,为其无亲也。以此见亲亲之法,《春秋》所重也。 王者导民以亲亲,必先立辟雍庠序之教。辟雍者,天子之学也,所以教诸侯之子弟,使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庠序者,乡之学也,所以教万民之子弟,使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故曰“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今陛下崇礼义,兴教化,然乡学未立,民未知礼,故犯法者众,狱讼不息。臣请陛下令郡国皆立学校,置明师,以教民之子弟,一岁辄课,以考其业,贤者举之,不肖者教之,如此则民知礼义,而刑罚可省也。 昔者文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故民归之,若归父母。陛下若能行此道,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则天下归心,四夷服德矣。《春秋》书“楚子入陈”,不言“灭”,为其存陈之社稷也;书“齐侯救邢”,言“次于聂北”,为其缓救也。以此见王者之政,在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以安万民。 地道承顺,王者合之。地道之大者在承顺,承天之道,载地之德,育万物而不倦。故地有高下,水有大小,山有远近,谷有浅深,此地道之序也。王者法之,当使爵有尊卑,禄有厚薄,官有大小,职有轻重,此人道之序也。若地无高下,则水不得流,物不得生;若爵无尊卑,则民不得序,事不得理。故《春秋》变古则讥之,循道则褒之。 臣观郡国之政,多有逾制者。或诸侯王僭拟天子,衣绣衣,乘朱轮,置黄屋左纛,此非所以明尊卑也;或郡守县令,擅发徭役,重赋敛,夺民时,此非所以养万民也;或二千石吏,不奉诏书,废格天子之令,此非所以承天道也。《春秋》书“晋侯执曹伯”,言“归于京师”,为其不朝天子也;书“齐人执郑詹”,言“归于齐”,为其不事霸主也。以此见王者之权,在正诸侯,纠郡守,以率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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